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 贰心臣 > 第14页

第14页

书籍名:《贰心臣》    作者:欧俊呈
字体大小:超大 | | 中大 | | 中小 | 超小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

  …………

  入冬了,意识到这件事情的时候,时间已经又过去了一个月,我仍是经常亲自去问阮琪饮食起居,也常常请文泰喝酒。他们一个怒视,一个抵触,我却是很尽兴的。

  王朝的底子还不错,所以皇帝也算是集天下大权于一身的人了,时间总是不够用。我几乎每天在朝堂,御书房,还有妃子的寝宫来回奔波,但我觉得很充实。我喜欢这种君临天下掌握一切的感觉,所以付出一点代价,我并不在乎。

  天气渐渐地变寒了。我的御书房里也加了炭炉子,外面是青铜灌注三羊开泰,在羊角上还镶了一圈金边儿,现在正旺旺地烧着,里面红灿灿的。

  这日我正在御书房里批折子,关于河内的干旱,河东的暴雨,再就是漕运……

  手头的事有些是事务性的,按部就班即可;有些是决策性的,便好好要拿捏忖度了。这些事,都要人认认真真一点一点地去做。

  都说所谓明君者,乃手握大权,而忧天下甚于己身之人。我的皇兄大抵便是这种意义上的明君。只不过曹阿瞒一句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亦照样能为明君。如果要当明君,我宁愿成为后者。

  又有言道,凡明君者,安四境之内,方为下等明君;盛天下之大,方为中等明君;融八方之广,乃为上等明君。我深以为然。

  所谓四境安而天下盛,天下盛而八方来朝,此乃国盛而自然而然。而纵观古今,能安四境者已为寥寥,得盛天下者更乃一手可数,何况朝八方。

  通八方有无,收为己用;亦知八方长短优劣,引为己戒。能为此事者,当真豪杰,因为如此不仅富强了国家,更是教子民有容新纳奇之胸襟,有寻险访远之志向,塑造了民族性格。

  文明的进化源于交流,自闭的民族曾今的辉煌永远耐不住岁月的痕迹,终将失去原本那派海清何晏,广阔苍穹。

  我若只是爱民勤政,也不过撑死一个下等明君;我爱权,也爱名,这真正开天辟地的事情,我也想做。

  想多少代父父子子,尚不及一龟之年岁;

  这史书上的美名,入土后被人传颂,盛于天地之间,我也想要。

  虽然我不知我有无这等胸襟气魄,做的做不出这番事业,创不创的下这番宏图,但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奋力一搏。为皇,这样的机会并非每个人都有。如果我倾尽所能,仍然为下等明君乃至昏君,则亦……无憾。

  照搬上世历史是肯定是行不通的。

  那是史家的历史,不是帝王的历史。

  那些文字往往看不到帝王的处境,因为那些史官并不用面对帝王面对的问题。

  文人墨客往往会为了抒发自己的忧思感怀而或扭曲或美化一个个历史事件……历史,是历史学家的历史,只可惜,我手边的策论,前朝史中,并没有一位历史学家是帝王。

  经论文章往往用后世的眼光来品评当下的事件,用道德或伦常或某种通用的规律,在丰富而纷繁复杂的历史情景里抽拔刚硬的线条,冠之以冠冕堂皇的大名。为他们正在供奉的政权或坚信的信仰摇旗呐喊。而那个王朝真正的处境,帝王曾今决策的真正动因,就这样湮没在圆滑自洽的道德评判中了。

  有道是,仆从眼中无英雄,不是因为英雄不是英雄,而是因为仆从只是仆从。

  我并不想迷信仆从们手下失真的记录。借鉴尚可,照搬无径。

  到底如何当皇帝,我亦不知晓,也许没一个皇帝真正知道,为帝王,于谁都是第一次,我亦在不断的摸索。

  我知道我如此很自大,也很贪婪。

  但我向来认为,自大和贪婪是人类最美好的品质之一。贪婪使人容新纳奇,寻险访远;自大教人不畏世俗,横眉冷对千夫所指,走自己的路。

  我靠在御书房的龙椅上,满意地看着堆成小山的奏折,我喜欢这样的感觉。从里面抽出一本……

  这是淮河漕运的事。

  本来是上一朝的改制,只是改到一半换了皇帝,有些消化不良罢了。

  ‘我’的父辈那一朝皇帝才灭了几个大诸侯王,但是地方的财政和行政制度却没有跟上军队威胁的消失速度,仍然没有什么改变。当年的皇帝似乎和地方官员达成了默契,并没有在削减诸侯的时候动摇地方官僚集团的根基,反而将许多灭掉诸侯之后空出来的权力真空让给了他们。这种为了成就剿灭诸侯王天下成一统而付出的成本——讨好地方官僚集团的做法,给朝廷留下了隐患。我的皇兄,也正是为了这件事情,想要改制。

  皇帝暗中讨好官员的事情在历史上的确经常发生,但无一例外的是,被讨好的一方一旦托大些,不自知退,总有一日会被过河拆桥。而我打算做的事,就是不知不觉地,一点一点地,拆桥。

  虽然地方的势力比前几朝不知小了多少,中央的实力也大大增强,但是和我所知道的封建国家的中央集权相比,地方的权力还是太大了一些。不说别的,盐铁之事居然不是官营,这样就聚了商贾,成就了地方富豪。这样的富豪,在一个完美的封建社会,是不需要的,他们的存在无论从实质还是从舆论上来说,都对农业的伤害太大,他们败坏了社会风气,许多年轻人都不愿意去种地,反而愿意去经商,倒卖货物。这对于一个农业生产力并不高的国家来说是致命的,粮食的缺乏往往会跟亡国联系在一起。这也难怪我的皇兄想要改革。其实历史发展到这里,必定会导向改革。埋下分裂的种子,不是改革,就是灭亡。

  再说,旁边的蛮族并不是很安静,前几朝忍了那么长时间,内忧外患的,如今没了顾忌。也该是教训他们的时候了,哪里都要用钱……

  只是,改制二字,重在用人得当,行法的时,量法得度。

  用人不当,上朝新政执行者虽为皇帝亲信,却大多没有家族背景,也无根基于民间,说白了就是曾今的幕僚集团,靠皇权在后面撑着。我登基后派他们下去基层当县令知府,不就是为了让他们聚敛民心么。

  所谓行法不时,天下豪族,尚有傲气,忽然一刀斩断,折杀其焰,物极必反。

  量法不度,三年之内月月新法,惶惶人心。

  我上位本就事出突然,又何必将新法一股脑倒出,去做那光绪?

  我自是会一点一点,缓图后进。

  我看着三羊开泰的火笼中跳动的火星,沉吟了一会儿,对陆公公道:“召苏起过来罢。“

  陆公公应了一声,叫人去了。

  一会儿,苏起便到了。他迈步进来,站在了我御书房的另一面,他面上平静无波,我从我手上的折子上抬眼,他今天穿的是一身很朴素的青色棉布长衫,只见他撩起袍子跪地行礼道:“微臣苏起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一怔,对他的身份有了猜测后,我有些好奇他对着我下跪的感觉了。

  我温言道:“苏爱卿平身吧。”

  苏起闻言便回了身子,站直了。没有什么多余的表示,既没有恭谨的样子,也不见倨傲的神色。

  我边批折子边道:“在宫里住的还惯么……”

  苏起淡淡地道:“托皇上福,臣住的还好。”

  我点点头:“陆元。”我唤道。

  “皇上有何吩咐?”陆公公在外面打起帘子,躬身道。

  我沉吟道:“苏起不比一般平侍,日后比照三品侍君的用度调配;天渐渐寒了,给水凉殿多加一些炭炉。”

  “遵旨。”陆公公躬身应答了。

  我点点头,对站在一边静立的苏起道:“快过年了,苏爱卿也别老是穿这么朴,要是缺绸缎,直接找内务府要就是,就说是朕说的。”

  苏起一怔,像是没料到我会说这些,只是平平地回话道:“臣并不缺这些。”

  我在脸上挂出了招牌的微笑,温和地看着苏起,脸上浮现有些无奈的神情。

  上一世的时候,多少搭讪,多少一夜风流,都是通过这个微笑开始的。一个朋友曾对我说,我这个微笑是春风拂面那种,很容易让人放下戒心。

  不过让苏起对我放下戒心,那是不可能了,他对我的戒心是用血和生命浇灌成的。我只是想让他觉得不可捉摸,我只是想让他困惑,让他震惊于我的表里不一,心若蛇蝎。

  配合着脸上的笑容,我温言道:“也是,朕也不知道你缺什么,就是看见了问一声,你自己要什么就跟内务府讲。”

  苏起点了点头,答了一声“是。”我却瞧见他的眉轻不可见的皱了一下。

  “这次朕召你来,是想向苏爱卿请教些事。”我用商量的语气说道。

  苏起仍是面无表情。

  面无表情这个表情是很好的,一般来说可以以不变应万变,但在皇上都拉下身价用商量的语气跟一个品级不高的官员说话的时候,这种表情就不那么天衣无缝了。

  至少,要露出惶恐的……或是受宠若惊的……或者自信的表情吧……可是苏起没有。他平平的面色反而暴露了他。他要么是懒得跟我装……要么……是以臣子的身份见我,他心思翻涌,根本就装不出来……

  我笑了笑,道:“苏爱卿,你来看看这个折子。”

  “臣不敢僭越。”平平的语调。

  我不以为意,微微一笑:“苏爱卿不必过谦。朕尝闻先帝在时,常与你论书册,说天下,爱卿胸怀广阔,中有丘壑如山,乃是难得的将才。今苏爱卿虽在宫闱之中,还望爱卿为朕分担些许。”

  说着,我将折子递向苏起的方向,苏起神色微动,躬身双手承了折子,道了一声,“臣僭越。”便翻开看了,一看,便似乎没了精神分神,神色凝重起来,眉宇间有了一份认真。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我的二哥,是什么让他手握四十万重兵之时,不向我报那杀子夺位之恨,难道他也要行刺么……我倒是要看看……

  莫非他不想让姓苏的夺了这皇家的天下?

  我真想看看他带着那样一段记忆,活在这个世界上,想干什么,能干什么。

  上一次我在暗而他在明,这一次我在明而他在暗,我不是不给他机会。

  起之

  “苏爱卿,”我微微笑道,“你在皇兄尚未即位时,便引为知己,不知苏爱卿对平州知府秉承之事,如何看待?”说罢,我端起沏好的碧云罗,靠在椅背上,从碧云罗晕开的一圈圈热气后,静静地看着他。

  苏起向前迈一步,不过极缓,他将折子双手呈在我的案台上放好,目光下垂,直直地落于案台钱的地面,缓缓开口道:“这平州所辖二县,高县令和曲县令都是枉顾法纪,损公肥私之徒,想必陛下已经看出来了。”

  我点点头,道:“正是。”

  其实这张折子上的也简单,讲的是山之东被水灾,民多饥乏,衣食皆仰给于县官。而县官大空,财政亦无,当地商贾却囤积财富,或滞财役贫,趁机贷于民,或转毂百数,废居居邑,庶民皆氐首仰给。县官便用国家暴力压于商贾,教其财货均摊,遂终官商勾结,冶铸鬻盐,财或累万金,而不佐公家之急,于是黎民重困。

  这,便是发国难财了,可谓穷凶极恶。

  苏起皱眉道:“若枉法,查办便是。这等鱼肉百姓之人,便该按律腰斩弃市,不知皇上所虑……”

  我一手置于雕龙案台,一手抚额,微微沉吟道:“朕何尝不知如此。只是此二人所犯之事,非一人一事,乃关联天下。此二人能明目张胆勾结巨商大贾如此,也是因了这几位官员打着新令收了盐铁之事的幌子,如此困民……”

  果见苏起神色微动。

  我顿了一顿,续道:“自我高祖建天下以来,接上朝之敝,上朝诸候并起,民失作业而大饥馑,故我朝以黄老之术使民修生养息。当年高祖松驰天下,乃是不得已而为之,时四海初定,四封同姓诸侯王于皇子王孙,以镇天下纷扰之心,亦使中央不至于孤立而无藩辅。当此之时,高祖……松弛商贾之律,乃是不得已而为之。

  今之商贾,大者积贮倍息,坐享其成;小者坐列贩卖、操其奇赢,日游于都市,乘人之危急,所卖者必倍,牟取暴利,行为日嚣。商业日繁,亡命之徒铸币以图重利,今弃捐农事而采铜者日蕃,释其束褥农具,转而冶熔炊炭,四境之内,从此奸钱日多,五谷不足。此于农本天下,乃是弃本逐末。可怜先帝虽颁布禁铸令,连坐曝尸,然亡命者于铸币,趋之若鹜依然。商贾之患,朕甚忧之。”

  当年为了休养生息,王朝的政策很是宽弛,因此便民放铸、私铸、资铸风行,流通货币中币质好恶并行,币量轻重相杂。如今,金属货币的通货膨胀几乎在慢慢扼杀农业,农产品价格不断下跌。所谓,谷贱伤农。

  又有言道:彼币重而万物轻,币轻而万物重。商贾以币之变,多积货逐利。

  用今天的话说,就是玩汇率。货币增值时,天下的商品都可以轻易购得;货币贬值时,商品本身便越来越难买,轻重之说,便由此而来。

  可是,时代有时代的精神。高祖时,时代的精神是开天辟地;如今,则应是皇权高立。

  而无论如何,商业,都不是如今任何一个时代应该拥有的灵魂。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那还有没有皇权,民心中还有没有对权威的敬畏,这以孝义为准绳的天下又在哪里。

  苏起顿了一下,抬首,原本便如墨的眼更是深得看不见底,他道:“旧制日糜,何不唯新。”

  我沉吟:“唯新,唯新,却是不易入手,多少朝代,只因新政亡国,朕……亦不敢不慎……不知苏爱卿以为如何。”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本站所有书籍来自会员自由发布,本站只负责整理,均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如有侵权或违规等行为请联系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