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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星期五:淡出黑暗

书籍名:《路西法效应》    作者:孙佩妏 , 陈雅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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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束我们的监狱生活之前,还有几个小时得处理很多事情。科特、贾菲和我已经忍受了闹哄哄的一整天,此外,天亮前我们还得决定所有流程的安排,包括听取汇报、最后的评估、酬劳的支出和个人物品的领回,还有取消原定明天下午要来帮忙我们与实验相关人员面谈的同事们。我们也必须取消学校餐厅的自助餐服务,退回向校警借来的吊床和手铐,还有许多其他事情。
  我们知道,我们一个人要当两个人用,必须继续监视大厅,只能小睡一下,安排最后一天的行程。我们会在公众辩护律师参访之后,立即公布实验的最后结果。早上的行程已经安排好,很适合让我们回顾整个实验。我们决定,在我直接告知犯人这个好消息之前先不让狱卒知道,我猜想狱卒知道研究竟然要提早结束会非常生气,特别是现在,他们已经相信可以完全控制住情势,而且接下来的一整个星期,只要稍做修正就能够得心应手。他们已经学会怎么当个“狱卒”。
  贾菲会联络五个稍早释放的犯人,邀请他们下午回来和我们一起总结汇报,并且领取补足一整个星期的酬劳。我必须告诉所有狱卒,要么就在下午时间都过来,不然就是先等“特别事件”召唤再过来。所有工作人员都在星期五参与过局外人的面谈,狱卒也许期待着什么新的元素,却一定料想不到,他们的工作竟然会突然终止。
  如果一切都按照计划行事,下午1点钟会有约一个小时的犯人们汇报时间,同样地,接下来狱卒们也会用掉约一个钟头,最后才是所有狱卒和犯人齐聚一堂。当前一组忙着听讲时,后一组会完成最后评估的表格,拿到他们的酬劳,并且有机会保留他们的制服当纪念晶,当然也可以选择归还。如果喜欢,他们也可以拿走大厅里头我们设置的任何标记,每个人都可以很快地借助观看实验的录像,用一个比较客观独立的视角,来跟其他人讨论他们的感受。
  我在楼上的教授办公室折叠床上打了个小盹,这却是我这星期睡得最熟的一次。我要大夜班的狱卒让犯人睡个好觉,尽量减少任何对犯人的敌意挑衅。他们耸耸肩,点头答应,表现得就像爸爸不让他们在游乐场玩,让他们很扫兴的样子。
  
  星期五的最后报数
  
  这是一整个星期以来第一次,犯人被允许可以不间断地睡足六个小时,他们累加的睡眠债,应该已经以复利方式加成累积了不少。很难评估每晚频繁地中断睡眠和做梦,会对他们的心情和想法造成多大影响,想必影响甚巨。较早被释放的犯人们的崩溃情绪,大概也会被夸大成因为他们的睡眠干扰。
  现在是清晨7点5分,报数只以无伤大雅地大声喊出号码的形式持续丁十分钟。接着提供新鲜的热早餐给剩下的五位幸存者,不出所料,克莱416还是拒绝吃任何食物,即使其他犯人好声好气地鼓励,他还是不为所动。尽管我叫他们要好好地对待犯人,狱卒们仍然强硬地处理克莱的持续绝食。“如果416不肯吃他的早餐,那么每个人都要做50下俯卧撑。”克莱416虽然双眼一直瞪着餐盘,却仍旧动也不动。凡迪和赛罗斯试图强迫喂食,硬塞食物到他的嘴巴里,但很快就被他吐出来。他们要5704和2093帮忙,但还是没用。克莱416被带回囚房,强迫他和他的晚餐香肠“做爱”,赛罗斯命令他爱抚它们,抱它们,并且亲它们。克莱416全都照做,但不吃就是不吃,一口都不吃。对于416的反抗和不顾虑同伴的狭窄心胸,狱卒凡迪很不开心。凡迪在他的日记中记着:“当416拒绝吃东西时,我又一次气炸了。没有任何方式可以让食物通过他食道,即使我们叫其他犯人试着帮忙也是没用。赛罗斯叫这个犯人对他的隔夜香肠又抱又亲的缠绵,我想没有那个必要,我才不会叫犯人做这种事情。”
  那么,狱卒赛罗斯又怎么看他自己的这个行为呢?他的日记写着:
  我决定时他强迫喂食,但他还是不肯吞进去。我让食物沾满他的脸,慢慢从上头滑落,我不敢相信这是我做的,我讨厌自己强迫他吃东西,我恨他不吃东西,我恨人类行为的真面目。
  日班如常在早上10点到来,我告诉领头的狱卒阿内特,由于法定代理人即将到来,他们必须冷静、成熟、稳健地按照规定行事。尽管克莱416以禅修冥想稳定情绪,表面的平静还是有些奇怪的改变。阿内特在他的日班值班事件报告中写着:
  416非常神经质,我带他去厕所时只因为要将纸袋拿下,他就急忙抽身,不让我靠近。我告诉他我不会带他去别的地方做什么(因为狱卒们常常心怀不轨),只是要让他上厕所,但他还是非常紧张,很怕再被处罚,甚至连进厕所时都要我替他拿着香肠。上完厕所后马上就从我手中拿回香肠,因为另一个狱卒命令他随时都要带着。
  
  公众辩护律师的对与错
  
  我只见过蒂姆一次,而且时间很短。他是在当地公众辩护律师所工作的律师,很好奇也质疑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因为外甥而浪费宝贵的时间,显得心不甘情不愿。我向他说明这个研究的特色,也告诉他我们执行实验时有多么严谨,请他好好看待这件事情,说不定,他以后也会有代表一群真正犯人的机会。他同意,并且先单独见过他的外甥修比7258,接着才是其他犯人。他也同意我们在一楼实验室,也就是假释委员会开会的地方,秘密录下整个过程。
  这两位亲戚见面时,小心翼翼的见外程度让我感到惊讶。没有任何征兆会让人觉得他们有亲戚关系,或许那是北欧裔美国人的方式,但是我想至少应该有个拥抱,而不是形式化的握手,“能再次见到你真好”这种客套的问候。律师蒂姆宛如例行公事地跑过一次标准流程,由先前准备好注意事项的清单一项一项地询问犯人,在犯人回答后稍做停顿,做个记录,没有任何评论,接着再依序询问下个问题:逮捕的时候有宣告你的权利吗?有没有被狱卒骚扰?狱卒有任何虐待的行为吗?在压力下喘不过气,精神上的折磨?囚房的大小和情况?合理的要求有被驳回吗?典狱长的行为,有没有不能接受的地方?有提醒你可以申请假释吗?
  修比7258愉快地回答这些问题,我想他已经认定,在他的表哥完成这个标准程序后,他就可以离开这座监狱。这位犯人告诉他的公设辩护律师,狱方说他们不可能离开这座监狱,没有人可以破坏合约。这个公设律师提醒他,如果合约上有“若不参与研究就没有工作酬劳”,这样他们随时都可以离开。“有这一条,我也在假释委员会听讯时说我不要酬劳,但是没有用,我还是在这里。”修比7258条列了他的抱怨清单,还说犯人416惹麻烦的行为让他们全部人都快疯了。
  狱卒们一一护送其余的犯人到面谈房间,如同以往蒙起了头。还有个狱卒开玩笑说,现在可以“掀起你的头盖来”了。狱卒离开后,我在犯人后面坐下。这位辩护律师把问修比的问题又照本宣科地问了一次又一次,鼓励每一位犯人尽量诉苦。
  克莱416领先群雄,第一个抱怨假释委员会对他施加压力,强迫他认罪:他拒绝照做,因为他从来没有正式地被起诉。他的绝食,一部分是因为他想要借此让他的非法监禁引起注意,因为他没有被起诉就被囚禁。
  (再一次,这个年轻人的态度困扰了我:很清楚地,他正用复杂又矛盾的方式运作他的脑袋。他在面谈中都使用法律专有名词来谈论问题,时不时就提起实验合约中犯人的权利义务和惩治的规则,就是没有提到某种“新世纪”的神秘冥想。)
  克莱看起来似乎孤注一掷,想要把全部的话告诉这个真的在倾听的人。“有几个狱卒,我不想说他们的名字,”他说,“对我的行为非常不客气到了可能伤害我的程度。’他企图正式地提出控诉,并且“如果有必要的话”要律师建档留下证据。“这些狱卒鼓动其他犯人一起反对我,以我绝食为由,不让其他犯人见客。”他向怯生生看着他的修比7258点点头,又说:“我被关进黑洞时吓坏了,他们还叫犯人用力打门,他们自己是有制订反对暴力的规则,但我还是担心情形可能失控。”
  下一个说话的人是“中士”2093。他说有些企图不良的狱卒会故意骚扰他,但是他很骄傲地声明,他们最后都没有得逞。他也据实叙述,甚至当众示范了某个狱卒命令他做很困难的俯卧撑——当时,有另外两个犯人坐在他背上。
  公设辩护律师听了很吃惊,皱起眉来,认真地写笔记。然后,高大的保罗5704抱怨狱卒利用他抽烟的习惯操纵他:好人杰里5486则抱怨没有个人口味、比较像是大众阶层、分量也不够的食物,又常常少吃一餐,更被永无止境的半夜报数耗尽了力气。有些狱卒的失序行为实在太过分了,而且他们缺乏高层的监督。当他转过头来看着我时,我有些畏缩,但是他抓到重点了——我是有罪恶感。
  公设辩护律师整理完笔记后,表示他很感谢所有犯人提供的信息,并且说他会在星期一以正式的报告建档,试着安排他们的假释。当他起身要离开的时候,修比7258忽然大声说:“你不能自己走了,留我们在这里!我们想要现在就跟你走!我们没办法再撑过一个星期、甚至一个’周末!我以为你会为我和我们安排,让我们能够假释,现在,求求你!;拜托你!”蒂姆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激动发言吓了一跳,只好形式化地解释I了他的工作可以做到什么地步,有什么样的限制,而现在他还没有足够的能力帮助他们等等。这五个幸存者似乎都心知肚明——他们的高度期望,已经被法律上的屁话所湮没了。
  蒂姆在事后的信中告诉我他对这个特别经验的想法:
  
  犯人们要求法律权力
  
  ……为什么犯人没有办法要求法律上的实时协助,另一个可能的解释是,自认有至高无上权力的中产阶级白种美国人,总是没办法想象,有一天会被丢到罪犯的竞技场。而当他们发现身处那样的情境时,就会失去客观评估环境的能力,只能以他们认为的其他方式去行动。
  
  权力让情境扭曲
  
  ……钱币贬值相较于人身自由的减少是更明显易见的(在我目睹的这场行动中)。你应该记得,在我做了假释的建议后,他们那些强烈期待被解放的渴望。这样的监禁显然完全具有渗透力,即使他们知道这只是一个实验。很显然地,禁锢本身是痛苦不堪的,不论是为了法律上的因素或是其他原因。
  
  注意:实验结束,你们自由了!
  
  这个公众辩护律师的一席话让犯人们的希望破灭了,极为明显的托词让所有犯人紧绷着脸。这个公众辩护律师一一和他们颤抖的双手握别,接着离开房间。我请他在外头等我一下,接着我走到桌子前面,请犯人们注意听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他们很难再有足够的动力来注意任何东西,他们希望能够迅速地被释放的希望正因这个律师非正式对待他们的困境而破灭。
  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们,所以请注意听我说:“实验结束,你们今天可以离开了!”
  没有立即的反应,就连脸上的表情或是肢体语言动也没动一下,我察觉到他们感到困惑,又抱持着怀疑,好像这可能又是另外一个对他们反应的测试。我继续缓慢地且尽可能清楚地说:“我和其他研究工作人员决定结束这个实验,就在此时此刻,我们正式结束实验了,而斯坦福郡大监狱关闭了。我们谢谢你们扮演每个重要的角色,而且——”
  欢呼喝彩取代先前的阴暗无语,拥抱、拍背,展露的笑容打破了长时间惨兮兮的脸孔。乔登大楼欢声雷动充满喜悦,这是个欢欣鼓舞的时刻,不只是幸存者由囚禁中解放,自此以后我也终于,永远地,摆脱监狱典狱长的角色。
  
  旧权力倒下,新势力崛起
  
  我克服了绝对权力的催化,体验了能够做什么或是说什么而能为别人带来绝对的欢欣的冲击。接着我誓言要把我所有的权力用在善的一面,对抗恶势力,帮助人们从强迫性的自我监禁中释放出来,对抗那些歪曲人类幸福和公平正义的制度。
  过去一整个星期我都在使用负向的权力,作为一个模拟监狱的警务长,我被我自己所建立的系统影响。此外,我过分注重基础研究,歪曲了我该提早终止实验的判断,或许我应该在第二个正常健康的受试者情绪崩溃的时候,就应该暂停实验。当我只注重在抽象上概念议题,行为情境的力量对上个人天性的力量,我看不见背后全盘影响的“系统”,而那正是我协助创造和维持的。
  是的,克里斯蒂娜确实让我明白,我允许这些事情发生在无辜的男孩们身上真是糟透了。虽然不是直接的虐待,但我错在没有阻挡虐待的发生,而我支持整个系统独断的规则、条例和程序都是促使虐待的进行。我才是那水深火热渺无人性中那个冷血无情的人。
  系统包含情境,但是更加持久难耐,影响更加广阔,涉及大规模的人际网络,包括他们的期待、基准、政策,而且或许还包含法律。随着时间演进,系统有着历史的基础,可能以政治或是经济的力量结构,在它影响的领域中统治或主导许多人的行为。系统就好像引擎,发动情境,创造行为的脉络,影响在它控制下的人类行为。在某些时刻,系统可能变成一个自治的实体,脱离原先刚开始的样子,或甚至不管国家统治集团里那些表面上的管辖权。每个系统会创造出自己的文化,当许多系统集合起来时就会促成一个社会的文化。
  当情境确定让这些自愿的学生受试者越变越差,一些人转变成邪恶的犯罪者,而其他的人成为病态的受害者时,我竟全然被系统支配。在过去的一整个星期里,我一头栽进模拟监狱的威权人物,每个围绕在我身边的人都对我唯命是从。我走路或说话的方式就像是唯我独大。因此,我变成他们其中之一。那样权威聚焦的角色是我以往生命中我所反对的,甚至所厌恶的——高层的权威,傲慢的老板。我还没变成像那样,我是一个友好体贴的警务长,强调一个正确的重要的原则,限制过分热切的狱卒不准肢体暴力,多少可以减轻我的良知负担。但是那也仅仅是让他们将精力转而用在小聪明,以心理折磨虐待受苦的犯人们。而兼顾研究者和警务长两个职责真的是个错误,因为他们是不同的,甚至冲突的行事议程可能会让我产生认同的冲突。这两个角色同时复合化我的权力,并且也转而影响其他“局外人”——父母亲,朋友、同事,警察、教士、媒体以及律师,他们进入我们实验的设置,但是不会改变我们的系统。这证明了情境力量抓住了你,让你毫无所觉地改变想法、感觉和行动,只是在这个系统里继续行走,自然地顺势而为,在那个时间那个当下做出回应。
  当你身处一个既陌生又残酷的系统情境下,在这个人性的大熔炉中,你可能不会表现得像过去熟悉的自己。我们都相信自己的内在力量,能抵抗像是斯坦福犯人实验运作的外在情境力量。当然,对于一些人而言,这样的想法是成立的,但这就像稀有鸟类,是属于少数的,我们通常会将这样的人标示成英雄。然而,大部分人虽然也都相信个人力量能够战胜强大的情境和系统力量,并且有人有刀枪不入的错觉。但是维持那样的错觉通常会让一个人掉以轻心,无法对抗那些隐晦的、不合乎社会标准的影响力,而使得他们更加易于被操纵。
  
  等待汇报
  
  基于许多不同目的,我们计划好好使用简短但十分重要的汇报时间。首先,我们必须让所有受试者在不受威胁的情境下,充分表达他们对这次特别经验的情感和反应。接着,我必须厘清这些犯人和狱卒们,之所以会有这些极端行为,是出自于情境力量,而非任何个人内在的异常问题所造成。我还得提醒大家,这些参与学生,全都是经过审慎的挑选、确认为正常的健康受试者。我们目击了一切,是这些设置将他们推向极端,他们并不是大家所说的“坏苹果”。
  最后,也是极为重要的一点,我们必须利用这个机会做一次道德的再教育,对于实验的解释便是一种方式。我们将探究每位受试者都可以自由做出的道德选择,而在那个当下他们又是怎么做出决定。我们也将讨论狱卒原本可以怎么样改变做法来减少对于犯人的伤害,而犯人们要怎么做去减少这些伤害。我已经说过,实验中有几次在剧烈伤害发生的当下,我竟没有介入,那是我个人应负起的责任。我虽然有试图节制肢体上的侵略,但是并没有适时对其他形式羞辱的行为做出修正或制止、没有在需要的时候提供恰当的监督和关照。我对我的失职感到罪恶——姑息的罪恶。
  
  一吐怨言
  
  先前的犯人表现出一种奇特的,混杂着如释重负又愤恨难解的表情,他们都庆幸噩梦终于结束。经过一个星期,这些留下来的犯人并没有在其他较早被释放的同伴面前展露出任何骄傲感。好几次他们就像行尸走肉般地盲从,遵守荒谬的命令,并且全然地齐声反对犯人斯图尔特819,相同地也服从命令对克莱416极不友善,对汤姆2093,我们的模范犯人“中士’,极尽揶揄之能事。
  而另外五个较早释放的犯人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受苦于情绪负荷的征兆。部分原因是因为他们已经回归到正常且稳定的基准,另一个原因则是因为远离了造成痛苦的来源——地下室监狱以及如此强大而不寻常的事件。在脱下他们奇怪的制服和其他监狱装扮后,已经能帮助他们由这个污秽的情境中脱离。对犯人而言,现在主要处理的问题是,必须去面对自己所扮演的顺从角色下所受到的耻辱,他们必须建立起个人尊严感,进而提升超越在顺从阶层受到外界强加的约束感。
  然而,第一个被逮捕并且第一个被释放的道格8612,因为急速恶化的心理状态,让他仍对我感到特别气愤,是我创造的情境让他失去对自己行为和心智的控制。确实,他真的想过带领朋友冲进监狱解救其他犯人,但在几经考虑后决定停止这个行为。但他也得意地得知,我们对于他的解放计划花了多少时间精力在护卫我们的机构。
  不出所料,最晚获释的同伴抱怨着狱卒,说他们不按自己的角色照规定做事,还想出各式各样的花招整他们,或是单独叫出一个犯人来虐待。大家把第一个负面指控指向赫尔曼、阿内特、柏登,接着是比较没那么坏的瓦尼施和赛罗斯。
  然而,他们很快地就提出哪些狱卒是他们认为的“好狱卒”,这些好狱卒会帮助犯人们一些小忙,从没让自己进到“忘记犯人也是人”的角色里。乔夫·兰德里以及马库斯是两个好狱卒的典范。乔夫在小夜班值班时会和虐待伤害的场面保持一段距离,甚至不戴上他的狱卒太阳镜和制服。他事后告诉我们,他曾想要请求让他当犯人,因为他实在厌恶成为这种系统里的一分子,将人压榨得如此难堪。
  马库斯对于犯人的受苦比较没那么显著的“亢奋激动”,而且我们知道他在稍早前曾几次带来一些水果当礼物,补充犯人寒酸的餐点。在典狱长警告过不允许在他值班时这么好说话后,他才会在犯人反叛时站在一旁,对犯人大喊,在假释报告中注记对他们不利的内容。这里补充一个题外话,马库斯的字体十分漂亮,很像古体手写字,所以他有点爱炫耀。他是一个喜欢远足、露营和瑜伽等户外活动的人,因此特别讨厌像这样被限制在室内。
  不论是“坏”狱卒或“好”狱卒,他们都是按表操课,做他们的工作,扮演好这个角色,处罚违规事宜,很少是出于个人因素伤害特定犯人。这里,我们观察到瓦尼施、后备狱卒莫里森,彼得斯(Peters),以及偶尔出现的大兰德里。瓦尼施一开始对于在大厅里的活动会闪得远远的,这很可能是因为他害羞的个性,在他的背景资料显示他很少亲近的朋友。而约翰·兰德里,一个成熟的十八岁男孩,不算英俊,喜欢写小说,家住加州海边的他,则是常在扮演角色中犹豫不决,有时候作为阿内特身边的小喽啰,攻击反叛的犯人,喷洒灭火器二氧化碳……但在其他的时候,他也是按表操课的狱卒,大多数的犯人也都报告他们喜欢他。
  不采取行动是好狱卒的其中一种典型,他们常常在轮值时不愿意去挑战其他坏狱卒的虐行。后来我们认为,这种只当个旁观者,不做任何介入的行为,也构成了“姑息的罪恶”。
  时常造反的保罗5704,报告当他得知实验结束的反应:
  当我们被通知实验结束时,仿佛有一道暖流注入我的心房,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但也同时有一股淡淡的忧伤。我真的很高兴实验结束了,但是要是实验持续两个星期再结束,我想我应该全更快乐。酬劳是我参加实验的唯一理由,同样地,我很高兴可以胜利地走出来,直到我回柏克莱之前,我的脸上都挂着笑容。当时的那几个小时,我忘了所有曾经发生的事,而且也不会和任何人谈论它。你应该还记得,这个保罗就是斯坦福大监狱“申诉委员会”的领头,而且计划要把参与过程写成文章,投稿到柏克莱各大报社揭露政府支持的研究。他完全忘了他的计划!
  
  “前”狱卒们的怨言
  
  在第二个小时的汇报中,狱卒表现出与先前十分不同的群像写照。其中的少数几个,也就是在犯人评估中被认为是“好狱卒”的人,很高兴一切都结束了,但大多数人都很失望实验突然提早结束。有些人觉得目前已经控制全局,这么好赚的钱再多一个星期也无妨。(但是他们忽略了克莱416的绝食抗议,中士在他和赫尔曼的冲突中提高了道德的标准。)有些狱卒打算公开道歉,觉得自己做得太过火了,完全沉醉在他们拥有的权力之中。其他人觉得自己的作为情有可原,因为他们被赋予了狱卒角色,旁人应该能谅解他们的行为。
  我处理狱卒们的主要问题,就是要他们认识让他人受苦时自己内心的罪恶感。他们是否明白,他们扮演的角色真有这个需要吗?我开宗明义地告诉大家我的罪恶感,因为我很少主动介入,形同默许,才会让他们走向极端。如果他们受到更多上对下的监督,就可以减少许多给他们造成的伤害。
  狱卒们都很难忘记犯人第二天的反叛运动,那让他们开始对犯人们另眼相待,认定犯人是“危险的”,必须确实压制。同时他们也愤怒并咒骂那些带头造反的人,那让他们感受到是一种“恶意的行为”,引起他们以牙还牙的报复心。
  让狱卒们解释为什么他们必须要这么做是汇报中让人不自在的主要部分,但不管他们怎么为自己辩护,也不过是对他们的虐待、暴力和甚至残暴行为找理由罢了。实验的结束,意味着他们指挥之下发现新权力的乐趣也即将终了。狱卒柏登日记说:“当菲利普向我透露实验将要结束时,我高兴极了,但也很震惊地发现,其他狱卒却很失望,因为薪水会变少。但我觉得,某种程度上他们很享受那个过程就够了。”
  
  各个角色的最后交流
  
  在汇报的第三个小时,我们带进先前的犯人,实验室里立刻充满紧张尴尬的笑声:因为他们穿着平常的衣服,以至于有些人一时辨认不出来。没有了制服、号码和特殊的配件,就像改头换面,连我都很难认出他们,因为我已经很习惯他们在监狱里的打扮了。(我还记得,1971年时大家都爱留头发,两组学生大部分都长发及肩配上长络腮胡,有些还会多留两撇小胡子。)
  比起先前比较放松或和气的犯人时间,此时此刻,用“前”犯人的话来说,就是“刻意保持礼貌”。大家面面相觑,有个犯人的第一个问题,是问我们“有些人是不是因为比较高大才被选成狱卒”。杰里5486说:“在这个实验里,我感觉某种程度上狱卒的块头比犯人大,所以我想知道,狱卒的平均身高有没有比犯人高。我不晓得这是不是真的,或者只是制服造成的错觉。”我先回答他:“不,没有。”再叫全部学生都按照身高站好,由高到矮,当然了,最好的比较方式就是狱卒们站一边,犯人们站另一边。为什么犯人会觉得狱卒比实际上还高?可能是因为光是狱卒穿的靴子,鞋跟就高出两英寸。至于为什么没有看到被伤害的犯人和伤害人的狱卒的直接冲突,也许是因为我也参与其中的缘故。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因为在一个超过20个人的团体里,个人挑战相当不容易成真。然而,看起来部分犯人还残留着强烈情绪,那是先前被有意抑制、现在那个权力已消散的原因。也有少数狱卒公开为他们沉浸于这个角色太深、太认真而道歉。他们的道歉消除了一些紧张的气氛,也算帮了那些强势没有公开道歉的狱卒,像是赫尔曼。
  在汇报的时间里,先前作风强硬的狱卒阿内特,我们的社会学研究生,仔细说了两件让他印象深刻的事情:“第一件事是对犯人沉浸在角色中的观察……留下来的犯人们说,如果他们可以被释放(假释)的话,就愿意放弃他们的酬劳。另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感想是,犯人在会议时没办法相信“约翰·韦恩”和我,或者是其他狱卒(我感到我们两个是最令人讨厌的狱卒),因为我们已经彻底融入我们的角色。可能有很多犯人甚至觉得,实际生活中我们就是那么残暴不仁或刚愎专制的人,但在他们或甚至我们自己面前,其实是我们的职责遮盖了真实的样貌,我绝对确信,至少我自己的天性就不是那样。”
  我从心理学角度出发的一个观察是,这个监狱少了一些幽默感,没人用幽默来尝试消除紧张关系,或带一些真实世界的事物到不真实的环境里。举个例子,那些不高兴同事做得太过火的狱卒们,可以在狱卒休息区开开玩笑,说他们那么投入应该拿两倍酬劳。犯人们也可以用幽默感将自己带出不真实的地下室监狱,比如问狱卒这个地方在变成监狱之前是拿来干什么的?是猪舍吗?还是兄弟会据点?幽默可以打破许多人事地的限制。然而,过去一个星期以来,这个哀伤的地方没有这样的反应。
  在正式终止实验之前,我请他们确保他们已经完成最后对这个经历的体验评估,确实填写科特·班克斯给他们的表格。我也邀请他们写一些简短的回顾日记,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记下一些感触。如果他们愿意,也会有酬金。最后,他们将会在几周内被邀请回来,在“1971教室”里,和我们一起用幻灯片或录像带、剪报回顾一些我们收集的资料。
  值得在此特别一提的是,我到现在还和许多受试者保持联络,在每次出版时需要提到这个实验时,就会再次和他们联系。此外,在这几十年中,他们之中也有些人在不论是实验刚结束没多久还是直到今日,都曾经受邀上一些电视节目谈论他们的经验。后面我们将会讨论这个实验对他们的后续影响。
  
  犯人或守卫角色各意味什么?
  
  在进行到下一章之前,我们要先检验一些在这六天实验里搜集的客观资料,还有这个实验可能反映的几个较严重的道德问题。我相信,回顾挑选受试者的自我反省,会对我们非常有用。犯人角色的扮演
  克莱416:“一个好的犯人,就是他知道如何有策略性地和其他犯人打成一片,而不是什么事情都身先士卒。我的室友杰里(5486),就是个好犯人。总是有一个隔阂,立在那些挣扎着要出去的犯人和那些不太在乎的犯人之间。不在乎的犯人可以坚持自己的想法,但自己要放聪明点,不要变成其他殚精竭虑想出去的犯人的绊脚石。一个坏的犯人就是做不到这点,他只想到自己要出去。”
  杰里5486:“最显而易见的是,我发现这个环境底下大部分的人都容易受到外界直接的影响,而丧失了对自己的认同,那也就是他们会崩溃的原因——被压力给击垮了——他们在对抗这些事情时无可凭依。”
  保罗5704:“必须那样自己看轻自己,真的让我很沮丧,也是为什么我们直到实验结束前都那么容易驾驭的原因。我放弃极端的做法,因为我不认为这一切会因为我的态度和行为而有所改善。在斯图尔特(819)和里奇(1037)离开之后,我发现自己不断想着,我没办法做那些我必须自己下决心的事情……另一个理由是,在他们走了之后我似乎安顿下来了,而我如果要达到安定的程度,其他人就必须愿意和我配合。我告诉其他犯人关于罢工之类的事情,但是他们完全不想参与,因为他们已经在第一次反叛行动中尝到苦头。”
  狱卒阿内特:“犯人们在实验情境下的反应,让我感到惊讶且印象深刻……特别是出现个人的崩溃,我觉得,实验结束前还会再发生一次。”
  道格8612:“物质上的状态,像狱卒、囚房和相关的设备,对我来讲都不是问题,即使我全身赤裸被锁着,那也伤害不了我:但首要的那部分,也就是心理层面的部分,最难承担的就是知道我不能按照我的心意被释放……我不喜欢想要去洗手间时却不能去……没有办法自己做主的心情将我撕裂。”
  替代犯人戴维8612——我们的眼线,他被送进我们监狱短短一天,只是为了查出逃跑计划的真相——最后却展示了他多快且多彻底地转换成犯人的角色:“每个人,上到典狱长下到低等的犯人们,全都融入角色之中。”他极快就认同自己是犯人,而这短短一天的模拟监狱,给了戴维极大的冲击:
  我偶尔全党得,被送进这里揭露这些好人,让我感到有些罪恶——发现还没有什么好讲的时候,我才稍微松了一口气……而当告密机会终于来了——没多久,我就知道手铐钥匙藏在哪,但我没说。那晚入睡时,我感到肮脏、罪恶且良心不安。当我们被带到锅炉室时(预期外人会来突袭监狱),我解下脚镣,认真地考虑逃跑(大概是我一个人自己溜吧),但是我没有这么做,因为害怕被抓……作为一个体验一整天实验的犯人,这形成了足够的焦虑,可以让我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都不敢靠近监狱。甚至连回来参与“汇报”,都让我感受到些微的焦虑——我吃的不多,比平时记忆中的我更紧张。整个经验对我而言非常令人失望,而我没有办法将自己的经验和其他人深入地讨论,甚至是我太太。
  
  我应该补充一下,那个狱卒的手铐钥匙被犯人偷走的事件。在突发事件后,也就是星期三晚上,狱卒将犯人们送上五楼的储藏室,当他们在中午12点30分回来的时候,犯人两个两个被铐在一起,以防脱逃,回到监狱时却没有钥匙可以解开,我只好打电话请斯坦福警察局派人来歼锁.真是难堪极了,至少对我来说。真相是一个犯人把钥匙丢进了暖气孔,戴维知道这件事,但是却不愿告诉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
  
  狱卒角色的权力
  
  狱卒小兰德里;“就像是你自己创造出来的监狱——你投入这个角色,而这角色变成你界定自己的定义,变成一堵墙,让你想要突破逃出,告诉所有人我根本不是真实的我,而是一个一心想要逃走,告诉大家‘我自由’了的人,我有自己的自由意志,根本不是那样残忍无情,会享受这样事情的人。”
  狱卒瓦尼施:“对我而言这个经验绝对十分宝贵,经由一个概念,让原本同质的两组大学生,在一个星期的时间里发展出两个完全不同的社会团体,一个团体拥有所有压榨另一个个团体的权力,实在教人感到心凉。我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惊讶……我叫他们互相叫骂,还有徒手洗厕所,我几乎将犯人当作‘一头牛’,一直认为必须随时盯着犯人,以防他们使出什么花招。”
  狱卒凡迪:“对我而言,骚扰和处罚犯人的乐趣十分奇怪,因为我向来以为自己对弱小伤残富同情心,特别是对动物。我想,这是因为我可以全然做主管理犯人,才会让我滥用权势。”(有趣的是,典狱长贾菲在日志中提到了狱卒权力后续影响的新发现,凡迪在他值班的时候说:“我发现自己在家里对着妈妈大吼大叫,颐指气使。”)
  狱卒阿内特:“表面上装作强硬一点都不难,首先,某种程度上我就是个独裁的人(尽管我强烈地不喜欢自己或他人身上的这项特质)。再进一步说,我感到这个实验十分重要,因为我所扮演的‘狱卒’角色,对于发现人们如何面对威权压迫很重要……对我行为的主要影响是来自我的感应,即使模糊抽象,但我相信真正的监狱就是残酷,里头是没有人性的。我试着用公正无私、有节制的命令限制约束他们……首先,我想办法压抑私人的或友善的情绪……表现得中性、公事公办。而且,我也从我的记录中察觉到,无聊和监狱生活的其他面相,可以剥削人性到让人去人格化而迷失方向:给人单调的工作,因为个人的坏行为而集体处罚,无时无刻不要求再细琐乏味的命令都要做到尽善尽美,在操练时间以严厉、形式化的措辞说话……在这样社会环境下,受到控制的那一群人是非常敏感的,而我试图利用这些技巧来强化犯人间的疏离。我只在一定的范围内这么做,因为我不想变得残忍无情。”
  
  好狱卒和坏狱卒
  
  保罗5704:“我喜欢约翰和乔夫(兰德里兄弟),因为他们不会像其他狱卒那样干扰犯人。就算处罚我们,也总是保有人性。我很惊讶狱卒们都颇能接受他们的角色,而且不分日夜,甚至是值班结束回家休息时也不例外。”
  狱卒大兰德里:“我和犯人聊天时,他们说我是个好狱卒,感谢他们看得起。我知道在内心里我就像坨屎,科特看着我时,我知道他了解我的感受。我也知道要尽量和善而公正地对待犯人,但我失败了。我还是让残酷的事情发生,除了感到罪恶,还有尽量当个好人以外,我什么都没做。老实说,我也不认为我自己可以做些什么,我甚至连试都没试。我和大部分的人做法相同:坐在狱卒休息站,想办法让自己忘记犯人们。”
  关于这个模拟监狱实验的权力,这是一个引人注目的证词,也冲击了另一个被认为最公正公平的狱卒,乔夫·兰德里,约翰·兰德里的弟弟,在实验结束后语音访问中提到,他甚至想过和犯人交换角色,让我们吓了一跳。
  狱卒乔夫·兰德里:“这已经不仅仅是参加实验而已,我的意思是,如果这真的只是一个实验,那么它的结果和产物是过分真实了。当犯人呆滞出神地凝视着你,而且含糊地咕哝,你只能意识到最糟的情形。但是,那也只是因为你害怕最糟的情况会发生罢了。就好像我接受了坏事可能会发生,便启动了我最轻微的紧张焦虑和精神衰弱迹象,成为可能最糟情况影响的开端。特别要提到的是,当1037开始作乱的时候,显然他即将崩溃,这种经验让我不能再说‘这只是个实验’。那个时候我担心又害怕,甚至萌生退意。我也想过干脆当个犯人,因为我不想成为压迫他人、强迫别人服从而且不断找碴的大机器中的一部分,我几乎宁愿是别人找我碴,而不是我找别人的麻烦。
  乔夫曾在星期三晚上向典狱长报告,他的衬衫太紧,而且刺激到他的皮肤,所以他不想再穿。事实上,实验开始的前一天他们就已挑好合身的衣服,也在接下来的四天里天天穿着,所以他的问题应该是心理面而非物质面。我们帮他找了更大件的衣服,他才不情愿地穿上。他也常常摘下墨镜,如果有人问他为什么不照规定戴上墨镜,他总是说忘记把眼镜放到哪儿了。
  狱卒赛罗斯:“我讨厌整个他妈的该死的实验,所以实验一结束我就马上走出大门。对我来说,这个实验太真实了。”狱卒虐待狂的爆发
  道格8612,在事后一个学生导演针对这个研究而拍摄的影片中侃侃而谈,比较斯坦福监狱实验和他曾经工作过的加州监狱。
  “斯坦福监狱是一个非常温和的监狱环境,但是它仍然导致狱卒变得残暴,犯人变得歇斯底里,几乎都想脱逃。即使环境温和宽厚,还是没用。它仍然催化所有事物升级为真正监狱的样子,狱卒角色变得残忍病态,犯人的角色变得混乱又带羞愧。每个人都可能成为狱卒,但很难当一个可以抵抗那股成为虐待狂冲动的狱卒。这是寂静之中的怒火,从温和中诞生的恶毒,你可以保持低调,但还是逃不掉——它会残酷地由另一边爆发。我想,当犯人比较能学会控制。每个人都需要(体验当)一个犯人,我曾经在真正的监狱里看过真正的犯人,他们意外地有尊严,不会袭击狱卒,总是对狱卒保持尊敬,不会挑衅狱卒施虐的冲动,能够跳脱角色中的羞愧成分。他们知道怎么在那种情境之中保有尊严。”
  
  监狱的本质
  
  克莱416:“狱卒们就像我一样,被当成犯人关起来了,他们只是可以自由进出这个监狱区块,却不能打开身后那个上了锁的门,而且有那么多活生生的人聚集在这里,你生气,大家就一起生气。犯人没有自己的社会,狱卒也没有自己的社会,这很重要,也很令人害怕。”
  狱卒赛罗斯:“(当)一个犯人对我产生激烈地反应时,我发现必须自我保护,不是保护自己而是保护狱卒的角色……他因我是个狱卒而恨我。针对这套制服的反应,让我没有选择余地,只能防卫身为狱卒的那个我。这令我感到震惊……发现自己比他们更像是犯人,我不过是反应他们的感觉……我们都被压力给击垮了,但是身为狱卒的这一边有自由的错觉。这只是表象,一个错觉……我们都不过是金钱的奴隶。差别是犯人很快地就变成奴隶的奴隶……”
  鲍伯·迪伦(Bob Dylan)在《乔治·杰克逊》这首歌中说,有时这个世界就像是一个大监狱:“一部分的我们就像犯人,而其他人是狱卒。”
  
  在六天内性格转换
  
  回顾一些实验开始前的陈述,还有我们各式各样的每日记录,便可以看到狱卒心理某些重要的转换是怎么发生的。这里有一个通例——狱卒柏登实验前后的陈述。
  实验之前:“作为一个爱好和平、崇尚非暴力的个体,我不能想象我如何成为一个狱卒,如何粗暴地规范他们的日常起居。我希望我可以被选作犯人而不是狱卒。作为一个长期对抗体制、参与冲撞体制的政治和社会行动的人,我相信我会非常适合犯人的角色——也很想知道当我处在那种情况下的能耐。”
  刚开始实验时:“访谈后我买了制服来确定这个像游戏一般的情境,我怀疑是否我们大部分人都一样打算‘严肃’看待整个实验,但我感到,当一个轮班的狱卒让我稍微放心一些。”
  第一天:“实验刚开始时,我最怕犯人会把我当作坏蛋。作为一个典型狱卒,每件事都不对劲,而且也不是我看待自己的方式……我会留长发,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某种程度上,我不想要别人用不是我的方式看待我……让犯人从我的外貌找乐子,逐渐形成我最初的策略——我只需注意别对他们说的任何事情发笑,也不要让他们觉得这只是一个游戏。我留在笼子外面。(当赫尔曼和那个高大、金发的狱卒用完晚餐时,他们似乎比我对自己的角色更有自信。为了强迫自己融入,我时时提醒自己要记得戴上墨镜,带着警棍,这会提供一定程度的权力和安全感。)我走进去,嘴角要下沉僵硬,而且不管听到什么都是这个表情。我在三号囚房前停下来,让我的声音听起来很严厉且低沉,对5486说:‘你在笑什么?’‘没什么,狱警先生。’‘最好是没有!’我装腔作势地说话,但当我走出时,我只觉得自己是个笨蛋。”
  第二天:“从车子里头’走出来时,我突然希望人们注意到我的制服。‘嘿,看看我是什么呀。’……5704要求来根香烟,我不理他——因为我不抽烟,所以不能感同身受……即使同情1037,我也决定‘不要’跟他说话。接着,我开始有个习惯:(用我的警棍)打墙打椅子打铁栅门来展现我的权力……当他们报数过了。熄灯之后,狱卒赫尔曼和我故意很大声交谈,说些我们要回家找女朋友,然后我们会干什么的话来激怒犯人。”
  第三天(准备第一次的探访夜):“在警告过犯人不准抱怨,除非他们想中止探访的时间后,我们才带进第一对父母。我让我自己成为大厅中唯一的狱卒,因为这是第一次我有机会如我所愿地操弄权力——众所瞩目的我,拥有几乎完全的控制杈。当犯人和父母落座之后,我坐在桌子上,双脚悬空,随意监看、监听、反驳任何事情。这是实验中我最享受的一段。犯人819非常惹人憎恨……赫尔曼和我都又佩服又讨厌他。赫尔曼扮演狱卒的角色真是惊人地适合,残忍成性,但也很困扰我。
  第四天:“心理学家(克雷格·黑尼)在离开(咨询)办公室前,为了手铐和蒙住犯人眼睛的事情来指责我,我愤恨地回答,这都是必要的安全措施,也是我个人的事……回家时,我更是很难描述监狱情境的真实面。”
  第五天:“我羞辱了‘中士’,他持续顽强地过度反应所有命令。我挑他出来特别虐待一番,因为那是他自找的,而且简单说我就是不喜欢他。真正的麻烦开始于晚餐。新来的犯人416拒绝吃他的香肠。我们把他丢到黑洞里,命令他双手紧握香肠。我们的威权有了危机:这个反叛行为埋下了潜在的因子,来对抗我们对其他人的控制。我决定挑拨犯人们间的团结,告诉这个新犯人如果他不吃晚餐,那么其他人的探访夜就泡汤了。我走出来猛力关上黑洞的门……我非常气这个犯人造成其他人的不安和麻烦,我决定强迫喂食,但是他还是不吃。我让食物从他脸上滑落,不敢相信这是我做的;我恨我自己强迫他吃,但是我更恨他不吃。”
  第六天:“我很高兴实验结束了,却发现有些狱卒很不开心,因为他们的钱会变少而且他们都很乐在其中……后来的解读变得很困难,每件事都变得很紧张且不舒服……我坐上我的脚踏车,在阳光下骑车回家;脱离这里,感觉真他妈的好极了。”
  一周以后:“大家都觉得绝对残忍的事情(赫尔曼决定让416一整晚都待在黑洞),几个星期以后才让我感到痛苦,但我想当时(他决定结束这个实验),一定是有更多事情一口气打击了菲利普(津巴多)。”
  另一个有趣的角色转换记录,是在典狱长的日志中,和我们的研究没有直接关系,但是可以当成“额外的轶事”看待。决定中止实验后,我这个认真严肃的心理系同事就不断挑战我对这狂热的努力,而我只能用“实验已经结束”来敷衍他。他想知道:“什么是独变项?”
  贾菲的笔记写着;“星期二晚上当犯人被移送五楼储藏室时,B博士来访。”B博士和B太太上楼去看犯人们,B太太分发杯子蛋糕,B博士揶揄了两件事:一个是犯人的服装,另一个则是这个地方散发出的恶臭。这种“随兴进来里头插一脚”的模式,几乎是每个参访者共同的态度。
  他的太太给了受试者一些“茶和同情心”,我这个一向含蓄保守的同事,才忽然想到这个实验如此去人性化地对待学生。B太太的举动,让他自觉十分羞耻。
  
  赫尔曼的“小小实验”
  
  赫尔曼在一个星期前,实验尚未开始时写下的自愿者背景资料,让我们晓得他在“当狱卒前’的状态。我很惊讶知道他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大二学生,相对于最老的阿内特,他是我们最年轻的受试者。赫尔曼来自一个中产阶级的书香之家,有四个姐姐和一个哥哥。高6英尺2英寸,重175磅,有着绿色的双眼和金黄色的头发,外表让人印象深刻。这个年轻人认为自己是个“音乐家”而“本质上是一个科学家”,他这么自我描述:“我过着自然生活,喜欢音乐、食物和其他人。”又说:“我对人类有着极大的爱。”
  在回应“人们最喜欢你哪一点?”时,赫尔曼的回答充满自信:“一开始,人们会欣赏我是因为我的天分和外向的个性。但很少有人了解我处理人际关系的才能。”
  在“人们最不喜欢你哪一点?”的问题中,赫尔曼的回答让我了解这个年轻人复杂的个性,给了我一些可以了解他在赋予完全权力后会是什么样子的信息。他写道:“我对愚蠢的事情没耐心,我会完全忽略那些生活形态与我不苟同的人。我会利用一些人,我直言不讳,我有自信。”
  最后,这位受试者五味杂陈地说,他比较希望自己被分配到犯人的角色,“因为人们憎恨狱卒”。在知道他的角色偏好后,我们不妨来回顾一下,实验后他怎么看待自己在研究中扮演角色的认知。
  狱卒赫尔曼:“是的,这不只是一个实验而已。我有机会可以测试人的极限,假借惩治之名,将他们推到崩溃边缘。那不是多让人愉快的事,但我就是忍不住因为个人强烈的爱好驱使,而去测试他们的反应。我自己,就在许多场合做了许多实验。”
  “这个实验最好的一个部分,就是我好像是催化剂,带出许多惊人的结果,引来电视台和报社的瞩目……如果我惹来比你想象中更多的麻烦,我很抱歉——只因为我在做自己的实验。”
  “这个实验最糟的事情,是许多人很严肃地看待我,认为我是他们的敌人。我的话语会影响他们(犯人),让他们在实验中脱离现实。”
  在我们中止研究的一个月后,这个“前狱卒”接受“前犯人”复仇者克莱416的单独访谈,他们的互动被当NBC报道我们研究的电视纪录片里的一部分,还曾在《六十分钟》节目前强打预告。这场访问的标题是:“819做了坏事!”
  在赫尔曼描述他融入狱卒角色转换的心情时,即使克莱持续他的攻势,最后他还是加入他的历史名言:“种什么因,得什么果。”
  赫尔曼:“当你穿上制服、被赋予角色——我指的是工作——时,‘你的工作就是要让这些人守规矩’,那么,你就不再是穿着平常衣服走在街上扮演不同角色的你。一旦你穿上卡其色的制服,你就是扮演那个角色的人,你戴上墨镜,你拿着警棍,你这么扮演着。那就是你的戏服,你必须从内而外,都和你穿上的制服一致。”
  克莱:“那伤害到我,我说的是伤害,我应该用现在式——这伤害到我。”
  赫尔曼:“这个又怎么伤害你了?现在怎么伤害得了你?你只要想‘只要是人,在那个位置就可能如此’就好了。”
  克莱:“好吧,这让我想到一些我有点了解,却从来没有亲身经历的事情。我是说,我阅读过许多关于这样的事情,但是从来没有实际的经验。我没有看过有人会有这么大的转变,而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知道吗?你了解吗?”
  赫尔曼(笑着摇着头):“你不是这么认为的。”
  克莱:“我真的,真的知道你是一个好人,我不认为你是——”
  赫尔曼:“那么为什么你会恨我?”
  克莱:“因为我知道你转变了。也许你会说:‘喔好吧,我不会伤害任何人的。’‘喔好吧,这是特殊的少见情况,两个星期后就会过去的。’但是你还是会乐在其中。”
  赫尔曼:“好吧,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克莱(缓慢、小心翼翼、清晰地说出每个字):“我不晓得,我不能告诉你我知道我会怎么做。”
  赫尔曼:“是的,我——”
  克莱(打断他的话,而且好像很享受新权力):“我想如果我是—个狱卒,我不认为我可以有那么多有创意的杰作!”
  赫尔曼:“我不认为伤害性有那么大,那根本不算什么,尤其那只是我特别的小实验,让我知道我可以——”
  克莱(怀疑地问):“你特别的小实验?你怎么不说说看?”
  赫尔曼:“我自己进行我的小实验。”
  克莱:“告诉我有关你的小实验,我很好奇。”
  赫尔曼:“好。我想要看看在这样的情况下,人们可以承受言语辱骂到什么程度才开始反抗或反击。而这也吓到我,因为没有人出面来阻止我,没有人说:‘天啊,你不能这样对我说话,这些话病态到没有人性。’没有人这么说,他们只是接受我说的每一句话,我说:‘去告诉那个人,当着面告诉他,他是人渣。’而他们也没说什么就照着做。他们什么都没说,就照着我的命令做俯卧撑,他们被丢进黑洞里时,吭都没吭一声。他们伤害彼此时,也没说什么,他们应该在监狱中团结一致,但是因为我的要求,没人敢对我的威权表示意见,以致互相羞辱,而这真的吓到我了。(他的眼睛中泛着泪光)大家在我开始虐待他们的时候,为什么不说些什么呢?为什么?”
  真的,是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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