第39章
天空中凝着像用浓重笔刷涂抹出的灰色云层，空气潮湿而沉闷。
一连串闷雷倏然炸响，天空在短暂的明亮后归于昏暗。
方义同的身影出现在电梯口，三儿快步迎上去，急道：“怎么样？”
他摇了摇头，“……先回去吧。”
“那个合约，解除了吗？”
“还没有，唐阅不在，只能下次再来。”两人刚走出久星娱乐公司大楼，一枚硕大的雨点便啪地跌落在地上，溅成几颗细碎的水珠。
雨滴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转眼间便扯成一片接天连地的雨幕。
这种天气下骑摩托车回去是不大可能了，两人四下张望着，视线都被大雨阻隔得不怎么清晰，只模模糊糊瞧见不远处有个发光的霓虹灯招牌，三儿估摸着是饭店，便拉着方义同向那边跑，结果离近一瞧，那招牌上写着花里胡哨的英文，里面灯光昏暗迷离，分明是酒吧。
——目前有地儿躲总比没地儿强，两人推开玻璃门，找了个角落坐下来。
繁华地带的酒吧东西不便宜。方义同学英语时间短，勉强在侍应生递过来的荧光酒水单上认出“water”一词，再看价钱——居然要35块一杯！
他伸出去的手指顿在半空中，三儿见状便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笑了笑在他耳边道：“偶尔一次没关系的，想喝什么就点吧。”
方义同摇摇头：“还是算了……白水35块，又不是掺了金子。”
侍应生“哧”了一声，音量虽小，却实实在在落进了三儿耳朵里。
三儿缓缓抬起眼睛，视线犹如腊月寒风，混杂着嗜血的兽类的味道。侍应生脑中咯噔一下，再不敢言语。
他收回目光，用商量的口吻对方义同道：“你看这样如何，我请你一杯酒，晚上你做个我喜欢吃的菜？”
“那本来就是我应该的。”方义同撇了撇嘴。
三儿被对方难得出现的不满表情逗乐了：“我请你喝点东西不也是应该的嘛？”
方义同还要说什么，三儿却已经流利地报了两个名字，发音低沉浑厚字正腔圆，着实令方义同惊了一跳。
“你以前经常喝酒？”
“不常喝，不过我家开了几间酒吧、夜总会什么的，我混得多了好歹也认识一些，不然我爸和我二哥成天念我……”说到这里，三儿注意到方义同瞬也不瞬地看着自己，温和的眸子闪闪发亮，一副感兴趣的神情。他心中一荡，忍不住握紧对方的手，“下次带你去我家的店看看？也不远，就在城东……”
正当两人如同一对傻瓜般互相注视的时候，斜后方却骤然煞风景地响起一声狂暴的怒喝！
“——小贱人，别给脸不要脸！！”
随后紧跟着顾客的尖叫和玻璃碎裂的尖锐声响，三儿下意识伸出手臂将方义同护住，心道酒吧果然他妈的不是个太平地方！
回头看去，只见一个明显喝高了的胖子摇摇晃晃地操着个酒瓶对旁边身材曼妙的女孩儿骂骂咧咧，一张臭嘴污言秽语层出不穷，昏暗的灯光下只能看见两个漆黑的剪影。那女儿倒似乎不怎么惊慌的模样，施施然撩了下头发，然后慢慢抬起纤细的手臂，闪电般抽了胖子一耳光！
“啪！”
酒吧里静了一瞬。
胖子愣住了，似乎没想到一个女流竟敢对自己出手，一时间仿佛桩子似地定在原地。
那女孩甩了甩胳膊，语气高傲得像个公主：“——啧，真是皮糙肉厚！”
这个娇俏清灵的声音让三儿想到一个人，不过他很快便否决了。
——没可能的吧，那姑娘怎么会在酒吧里？
胖子被刺激得不轻，疯魔症患者似地作势要朝女孩儿扑过去，结果脚一抬便被迅速赶来的保安制住了。
酒吧中豁然灯光大作，三儿和方义同都眯起了眼睛。只听一个结结巴巴的声音诚惶诚恐道：“大大大小姐……对、对不住……实在…对对对不住……你、你抽咱几巴掌，还请、请在老板面前，留、留咱一条生、生路……”
女孩哼了一声：“这种事我还怕污了我哥的耳……哥？！！”
结巴心跳顿止，脑中只剩下三个字：完蛋了。
“你们这帮保安，我看是该收拾收拾滚蛋了。”明明是压抑到冰点的冷峻声音却掩藏着熊熊怒火。一众手下皆是惊恐得肝胆俱裂双腿直抖，心里恨不得拜遍各路神仙只求今日能活着走出去……
“哥～算啦……我不是好好的么？”女孩讨好地摇了摇男子的手臂，却被对方唰地甩开！
“你好个屁！放学了不回家跑来这里干嘛？啊？我有没有说过不准你来？！你把我的话当什么，耳边风？！”那男子一经爆发就收不住了，声音带着点不自觉的微颤，脸色也白得渗人，后怕的样子比起手下们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三儿看着这对兄妹，有些啼笑皆非。
那女孩儿还真的是谢予希！
谁能料到这个酒吧竟然是谢之扬的地盘？
该说他和谢家有缘分吗，避个雨也能避到谢家的屋檐底下！
谢予希撅撅嘴，委屈地蹙起眉尖儿，楚楚可怜的小模样说不出的惹人心疼，“哥，我错了，下次不敢来了……”
谢之扬在妹妹的柔弱攻势下顿时溃不成军，方才装出来的凶狠气势消得一干二净：“……予希，你也成年了，想喝点酒不是不行，但你可以提前跟哥说一声啊？”他一边挥挥手示意马仔们把晕过去的胖子抬到后院“教训教训”，一边做苦口婆心诲人不倦状，“——就这么冒冒失失地跑过来多危险！”
“……下雨了嘛，我就是想过来看看……避避雨，顺便找你一起吃火锅的……”
搞到一片狼藉的地方很快被收拾干净，轻音乐再次弥漫起来，恢复喧闹的人群将那对兄妹的声音淹没其中。
方义同这才道：“那个女孩好像长的挺像你们帮里的扶风？”
三儿不由失笑：“那位本来就是扶风！谢家的大小姐谢予希，说起来她家和我家还是世交呢！”
方义同大吃一惊：“怎么没听你说过？”
三儿很少讲他家的情况，主要是黑道上的东西不怎么方便对别人说，不过方义同目前也不算外人了，三儿转转眼睛，决定回去以后跟他讲一些关于自己的事，毕竟恋人之间就算不用百分之百的知根知底，多少也要互相了解一些嘛。
谈话间三儿点的两杯酒端上来了。
一般酒吧里发生斗殴事件时，为了向顾客表达歉意，当前消费便由酒吧这边买单。果然那侍应生弯腰道：“实在抱歉，让二位受惊了，这两杯酒免费，再送您一碟花生米，请慢用。”
听到免费二字方义同偷偷笑了，三儿见状叹一口气——虽然节省是好事，但一点点都舍不得享受的话也似乎太委屈自己了些……
“义同，我去跟谢大哥打声招呼，毕竟也来过一趟，”三儿站起身安顿他注意安全，“我马上回来。”
方义同点点头，三儿便往吧台走去。
谢之扬正在给他妹妹挑一种酒精含量低味道清甜的饮料，冷不丁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他回过头，霎时间惊道：“——李老三？！”
“是我，”三儿朗声笑了笑，“路过避雨，没想到进了谢大哥的地盘，还真够巧！”
“啧，让你看了笑话，”谢之扬的眼神暗下去，“予希这不长脑的死丫头成天叫我操心，好在那几个废物还算及时，否则我不卸他们一条胳膊就有鬼了！”
“谢大哥也不用太在意，谁家的酒吧没出过事儿？”
“唉，不提了，糟心……诶，你一个人？”
“不，我跟我朋友。”
谢之扬双眼一亮：“女朋友？”
三儿正要否认的时候，旁边蓦地窜出一道倩影！
“——李三哥！”谢予希满脸难以置信的惊喜，“你怎么来啦？什么时候来的，也不告诉我们一声！”
谢之扬表情复杂地瞥她一眼，回过头去不耐烦地催促酒保动作快些。
“我不知道这酒吧是你家的，不然怎么也要打个招呼，”三儿乐呵呵地道，“——看不出你力气挺大，巴掌可真够响亮啊。”
谢予希羞红了脸——自己粗鲁的一面无意中被心上人看到，任何一个女孩子都会觉得有些难堪。
恶劣的谢哥哥立时抓住机会告起状来：“喔唷，她野蛮的一面多了去了，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出……”
“谢之扬！你多说一句会死啊！”谢予希刚吼完，猛地意识到自己又粗鲁了，于是更加紧张局促，小脸憋得跟苹果没什么两样。
这对兄妹的互动实在是有意思，三儿笑得一口白牙闪闪发光，谢予希的眼睛左瞟右瞟就是不敢看他，声音细如蚊哼道：“不要理我哥，他不损我就浑身难受……李三哥，你一个人来玩的吗？”
“还有个朋友，你也认识，就是上次和咱们一块聚会的方义同。”
“角色名也来啦？我去跟他打招呼！”方义同个性温和唱歌又好听，上次给众人留下颇不错的印象，谢予希一听还有熟人，一面是惊喜，另一面是女孩子那点羞怯心作祟——方才大大丢了面子，她可不好意思继续待着，于是便快步往三儿示意的方向走去了。
谢予希刚一消失，三儿恍然中便觉得不太妥当，可一时间又说不出哪里不妥。
——似乎那两人见了面会发生什么重要的事一般。
……没理由吧，方义同和谢予希又没什么过节。
谢之扬接过酒保调出来的饮料尝了一口，不满道：“我要的是草莓味，你怎么给我个柠檬味？”
酒保低着头默默地想：大家都知道你味觉异于常人，咱不和你计较……
谢之扬打发他重新调一杯，转头朝三儿抱怨：“说起来你送我妹的那个手机啊，她居然也不嫌累，成天挂在脖子上，我都担心她这么下去会颈椎变形……”
三儿握着酒杯的手猛地一顿，登时如醍醐灌顶！
——手机！！
那部手机，是他骗方义同说卖给朋友的！如今谢予希挂在那么明显的地方，如果方义同问起来，他该怎么解释？！
三儿倏地站起来往回走，身后的谢之扬却是脸色一僵，心下道：糟糕，他不是看出我妹对他的心思了吧？
“凑巧”和“不巧”往往相伴相生，就在三儿赶回去的途中，谢予希已经否认了方义同的疑问：“——卖给我？怎么会，这手机是李三哥送我的。”她有意省略了“生日礼物”四个字，仿佛这么做就会觉得更加甜蜜、会让他们听起来像一对亲密的男女朋友，而并非仅仅只是那人在自己生日时的一个客套行为。
方义同听了这话先是一怔，接着浑身仿佛浸入了冰水当中，又冷又僵，动弹不得。
谢予希见他表情呆愕，只当他是单纯吃惊，毕竟李建忠看起来完全不像会花心思讨女孩欢心的男人，“嘿嘿，你也没想到吧，我喜欢这手机好久了，李三哥竟然知道我想要这个……”
兀自沉浸在幸福中的少女没注意到对面的人一瞬间露出仿佛天塌了般的表情，直到一个身影慌乱地扑上来将方义同拥住，她才怔愣地回过神来。
“……义同？”三儿失措地唤他。
方义同的肩膀止不住颤抖着，“……嗯。”
“抱歉，那个，我不是有意……”
方义同沉默着一言不发。
——他并非故意赌气不说话，毕竟那个时候他们还只是单纯的朋友。况且这件事究其根本是三儿出于好心想帮他一把，会用到这种方式也只是顾及他的自尊心。对方什么都没做错，送个礼物给认识的女孩不是大不了的事，也许只是碰巧遇到谢予希，就顺手给了她……再者说如果三儿想和谢予希发展点什么，就凭谢予希对他毫不掩饰的好感，两人恐怕早就发展了，又怎么会退而求其次和他在一块……只是……
只是，他害怕一开口，会控制不住地流露出惹人讨厌的情绪，说出惹人讨厌的话……
——明明知道事情很单纯，可为什么心里却像被扎了似地难受？
方义同努力将上次聚会时三儿和谢予希并肩走在夕阳下的背影逐出脑海，努力不去想象谢予希收到礼物时雀跃的表情……
李建忠是他的交往对象啊，他为什么要想些有的没的去诋毁对方的忠诚？
他是个男人，怎么能这么心胸狭隘、眼里容不得沙子？
三儿看着方义同的样子，第一次恨自己这么笨嘴拙舌！他当初自以为做了件两全其美的事，谁知道今天竟然会变成一把利剑伤了恋人的心？！
“义同，听我说……”
“没关系，”方义同倏地打断他，“没关系。”
——这副表情怎么可能是没关系？
三儿无措地攒着方义同的手，想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随后赶来的谢之扬一看情况不对，连忙把饮料塞到妹妹手里催促道：“你先去找你莲姐玩儿，哥等会带你吃火锅，快去。”
谢予希虽不明就里，但也不是不识大体的女孩，点点头便起身离开了。
谢之扬肃了脸色对三儿道：“建忠，你对我妹妹到底有没有意思？”
三儿眼神坦率地直视谢之扬：“自然没有，如果以前有冒犯予希的地方，我向你道歉。”
“嗨，你道的哪门子歉……”谢之扬无奈地抓抓头发，“我妹子给你添了麻烦，我才是对不住你。”
见李建忠和那模样温顺的少年皆不解地看向自己，谢之扬索性和盘托出——既然妾有意郎无情，还不如趁早把话挑明白，省得他和谢予希都成天犯那该死的相思病！
“我妹瞧上你蛮久了，她上次过生日你送的那手机正好是她想要的东西，可是她一没提过那天是她生日，二没提过她想要什么，你来这么一出，让她怎么能不胡思乱想？”谢之扬伤感地摇着脑袋，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罢了罢了，既然你没这个意思，那这件事就当做纯属巧合吧，我去跟我妹说清楚，你别放在心上。”
“……麻烦你了谢大哥。”老实说三儿被这错综复杂的故事搞得有些迷糊……不过他想说的话总算是借谢之扬的嘴说了出来，这下就不用担心方义同误会他。
谢之扬屁颠屁颠地去追妹妹，三儿叹了口气，语气很深沉：“看来我好心办了件错事，对不起。”
方义同学着谢之扬的语气说：“你道的哪门子歉，是我小心眼了。”
三儿脑中突然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你，你刚才是不是在吃醋啊？”
方义同红了脸别过头，三儿就那样用期待的眼神定定望着他，他越来越不自在，只好轻声道：“吃醋……好像有一些。”
三儿惊喜地睁大了眼睛在心底欢呼一声！他四下瞅瞅周围没人，登时按捺不住地朝方义同吻了下去！
方义同也不躲闪，嘴唇交缠间他的齿关被对方撬开来，彼此的舌尖甫一相触，两人俱是齐齐泛上一种奇异的酥麻感，这种从未体验过的感觉令他们觉得既兴奋又刺激，如同吸食了毒品般瞬间沉沦！
三儿紧紧闭着眼睛，一时间情难自抑，双手用力将他嵌入怀中，仿佛要生生吸走对方体内的氧气般用力吮吻，方义同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如若溺水之人攀附着救命稻草一样搂着他的脖子。
渐渐地两人都有些气息不稳，直到方义同慌乱地推开他，三儿才恋恋不舍地松口。
之前的吻往往是轻轻碰一下便分开，这还是两人第一次进行真正意义上的接吻，其中夹杂的新奇和甜蜜自不是一言能尽。
“抱歉，我太高兴了……”
方义同的脸红得能滴出血来，“……唔。”
三儿伸出手抚了抚对方湿润的、还有些微肿的嘴唇，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是很喜欢我？”
——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心里已经有数了，但他想听方义同亲口说出来。
这心理就像是幼稚园的小朋友，老师口头的夸奖不算数，非要发朵小红花给他他才满意。
方义同弯起嘴角看着他，肯定地点点头。
三儿怔住，接着缓缓俯下身将脑袋埋在他的肩窝处，叹息般地说：“怎么办，哥发现哥好像越来越喜欢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