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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页

书籍名:《贰心臣》    作者:欧俊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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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过千般思绪,却不过一瞬的事。

  再看时,他竟已经一手抓着我的胳膊,就这么靠着睡了去了。湿湿的东西打在我的脸上,我仰头看天,一片风云变色……果然还是……下雨了呢……

  一声雷鸣……靠在我肩头的脸微微动了一下,雨下得更大了。

  原来,他以为,今日,是他最后一个儿子的祭日。

  其实他想的也对,因为那个孩子,从今往后,就是我的儿子了。

  天意

  我唤来了宫人,将他搬进了他自己的卧房。

  回眼看院中满地的黄蕊,它们经不住大雨冲刷,也经不住宫人鞋底泥泞,早已失去了原本灿烂炫耀的光鲜,灰蒙蒙地伏在青石板上,狂花病叶般,再也无法恢复那曾在枝头的颜色了……

  我微微一怔,不禁轻轻地笑起来。

  我守在他的身边,听着屋外嘈杂的雨声,看着一条条水柱顺着屋檐的轮廓飞驰而下,砸在门前的石板上,摔个粉碎。

  我静静地看他睡去的面容。烟雨中菊老叶枯,越发朦胧。

  他的眉头皱得很深,眼角却像斜飞出去一样。他的身体在睡中也不怎么安稳,不知是不是遭了梦魇。

  我伸手轻轻帮他捻好被角,这次的相遇是什么呢……

  是命中注定的……

  对手……么……

  天意。

  就像我来到此世一般,这回,难道也是天意么?我心下凉凉地笑了起来。

  也好,想我如今所为,日后必当发奋蹈厉,迥然不群,多一位观众,看我恢廓长虹,也好。

  我静静地看着他的睡颜。

  那个曾今高高在上的人,如今,真的在这幅躯壳里么。

  等他睡实了,又让人灌了醒酒汤,落了帐子,我才起身走了。

  吩咐了左右,隐藏了我曾去过的事实。

  以后,他的一切行踪动作,都直接教送到御书房来罢。松紧,就比照,他当年给五王爷圈的尺度一般。

  我不禁饶有兴致地想着,为何他手中有四十万大军的时,没有起兵伐我,认命地让我用一道金牌召回了他。

  毕竟曾为帝王,如此幡然改途,罔顾人情世理,只身来朝,我倒要看看他所为何事,隐忍何时;又将用什么手段,力挽乾坤,复旧如初。

  我本绝仁弃义,他要做什么,我奉陪就是。

  嘴角不禁挑起一抹笑意。

  上一次,算我偷袭不轨,我也没什么可自得的;如今,我倒是想看看,他厉兵秣马以图乾坤倒转时,眠霜卧雪中,耐得耐不住寂寞,守得守不住清明,忍得忍不了耻辱了。有道是,秋菊能傲霜,风霜重重恶;本性能耐寒,风霜其奈何!

  风霜耐其何……么……

  回首看水凉殿,一片楼台烟雨。

  曾今几个气势恢宏的匾额大字,也隐没在滂泊大雨中。

  陆公公吩咐人撑好銮驾,在我身旁躬身对我道,御史求见。

  御书房中,御史奏呈,道是李妃娘家全府上下,午时事发便已着皇城卫戍围了,如今族人皆已经都投进天牢。这么报,便是问我的意思了。我道,按规矩办。

  第二日,开封府开始审理李家谋反的案件,最终株连。再后来,就是菜市口的刀锋落下,李贵妃家九族尽灭,罪名是图谋不轨,大逆不道。

  皇宫也里举行了简单的仪式,我赐了那孩子名字,有俊杰的意思在里面,大臣们恭贺我有了大皇子,众人的神色各异,不一而足。大皇子从此没有生母,只有我这个父皇,就好像从石头里面蹦出来一般。

  李贵妃的种种,也都成了宫廷里的禁忌。

  皇宫里和朝堂上似乎已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道是大皇子是长不是嫡,并不会受到皇上真正的重视。当然,也有人说,当今皇上最重孝悌,这孩子不定就能成为太子。看着宴中众妃的样貌神色,我心中也了了。

  安贵人身后世家,其实也不错,但究竟比不上淑妃贤妃。当时我自然不会让那两个女人怀上我的嫡长子。既然日后要处理,还是少牵涉到我的孩儿好。

  宴上,众妃拜贺中,安贵人也挺着还未大起来的肚子向我道喜,表情仍是安详柔和的样子,我喜欢这样心思不外露的女人。

  我象征性地喝了一杯群臣的进酒,便下了席。大家其乐融融,看上去都为我高兴。回到御书房,陆公公将我离席之后他们的谈话记录呈在我的面前,我随手翻了翻,果然礼仪雍雅,谈笑风生中,机锋暗藏。我挑眉笑了笑,便放在一边了。

  盛宴,才慢慢开始。

  那个孩子,也许有一天会成为我的隐患,但既然有人支持他,说明有人不满我,不满我的人,我宁愿将他们放在明处。散兵游勇,何足惧哉。

  那个孩子,也有可能成为一代豪杰,因了他的身世,看惯人情冷暖,透彻人心,就看他的命了。

  我用人,向来是不问出处的。

  英雄,该是不仅不畏出身低,亦要不惧出身奇诡才是。

  至于苏起,我并没有立即召他,一直晾着他,就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只是暗暗看他的作为。

  再说他那日半醉半醒,等他对那个雨天的混沌记忆,再淡一点,不再怀疑我去过的时候,再说罢。

  想我肉眼凡胎,也无仙风道骨,生命中事件种种,总要咀嚼慢咽,好好享受才是。所谓仙境,就在当下。

  又过了几个月,阮琪的伤势渐渐地养好了。

  他醒来的第一日,我就亲自过去问了他的饮食起居。

  那日我走进我寝宫的偏殿,陆公公垂首为我从后面阖上门,动作轻柔。我心中失笑。不过冷了阮琪这么长时间,前阵子又整出个惊心动魄声势浩大的救驾,血溅当场,常人度之,如此旧情复燃,怜意顿生,合情合理。

  我挑身坐在他的床头,他靠在褥子上,眼睛看内墙,没有说话。

  “身子好些了么?”我轻轻开口道。

  他不言,仍是直直地看着墙壁。

  我记得初见他时,明眸皓齿,眉如远山,到如今,脸上的血气竟越发少了,却是被性子里激浊扬清,慷慨激昂给磨尽了么。

  我微微一笑,看着他缓缓续道:“真看不出……阮平侍原来对朕情根深种,上回舍命相救,怎能让朕不铭记于心。你说说看,要朕怎么赏你?无论是龙肝凤髓,还是天上星辰,只要你开口,朕都给你弄来了。”

  阮琪哼了一声,总算启唇,声音冰冰冷冷:“你若是王爷,我巴不得你死了。我阮琪为了个什么,心中自有定论,你又何必在此拿捏?王府中时,你辱我还不够么?”

  我不以为意,正色缓言道:“原来……阿琪倒是怪朕在王府那最后几日……冷落于你。如今你舍命救朕,朕也知道了你的真心,再不会重蹈覆辙,日后定对你万般宠爱。你心中有朕,朕亦不会亏待于你。”

  阮琪闻言,将被子一把掀开,脸色惨白,咬牙道:“无稽之谈!我阮琪心中清清白白,容不下沆瀣,你出去。”

  说罢他手指向门口,身上衣衫还单薄。

  总算是看着我说话了,只是眼神不大温雅。来势汹汹。

  我点点头:“爱之深,责之切,朕也明白这个道理。阿琪如今对朕如此无礼,朕心中亦知道先前负你良多,伤你至深。今后……”

  还没等我说完,阮琪身子晃晃,面如薄纸,竟一口血喷了出来,昏在那里。我抽抽嘴角,张臂接住他,向外唤道:“传太医——”

  议事

  太医看完诊,有些战战兢兢。可能进来的时候看见阮琪就这么靠在我的怀里,又喷了我一身的血,形貌诡异,不知作何猜想。

  我看了看躺在床上的阮琪的苍白病容。宫监们静静地低头跪在地上擦拭干涸凝固的血液,整理一番后,便不声不响地端着木盆子退了出去。陆公公守在门口。

  我平静地问道:“你上次还跟朕道,说阮平侍月余便可好转,如今怎么会吐血?”

  太医跪在地上,冷汗涔涔下,这罪说大可达,说小可小。说大了,是欺君之罪,说小了,是医术不精。前者掉脑袋,后者掉帽子,总要掉一样。

  我也不是无故为难于他。

  其实前朝妃子进冷宫之时,我早叫人摸过她们脉相,美其名曰若有皇子,留宫调养。我自不是做事马虎的人,可最终李贵妃还身怀六甲,闹出一干事。

  而那个帮我确认前朝妃子是否怀孕的医生,目前正跪在我十步之外。

  若是他真没摸出来,于我来说,我自是不要庸人;若是他摸出来了,或是收了什么好处没有说,我自是不要如此胆大妄为之人。

  我淡淡地道:“袁医正执掌太医院也有一十二载了,怎么连个病症也摸不准。医者仁心,贵速,贵准。你诊病,却等出了事了,才又过来,尔之作为,可对得起医正二字?朕又要你何用。”

  “臣万死。”他以头叩地道。

  我靠在身后雕龙纹凤的檀木椅上,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时间静静地流淌,陆公公侧身站在门口,仍是温厚的样子。弦外之音,我究竟所指何事,不知太医听懂没有。

  半晌,他开口道:“臣如今年迈,耳钝目暗,医术渐陋,已不堪于太医院首,还望皇上悯恤微臣,臣也好归于陇亩。”

  我点点头:“准了。今年的俸禄,你就不用拿了。”既然他自己请辞,我也就犯不着上纲上线,说他欺君了,毕竟,为一个男宠,斩了太医院的院首,传出去,终究不宜。他自己辞官,再好不过。

  “谢皇上。”

  说着他便跪在那里,并没有起身。我兀自端起了案台上的沏好的碧云罗,缓缓地抿了一口。热气熏得我微微眯了眼。

  陆公公抱着拂尘,走到太医的身边,道:“袁大人,请吧?”

  他却仍跪在地上开口道:“皇上……阮平侍……内心有所郁结,忧思成疾,肝肺阻塞,至于吐血;于臣当日所观者相异,当日臣观阮平侍脉相中尚有通达之象……”

  话说我杯盏之中这碧云罗,好就好在,明明已经冲开,却仍能在温水中翻滚,入口及苦,只是饮过之后,再食其他,却喉间留甘。

  那是,阮琪那个时候,还以为自己已经舍生取义,尚沉浸在他忧国爱民,匡扶社稷的梦幻之中。

  我靠在身后的檀木雕龙的椅背上,一手端着茶盏,一手用茶盏的细青花瓷盖子,将最上面的茶叶一圈一圈滤开,听见陆公公阴柔的声音轻轻打断道:“袁大人,您忘了您刚才请旨,已不是医正了。”

  “还望皇上恕臣失言。”

  等我喝完茶抬首的时候,殿中空空,只有殿外还站着眼观鼻鼻观心的宫人。陆公公,仍是守在门口。

  至于太医院新院首,就提拔那位我在诗会上结识的中年人好了,他祖上的渊源和为人处事,我已着人调查了半载有余。医术精通与否我并不在意,能进太医院,也差不到哪里,重要的是对我的忠心和对各类事物的眼色。我之后整顿后宫,要用到太医的地方很多。

  其实我对医生并没有太多的好感,也许是因为他们在关键的时刻一度掌握了患者的生死存亡。王子庶民,乞丐王公,一般。我厌恶这种为人宰制的感觉,也许这就叫做讳疾忌医。可讳疾忌医,也没什么不好;谁愿意将痈痔挖出来给人看,晒在那阳光下。黑暗的东西,还是腐烂在黑暗的地方好。

  当年我若是曹操,也不会让别人在我脑袋上开洞,即使他说他有万全的把握。

  若是我,我也会斩了华佗,我宁愿有人畏我,也无须有人怜我。能掌握我生死的,唯无常而已,天命而已。

  想我关山纵马,奔驰天下,到头来居然还要听腐儒之言,让他将霍霍刀光,正大光明地近我头颅,岂不笑话。我项上人首,那是兄弟们用生命和鲜血保住的,哪能说上案板,我就作鱼肉。

  我叫人将今日的奏折抱过来,我说我就在偏殿看,陆公公吩咐了下去。

  所以当阮琪醒来的时候,看见我正从如山的奏折前抬首,微微怔忪,睁着乌黑黑的大眼睛呆呆地看着我。

  心下笑笑,将手中最后一本奏章批完,阖上,起身,缕袍,走过去,仍是坐在他的床头。他这才回神,马上将头转向墙壁。

  我帮他将刚才漏出的被角捻好,微笑开口道:“阿琪,你刚才咳血,朕已经问过了,定是太医的药没开好,出了岔子。朕已经叫人把他赶回老家去种地了,你怎么谢朕?”

  果然,阮琪闻言挣扎着起来,我忙将枕头垫在他背后,他仍是躲避,竟缩到墙边去了。他睁着微红的眼,咬牙道:“你这个昏君,我悔不该救你。”

  我看着他的眼睛,缓缓道:“阿琪,你怎么还在嘴硬,朕都放下身架,撤了医正,讨你欢心,为何你还惦记王府里朕冷落你?别说一个太医院的院首,哪怕是大臣,只要伤了你,朕也决不放过……”

  一个抱枕向我砸来,我看清了出手和走势,单手接住了。从面前拿下,放好。看阮琪的脸色,心下不禁想,这般,算不算我二人情趣相得。看着他越来越苍白的脸色,我只好沉吟道:“宫里……确也是太闷了,难怪你烦躁。过些日子,在西井山有一个诗会,你若是养好了,朕就带你去。”

  他怔了一下,脸上浮现自嘲的神色。

  我补充道:“只不过那诗会里的人,都不知道朕是皇帝,你也要替朕好好掩饰才是。”

  既然不知道我是皇帝,于是定是也不知道他是男宠了。

  阮琪这才眨了眨眼,神色微微动了一下。

  如此,他便能这段时间里,安心调养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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