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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星期四:对峙时刻

书籍名:《路西法效应》    作者:孙佩妏 , 陈雅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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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四的监狱充满怨气,哀鸿遍野,怨声连连,但是距离实验结束还有十万八千里。
  半夜里,我从一场吓人的噩梦中惊醒。我梦见我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出了车祸,被送到医院治疗,我试着和护士沟通,说我必须回去工作,但是她听不懂,好像我说的是外国话。我在梦中大叫:“我一定得被释放!”但是他们并没有放我走,反而将我五花大绑,用胶带贴住我的嘴巴。这是一个再真实、清楚不过的梦境,我好像在梦中惊觉自己是梦中的演员。想象我出事的消息传到狱卒们的耳中,他们心头窃喜:这个狼心狗肺的警务长终于不会回来了,他们现在可以全权处理那些“危险的犯人们”,不管用什么方法,只要他们认为可以维持法律和秩序的就行。
  这可吓坏了我。想象一下,这样的事情如果发生在我们的地下碉堡内,一旦狱卒们可以对犯人们为所欲为,当他们知道没有人会监督他们的疏失,没有人观察他们权势和命令的私密游戏,没人会干扰他们所有小小的“心理实验”,这个他们无厘头玩得起劲的把戏……我在楼上的办公室里苏醒,从折叠床弹了起来,梳洗换装,立刻跑回地下室,很高兴自己从噩梦中存活了下来,而我拥有的自由又全都回来了。
  现在是凌晨2点30分的报数时间,又是摇摆版本的报数,七个疲倦的犯人再次被尖锐响亮的哨声吵醒,警棍在他们空荡发臭的囚房铁栅上敲打,嘎嘎作响。他们全都面墙站好,狱卒凡迪随意挑选了几项规则,拿来考验犯人们的记忆力,万一忘记答错了,就有丰富的处罚等着。
  另一个狱卒赛罗斯,则比较希望整个实验都按照军事机构的方式严格运作,所以他叫犯人反复在一个地方列队、原地踏步,就像军中的操练。在简短地讨论之后,这两位同事决定让这些年轻人能更有纪律,并且了解在最好的军事制度下整理床铺的重要性。犯人们被命令彻底拆掉他们的床单,再重新仔细地铺回去,狱卒则站在他们旁边监视着。自然地,有如新兵训练中心的班长作风,他们铺的床通通都不及格,必须拆掉重来,在监视下又铺一次,然后还是不及格,拆掉再铺一次,再不及格一次……持续这个空虚无意义的过程,直到狱卒们厌烦了这个游戏为止。狱卒瓦尼施最后决定给犯人们一点甜头:“好了,各位,现在你们都铺好你们的床了,你们可以睡在上头,直到下一次报数活动为止。”记得吗,现在才刚是实验的第五天而已。
  
  大厅中的暴力冲撞
  
  早上7点整,犯人们的报数看起来像是轻松愉快地唱着歌,但忽然爆发一段暴力冲突。犯人保罗5704因为长期睡眠不足,加上被每一班的狱卒单独挑出来处罚、虐待,因而恼怒不已,现在要反扑了。他拒绝交互蹲跳的命令,赛罗斯于是坚决强调其他人全部继续交互蹲跳,不准停,除非5704愿意一起加入。只有他的屈服才能够停止令人痛苦的操练。但是,犯人5704才不会轻易上钩。
  在后来他与科特·班克斯的对谈中,保罗5704描述了他对这个事件的立场:
  我的大腿肌肉酸痛到都快没知觉了,所以我不打算再动它。我告诉他们我的情况,但是他们说:“闭嘴,给我做就是了!”“操你妈的,你们这些无赖!”我这么回答,继续躺在地板上不肯起来,然后我就被硬拉起来,再一次丢到黑洞里。他(赛罗斯)将我推到墙上,我们一阵扭打,用力推挤对方、大声吼叫。我想要把他撂倒,所以直接打他的脸,但是这对我来说就代表着打架……我是和平主义者,你知道的,我真不敢相信这会发生在我身上。和他扭打伤了我的脚,所以我坚持要看医生,但是他们却把我放到黑洞里,我恐吓他,当我出黑洞的时候会让他躺平,所以他们一直把我关在黑洞——直到其他人都在用早餐了,才放我出来,我狂怒地要打扁那个狱卒(赛罗斯)。
  要两个狱卒才能制住我,他们把我安置在一个独立的房间内,让我一个人吃早餐。我抱怨我的脚伤,要求看医生,但我才不让狱卒检查我的脚,他们懂个屁?
  我单独吃着早餐,也向他(瓦尼施)道歉,他是对我最没有敌意的一个,“约翰·韦恩”是我最想要赏一巴掌、把他击垮的人,来自亚特兰大的家伙;我是个佛教徒,但是他一直想激怒我,也真是惹恼了我。我现在想着有一些狱卒还是对我们不错的,像是小兰德里(乔夫),他们使坏只是因为不得不奉命行事。
  狱卒大兰德里(约翰)在他的日记里强调,5704是最麻烦的一个犯人,“至少他是截至目前最常被处罚的犯人”:
  每次见到5704,他总是一脸忧郁的样子,但是他的精神,也就是他自称的“怪异心灵”永远健在,他是犯人中意志力最坚强的一个,拒绝洗他的午餐餐盘,所以我推荐给他一个“脏兮兮”晚餐,并且减少他享受抽烟权力的时间——他有很重的烟瘾。
  让我们再看看以下独到的见解。狱卒赛罗斯针对这次监禁事件,给了一个全面性的心理解析:
  其中一个犯人,5704,实在太不合作了,所以我决定他把丢到,黑洞里,本来那只是一个照惯例的日常程序,他的反应却非常激烈,而我发现我必须保护我自己,他不是冲着我,而是冲着狱卒之名。他恨透我是个狱卒,他对这套制服很反感,虽然他只是将那个形象套在我身上,但我别无选择,身为狱卒,我只能保护我自己,为什么其他狱卒没有马上冲过来帮我?我想每个人都吓傻了。我发现我比他们更像犯人得多,我只是反映出他们的感觉。他们的行为没有选择的余地,至少我不认为我们有。我们都被情境压力击垮了,但是我们狱卒们比较有类似自由的幻觉,可惜在那个当下我并不觉得,否则我会停止。我们全都只是金钱的奴隶,可是犯人更惨,还变成我们的奴隶,不像我们只单纯是金钱的奴隶。后来我发现,我们只不过是环境里头某样事物的奴隶,想到“只是个实验”就代表这不会对真实世界带来任何伤害。但这只是自由的幻觉,我知道我可以随时中止一切然后离开,但是我没有,因为出去后没法当奴隶了。
  犯人吉姆4325同意在这个情境下的奴隶样貌:“这个实验里最糟的事情,就是过度制度化的生活,而且全部犯人都要对狱卒们百分之一百二的服从,备受羞辱又成为狱卒们的奴隶,是最糟的一件事情。”。
  然而,狱卒赛罗斯并没有让这种角色压力影响、干扰到挥展他的权势力量。他的记录里写着:“我享受找他们麻烦的感觉,只有:‘中士’2903会让我感到困扰。他真的怯懦如鼠,我叫他帮我把我的靴子给擦亮上蜡,七次里他没有一次抱怨。”
  狱卒凡迪在他的想法中显露出不把犯人们当人看的感觉,而这样的想法也不知不觉地影响着他对他们的看法:“星期四那一天,犯人们显得非常没胆,除了赛罗斯和5704的一阵扭打,算是我不想见到的小小暴力意外。我想他们就像绵羊一样乖,我才不去理会他们的处境。”
  狱卒赛罗斯最后的评估报告中,还有一段狱卒不把犯人们当人看的叙述:
  偶尔我会忘记犯人们也是人,但是我总是告诫自己,要体认到他们也是人。有时候我会简单地将他们想成“丧尽天良的犯人”,这样的情形经常发生,通常是在我下达命令的时候。很疲惫又感到厌恶时,脑袋里大概都是这么想的,而且我会采取实际行动,真的不把他们当人看,这样比较好做事。
  工作人员都一致同意,所有狱卒之中“最按规矩来”的是瓦尼施。他是里头年纪最大的狱卒,跟阿内特一样已经二十四岁了。他们两个都是研究所学生,所以比其他狱卒稍微成熟一些,赛罗斯、凡迪、约翰·兰德里都才十八岁。瓦尼施的换班日记报告最多也写得最详细,包括记录各个犯人不遵守命令的次数,而且他鲜少评论其他狱卒的作为,也没有在报告中提过任何工作上的心理压力。他只有在犯人违反规定时处罚他们,从不摆出专制权威的样子。瓦尼施的角色扮演已经全然内化在监狱的环境设置里头,他每时每刻都是一个狱卒。他并不像其他狱卒那样戏剧化又滥用职权,比如像是阿内特和赫尔曼。另一方面,他也不试图让犯人们喜欢他,像是乔夫·兰德里。他就只是做好他的例行工作,尽可能让工作进行得更有效率。我从他的背景资料晓得,瓦尼施有时会有点以自我为中心,从另一方面看来可能带点武断。
  “相较于我们先前能做的,偶尔有些不错的方法可以减少骚扰犯人们的行为。”瓦尼施报告。
  这提议展露出的不只是一个人的情绪敏感度,也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思路,有趣的是瓦尼施在事后自我反应的分析。
  刚开始进行这个实验时,我认为我也许可以在这个实验中确切拎演好我的角色,但是随着实验的发展,我却发现这个角色开始压迫我自己本来的样子,我开始觉得自己真的是个狱卒,开始做以前我认为自己无法胜任的事情。我感到惊讶——不,我感到沮丧——发现自己可以真的是个,嗯——用那样的方法做事让我非常不习惯,那是我做梦都没想到的事。而当我这么做那些事情时,我竟没有感觉到一丝一毫的懊悔,甚至一点也没有愧疚感。只有在事后开始反省我做过了什么,那样的行为才开始对我产生影响,而那是我从泉没有发觉到自己的那一部分。
  
  犯人5704受到更大的折磨
  
  犯人保罗5704攻击赛罗斯的事情。是早晨10点狱卒区的热门话题,从大夜班换到日班,当一组卸下制服结束一天的值班时,又是另一组的开始。他们同意他必须受到特别的注意和惩戒,因为攻击狱卒的事情是绝对不能容许的。
  犯人5704现在不在早晨10点30分的报数列队里,因为他被锁在他一号囚房的床上。因为5704的闹事,狱卒阿内特命令其他人做70下俯卧撑。即使犯人因为餐点太少和缺乏睡眠的疲累已经渐渐虚脱,他们还是要做相当大量的俯卧撑——那是连我即使吃饱睡好也办不到的事。他们勉强就定位,不情愿又悲情地做着。
  持续着前一天讽刺的主题音乐,犯人们被命令要唱得大声又清楚。《喔,多么美丽的早晨》和《奇异恩典》,再掺混圣歌版的《划、划、划小船》,后来保罗5704也参加了伙伴们的唱诗队,但口头上还是不顺从。再一次,他又被丢进了黑洞,他使尽力气尖叫咒骂,又一次捶打将黑洞隔成两半的木头隔板。狱卒们将他拖出来,扣上手铐,两个脚踝链在一起,才把他放回二号囚房,趁这个时间修理黑洞被破坏的部分。禁闭室现在必须隔成两间,才有办法同时容纳两位欠缺管教的犯人。
  作为一个坚持有创意的真正犯人,5704不知怎的竟然将门链由内绑住铁栅,把自己关在囚房内,用力嘲笑那些狱卒们。又一次,狱卒们闯入了他的囚房,拖他回到修好的黑洞中,直到他隔天被带到假释委员会接受纪律委员听讯前,才放他出来。
  5704不受约束的行为,终于打破了狱卒阿内特苦苦耕耘的平静表象。作为年纪较长的狱卒,社会学研究生,曾经在三所少年监狱兼过课,还曾经因为一场市民权利的抗议活动被起诉“非法聚会”(后来被判无罪)的阿内特,个性谨慎又拥有最多相关经验,却也是对待犯人们最无情的一个,在大厅之中,他的行为无时无刻不带着全然的专业。他的口头命令加上控制得当的身体姿态,成为狱卒之中最高的权势代表,就像电视新闻男主播那样,带着从头到脚一致的身体手势动作。深思熟虑说出每个字句,阿内特用简单明了的方式向周围传达他的姿态,很难想象有什么事情会激怒他,但也可以想见现在大家都想挑战他。
  当5704卸下他房门的大锁、偷走我的警棍反捅了我的胃一下,而那是我自己的警棍(我刚刚才拿那个捅他)时,我有点不敢相信我竟然可以感到如此平静。其他时刻我觉得自己还挺放松的,我从来没有体验到使用权力的快感,指使、命令他们做事也没有让我感到得意洋洋。
  在监狱的设置下,阿内特因为他对一些社会科学研究的了解,占了一些优势:
  我从阅读中了解监狱生活各种琐事的无聊乏味,了解要让一个人失去方向感那么就要监禁,给他无聊的工作;处罚特定个人的错误行为,还不如处罚其他犯人来得有用;必须操练的时候,该做好什么就做好什么。我对于社会环境控制的力量十分敏感,而我想要使用一些技巧来挑拨(犯人间)的疏离,只要使用一点点,就可以达到我要的效果,因为我不想要那么残忍。
  为了质疑我稍早释放了5704的事情,阿内特写信到委员会:“5704所有违法的行为已经多到我很难列出清单,他接连不断、非常非常不顺从命令,总是燃烧着暴力的火焰,情绪极度不稳定,而且一直尝试煽动其他犯人加入他不服从且不合作的行动。他做得不好,甚至知道其他人将会因他而被处罚,他还是一意孤行。他应该送交到纪律委员会严厉管教。
  
  犯人416以绝食抗议冲撞体制
  
  犯人5704不是唯一受到纪律关切的,我们自从上个星期天到现在已经渐渐能适应这个地方的疯狂之处了,但旧的才去,新的又来。昨天犯人416进来代替第一个被释放的犯人道格8612,他不敢相信他双眼所见,并且希望马上停止实验离开这里。然而,他的室友告诉他,他不能够离开,其实那是犯人8612带回来的错误讯息:要离开是不可能的,他们,不可能在实验结束之前就放任何人走的。这让我想起了当红的一首歌《加州旅馆》的歌词:“你可以在任何时候结账,但你就是没办法真的离开。’
  犯人416不去质疑、挑战这个错误的讯息,反而使用被动的逃离手段。“我做了个计划,”稍后他说,“我会负起这个匆忙下签下合约的责任,但有什么力量是我可以孤注一掷来撂倒这个体制的呢?我可以向保罗5704一样反叛,但是使用合法的方式出去,我的感觉可能不是很重要,所以我表面上服从好达成我的目标,让自己执行不可能的任务,拒绝所有酬赏和接受所有他们的处罚。”(后来416发现这个法子不太靠得住,因为那其实是组织劳工对抗管理阶层时用的策略,也就是“在规则下玩耍”,正式的说法是“带着规则工作”,但不管怎样,他都要揭露这个体制中固有的不合理之处。)
  416决定使用绝食的方法,因为借助拒绝狱卒们所提供的食物,他可以夺回一些狱卒们强加在犯人身上的权力。看着他骨瘦如柴的身体,几乎像是难民营里头的难民。
  在某些方面,克莱416从成为斯坦福郡大监狱犯人的第一天以来,受到强大的冲击就更甚于他人,他告诉我们有关个人的,甚至去个人化的分析:
  我开始觉得我失去了自己的认同,是那个叫“克莱”的把我丢进这个地方的,是这个人自愿来参与实验的——因为这对我而言本来就是个监狱,现在对我来说仍然是个监狱。我没办法把它看作一个实验或模拟——是心理学家而不是国家所设立的——监狱。我开始感觉到我的认同正在流失,那个决定到监狱来的我,开始与我渐行渐远,似乎十分遥远。我是416,这就是我的编号,416必须开始决定该做什么,就是在那当下我决定绝食。我决定绝食,因为那是狱卒给你的酬赏;虽然他们总是以不让你吃饭当做威胁,但是他们终究必须让你吃,所以当我停止进食,我的手中就多获得了一些权利,因为我发现一件事情——他们没办法撂倒我。他们如果没有办法让我进食,他们就只能吃大便,我的绝食有那么点羞辱他们的意味。
  他开始拒绝碰他的午餐,阿内特报告说,他在无意间听见416告诉他的室友他打算一直不进食,直到他得到他所要求的法律咨询为止。他说:“再过12个小时,我就有可能会倒下去,到时候他们会怎么做?他们会屈服的。”阿内特发现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无礼又在背后偷讲话”的犯人,在这场绝食抗议中,看不出他任何高尚之处。
  这个新犯人准备发动大胆的计划,直接挑战狱卒们的权力,他的行动潜在地让他变成不流血运动英雄,这样可能会唤醒其他乖乖遵守规则的同伴们。相对之下,5407使用的暴力方式显然不能影响这个倾向系统权力的不平衡。我希望416能有办法想出另一个更可行的方式,唤起其他同伴一起加入这个不服从行动,用集体绝食来抗议严酷的对待。否则,我担心他若只是聚焦在自己内在的需求上,可能会引起其他人的敌对。
  
  又有两名犯人崩溃
  
  很显然地,5407和416所引的问题只是冰山一角,犯人1037的妈妈是对的,她的儿子里奇确实不太对劲。自从探访夜结束、他的家人离开之后,他就越来越忧郁。他希望他们能够坚持带他一起回家,不想接受他妈妈对他所属情境精准的评估,反而选择相信他的男子气概在那时受到了威胁。他想要证明他可以撑下去,“像个男人一样”,但他办不到。就像他的室友8612和819先前的二号囚房革命反叛那样,1037似乎承载了很重的压力。我带着他到监狱大厅外安静的地方告诉他,如果他在这个时候被释放,是再适当不过的事了。他听到这个好消息时,又是欣慰又是惊讶。当我协助他换上原先的衣服时,他仍然有些恍惚,我告诉他可以拿到全额的酬金,感谢他参与整个实验,我们会和他保持联系,而其他的学生也会很快结束这个实验,完成最后的调查作业,然后拿到酬金。
  犯人1037事后表示,这个实验最糟的一个部分就是:“当狱卒们让我感觉他们真正用他们自己的内在来表达想法,而不是用狱卒的角色时。举个例子,有些操练的时间他们真的把我们犯人推向痛苦的深渊,有些狱卒看起来很享受把快乐建筑在我们的痛苦上。”
  “大吉姆”,是我们研究团队给4325取的外号,看起来像是自视甚高的年轻人,事先筛选的评估也显示他在所有测量中都表现正常。然而,那个下午他却突然崩溃了。
  “当假释委员会的结果快出来的时候,我很期待能够马上被释放,一知道里奇1037被释放而我却没有时,我开始感到这条路的漫无止境。这样的感觉开始侵入我的内在,我感到沉重无比的绝望感。最后我垮掉了。我晓得我的情绪比我的想象还要浓厚,我发现我原先拥有极美妙的生活,如果真正的监狱就像我走过的这里一样,我不晓得是不是能够帮助任何人。”
  我告诉他我曾告诉1037的事,那就是我们会这么快释放他,是因为他的表现良好,所以他被释放是很好的事。我感谢他的参与,告诉他我很抱歉没想到这个实验对他而言会如此严酷,并且邀请他回来和我们讨论我们所发现的东西。我希望所有学生都能回来,在事隔多日后分享他们在这里不寻常的体验。他收拾好他的行李,告诉我他认为自己不需要和学生健康中心的心理咨询师谈话,然后安静地离开。
  典狱长的日志中记着:“4325反应很糟,大约在下午5点30分时被释放,因为他严重的行为像是先前819(斯图尔特)和8612(道格)的行径。”这个日志擅自加入了自我的想象,并没有写出详细的事实,没有提到4325被哪个犯人或哪个狱卒所释放,就这么消失然后被遗忘。
  
  从斯坦福监狱寄信回家
  
  “今天所有犯人都写信告诉家人,在我们这里共度的美好时光,就如以往一样,犯人5486(杰里)重写了三次都还写不好。”狱卒马库斯报告说:“这个犯人的行为和对权威的服从,已经从在模范三号囚房的时候不断恶化。自从囚房重新分配后,5486被他的新室友给带坏了,现在他的行为举止带着一些小聪明和滑头,特别是在报数的时候。他的行为目标只有一个——破坏监狱建立的权威。”
  阿内特也在报告中说明这个先前的乖乖牌犯人现在变成了新的麻烦鬼:“自从和三号囚房的4325及2093分开后,5486的行为就越来越走下坡:他变成一个爱开玩笑的捣蛋鬼,这样不恰当的行为应该适时被矫正,免得最后带领群体铸成大错。”
  第三个日班的狱卒,大兰德里,也为这个心烦:“5486开玩笑似的故意把信写得歪七扭八,代表着他就是不合作,我提议让他写15封像这样的信作为处罚。”
  
  克里斯蒂娜加入疯狂派对
  
  星期四假释委员会和惩戒委员会结束商议和讨论后,卡罗为了一些急事回到城里,我非常高兴不用陪他一起吃晚餐,因为我想尽早在探访时间出现,也就是犯人们刚吃完晚餐的时候。为了那天晚上的迟钝,我得向犯人1037的母亲道歉。另外,我也希望和委员会的新伙伴克里斯蒂娜·马斯拉什有个轻松点的晚餐。克里斯蒂娜最近才刚从斯坦福拿到社会心理学的博士学位,正要从柏克莱助理教授开始她的事业,也是十年内第一位受雇于柏克莱心理系的女性。她就像是静水中的钻石——聪明、稳重、沉默寡言。克里斯蒂娜曾经是我的课程助教,也是这项大计划的共同研究学者,更是我几本书非正式的编辑。
  即使她没有耀眼的美丽,我大概也会对她着迷,对一个从布朗克斯区来的穷小子来说,这个高贵的“加州女孩’无疑会是心目中的美梦。可惜的是,以往我必须和她保持距离,为帮她写的推荐函避嫌。现在,她已经得到了以她实力应得的工作,我可以公开地追求她了。我没有告诉她太多有关这个监狱研究的事,因为她和同事、其他研究生已经排定程序,要通盘评估工作人员、犯人和狱卒:明天就是星期五,已经快到达成我们预定两个星期的一半。我觉得她不会喜欢下午在惩戒委员会看见听见的事情,但她并没有告诉我什么会让我心慌意乱的话——根本什么都没说。我们可以在稍后的晚餐桌上讨论她对卡罗的看法,同样地,我希望能够听到她在星期五的面谈信息。
  
  神父盲而有信地履行承诺
  
  知道这只是个模拟监狱的神父,已经在先前好好地扮演了他的角色,并且为这个假监狱添加了许多真实性。现在,无论是谁要求他帮助,他都得执行他答应协助的承诺——而且十分卖力气。麦克德莫特神父打电话给修比7258的母亲惠特罗太太,表明她的儿子如果想要离开斯坦福监狱,就需要法定代理人。其实不用他说她儿子有多想回家,她也会把他带回家,因为光是在探访夜看见修比的样子,就知道修比想对她说什么了。她打电话给她的外甥蒂姆,那个公众辩护机构的律师,要他打电话给我,和我们约定了星期五早晨时来个探访,又在不真实中再加注了真实情境的元素。我们这场小戏,如今就像改写的卡夫卡作品《审判》(The Trial)或是皮兰德娄重新修增的作品《死了两次的男人》(II fuMattia Pascal)、广为人知的剧本《六个寻找作者的剧中人》(Six Characters in Search of an Author)。
  
  检视镜中的英雄
  
  有时候,我们需要时间和距离才能了解生命宝贵的一课。像是马龙·白兰度(Marlon Brando)在《码头风云》(On the Waterfront)的经典台词“我能为王”。克莱416可能会这么说:“我能为英”,但在这个当头,他只想成为一个“麻烦制造者”,也导致了他和同伴间的紧张关系——想反叛却没头没脑。
  英雄气概也需要社会支持,我们通常会颂扬个人的英雄事迹,但如果他们的行为会影响其他人,让我们无法了解他的动机,那么我们就不会这么做了。英雄抵抗的种子,最好播种在整体大众分享的共同价值和目标。我们看过许多这样的例子,像是因对抗种族隔离政策而被监禁在南美洲的曼德拉。当纳粹屠杀犹太人的时候,许多欧洲国家组织都提供犹太人逃离或为他们安置藏匿之处。绝食抗议常常被使用在政治目的上,北爱尔兰共和军领袖,甚至还在他受监禁的贝尔法斯特市的长基监狱(Long Kesh Prison)绝食致死,其他爱尔兰国家政治解放军也使用绝食抗议来压迫当局。”最近,许多在古巴关塔那摩未经判决就被监禁在美国军事监狱的犯人,也用绝食抗议来捍卫非法和残忍的待遇,引起媒体对于事因的关注。
  至于克莱416,即使他有了一个自觉有效的对抗行动计划,却没有花太多时间来向他的室友或其他犯人解说,以决定是否联合全部的力量,一起对抗狱卒。如果他这么做了,他的计划就会变成一统的原则,而不会被认为是个人病态坚持的事,也比较能对邪恶的系统产生集体的挑战。或许因为他比别人晚来到这里,其他犯人对他认识不多,也觉得他前面几天都没有辛苦到。但不管如何,他就是个“外人”。我想,这也许是416内向的性格导致他和同伴的疏离。他一向习惯自己面对,用细密的思虑过自己的生活,而不是用在人际间的联系上。无论如何,他的反抗至少对一个犯人产生强大的影响——尽管这个犯人的监狱体验已经结束了。
  杰里5486,最近被假释委员会认为是“自作聪明的人”,明显地被416无畏残酷虐待的英雄行径所影响:“我对克莱绝食的坚定印象十分深刻,我希望他可以贯彻始终。他对接下来事情的发展有着绝对的影响力。”在事后的回顾中,5486说:
  有趣的是,当世界第一顽固的克莱416铁了心坚决拒吃他的香肠时,所有人反而对他反弹。在实验稍早期间他可能会是他们心目中的典范,因为许多人说他们要坚强起来绝食抗议冲撞体制,但是真正有人拿出胆子来做时,他们却反对他。他们宁愿日子舒服好过一些,也不愿看他坚持他的正直。
  杰里5486记录着416和7258间的冲突如何让人不快,“在修比和克莱之间,就只有香肠和女朋友。”稍后,他有了比较好的观点来解释这场冲突,但是他没办法在事情的当下看清事实的真相,采取行动来干扰和制止他们:
  我发现所有人都对整件事情敬而远之,不论是他们自己受苦还是其他人受苦。看他们竟然这么想实在太让人难过,特别他(修比)没有发现这点,他之所以见不到女朋友其实是“约翰·韦恩”的错,不是克莱的错,(修比)吃了饵上了钧,巴不得把克莱碎尸万段。
  同时,刚从禁闭室回来的克莱416好像打坐那样,也让保罗5704以他为荣,不过我们不晓得,他是否知道克莱用禅宗的方式静坐只是为了让自己心情平静。
  我不断地冥想,举个例子,当我拒绝晚餐时,狱卒(柏登)把全部犯人都放出囚房,试图骗我探访夜就要取消了,这些鸟事,我早就计算过不会发生的,但是我并不确定,只是计算可能的几率。我盯着法兰克福香肠滴出小水滴落在我的锡盘上发光,我只是看着小水滴,专注在我自己身上,我水平于天,垂直于地,没有人可以打扰我,我在黑洞中有了宗教的体验。
  这个骨瘦如柴的孩子,在他被动的对抗中发现了他内在的和平,控制了自己的身体,引导他避开狱卒。克莱416用行动展现了他的个人意志,战胜制度的力量。
  在一个得势的晚班狱卒前拒绝食物,让我第一次感到如此满足。触怒他们(狱卒赫尔曼)让我很开心。在被丢到黑洞的那天晚上,我欢欣得意,因为我感到我有所得,确信我可以消磨他的气焰(过去我也曾经这么对付他)。我惊讶地发现,我在禁闭室里头更有隐私——真是奢侈。他对其他人的处罚与我无关,我一把赌在这个情境的缺点上,我知道,我算计过,受访的权利应该不会被夺走,我已经准备在黑洞中待到隔天早上,说不定要到10点。在黑洞里,我离我所熟悉的“克莱”好远,在那个当下我是416,也情愿和骄傲着自己是416,我对这个号码产生认同,因为416发现对这个情境有他自己的反应。我感到不需要再紧抓着我旧有的名字不放。黑洞中只有一个由上而下、衣橱门的四英寸小细缝可以透下光亮,我光看着这小小的光亮心中就充满平和,这是这座监狱里最美妙的事情,我指的不是单单看着它,而是深入的透见。当我在晚上11点左右就被释放,并且回到床上时,我感到我赢得的,就是我的意志,到目前为止,远远比在黑洞时内在意志更加坚定。那晚我睡得很沉稳。
  
  没心没肺的家伙
  
  科特·班克斯告诉我,所有狱卒之中他最不喜欢也最不屑的就是柏登,因为他现在就像是赫尔曼的小跟班,仰赖那个大个头的鼻息。我也这么觉得,即使从犯人的观点来看也对,他是最不顾犯人的精神是否完好的一个。有个工作人员无意间听到柏登自吹牛皮,说他前一晚勾引了朋友的太太。他和其他三个朋友是固定每周的桥牌搭子,过去他虽然暗恋这位二十八岁、两个孩子的妈妈,但始终有色无胆、不敢有所行动,直到现在!或许是因为现在他尝到权威的快感,因此给他了勇气去欺蒙好友、勾搭好友的太太。如果这是真的,我就真的没有喜欢他的理由了。然后我们发现,他的母亲是由德国纳粹屠杀中逃出来的难民,让这个复杂的年轻男人在我们的评估单上加了一点正面分数。柏登的值班报告,令人惊讶地详细描写了例行性的校正行为。
  我们的权威管理有了危机,这个反叛(416的绝食)潜在地侵蚀了我们对其他人的控制基石。我必须知道每个号码的习性(很有趣的是他叫他们“号码”,公然露骨地羞辱犯人);我在监狱里时,使试图利用这些信息扰乱他们。
  他也指出他和其他狱卒缺乏后盾:“真正的问题开始于晚餐——我们重视监狱中的威权,希望能够控制这次反叛,因为我们担心他不吃东西……他们却看起来心不在焉。”(我们承认,没有提供监督和训练的确有罪过。)
  我们对狱卒柏登的负面印象,在他接下来做的事情又扳回一城。“我没办法忍受他(416)继续待在黑洞里头,”他说,“看起来很危险(我们同意禁闭时间最多一小时),我和贾菲争论,然后安静地放新犯人416回到他的囚房。”他补充,“但是为了给他一点教训,我要他带着香肠睡觉。”
  这件柏登所做的善事,从杰里5486那儿得到了证实。5486率先自愿放弃他的毛毯,让给克莱416使用:“‘约翰·韦恩’的大声嚷嚷、满口胡说让我很不舒服,(柏登)知道我同情克莱的处境,而告诉我他不会让他待在那里一整晚:‘我们会在大家睡着之后尽快放他出来。’他轻声细语地跟我说,接着就又回去开始假装他是个冷酷无情的男人。好像他在暴风雨来袭之际,需要说出一些真切的实话。”
  也不是只有杰里5486站在416的角度看事情,但只有他觉得遇见克莱是他碰到过最棒的事:“我看见一个男人中的男人,知道他自己要的是什么,为了达成目标愿意忍受任何事。他是唯一不会出卖自己灵魂的男人,不妥协,也不会因此而被击垮。”
  在小夜班的值班报告里头,柏登注记着:“剩下来的犯人里没有‘团结’这两个字,只有5486还在要求应该公平地对待每个人。”(我同意,基于这一点,杰里5486的确比其他犯人更值得尊敬。)
  这个紧张状态持续许久的经验,增进了我对复杂人性的欣赏,因为当你以为你了解某个人,最后却发现,你只是在有限的、直接或间接的接触中看到他们内心当中小小的一面。当我也开始尊敬克莱416,因为在面对如此强大的反压时,他惊人的意志力,我发现他并不全然是神人。他在最后的面谈中告诉我们,因为他绝食而导致其他犯人受罚的想法:“如果因为我尝试要出去,而狱卒因此制造一个情境让其他人变得很难过,我才不吃这套!”
  他的朋友杰里5486提供了一个极好的观点,来解释监狱中这个他身在其中,且迷失其中的复杂心理游戏:
  实验进行越来越久,我只能以这段话来解释我的行动:“这只是场游戏,而我晓得且我可以轻松地忍受它,他们不会影响我,我会完成这个活动。”这对我来说还好,我开始享受这些事情,计算我赚了多少钱,并且为我的逃脱作计划。我感到我的脑袋清楚无比,而且他们没办法让我沮丧,因为我和他们完全分离了,我只是看着事情发生,但是我发现不论我的脑袋多么冷静,我的犯人行为常常不在我的控制之下。不管我对其他犯人多么开放友善且热心助人,我依然在内心里运作一个孤僻、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宁可麻木不仁也不能同情心泛滥。我在这样分离的状态下过得很好,但是现在我发现,我这样的行为常常伤害其他人。我不但不回应其他人的需求,还假设他们也像我一样处在分离的状态,而且可以感同身受我这样自私的行为。
  最好的例子就是当克莱(416)和他的香肠一起关在禁闭室的时候……克莱是我的朋友,他知道我在绝食事件中是站在他那边的。当其他犯人也试图叫他吃东西时,我觉得我必须在晚餐饭桌上帮助他。当他被关进衣橱时,我们被叫去对着黑洞大叫,且用力敲打黑洞的门,我也跟着别人这么做。我的简单合理解释是“这只是场游戏”,克莱知道我站在他那边。我的行为起不了什么作用,所以我只好继续迁就狱卒。之后我才了解,那样不断地吼叫和敲打,对克莱而言是多么无情。我竟然在折磨我最喜爱的人,而且只是用这样的话来合理我的行为:“我只是肉体上跟着行动,他们还无法控制我的想法。”其实当时最重要的是:别人会怎么想?他会怎么想?我的行为会怎么影响他?在狱卒面前我对他们有责任,我必须分离我的想法和行为,我可能会因为做了某些事而导致大家都受罚,但只要我将责任转向狱卒们就可以。所以我在想,或许当在实验时,你没有办法如此清楚地将心灵和行为分开——我不因此感到沮丧,我不会让他们控制我的想法。但是当我回顾我的所作所为时,他们似乎强势且微妙地控制了我的想法。
  
  “你对这些孩子的所作所为真是可怕!”
  
  星期四最后上厕所的时间是从晚上10点开始,克里斯蒂娜在假释和惩戒委员会结束后,到图书馆开始安静地处理她的部分工作。她接着要到监狱进行第一次访问,所以开车到校园附近的城郊购物中心载我,打算和我到斯蒂克尼餐厅吃有点晚了的晚餐。我在警务长办公室重温一次隔天大量面谈所需的资料时,看见她和一位狱卒聊天,谈话结束后,我招手向她示意来我办公桌旁的椅子坐下。
  后来她也描述了她这段“奇妙地遇见了一位特别狱卒”的经验:
  1971年8月,我刚拿到我在斯坦福的博士学位,当时我和克雷格·黑尼在同一个办公室工作,准备开始我在加州柏克莱大学的助理教授新工作,当时的相关背景应该还包括我和菲利普·津巴多坠入情网的事,我们甚至开始考虑结婚。
  虽然我曾经从菲利普和其他同事那里知道监狱模拟实验,但我没有参与前置作业或刚开始正式模拟的日子。一如往常,我想我会越来越感兴趣,或许有天也一起加入行列,但是我当时正在搬家,我的重心放在准备教学工作上。然而,当菲利普询问我时我也答应了,就当帮个忙,协助执行一些和研究参与者面谈的工作……
  当我走下通往地下室监狱的阶梯时……我选择大楼的另一角,也就是狱卒们通往大厅的入口;大厅入口边有个小房间,是狱卒还没有勤务或已经脱下制服时,稍作休息的地方。我和其中一个等待值班的狱卒谈话,他非常亲切又有礼貌,怎么看都是个大家公认的超。级好人。
  后来有一名研究工作人员认为我应该再看一下大厅,因为新的±夜班狱卒要来了,而且是恶名昭彰的“约翰·韦恩”。“约翰·韦恩”是他们给这个狱卒取的绰号,是里头最引人注目又最凶狠的一个,他的名声已经以各种形式传到我耳中。当然,我非常希望能够见到他本人,了解一下为什么他会特别受到这么多人的注意。当我就地观察情况时,我非常非常震惊——他就是刚刚和我聊天的那个“超级大好人”。才不过几分钟,他就好像从头到脚换了个人,不但走路的姿态不同,讲话也完全不同——带着南方腔调……他正在大喊叫骂犯人,命令他们“报数”,所有不在他规矩里行事的,都被视为对他的无礼和挑衅。刚刚我才对话的那个人,现在有了如此惊人的转变——只是因为踏过真实世界和监狱大厅的那条线,他就立刻转变了。在他军事风格的制服之下,手中握着警棍,乌黑且银光反射的太阳镜遮住他的双眼……这家伙俨然是凶狠、严肃、出色的全职监狱狱卒。
  就在刚刚,我看着大家被链在一起上厕所的行列经过警务长办公室敞开的大门,一如以往,他们一个一个被脚踝的锁链串了起来;大纸袋盖住了他们的头,每个犯人的手臂都搭在前一人的肩膀上,由狱卒小兰德里引领整个队伍。
  “克里斯蒂娜,看这个!”我大喊,她抬头一看,马上又低下头。
  “你看到了吗?你会怎么想呢?”
  “我已经看见了。”但她还是撇开视线。
  她的漠不关心,让我很吃惊。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难道没发现,这是个人类行为的严厉考验,我们看见了先前没有人见过的情境。你怎么了?”科特和贾菲也加入劝说她的行列,她却没办法回答我。她情绪非常痛苦,眼泪滑落她的脸颊:“我要走了,晚餐就算了吧。我要回家了。”
  我追着她跑出来,和她在乔登大楼心理系馆前的阶梯上辩论。我质问她,如果她在研究过程这么情绪化,怎么做好一名研究者。我告诉她有一打人来过这个监狱,却没有一个像她有这种反应。她很生气,不在乎是不是全世界都认为我做的是对的,对她来说错就是错,男孩们在受苦,作为一个主要的研究者,我个人必须担起他们受苦的责任,他们不是犯人,不是实验受试者,他们不过就是男孩们,年轻人,而他们被其他在这个情境下失去道德指针的男孩们羞辱着。
  后来,她充满智慧和怜悯心来回忆这个强烈的冲突。但是在那个当口,却像一日掌打在我脸上,把我从过去一个星期每天日夜在做的噩梦中打醒。
  克里斯蒂娜回忆:
  大约晚上11点时,犯人们在睡前被带到厕所。厕所在犯人大厅外,为了不让犯人见到监狱之外的人和事物,打破整个创造的环境,所以上厕所的例行公事就是把纸袋套在犯人的头上,这样他们就不能看见任何东西,并且还将他们锁在一起,才带他们走出大厅,经过锅炉室到厕所再循原途折回。这也给了犯人一个大厅距离厕所很远的假象,其实只在玄关转角附近罢了。
  克里斯蒂娜继续她对重要的那晚和现实交锋的回忆:
  当厕所之行在星期四深夜开始时,菲利普兴奋地告诉我,应看看先前我所读过的报告中提到的事:“快,快——看现在发生了什么事!”我看到蒙着头碎步行走、被锁住的犯人们,同时看见狱卒大声地训斥他们。我很快地转开我的视线,完全被令人胆颤作恶的感觉所湮没了。“你看见了吗?快来,看——很吓人的!”我没办法承受再多看一眼的压力,所以我迅速地回了一句:“我已经看到了!”那引起了菲利普(和其他在那里的工作人员)一阵讨伐,他们认为我出了问题。极佳的人类行为揭示在眼前,而我,一个心理学家,竟然连正眼也不瞧?他们不敢相信我的反应,认为我可能是对这个没有兴趣。他们的评论和嘲笑让我觉得自己很愚蠢——和这个男性世界格格不入的女性。除此之外,看见这些可怜的男孩们在非人性的对待下饱受折磨,也很让我反胃。
  她也提醒了我们先前的冲突和初衷:
  没多久,我们就离开监狱了。菲利普问我怎么想这整个实验,我确定他很期待我会与他展开对研究和刚刚目击事件的热切、精辟辩论。但是我却没有如他所愿,取而代之的是我爆发开来的情感(我通常是个泰然自若的人)。我生气并且害怕到哭,跟他说了类似这样的话:“你对这些孩子的所作所为真是可怕!”
  接着才是一场激烈的辩论,这特别令我害怕,因为菲利普似乎变得和以前我认识的那个男人很不一样,以前的那个男人爱他的学生,并且处处为他们设想,俨然是大学里的传奇。他不再是那个我所爱的,温文儒雅、对于他人需要(当然对我也是如此)十分敏感的男人。在此之前我们从来就没有这样大吵过,这也让彼此不如以往亲近,那时的我们,似乎分别站在深渊的两边。突如其来且令人震惊的菲利普的转变(和我内在的转变)威胁着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不记得我们争吵了多久,只觉得很久而且令人痛苦不堪。
  我唯一晓得的是,最后菲利普因为他这样对待我而向我致歉,也了解是什么在慢慢地影响他和研究中的每一个人:他们都内化了一系列毁灭性的监狱价值,这让他们离人性的价值越来越远。在那个时间点,他面对身为一个监狱创办人的责任,并且决定要终止整个实验。午夜刚刚过去,他决定要在早上就终止实验,在联系过先前释放的犯人后,他呼叫所有的值班狱卒和犯人,请他们提供完整的报告日志,而他们每个人都答应了。这个沉重的负担也从他、从我和我们的关系中移除。
  
  你是公骆驼,现在拱起背峰
  
  我回到碉堡中,为了终于可以放下心中大石,甚至为了中止这个研究而高兴不已,我等不及和科特·班克斯分享这个决定,这个男人日夜负责巡视摄像机,不管他是否有家庭得照顾。当他目击了我不在场时的情境时,高兴地告诉我他也正想建议中止这个研究,越快越好。我们都很遗憾克雷格今晚不在这里,不能和我们一起分享中止游戏的喜悦。
  克莱416在我们认为是严厉考验之后的冷静举止,激怒了赫尔曼。赫尔曼仿佛永无止境地让他们报数直到一点钟。这些逐渐缩小成五人团体的沮丧犯人(416、2093、5486、5704和7258),有气无力地面墙站着,背诵他们号码的规条和歌曲。但不论他们做得再好,总是有人会以各种方式被处罚。他们被吼叫、咒骂而且被迫辱骂彼此。“告诉他,他是个眼中钉。”赫尔曼大喊之后,换一个个犯人接着下去说,紧接着,昨晚的性骚扰又开始冒了出来,男性荷尔蒙到处飘荡。赫尔曼对着他们全部人咆哮:“看到那个地上的洞了没?现再做25下俯卧撑,‘操’这个洞!你们都听到了!”一个接着一个,犯人们在柏登的强迫下照着命令这么做。
  “约翰·韦恩”和他的跟屁虫柏登简单讨论后,又设计出新的性游戏。“好,现在请注意!你们现在要变成母骆驼,过来这里弯下腰,手要碰到地。”(他们这么做就会露出赤裸的屁股。)赫尔曼看不出有什么高兴的样子,“现在你们两个,你们是公骆驼,站在母骆驼后面‘激怒’他们。”
  这个双关语让柏登咯咯傻笑,即使他们的身体完全没有碰触到,但是无助的犯人的动作就好像在模拟鸡奸。终于,狱卒们回到他们的休息室,犯人也被打发回房。我清楚地感觉到我昨晚的噩梦现在成真了。我很庆幸现在我还能控制住这个局面,而且早上一口气就结束它。
  很难想象竟然只在五天内就发生这样的性羞辱,这些年轻人全都知道这只是个模拟监狱的实验,此外,一开始他们也都知道“其他人”跟他们一样是大学生,只是随机被分派到两组扮演这些对比的角色,两个组别没有任何与生俱来的差异。开始时看起来他们都像是好人,当狱卒的人知道,只要随机分派的硬币换个面,现在就可能是他穿着囚衣,被这些原先受他虐待的人所控制。他们也很清楚,对手并不是因为犯下任何罪行而该得到如此低贱的地位。然而,有些狱卒还是转变成邪恶的加害者,其他的狱卒则顺其自然、间接被动地造就他们的恶行。也才会有正常、健康的犯人在情境的压力下崩溃,而剩下幸存的犯人们,都变成了如行尸走肉的跟随者。
  我们身在这艘人性的探索船上,对这个情境的力量有更直接且深层的探究。在其中,只有几个人可以抵抗情境的诱惑,不向权力和威权低头,同时又维持住一些道德和宽容的样貌。相形之下,我的地位显然并没有那么崇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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