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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页

书籍名:《贰心臣》    作者:欧俊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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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空阔阴冷的大殿,殿上没有什么阳光,我看见一个女子披头散发地想冲进来,被侍卫拉住了,她罩一只宽宽大大的袍子,脸上已经开始浮肿,却仍然掩不住明媚的姿色。

  她能这样过来,说明一路上似乎没什么人真拦她,难道是怕她怀的龙种么。

  我摆摆手,侍卫便放她进来。

  看见我后,她立马止住脚步,跪下去盈盈拜我,“皇上金安。”她的声音很娇媚很好听的样子。我记得我见过她,在那次让我登位的皇家宴会上,那个时候,她还云鬓高圜,浓妆艳抹,像看猴子一样笑盈盈地看我。如今,才过了不到一年,一切都倒了个个儿。

  我在她面前站定,淡淡地道:“你就是李贵妃了?”

  她轻轻地低了头,露出雪白的颈项,手抚在隆起的腹部上,“未亡人正是。”

  我皱了皱眉,沉声道:“你不安本分,在宫内私通,如今如此形貌,你可对的起先帝?”我这么说并不过分,早在她们进冷宫之时,我就着太医摸过脉了,我自不是做事马虎之人。

  她闻言泪水就连了线一样往下掉,划过她容貌姣好的脸庞。

  “皇上,臣妾冤枉……”她絮絮地哭了起来,边哭边跪着往我脚边爬,我有些看不下去,我道:“朕看在你为先帝生了二皇子的份上……”

  却见她忽然身形往前一窜,手里竟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不自量力。

  瞬间,我在大脑里就冒出了这样的词。话说太后已经亡了一个孩儿,这次派的陆公公,那不是一般的好身手。不说陆公公,她一个带刀的孕妇,我又怎么可能料理不了?!

  却忽见一抹鹅黄色从我眼前飘过,我这才确定那的确是阮琪。

  再看那女人,她的身体飞了出去,只听“膨”的一声,她撞在了后面的墙壁上,脑浆迸裂……她的身体从墙面上滑下来,在殿内的侧壁上画出一条长长粗粗的血迹。

  陆公公负手而立,一派风淡云轻的样子。

  阮琪退后一步,肩上还插着匕首,血水潺潺下,他却好像丝毫不觉得疼痛,兀自仰天长笑道:“我阮琪苟活于世,终不愿氓氓碌碌就在着红尘中妄走一遭……”

  说罢他定神,悲悯看我,嘴角含笑:“帝王身死,战事忽起,中原又将有多少战火?天下又将有多少无定之骨?想我一介书生,深陷槛阱之中,摇尾而求食,蝇营狗苟,雌伏人下,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流俗之所轻也。几欲引节……可若我轻生,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阮琪今救驾而死,却也对得起天下百姓,不枉我含辱苟活,终能为天下成一事,死而无憾……”

  说完这番长论,阮琪便带着悲天悯人的神色,从殿中央直直地倒了下去,带起他鹅黄的衣襟联袂,我一时怔然,定定地看着那抹鹅黄在殿中划过一条曲线,在我的视线中缓缓地落在大殿的玉石板上,摊开一团颜色。

  我怔怔地站在那里……

  滚雷从我脑中穿过……

  霎时间,我几乎明白了,五王爷,为何喜欢他,又为何迷恋他……

  他不通世故,不解人情,却在这浑水污泥中,在经历了如此种种之后,仍保持了那一份幼稚的正直。这份奇异的坚强与执着,便是……出淤泥而不染……么……

  瞬间回神,我抢步过去,将脸色惨白浑身是血的他抱在怀里:“太医——”我大声唤道。

  忽然“哇——”的一声,打破了殿内的沉寂,是婴儿的哭声。

  陆公公面色苍白地对我说:“皇上,孩子出来了。”

  阴差阳错

  那孩子被抱在我的面前,确是一个男孩儿,我细细看他的眉目,跟我皇兄倒是长得像。我抬眼看见宫监们各司其职地清理尸体,好像完全听不见婴儿震耳欲聋的哭声。

  我微微沉吟了一下,对陆公公道:“抱去太后那里;这件事,也不要藏着掖着的。”

  陆公公的脸上仍是没有血色,倒是回神答了一声‘遵旨’,便着人恭敬惶恐地抱着孩子去了。半晌,陆公公脸上的血水算是涌了回来,又恢复了和蔼温厚的样子。

  心下不禁苦笑——这里是皇宫,这里是权力场。虽然我并不觉得疲惫,但这次的事件,我一点兴奋的感觉也没有。我甚至觉得我在欺负弱小……我不喜欢这样的感觉,我喜欢强悍的对手,那样我才能放手去厮杀。这样的女人,不处理又不行,但处理了心里却空空落落的。

  她是算着觉得我不想让她活命了。她今天拼死一搏,再叫人催生,说不定她的孩子就是男孩儿,这样她儿子就是下一任皇帝。这其实是十分正确的想法,最后一搏也是很必要的,就是成功率低了一点,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陆公公召了在门口候命的太监们进来时,她的手里还紧紧地攒着匕首,是怎么也说不清了。

  这个女人也不是没有聪明的地方,她闹得太显眼了,也怪我发现得晚,她顶一个大肚子,和一个前朝妃子的身份,谁也不敢真拿她怎么样。更何况我在外面仁爱孝悌的名声,就是纵着她了。如今这殿口太监们,虽是眼观鼻鼻观心的,但保准都看了去,更别说追着她来的侍卫们了,大家心中都睁圆了眼,看见她拿着刀子刺杀我,看见她刺杀不成摔出来个孩子。

  她不是要闹大么,她不是要在人前揭我的面具么,她不是要我在天下人面前下不了台么?今儿个,老子就让天下人看看什么叫孝悌忠义、襟怀坦荡、义薄云天!

  我又唤来太医,让他去看阮琪。

  阮琪被人移到了我寝宫的偏殿,他这次救驾这么明显,待遇也是应得的。

  坐在床边,我看着阮琪苍白如纸的脸色,他死气沉沉地躺在床上。我以前容人无量,像他这般一根筋的,该去当御史才是。空空将一肚子怨气洒在我头上,倒是该当叫他看看世情冷暖,让他把满腹才华倒给我下面那帮蛀虫们听,也为我日后真正巩固皇权,加点火力,造点舆论;至于火候分寸,自是要我这些年好好调教,拿捏的恰到好处。生来圆滑者,非奸即庸,阮琪这人,端得看我怎么用了。

  我淡淡地向太医开口道:“阮平侍现下如何了?”

  太医斟酌着,垂头道:“秉皇上,阮平侍失血过多,平日里身子骨也弱,调养几日,便能大好……药臣已经开好了,按这上面饮食,月余便可好转。”

  “赏。”

  我挥了挥手。

  走之前,我吩咐人给炉子加了炭火,又着人帮阮琪看着被子,有事报我。

  出了殿,我身后哗啦啦跟了一叠人,冠盖如云,我往太后的宁安宫走去,他们倒是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

  太后那边,果然早就屏退了人。我身边的侍卫随从,都被宁安宫的大门过滤到了门外,只留陆公公一人。

  见我的时候,太后怀里正抱着孩子。

  “五儿……你……”太后抬眼看我,眼圈竟然红红,这八个月的威严模样,如今就这么崩了。

  我笑了笑,走到她的身侧,也去看那个小家伙:“母后,您看这是皇家的种不是?”

  太后闻言,垂首轻轻地笑了:“这孩子,倒是跟你生下来的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我也笑了,我知道我跟我皇兄长得像,可她不说这孩子长得想我皇兄,却说长得像我。

  “既然母后都这么说了,那朕明天就举行过继仪式,他就是朕的大皇子了。”

  太后眨了眨眼,一副惊呆的样子:“可那个贱女人……”看来我遭到刺杀的消息传播的果然迅速。

  我笑了笑:“她体弱,分娩的时候出血死了。”说罢,我用手戳了戳小家伙的脸,软软的。

  太后还是一脸震惊地望我。

  “朕践帝位,乃是皇兄有变,不得已当之。如今朕立他为嗣,也是让四境之内,都能知晓朕的良苦用心。”

  太后还是怔然。

  我笑了:“朕跟一个女人计较什么,朕又跟一个孩子计较什么?”她的母亲犯了那样的事,终是一道疤。

  太后怔怔地道:“皇上被刺杀的事儿已经传出去了,你怎么跟天下交代?”

  我一撩袍角,坐在旁边的檀木椅子上,端起太后的热茶,轻轻抿了一口,笑道:“怎么交代,不就这么交代。天下都知道李贵妃行刺于朕,朕却非要说她是分娩死的,还让她的儿子成了朕的长子。母后倒是说说,天下是斥我?还是赞我?再者,李家那边朕自会处理了,只要是朕养大的孩子,那就是朕的孩子。朕又不会亏待这个孩子,就算这个孩子之后知道了始末,也无妨。那时候我就是他父皇,他还跟我分什么彼此?”

  太后又眨了眨眼,竟道:“五儿,你这做派,简直跟孝文皇帝当年一个样。”

  我笑了。为什么这个时代的女人赞美另一个男人的时候,总喜欢说他像自己的老公呢。

  于是,我将话放出去。

  处理好这次事件,陆公公接了一个宫人的报,向我附耳过来说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进宫后滴酒不沾的苏起,从中午开始喝酒……

  中午么,那个就是那个冷宫里闹开时候,而苏起喝到现在,据说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我挑过去服侍苏起的人,也不是长舌的,刺杀的事情不知道他知晓否。

  他曾边关当将领,当该是千杯不醉才对……怎么就醉了呢……而且还人事不清……

  我传话叫太监们离苏起远一点,不要惊动了他,我自己带了陆公公,便向苏起住的水凉殿走去,苏起虽然和我的那群男宠一样,都封的是平侍,但是终究身份来历不同,我便在里面专门拨了一个小阁子给他。

  总觉得苏起有些不寻常的地方,我一直感到违和……我很有兴趣,所有向我挑战的人和让我迷惑的人,我都很有兴趣。

  至于哪里不对,我说不上来。

  难道是因为苏起在上次那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会面里,最后跟我说的那句和太后说的一摸一样话么……可我却不确定。

  难道是因为他的容貌气质,我这五王爷的壳子又开始发疯么……倒是不像。

  我一路跟着陆公公去了,来到水凉殿,里面景致是很好的,到处开满了菊花。

  菊花的黄艳装点了原本并不富丽堂皇的院落,风吹过,又有些菊花的花瓣散落在地上,零零碎碎的,在青石板的深墨的衬托下,更显凋零的凄凉。

  曾仅是那么饱满的颜色,落下来了以后,居然还有一种凄清的美。

  不禁回想,随着我的登位,一切曾今风光无限的前朝事……上一朝皇帝的喜好、还有妃嫔……就如昨日黄花,全部飘零散落了。今日那个女人就给我这样的感觉,落魄,却又高贵,仿佛曾今豔妆华服,云鬓高圜,浓妆艳抹的日子,就在昨天一样。

  这满地的落花,有的已经和青苔扭在了一起,有的贴在地上,有的还可以随风起舞。

  我踩上去,迈步,入内。

  只见苏起穿着一身靛色的长衫,坐在一只小小的亭台上,一个人自饮自酌。

  周遭的人是被我屏退的,我一个人走过去,那亭台的年岁已经很久了,岁月剥去了它年轻时炫耀的朱红,给它换上古朴的韵味,苏起坐在那里,有些清越,我几乎以为,他就要绝尘而去。

  起了风,耳边有呼呼的风声,一地的花瓣在风的带动下,卷成一圈一圈的图案,是风的形状,我不禁觉得这番场景有些奇异……

  我屏退了身边的陆公公,检查了自己的佩剑,信步走了过去。

  却见苏起微微从酒盏里抬了头,看见了我,原本飞扬俊朗的眉目间尽是悲伤,眼神间有些迷离,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水汽,我怔了一下,却见他有些口齿不清地道:“……五弟,来得正好,陪朕喝酒……”

  我大惊。

  脚下不可觉地一个踉跄。

  苏起却皱眉道:“快点,你不是最爱喝这桂花酒的么……朕这里有一瓶……”

  风仍然在耳边浮响。

  满地的菊花仍然在风中画着圈。

  亭台仍然是古朴醇厚。

  苏起一身靛色,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下意识地正了正衣冠,抬步,走了过去。

  我撩袍坐在他对面,看着天边滚动的浮云,黑色的扭成一团一团,在远处翻滚着,蔓延着,在风的驱逐下逃散着,追逐着……要变天了呵……

  他真的醉了,耳根都是红的……为回眼望向身边的人,我想道。

  “五弟”,苏起轻拍上了我的肩膀,声音有些悠长飘远,“朕做了一个梦,梦见……你……拿着刀,把朕杀了,自己做了皇帝,你说好不好笑……”

  我面色僵硬,挤出一个微笑:“臣弟怎么敢……”

  苏起笑了,酒气喷在我的脸上:“朕知道……你……不敢。”

  他在笑,我也在笑……可我心下却一片冰凉……

  我记得皇兄死的时候,苏起是生了一场大病,连我派去的太医都说汤石不医……可却忽然醒了过来……忽然,醒了,过来。

  时间也对得上……而且早闻苏起脾气暴躁,善于直言犯谏……他的传闻,和我所知道的苏起并不相符……

  越想……却是心惊……

  真没想到,我遇到的稀奇事,我的皇兄……竟也遇到了……

  难怪,他走的时候跟我说的那句话跟太后说的一模一样……真是母子同心……

  我平了平思绪……那个在背后支持我,给我权力的女人——太后,她应该还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也是……无妨……这苏起已经不是皇家血统了,至于天下,自然是认我这个龙种,不认他这个妖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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