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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假释的权力

书籍名:《路西法效应》    作者:孙佩妏 , 陈雅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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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格来说,斯坦福监狱比较像是一个地区性的拘留所,里头关着的是一群在星期天早上被帕洛阿尔托市警察逮捕的青少年,以这里作为他们审判前的拘留之处。显然,这些角色扮演的重罪犯并没有设定审判的日期,也都没有合法的代理权。然而,听从监狱牧师麦克德莫特神父的忠告,一位犯人的母亲正在着手帮她的儿子寻求辩护。所有的工作人员和典狱长贾菲、“心理咨询师”同时也是研究助理克雷格·黑尼和科特·班克斯见面之后,我们决定纳入假释听证会,虽然事实上在犯罪合法的历程中,这个阶段不会来得这么早。
  这可以提供我们一个观察犯人的机会,看他们怎么处理有可能从监禁中释放的机会。直到现在,每一个犯人都像是一整场戏的演员之一。借着在监狱场景之外的空间举行听证会,犯人可以暂时脱离地下室的狭窄环境。他们可能会觉得在这个新环境里可以自由表达态度和感觉,新环境也包含一些和监狱工作人员有直接关系的新人员。加入假释听证会这个程序,是为了让监狱经验更加正式——就像是参访之夜监狱牧师的到访。另外,公众辩护律师的即将到访,也更加落实了监狱经验的可信度。最后,我想要看看我们的监狱顾问卡罗·普雷斯科特如何扮演斯坦福监狱假释听证会主席的角色。如我先前所提到的,17年前卡罗因为持枪抢劫而被定罪,有很多出席假释听证会但最终仍是失败的经验,直到最近才因为长时间“表现良好”而获得终身释放。当有人站在他们的立场为自己辩护请求假释时,他会大发慈悲、支持犯人的请求吗?
  假释听证会在位于斯坦福心理系一楼、我的实验室里展开。这里的空间相当大还铺有地毯,也有隐藏式录像机和能够从镜后观察的单面镜。会议的四位成员坐在六角桌周围。卡罗坐在前面的地方,和克雷格·黑尼相邻,他的另一边坐了一位男研究生和一位女秘书。这两个人对于我们的研究了解不多,只是人情上的协助。科特·班克斯会扮演成佩带武器的警官,从狱卒部门护送每一个申请者到假释听证会。我会从隔壁的房间录下会议的所有过程。
  星期三早上剩下八个犯人,8612被释放之后,有四个犯人因行为良好,被认为可能适合假释。他们有机会要求成为听证会的审议的案件,并且撰写正式的请愿书,解释为什么他们可以获得假释:剩下的其他人,有些可能会在另外一天得到听证的机会。但是狱卒坚持犯人416不可以,因为他经常违反第二条规则:“犯人只能在吃饭时间用餐。”
  
  重获自由的机会
  
  就像平常每天晚上轮流上最后一趟厕所一样,日班的狱卒让这四个犯人在大厅里排好队。犯人脚上的链条是相连的,头上戴着很大的纸袋,因此他们不会知道怎么从监狱的大厅到假释听证会,或是自己正在哪栋建筑物里的哪个位置。他们坐在假释室之外大厅的长凳上,拆下脚链,不过还是戴着手铐、套着袋子,直到科特·班克斯从假释室出来叫他们的号码。
  科特,佩带武器的警官,朗读犯人申请假释的陈述,然后是狱卒反对假释的意见。他护送每一个人坐到卡罗的右手边,卡罗是那里的领导者。依序进来的是犯人吉姆4325,犯人格伦3401,犯人里奇1037,最后一个是犯人修比7258。每个犯人在面讯会议完成后,就回到走廊的长凳上,戴上手铐、扣回脚镣,头戴袋子,直到所有会议结束,所有的犯人才会被一起送回地下室监狱。
  第一个犯人出现之前,我正在确认录像的效果。老资格的专家卡罗开始教育委员会的新手一些基本的假释真实面貌(详见他的笔记独白)。科特?班克斯觉得,卡罗好像正在为一个长篇大论的演讲暖身,于是我带点权威地说:“我们必须快一点,快没有时间了!”
  
  犯人4325辩护无罪
  
  犯人吉姆4325被护送进房,解开手铐并被允许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他是一个高大健壮的家伙。卡罗马上向他宣战:“为什么你会在监狱里?你要怎么辩护?”犯人抱着应有的严肃神情回答:“长官,我被指控使用致命的武器攻击,但是我想要为这个指控辩护,我没有犯罪。”
  “没有罪?”卡罗非常惊讶地说,“所以,你是在暗示逮捕你的警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事?那么,其中必定有些问题和搞不清楚的状况啰?这些人被训练执法,大概也都有几年的经验了,为什么帕洛阿尔托所有人之中就专挑你逮捕,难道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们脑筋混乱,弄错了你曾做过的事情?也就是说,他们是骗子——你的意思是说他们是骗子吗?”
  4325:“我并不是说他们是骗子,他们一定有很好的证据还是什么。我确实很尊敬他们的专业知识和一切……我没有看到任何证据,但是我想他们把我抓起来一定有很好的理由。”(犯人屈服于更高的权威之下,一开始的自信已被卡罗的强势作风所击退。)
  卡罗·普雷斯科特:“这么说,你之前的说法并不是真的?”
  4325:“好吧,当他们抓我的时候,应该有说过理由。”
  普雷斯科特开始问些问题,探索犯人的身家背景。他未来的计划,但是他想知道更多有关他的犯罪:“有什么样的关联性,比如你在空闲的时间做什么事情,让你置身被逮捕的情势?这是一个严重的罪名……你知道的,如果你攻击他们,可能会杀了他们。你怎么做?你射杀他们还是刺伤他们或是……”
  4325:“我不确定,长官。威廉长官说……”
  普雷斯科特:“你做了什么?射杀他们、刺杀他们还是用炸弹?你有没有用来复枪?”
  克雷格·黑尼和其他的成员及时插嘴,问犯人有关他如何适应监狱的生活,试图减缓紧张的气氛。
  4325:“我是一个内向的人……头几天我有想过,我觉得乖乖听话、好好表现……就是我该做好的事。”
  普雷斯科特再次接话:“直接回答问题,我们不想听高级知识分子的废话。他问你一个很直接的问题,现在回答他的问题!”
  克雷格问的是监狱矫治方面的问题,犯人回答:“是的,在这里的确有一些收获,我确实学习到要服从。某些压力会让我觉得很苦,但是惩戒狱警是在做他们分内的工作。”
  普雷斯科特:“这个假释会议没办法在外面的世界约束你,你说他们教你某种程度的服从,教你如何变得合作,但是外面没有人会看着你,你将只靠自己一个人。有这样的控告在身上,你会成为一个怎么样的市民?我正在看你的控告细节,都快可以列成一大张了!”表现得十足有把握和主导优势的卡罗,仔细检查根本完全空白的笔记本,假装是犯人的“罪状”,好像里头填满了他的罪行,以及注记着逮捕和释放方式。他继续往下说:“你知道吗,你告诉我们你应该得到假释,是因为你在这里学到纪律,但是我们无法在你出去之后约束你……为什么你认为现在就可以做到(自律)?”
  4325:“我有一些事情等着我去做,我要去加州大学,去柏克莱,然后当学生。我想要主修物理学,我十分期待这个未知的体验——”
  普雷斯科特突然打断他,然后开始讯问他的宗教信仰,问他为什么没有考虑利用监狱团体治疗或职业治疗的课程。犯人似乎真的糊涂了,只好说他如果有这个机会他会这么做,但是这个监狱并没有提供那些东西。卡罗说他个人相当怀疑这个说法,并且向科特·班克斯求证犯人所说是否属实。(他当然知道我们的实验中没有这些课程,但这是他过去的假释委员总是会问的问题。)
  其他成员也都问完问题之后,普雷斯科特请惩戒狱警把犯人带回他的牢房。犯人站着感谢委员,然后自动伸出手臂,好让警卫铐上手铐。吉姆4325被护送出去,头上再度戴上袋子,然后安静地坐在走廊,轮到下一个犯人进入。
  犯人离开之后,普雷斯科特写下记录:“这是个无可救药的,迎合讨好的家伙……”
  我的笔记却提醒我:“犯人4325看起来相当冷静,总体而言很自制,他是截至目前的‘模范犯人’之一。”他似乎被普雷斯科特的攻击性审问(他被逮捕的罪名)而困惑了,才会承认自己有罪,虽然事实上他的犯罪完全是虚构的。在听证会上他很服从又合作,这会对他帮助很大,并且可能会是这个监狱环境中坚持到最后的生存者。
  
  光明的例子变得微暗
  
  接下来,科特宣布犯人3401已经准备进入听证会,并且大声宣读他的上诉请求:
  我想要假释,这样我才能在这个绝望的世界里开启我新的人生,而且告诉迷失的灵魂,良好行为最后可以获得温暖的心。功利主义的猪头最后只有耗竭的穷困,粗鄙的罪者可以在一周以内完全改过向善,上帝、信念和手足之情确实仍然在我们之中。而我应该被假释,因为我相信我在这里的行为毫无疑问无可指摘。我已经获得了安慰,并且发现最好能够出发到下一个更崇高、更神圣的地方。同时,成为我们环境下一个值得珍惜的成果,我们都可以确定我会改过向善直到永久。神的祝福。你们非常真诚的3401。请记得我,作为一个光明的例子。
  但警卫对他的反推荐呈现明显的对照:
  3401一直是个小麻烦制造者,不只如此,因为发现自己身上没有什么好发展的,所以他只是别人的追随者。他温顺地模仿着做坏事。我不建议假释他。——署名:狱卒阿内特
  我看不见3401有任何应该被假释的理由,我也无法将他平日的所作所为,和假释申请书中所描述的内容产生联系。——署名:狱卒马库斯
  3401不应该被假释,他自己所撰写讽刺至极的假释申请单就可以代表了一切。——署名:约翰·兰德里
  然后,头上戴着纸袋的犯人3401被带进来,卡罗说,他很想看看这个小无赖的脸。但在拿掉纸袋后,他和其他委员都露出惊讶的神情,因为他们发现格伦3401是个亚裔美国人,唯一的非高加索混血白人。格伦用叛逆、轻率的方式面对他们。但是他很符合刻板印象中的亚裔样貌:5英尺2英寸高,瘦但是结实,可爱的脸孔,乌黑发亮的头发。
  克雷格开始讯问犯人,他在他们将自己关在囚室里的暴乱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是否曾试图阻止?3401令人惊讶且直言不讳地回答:“不但没有阻止,我还鼓吹大家继续!”其他委员进一步质询,3401和谦卑的4325大大不同,继续用讽刺的语调说:“我认为这个机构的目的是希望让犯人改过向善,而不是与他们为敌,我觉得这才是导致我们的行动——”
  没坐在桌前而是会议室一旁的典狱长贾菲忍不住说,“也许你对改过向善没有正确的观念。我们正在教导你成为社会里有生产力的人,而不是教你如何将自己锁在牢房里!”
  普雷斯科特显然不想理会这种分散注意力的话题,立刻重申他才是主席:“至少有两个市民说,他们看到你离开犯罪现场”(他自己编造出来的情景)卡罗继续说:“说这两三个人都睁眼说瞎话,等于是说全人类都瞎了眼。现在,你不是写着‘上帝、信念和手足之情确实仍然在我们之中’?手足之情的表现,就是抢夺别人的财物?”
  卡罗接着开始打明显的族群牌:“很少有东方人在这个监狱里……事实上,他们可能是很好的市民……你一直是问题制造者,你嘲笑这里的监狱情况,你来到这里谈论改过向善,讲得好像整座监狱都应该交给你管才对。你坐在桌子前且打断典狱长,代表你说的话比他的任何一句都重要。老实说,即使你是监狱里留下的最后一个人,我也不会允许假释你,我认为你是最不可能被假释的人,你觉得怎么样?”
  “你有权力这么判断,长官。”3401说。
  “我的判断,在这个特殊的地方是很有分量的!”卡罗生气地说。
  普雷斯科特问了更多问题,但完全不让犯人有机会回答,最后谴责并驳回3401的申请:“我不认为我们现在需要花更多时间在他身上,他的记录和意见让我们清楚知道他是什么样的态度……我们还有别的申请案,我看不出还有理由要讨论下去。我看到的,只是一篇出自反抗叛逆之人所写的精彩演讲稿。”
  离开之前,犯人告诉委员他的皮肤起疹子,都快破皮了,让他很担心。普雷斯科特问他有没有去看门诊,或做过任何有助解决问题的事。犯人说没有,但卡罗提醒他这是假释听证会,不是健康检查,然后用一长串话打发他:“我们试着对进来的人找一些假释的理由,只要你走进这个特殊的地方,想留下什么样的记录是你自己的决定,你的行为就代表你可以怎样适应这个社会……我希望你能仔细思考你所写的人性基本道理,你是一个聪明人,而且非常了解文字的运用,我认为你可以改变你自己,没错,你未来可以有机会改变你自己。”
  卡罗转向警官,然后以手势示意要他把犯人带走。如今无比懊恼的小男孩,慢慢举起他的手臂让警官为他铐上手铐,等着被带离这里。他也许已经发现,轻率的态度会让他付出重大的代价,他没有预料到这个事件会这么严重,而且假释听证竟然是来真的。
  我的笔记记录着,犯人3401比他一开始表现得更复杂。他有意思地兼容各个特质于一身,当他和监狱里的狱卒交涉时,他通常很严肃也很有礼貌。但是在这个场合之中,他却写了一封讽刺、滑稽的请求假释的信,还说这里并没有让他改过向善,强调自己的灵性,声称自己是个模范犯人。狱卒似乎都不喜欢他,由狱卒们的意见可以看出他们强烈反对假释,正好和他大胆的假释申请信和行为形成强烈的对比——我们在这个会议室里看到的这个人,过去观察中是服从、甚至是畏缩的人。“这里绝不允许开任何玩笑。”委员会,特别是普雷斯科特,带着强烈敌意追击,但是他没有办法有效抵御这样的攻击。随着听证会的进行,他逐渐变得退缩且没有反应。我怀疑他是否可以在接下来完整的两个星期中存活下来。降低反抗
  接下来是犯人里奇1037,他妈妈自从昨晚来访时看到她的儿子状况很糟,就开始十分担心。但今天早晨他状况依旧不好,还把自己关在二号囚房里,也时常进出黑洞关禁闭。1037的申请很有趣,但是科特·班克斯用平淡无感情的音调念得很快,变得好像少了点什么:
  我想要被假释,这样我才可以和老朋友一起共度我珍贵的青春时光。星期一我就满二十岁了。惩戒狱警让我相信自己有很多弱点,星期一那天,在我认为自己遭到不公平的对待时,我试图造反。但是那天晚上,我终于发现我不值得受到更好的对待,我开始尽全力合作,而且我知道每个惩戒狱警只不过是关心我和其他犯人的福祉。尽管我对他们和他们的希望嗤之以鼻,但是,监狱的工作人员从过去到现在都对我很好。我深深地尊敬他们甘受侮辱的态度,而且我相信因为他们的仁慈,我已经改过向善,而且变成更好的人。——诚挚的1037
  三个警卫共同提供了建议,科特念着:
  1037在反叛期间过后有所改善,但我们相信这只代表我们校正的成效,在被假释到外界之前他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我们同意其他狱警对1037的评价,而且1037的确变得较好了,却尚未达到可以完全接受的程度。虽然正在接近中,但1037距离假释还有一段路。我们不推荐假释。
  里奇1037进入会议室时,表现得像是青春活力和沮丧消沉的诡异综合体。他直接谈论他的生日,这是他想要假释的真正理由,那对他而言十分重要,他说,当初他签名时忘记了这一点。他一直全神贯注地努力回答典狱长的问题,以免让他惹上麻烦或是破坏他离开这里的正当性:“难道你不认为我们的监狱也可以给你一个生日派对?”
  普雷斯科特抓住这个机会:“即使是你这个年纪,也在社会里待过一阵子了。你知道社会规范,你必须承认,监狱是给破坏社会规范的人住的,而你的所作所为,就让你身处在这个危险的处境上。孩子,我知道你改变了,我看得出来,我也审慎地认为你已经进步了。但这是你亲手写的,‘尽管我对他们和他们的希望嗤之以鼻’,嗤之以鼻!你不能藐视他人和他人的资产。如果国家里的每个人都藐视他人的资产,那会发生什么事?如果你被逮到了,可能会小命不保。”
  卡罗假装回顾他的空白笔记本上关于犯人过去的记录,而且发现了某件重要的事,立刻提出质问:“我发现,在你的逮捕报告中你很爱唱反调,事实上你也有稍微收敛一点,否则你可以打伤那些逮捕你的警官。你的进步让我印象深刻,而且我认为你开始懂得自己的行为是不成熟的,在很多方面完全缺乏判断力,而且没有顾虑到他人。你把人们都当成傻瓜,你让他们觉得他们是物体,可供你使用。你操控人们!你所有的人生似乎都在操控人们,你所有的报告都在谈论你对法律和秩序的漠不关心。而且你有一段时间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你凭什么认为自己可以假释?你可以告诉我们什么?我们正在试图协助你。”
  犯人1037没预料到这个针对他性格的人身攻击。他含糊地说着没有条理的解释,说明为什么他可以在诱使他出现暴力行为的情境中不为所动,并且安然脱身,他继续说这个监狱经验对他的帮助:“我看到很多不同人对不同情境的反应,他们如何让自己尊敬其他人,例如和不同牢房的室友谈话、对相同情境的不同反应等等。我发现三个不同值班时间的每个狱卒,在相同情境中的表现都大同小异。”
  奇怪的是,1037接着提起自己的“弱点”,也就是承认他是星期一监狱反叛行动中的鼓吹者。他已经变得完全服从,指责自己对抗狱卒,而且完全没有对狱卒的虐待行为回应任何批评。
  令人意外的是,普雷斯科特打断犯人的自白而武断地问他:“你使用药物吗?”
  1037回答:“没有。”然后被允许继续认错,直到再度被打断为止。普雷斯科特发现他的手臂上有个青紫的淤伤,便问他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淤伤。虽然这是因为他和狱警扭打所造成的,犯人1037还是否认狱卒强制管束或抓他去单独监禁的部分,反而说是因为自己不停违抗狱卒命令,才会产生淤伤。
  卡罗喜欢他这样自我坦承疏失:“继续保持这个好的行为,嗯?”
  1037说,即使可能会丧失他的薪水,他仍然考虑申请假释(这好像有点极端,原先设想应该有多少所得,但到最后变得口袋空空)。他全程完整地回答委员会的问题,但是沮丧感一直围绕着他,如同普雷斯科特的听证会笔记所言。他的心智状态就像他母亲访视时直接觉察到的。似乎他所以尽力试着坚持下去,只是为了证明他的男子气概——也许是对他的父亲?对于他在监狱里获得什么经验的问题,他也做了一些有趣的回答。但是大部分听起来都只是为了获得委员会青睐的场面话。精疲力竭的孩子
  最后一位是英俊年轻的犯人修比7258,科特带着藐视的口吻宣读他的请求:
  我申请假释的第一个理由,是我的女人很快就要离开这里去度假,而我想要在她离开之前再多看她一眼,当她回来的时候,我刚好就要离开大学了。如果还得等上整整两个星期才能出去,我就只能见她半小时。在这里因为有惩戒狱警和监督者,我们无法用喜欢的方式道别和聊天。另一个理由是你们已经看到、也知道我不会做的改变,我说的改变是指破坏为我们犯人设定的规则。因此让我假释出去可以节省我的时间和你们的支出。我确实曾经和之前的牢房室友8612尝试逃跑,但是自从那次全裸坐在空牢里开始,我就知道我不应该对抗惩戒狱警,因此从那时开始我几乎天天都循规蹈矩,同时你们也会发现,我已是监狱里最好的犯人。
  再一次,警卫阿内特的建议和犯人有所出入:“7258是一个聪明的造反者。”这是警卫阿内特从头到尾的评价,他接着愤世嫉俗地谴责:“他应该在这里再关一段时间或甚至关到腐坏为止。”
  警卫马库斯比较抱持希望:“我喜欢7258,而且他是一个不错的犯人,但是我不觉得他比其他的犯人更有资格被假释,而且我有自信,犯人在这里的经验将会对他天生有点任性、难以驾驭的白痴个性有健康正面的影响。”
  “我也喜欢7258,就跟8612(戴维,我们的卧底)一样,但是我不认为他应该被假释,我的看法和阿内特不会相去太远,总归一句不应该让他假释。”约翰·兰德里写道。
  头上的袋子一被拿下来,犯人的招牌露齿笑容立刻闪耀光芒,光是这样,就足以让卡罗气得跳脚。
  “事实上,这整件事情对你而言很有趣,你是一个‘聪明的造反者’,警卫准确地这样形容你。你是一个对你生活中任何事都不在乎的那种人吗?”
  他才刚要回答,普雷斯科特却改变方向,问了他的学历背景。
  “我计划在秋天开始上俄勒冈州立大学。”
  普雷斯科特转向其他委员会成员,并说:“我曾说过,你知道的,对某些人来说教育是一种浪费。有些人不应该勉强他上大学,如果当个技工或杂货店店员,他们会比较开心。”他轻蔑地对犯人挥手,继续说:“好吧,让我们继续,你做了什么让你进来这里?”
  “没什么,长官,就只是签下了实验同意书。”
  这个过于诚实的回答,可能反而破坏流程或对会议的进行造成威胁,但是掌权的主席普雷斯科特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所以聪明的家伙,你觉得这只是一个实验?”他拿回了掌舵主控权,假装检视犯人的档案,然后就事论事地提起:“你涉及了抢劫。”
  普雷斯科特转头问科特·班克斯,他涉及的是第一还是第二程度的抢劫,科特点头回答“第一”。
  “第一,嗯,跟我想的一样。”该是教导这个年轻的激进分子一些人生道理的时候了,所以普雷斯科特提醒他,当犯人企图逃跑时会发生什么事情。“你只有十八岁,看看你对自己的人生做了什么事!你坐在我们面前,告诉我们你甚至愿意放弃报酬离开监狱。报告里的每一个地方,都看得到同样的事情:‘聪明的家伙’、‘自以为是’、‘反抗所有权威’!你是哪里出了问题?”
  问完他的父母职业、他的宗教信仰,还有他是否定时上教堂之后,普雷斯科特对于犯人说他的信仰“不限于一个宗教”感到生气。他反驳:“你甚至连这么重要的事情都下不了决定。”
  普雷斯科特生起气来,甚至暴怒到离开房间几分钟,让委员会的其他成员问他一些标准化的问题,有关于如果他的假释请求不被允许,他下星期将计划如何表现?
  
  为了自由丧失报酬
  
  这个在高度紧张的程序里的暂时休息,让我有时间理解犯人1037愿意放弃他的报酬以获得假释的重要性。我们必须将这个问题形式化,当作往后问每一个犯人的基本问题。我请卡罗问他:“如果你被假释,你是否愿意放弃你当犯人所赚得的钱?”
  起初,卡罗用极端的方式发问:“你愿意给我们多少钱好让你离开这里?”犯人7258困惑地说,他不会付钱来取得释放。卡罗赶紧修正问题,问他是否愿意放弃他目前所赚得的钱。
  “是的,长官,我愿意。”
  犯人7258并没有表现得特别聪明或更高度的自我觉察。他也没有像其他犯人一样将他的情境看得很严重。他是所有人里头最年轻的,只有十八岁,态度和反应也相当不成熟。尽管如此,他的超脱和幽默感可以让他好好适应接下来一个星期里等在他和同侪前方的事情。
  接下来,我们让每一个申请假释的犯人都回到假释会议室,回答同样的最后一个问题:是否情愿以放弃报酬为假释的交换条件。犯人1037,造反的生日男孩肯定地回答,如果被假释他愿意放弃报酬。合作的犯人4325也是以肯定的方式回答。只有犯人3401,大胆的亚裔美国人,不希望因为假释而损失金钱,因为他真的很需要这笔钱。
  换句话说,四位年轻孩子中有三位迫切希望被假释,并且愿意放弃每天辛苦24小时当犯人工作所赚来的薪水。值得注意的是,问题陈述时用字遣词的力量。想当初,所有的志愿者的主要动机都是金钱,整整两个星期每天可赚十五美元,学校秋天开学前,他们并没有任何其他的收入来源。现在,尽管他们因为当犯人受尽苦楚,尽管他们遭受身心虐待——无止境的报数,在午夜中被叫醒;独裁威权的压制;狱警创造的邪恶,没有隐私权,关禁闭;全身赤裸;锁链加身;头戴纸袋;不干净的食物和常被没收的床垫——但是,多数的犯人仍愿意放弃报酬以求离开。
  也许更值得注意的是,说完“金钱诚可贵,自由价更高”的事实之后,每一个犯人却还是被动地屈服于这个系统,屈服于伸手被戴上手铐,屈服于戴上纸袋,屈服于扣上脚上的锁链,然后像只绵羊一样,跟着警卫回到可怕的监狱地下室。在假释听证会的过程中,他们的身体离开了监狱,以百姓平民的身份出席,而不会直接和楼下痛苦的犯人有任何联系。为什么没有人说:“既然我不要钱,我可以自由地离开这个实验,而且要求现在就被释放。”然后,我们就得遵从他们的要求,然后马上终止。
  没有人这么做。没有一个犯人在后来告诉我们,他曾经考虑过可以自行离开实验。实际上他们已经停止思考,他们觉得被限制在监狱里是被心理学家控制,而不是如同416所说的国家。决定他们去留的权力握在假释委员手上,并不是他们个人。如果他们是犯人,的确只有假释委员有权力释放他们,但如果他们事实上只是,也的确只是实验受试者,每一个学生随时都有权利选择留下或离开。很明显地,在他们的心里埋有一个心理开关,把他们从“现在开始我是一个付费的实验志愿者,拥有所有的公民权利”转变成“现在的我,只是在可怜、不公平的权威系统下一个无助的犯人”。
  事后委员们一一地讨论个案,以及他们所有的反应。大家都同意所有的犯人似乎很紧张且急躁、并且完全融入他们犯人的角色。普雷斯科特敏锐地分享他对犯人1037存有的一份牵挂。他准确地觉察到,1037在作为反叛的大首领后留下了深深的忧郁:“这只是一个感觉,我曾经有和试图逃狱、最后却上吊或割腕的人生活在一起的经验,这里有一个家伙,——进来就向我们充分地表现自己,但是最后他的回答却迟滞了。然后,最后一个进来的人,他很——致,他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他仍然谈论,、一个实验’,但是同时他也愿意坐下来谈论他的父亲,他的感觉,他对我而言很不真实,而我的根据只是一种感觉。第二个人,东方(亚裔美国人)犯人,他是一块石头。对我而言,他只像一块石头。”
  最后,普雷斯科特提出这样的建议:“我建议让一些犯人在不同时间点出去,让他们自己设法做点什么事情,好让他们可以顺利离开这里。同时,很快地释放少数几个犯人,可以给剩下的人一些希望,并且减缓他们绝望的感觉。”
  他们达成要很快释放第一个犯人的共识——大个头的吉姆4325。排在后面的是三号,里奇1037,也许会被预备的犯人取代。要不要释放3401或7258,大家的意见就不大相同了。
  
  我们在这里见证到什么?
  
  第一次的假释听证会中,浮现出三个重点:模拟和真实之间的界限已经模糊不清:犯人对警卫绝对优势控制的从属性和严肃性已经稳定地增加:担任假释委员会主席的卡罗·普雷斯科特表现出性格的剧烈转变。
  
  监狱实验和真实监狱之间的界限已模糊不清
  
  不知情的一般观察者,可能会自然地以为,他们看到的是真实监狱的假释听证会。从许多方面都可以看见,这些被监禁者和狱卒间的角力。对于实际情况的辩证、参与者面临情境的严肃性,以及犯人假释请求的手续、抵抗狱卒们的挑战,由各方人马所组成的假释委员会……短时间内,整个过程引发强烈的情感,互动的基础显然来自委员会提出的问题,以及犯人对于“被控罪名”的辩解。
  似乎很难相信他们才经过四天的志愿实验,也很难以想象他们未来在斯坦福监狱里当犯人的时间其实只剩下一个多星期。他们的囚禁并不是好几个月或是好几年,而假释委员会似乎也已暗示了角色最后的判决。角色扮演已经变成角色内化,演员们已经承担他们虚构角色中的特质和认同感了。
  
  犯人的从属性与严肃性
  
  回头来看,大部分犯人一开始都很不情愿,但到后来变得顺从,并且融入监狱里扮演的高度预设的角色。他们提到自己时,总是通过辨识号码与匿名的身份,而且立刻回答问题。他们总是以严肃的方式回答荒谬的问题,比如他们的犯罪和改过向善的努力。全无例外,他们都已经变得彻底服从假释委员会的威权,和惩戒狱警还有整个系统的控制。只有犯人7258鲁莽地表示,他会在这里是因为志愿参加“实验”,但也很快就因为普雷斯科特的语言攻击而收回他的这个说法。
  有人以一些轻率无礼的理由要求假释,尤其是犯人3401,一个亚裔美国学生,委员会因他这些不被接受的行为而裁决他不能获得假释,让他显得惶惑不安。大部分的犯人似乎已经完全接受情境的前提。他们不再反对或反抗他们被教导或命令的事情。他们就像体验派的表演者,即使不在舞台或离开镜头了,仍然持续地扮演戏里的角色,并且让他们的角色取代真实的身份。这对于主张人类与生俱来就有人性尊严的人而言,结果必定是令人沮丧的。先前引人注意的犯人反抗威权行动,带头暴动的英雄已经变成乞求者。没有英雄从这个集体行动当中走出来。
  烦躁不安的亚裔美国犯人,格伦3401,在令他紧张不已的假释委员会体验后的几个小时,就必须被释放,因为他全身长满了疹子。在学生健康中心提供了适当的医疗后,他已被送回家找自己的医师看病。一下出那么多疹子是他的身体释放压力的方式,就如同道格8612因暴怒而失去情绪控制力一样。
  
  假释委员主席的剧烈转变
  
  在这个事件之前,我和卡罗·普雷斯科特已认识三个多月,而且几乎每天和他互动,有时还一讲电话就讲很久。当我们共同执教一个长达六周的监狱心理学课程时,我看见他很有说服力、激烈地批评监狱系统,他认为那是法西斯主义设计的工具,要用来压迫有色人种。他明显地察觉,监狱和其他的权威控制系统只要施加一点压力,就可以轻易地改变人们,包括被监禁的人和监禁他人的人。没错,在星期六晚间地区电台的谈话性节目里,卡罗时常提醒他的听众,这个陈旧过时的制度是失败的,而他们正不断浪费纳税钱来支持这个昂贵的制度。
  他告诉我,他已经预期每年一度的假释听证会是场噩梦,犯人只有几分钟时间可以说服许多委员会成员,他们似乎没有在犯人身上放任何注意力,当犯人为自己辩护的时候,他们才忙着翻阅厚重的公文夹,但有些公文夹甚至可能是下一位犯人的,早一点阅读可以节省时间。如果有人间起有关定罪的问题,或是任何前科档案中的负面信息,你马上就会知道,你至少要再等待一年,因为对自己的过去辩护,会阻挡未来美好事物的开展。卡罗的故事启迪了我,专制的漠不关心,会产生一群一年又一年被否决假释申请的犯人,就像他一样。
  但是,从这个情境中我们可以学到什么更深的教训?崇拜权力,厌恶弱势,支配控制,从不妥协,落井下石,先下手为强。这些黄金准则是给他们的,而不是给我们的。权威就是规定,规定就是权威。
  从受到父亲施虐的孩子身上,我们也学到一课:有一半的孩子在未来也会变成一位具有家暴倾向的父亲,虐待他们的小孩、配偶和父母。但就算他们之中有一半会认同攻击者,传递这样的暴力,却还是有人学到认同受虐者,因怜悯而拒绝侵犯。只是,研究无法帮助我们预测哪一种受虐的孩子后来会变成施暴者,而哪一种会变成懂得怜悯的大人。先停下脚步看看没有同情心的权力
  这让我想起,简·艾略特(Jane Elliott)的经典实地教室实验,她根据眼睛的颜色判断学生地位高或低,教导她的学生什么是偏见和歧视。班级里被认为优势的蓝眼睛小孩,会假设自己比棕色眼睛的小孩更具有支配力,甚至会用言语和身体虐待他们。此外,他们新获得的地位也会影响他们认知功能的增进。当他们处于优势的时候,蓝眼睛小孩每天的数学和拼字能力都在提升。而充满戏剧化的是,比较“劣势”的棕色眼睛小朋友的测验则表现下降。
  接着,也就是这个教室实验最出色的一点。艾略特在隔天对班上的小朋友说她犯了一个错误,事实上棕色眼睛比蓝色眼睛来得好!于是些艾奥瓦州赖斯维尔市的三年级学生地位马上翻转过来。棕色眼睛的小朋友这下有机会了,他们从先前被歧视的痛苦,转变成众所瞩目。新的测验分数显示,原先分数较高的和原先分数较低的群体互换了。
  这堂怜悯同情课程的意义究竟何在?后来被提升了地位的棕色眼睛小朋友们,真的能够了解正如他们前天亲身体验备受歧视、那些处于劣势的人吗?
  完全没有!棕色眼睛者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们主导、歧视、虐待之前的蓝眼睛虐待者。同样的,在历史中也充满了许多这样的例子,显示很多因宗教迫害而出走的人,一旦他们安全了,并且在权力领域里受到保护,就会表现出对其他宗教无法忍受和狭隘的眼光。
  
  “棕色眼睛”的卡罗
  
  我的这位同仁,在被放到假释委员会里最有威权的位置的时候,他的剧烈转变其实是个长远的旅程。首先,他有优秀出众的即兴演说能力,就像传奇爵士乐手查理·帕克(Charlie Parker)的萨克斯风独奏本事。他没有丝毫犹豫,流畅且笃定地即兴编造犯罪的细节以及犯人过去的历史。但是随着时间慢慢过去,他似乎也拥抱了他新的权威角色、强势和说服力,他现在可是斯坦福监狱的假释委员会主席,让犯人非常害怕、同侪赋予重责的权威人物。他忘却了曾经因为“棕色眼睛”而忍受多年的辛酸遭遇,现在的他因为身为被赋予绝对力量的委员会主席,双眼看见了前所未有的新视野。卡罗在会议最后向委员会的同事所说的话,透露出他对内在转变所感受的苦恼。他已经变成了施压者。当天稍晚用餐过后,他透露当他扮演新角色,听见自己所说的话时,他感到十分恶心。
  我很纳闷,当他面对星期四下一个假释委员会会议时,他的自我反省是不是真的有正向的效果。他会对新犯人的假释请愿有更多的考虑和怜悯之心吗?还是这个角色真的会改造一个人?
  
  星期四的假释会议和惩戒委员会
  
  隔天在重组假释委员会之前,我们要带四个犯人。除了卡罗,其他委员会成员都是新来的;克雷格·黑尼因为费城家里有急事得先离开小镇,取代他的是另一位社会心理学家,克里斯蒂娜?马斯拉什(Christina Maslach),她安静地观察会议的进展,很少明显的直接参与。另外还有一名秘书和两名研究所学生,进来递补这个由五人组成的委员会。在狱卒的强烈要求下,除了考虑假释请愿,委员会也会对严重的捣乱者考虑各种不同的惩戒行动。科特·班克斯持续他持有武器的警官角色,典狱长贾菲也坐着观察,然后在适当的时机给予评论,我一样从单面镜后头观察,并且记录过程,再根据录像带做分析。另一个和昨天不同的地方,是我们不会让犯人和委员坐在相同的桌子上,而是让他们坐在一个放置在台座上的高椅里说话——就像警察侦察审问一样,好进行更好的观察。
  
  绝食抗议者获判出局
  
  第一位列入判决程序的,是最近才加入的犯人416,他仍然坚持绝食抗议。科特·班克斯念完惩戒记录控诉,许多狱卒都反对他假释。狱卒阿内特对416特别生气,他和其他的狱卒都不能确定该怎么对待他:“他才来短短的时间却完全不肯顺从,不停地破坏所有的秩序和我们平常的例行工作。”
  犯人马上同意他们说的是对的,他不会为任何的指控作任何争论。但是在他同意吃监狱提供的东西之前,他强烈要求拘留的合法性。普雷斯科特要他说清楚“法律援助”。
  犯人416用生疏的口吻回答:“我会在监狱里,实际上是因为签了合约,但是我不是在法定年龄签的。”换句话说,我们必须根据这个个案找律师,然后将他释放,要不然他会继续绝食抗议然后生病。因此他推论,监狱当局会因此被迫释放他。
  这个骨瘦如柴的年轻人面对委员会时,就如他对狱卒—样保持一号表情:他很聪明,自主性高,对他的主张有很强的意志力。但是他对自己监禁的辩护——不是在法定年龄签订研究同意合约——跟典型中我们认为的他不太相符,他应该是根据意识形态原则行动的人,现在似乎是过度的守法且见风转舵。虽然他头发凌乱,衣冠不整,身材枯瘦,但是416的行为没有引发任何曾和他互动的人的同情心——狱卒、其他犯人甚至委员都没有。他看起来就像无家可归的游民,让经过的人觉得内疚而非同情。
  普雷斯科特问416为什么进监狱时,犯人回答:“这里并没有指控,我没有被控告,我并不是被帕洛阿尔托市的警察抓来的。”
  被激怒的普雷斯科特问416,当时是否因为做错事而进监狱。“我是一个备取递补的人,我——”普雷斯科特又冒火又困惑。我这才想起来,我并没有向他简介416和其他人不一样的地方,他是一个新的递补犯人。
  “无论如何,你是什么,一个哲学家?”卡罗花了点时间燃起香烟,也许是借机构思一下新的攻击方式。“你会用哲学的思考,是因为你在这里。”
  当一个秘书委员建议以操练作为惩戒行动时,416立刻抱怨,他已经被迫忍受太多操练。普雷斯科特简短地下结论,“他看起来不是个强壮的家伙,我认为他很需要操练”,他让科特和贾菲把这个放到惩戒行动清单里面。
  最后,卡罗问他一个重要的问题——他是否愿意放弃他当犯人所赚的金钱,来换取假释?——416立即且明确地回答:“是的,当然。因为我不觉得那些钱值得这些时间。”
  卡罗已经受够他了:“把他带走。”然后416就像机器人一样,做其他人离开时所做的事情:不需指令就站起来,伸出手臂等待被戴上手铐,戴上袋子,然后让人护送离开。
  令人好奇的是,即便他是不情愿的研究参与者,他并没有要求委员会立即终止他的角色。如果他不要钱,那他为什么不当场就说:“我退出这个实验。你们必须归还我的衣服还有我的东西,让我马上离开这里!”
  犯人416的名字叫作克莱(Clay),但并不容易被任何人塑造。他坚定地用他的原则立足,且固执地用他的策略前进。然而,他已经太过投入犯人身份,以至于无法宏观地察觉,只要他坚持,就能获得开启自由的钥匙。但现在他已退席,肢体上虽然已经离开监狱审判,但满脑子想的恐怕仍是审判的事。
  
  成瘾是简单的游戏
  
  下一棒是犯人保罗5704,立刻抱怨他减少了多少香烟的配给,因为本来那是我们承诺过他,行为良好时该有的权益。狱卒对他的惩戒指控,包括“持续性、强烈的不顺从,燃烧着暴烈和黑暗的情绪,不断煽动其他犯人不顺从和不配合”。
  普雷斯科特挑战他所谓的良好行为,如果他应付不当,可能不再有抽烟的机会。犯人用几乎勉强可以听到的声音回答,委员会成员只好要求他说大声一点。当他被告知他的行为很糟糕,甚至知道这将会代表对其他的犯人的惩罚时,他瞪着桌子中央,再次含糊地说;
  “我们已经讨论过这个……如果有一些事情发生,我们只是跟着它……如果有一些人做了一些事情,我会为他们的行为受惩罚——”
  一个委员会成员打断他:“你是否曾经因为任何其他的犯人而受处罚?”保罗5704回答有,他曾经和他的同伴肝胆相照。
  普雷斯科特大声且嘲弄地宣布:“那么你是烈士,啊?”
  “是的,我猜我们都是……”5704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回答。
  “你有要为自己说什么吗?”普雷斯科特继续盘问他。5704回应了,但仍是以难以分辨的声音。
  让我们先回想一下,5704是个非常高大的犯人,他公开挑战许多狱卒,尝试过脱逃、散布谣言、消极抵抗。他也曾经写信给他的女朋友,表达他被选为斯坦福监狱犯人申诉委员会首领的骄傲。此外,同样地,5704志愿参与这个实验其实是基于某些不方便说明的真相。他是有目的地签下同意书,打算当一个卧底,揭露这个研究,而且计划写文章到自由的、地下化的报社。他认为这个实验只不过是一个政府支持的计划,目的是为了学习处理政治异议分子。但是,之前的虚张声势现在全都不见了吗?为什么他突然变得这么不一致?
  现在坐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顺从且忧郁的年轻男子。犯人5704只是向下凝视,点头回答假释委员的问题,没有直接的眼神交会。
  “是的,我愿意放弃我赚得的金钱来获得假释,长官。”他尽力集中力量,大声回答。(六个犯人中已经有五个愿意。)
  我想知道是什么心理动力、热情,让这么令人赞扬的年轻人的革命精神,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全消失?
  作为一个旁观者,我们稍后发现,保罗5704已经深入犯人的角色,为了逃跑,他曾用他长且坚硬的吉他指甲松开墙壁的电器箱板,再用这个板子弄掉牢房的门把。他也使用过这些指甲,在墙上标示他在牢房度过的日子,目前只刻有星期一/二/三/四,等等。
  
  一个令人困惑、有力量的犯人
  
  下一个假释请求犯是杰里5486,他表现出乐观的风格,可以安静地应付任何来临的事情,比先前更令人困惑。和犯人416或是其他较瘦的犯人像是格伦3401相比,他的身体明显强健得多。感觉上,他应该可以忍受完整的两个星期而不必抱怨。但是,他的声明不诚恳,因为面对受伤受苦的伙伴,他都没有表达支持。在这里的几分钟里,5486企图尽可能地与普雷斯科特敌对,想都不想,就立刻回答他不愿意为了假释放弃他赚得的金钱。
  狱卒都认为,5486不应该获得假释,因为“他写信闹了一个笑话,而且大致来说他并不合作”,当委员要求他解释他的行为时,犯人5486回答:“我知道这是不合法的信……这不应该是……”
  狱卒阿内特本来沉默地站在一旁观察,现在忍不住打断他:“惩戒狱警要求你写信吗?”5486说是,狱卒阿内特又问:“所以你是说,惩戒狱警要求你写一封不合法的信?”
  5486退却了,“好吧,也许我用错词……”但是阿内特并不放过他,念了他的报告给委员会听:“5486有逐渐走下坡的趋势……他已经变成笑柄,而且还是个不好笑的笑星。”
  “你觉得这很有趣?”卡罗挑战他。
  “(会议室里)每个人都在笑。不过直到他们笑我才会笑。”5486自我防卫地回答。
  卡罗有如恶兆临头般插话:“每一个人都可以提供一个笑容——我们今晚要回家。”他仍然企图减轻对抗性,然后再问他一系列刺激性的问题,“如果你在我的地盘,根据我有的证据还有工作人员的报告,你会做什么?你会怎么行动?你认为怎么做对你最好?”
  犯人躲躲闪闪地回答,完全没有回应到问题的核心。等到几个委员会成员的问题问完之后,被激怒的普雷斯科特气得要把他打发走:“我觉得我们已经看够了,我认为我们知道该怎么做。我看不出有浪费我们时间的任何理由。”
  这样意外地被打发走,让犯人很惊讶。很明显地,对那些他应该去说服支持的人,他创造了一个坏印象——如果不是这次被假释,那么他就会在下次委员会开会的时候被假释。这一次,他没有用他最好的有趣方式行动。科特让狱卒将他戴上手铐,戴上纸袋,然后让他坐在走廊的板凳上,等待下一个个案,最后再把他拖下楼去,继续监狱生活。
  
  “中士”表面的紧张
  
  最后一个接受假释评估的人是“中士”,犯人2093,他笔直地坐在高椅上,挺胸,头向后,缩下颚——我所看过最完美的军人姿势。他要求假释,因为那样他才可以“把时间作更有效的运用”,他更进一步说,“从第一天就遵守规则。”但不像他大部分的同侪,2903不会以放弃金钱交换假释。
  “如果我放弃我所赚到的钱,那就会是我人生中损失最大的五天。”他还说,相较之下,这么少的酬劳几乎无法补偿他所付出的时间。
  普雷斯科特继续追问,因为他的回答听起来不“真实”,好像事先就已经想过这些事情,因为他不是自动、立即的回答,而是小心使用词汇来伪装他的感觉。“中士”为了他给人这样的印象而道歉,因为他总是立刻、清楚表达他的意思。宽厚的卡罗向“中士”保证,他和委员们都会严肃考虑他的案子,然后称赞他在监狱里的好表现。
  结束会谈之前,卡罗问“中士”为什么没有在第一次就提出假释要求,“中士”解释:“除非第一次申请假释的人太少,否则我不会提出要求。”因为他觉得,其他的犯人在监狱里过得比他辛苦,而且他也不希望自己的申请案卡在其他人之前。卡罗和缓地批评他太优秀、太高尚,他认为,这是愚昧地想要影响委员会的判断。“中士”很惊讶,立刻说他是真的这样想,并不是要企图感动委员会或任何人。
  卡罗显然有点糊涂了,所以他想知道一些这个年轻男子的私人生活,问到他的家庭,他的女朋友,他喜欢什么样的电影,他是否会花时间买冰淇淋——把所有的小事情都放在一起时,便可以组合成一个人独特的身份认同。
  “中士”就事论事地回答他没有女朋友,很少看电影,他喜欢吃冰淇淋,但是最近甚至没有钱买上一球。“我只能说,当我到斯坦福上暑期班时,只能住在车子后座;进监狱后的第一个晚上有点睡不着,因为监狱里的床太软,而且我在监狱里吃得比过去两个月都好,也比过去两个月有更多的放松时间。谢谢你们,长官。”
  哇!这个男人竟给了我们那么违背人性的解释。他的个人尊严和健壮感觉,让我们完全看不出来他整个夏天都在挨饿,甚至参加暑期班时还没有床可以睡觉。对任何人和大学学生而言,监狱里可怕的生活情境竟然能够被视为更好的生活,无论如何都让我们相当惊讶。
  “中士”看起来似乎是一个没有深度、不想太多的顺从犯人,但是他其实是最有逻辑、深思且道德一致的犯人,这个年轻人唯一的问题是,他不知道如何有效地和其他人生活,或如何要求其他人支持他的需求、财务、个人和情绪。他似乎紧紧地被他内在的坚毅和外在的军事化表现所束缚,因而没有人可以真的接近他的感情。看起来,他可能会比其他人过着更辛苦的生活。
  
  犯人5486的补充说明
  
  当委员会准备结束时,科特忽然宣布,最无礼的犯人5486想对委员会做额外的说明。卡罗点头说好。
  5486很懊悔地说,他并没有表达出他真正的意思,因为他没有机会好好思考。他在监狱里体验到个人的耗尽,他从一开始预期进入一个实验,而后到现在他已经放弃得到公平的希望。
  坐在他后面的狱卒阿内特,转述了他们今天午餐的对话,表示5486说过,他的精神耗尽一定是因为“遇到很糟的同伴”。
  卡罗·普雷斯科特和其他委员,明显地被这个补充说明困惑了——这个陈述,如何为他的假释加分?
  普雷斯科特对他的这个表现明显感到失望。他告诉5486,如果委员会要对你做任何建议,“我个人觉得你会待在这里直到最后一天,并不是针对你个人,而是我们要保护社会。而且我不认为你可以在出狱后找到一个有建设性的工作,做出对社会有益的事情。在你刚刚走出那道门后,你觉得我们就像是一群笨蛋,而且你好像是在和警察或权威人士交涉。你没有和权威者和睦相处过,你有吗?你要如何跟你的朋友相处?但是我想要说的是,从你走出那道门到现在只有很少的时间可以思考,现在你回到这里,想让我们受骗,用不同的观点来看你。你究竟有什么真实的社会意识?你凭什么认为你欠这个社会?我只想听到你说些真实的东西。”(卡罗又回到第一天的形式!)
  犯人因为针对他本身特质的正面攻击而吃了一惊,赶紧赔罪解释:“我有一个新的教师工作,我觉得这是一个有价值的工作。”
  普雷斯科特并不接受他的说法。“这只会让你更受怀疑。我不认为我会让你教导任何年轻人。不是因为你的态度、你的不成熟、你对责任的冷漠。而是因为你甚至无法处理这四天监狱的生活,让自己不要变成那么讨厌的人。现在你告诉我你想当教师,一个有特权的身份。没错,接触合乎礼仪的人并告诉他们某些东西,这是一种特权。我觉得,你还没有让我信服。我只是第一次读你的记录,而你还没有任何我想看的东西。警官,把他带走。”
  链住、戴上袋子,然后送回地下室监狱……这些灰头土脸的犯人必须在下一次的假释听证会有更好的表现——如果他们还有参加的机会的话。
  
  当假释的犯人成为假释委员会主席
  
  回头检视这两次假释听证会,撇开大厅里所发生的事情,光是观察角色扮演对这个“成人权威听证会”的强硬主席所产生的效果,就已经很有意思了。一个月后,卡罗·普雷斯科特针对这经验对他的影响,提出了一个温柔的个人声明:
  无论我何时进入这实验场域,我总是带着沮丧离开——那是绝对真实的感觉。当人们开始反映实验中所发生的各式各样的事情时,这实验就不再只是个实验了。举例而言,我注意到在监狱中,当人们把自己当成是一个狱卒时,就必须以一个特定的方式来引导自己。他们必须让自己以一些特定的印象、特定的态度被接受。犯人也以不同的方式,表现出他们的特定态度和印象来回应——同样的事,也在这里发生着。
  我无法相信一个实验允许我——作为委员会的成员,“成人权威听证会”的主席——向其中一个犯人说:“怎么?”——在面对着他那傲慢与蔑视的态度时说:“亚洲人不常进监狱,不常让自己面临这样的状况,而你是做了什么事?”
  就是在这个研究中的特殊点上,他对情境的适应完全转变了。他开始以一个个人的身份来回应我,告诉我他个人的感受。此人是如此投入情境,所以他最后会再度回到会议室,以为只要第二次到这里向成人权威委员会陈述,就可以让他更快获得假释。
  卡罗继续他的省思:
  因为过去曾经是一个犯人,我必须承认,每次我来到这里时,那种进入角色时的摩擦、猜忌、对立就会通通冒出头来……让我不得不承认,这种泄气的印象是来自监禁的气氛。这正是让我的情绪如此忧郁的原因,就像我又回到监狱的气氛里。整个事情是真实的,并不是假装的。
  “犯人”的反应就和一般人投入一个情境一样,但是“即兴’’已经变成他们在那个特别的时间里经验的一部分。在我的想象里,那反映出犯人的想法正在成形、转变。毕竟,他已经彻底察觉外在的世界是怎么运行的——桥梁的搭建、孩子的诞生——他绝对和那些没有关系。而第一次,他觉得被社会孤立在外——对于那些事情,出自于人性的事。
  他的伙伴,他们在惊恐、恶臭和苦头中成为同伴,除了其他偶发的事情,比如亲友的探访,或者是假释听证会,从来没有什么理由别人得知道你从哪里来。只有在那个时间里,那个当下。
  ……我并不惊讶,也不会因为发现我的信念证实了“人类会变成他们扮演的角色”而多么开心;狱卒变成了权威的象征,不能被挑战;他们没有规则或权利可以欺压犯人。但是在监狱的狱卒身上发生的事,竟也在大学生扮演的监狱警卫身上发生了。犯人一开始就被放在他必须反抗的情境,完全远离他的人生经验,每天和他面对面的只有他的无助。他必须整合他自己的敌意、有效的反抗真实的情况,不管他在某些时刻看到自己有多英勇或多勇敢——他还是一个犯人,并且仍然属于监狱的规则和管制下。
  我认为,用政治犯乔治·杰克逊这个有相同深刻见解的信来结束这些深思是很恰当的,他写于卡罗的陈述之前。回顾当时,他的律师希望我当专家证人,为他在即将来临的索莱达兄弟会审判中辩护:然而,杰克逊却在我可以这么做之前被杀害了,就在我们的研究结束后一天。
  每一个人在一天的24小时里都被锁着,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没有目标——除了下一餐。他们害怕,那个过去从来没有一点了解的世界让他们混乱又困惑。他们觉得他们无法改变,所以他们作乱鼓噪,好让他们不再听到心中的颤音。他们只能自我解嘲,以确保自己不害怕那些周遭的人,就像迷信的人经过墓园时,会吹口哨或唱轻快的乐曲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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