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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下水道里困着一个人(5)

书籍名:《》    作者:李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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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幅印象深刻的画面是这样形成的:眼睛盯着一段看起来滑溜溜的下水管内壁,经年流水让那里附生了奇怪的脏东西,他拼命与流水对抗着以防自己的脸贴上去,这是有效的,所以他卡在了那个弯道好久,不得不尽情享受对它的厌恶。

  第二幅紧紧连在痛苦的几个弯道之后,在稍微宽敞些的地方他看到了石板井盖透下来的光,从下面流过时仿佛还能看见井边的草叶。前两个透光的井盖让他茫然,从第三个开始他决定试着伸出双臂勾出那条亮光的石缝。这异常艰难,机会又稍纵即逝,一道光亮,又是一道,紧接着再一道。一番挣扎后他终于能从身下掏出右胳膊为机会付账了,他用力向上举着双手,渴望着亮光的缝隙,但再没什么亮光了,就在刚才他错过了最后一只井盖。

  第三幅图中他甚至获得了主动权。管壁的磕碰轻而易举脱去了他文明的鞋子,他睁大了双眼看到自己的路程在不远处分成两条,那是个岔道。他用手支撑住了自己,倒过身来骑在岔道的焊接处,向两边望着。左边是黑暗的,右边很昂不全是因为价格,拧。人们制作出可自然的卷曲感,让老师给出的示范画它们的洞眼里,弦个体面的的确良的白色塑料泡沫箱迅里面的填充物也同去的还有自行车穿碎了的花盆以及我柔顺下垂又自然抬老师夸赞的大脑里饮料吸管里与我保顿后继续前进。

  几乎位于同一个平们实则距离遥远,的“轴”,整个空间比熟知这四根弦的也是黑暗的,逆流而上简直不可能,他必须做出选择。在下一股强力的冲击到来之前,他终于松开了钳住管壁的左腿,绝望地一头扎进右边。最后所有的支流都在汇集,宽敞的主管道不再挤压他的身体,数不清的弯道终于在一次撞击后结束了,终点是一张布满铁锈的滤网。他不可避免成为第一个地底人,不像童话中经营自己的世外天堂,而有另外的天职,聆听与接纳地上世界的污秽,厌恶又无可奈何就和地上的大部分人在自己职业中感受到的无异,这种想法是最后的零星安慰。一切简直就是想象。

  “吃剩菜、喝污水,这些不足为奇,有件事我要告诉你,我在地底下的这些日子里,听到了许多声音,不是老鼠,不是野兽,也不是最后一次你在唱歌,是许多人在说话。”他挥舞着干瘦的小臂,好像那是一截树枝。

  “说的什么?”

  “我听不清。一开始我以为是检修下水道的,我拼命地喊,我一喊,说话声就停了。底下除了脏东西别的啥都没有,有时候我睡着了突然冻醒,听见那声音又在说,后来有许多声音在说,跟吵架似的。我就听,啥玩意也听不懂。”

  “会不会下面还有别人?”

  “不知道啊,咱们俩弄出这么大动静,有人早就出声了吧?咋没跟着一块冲出来呢?”

  “也是。”

  我们又不说话了,往前走着,不知道是我领着他还是他领着我,我不认识这条路,也不知道要往哪去。

  “你想不想知道我在底下是怎么计时的?”

  “……你一说我想起来了,你好像知道自己在下面待了五年?”

  “原来我认识一个老和尚。村子北边不是有山么,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

  “……”

  “没有小和尚。”

  “知道了,你继续说吧。”

  “我有次去庙里拜香火,把用旧的手表送给他,他没有表,也就不知道时间,就光知道天亮啦天黑啦。可你猜他怎么说,他说我不要,他说这玩意让人记住的是小时间,不是大时间。”

  “什么是小时间和大时间?”

  “小时间就是几点几分,电视里有啥节目,烧水用多长时间。”

  “大时间呢?”我发现自己的话也渐渐多起来了,嘴皮不再冷得发麻,太阳似乎也快要出来了,东边有一片看起来很暖和的霞光,它在渐渐扩大,让我们把彼此看得真真切切。我从没有这么期盼过太阳。

  “大时间就是日出月升,季节变化,春种秋收,阴晴雨雪。”

  “天气不算吧?”

  “大概就那么回事。他说他每天清早起来晨诵,打水做饭,敲钟,然后天就亮了,不用看手表。完了天冷穿棉袄,天热换小褂,不用看手表。那他要手表啥用?”

  “嗯,是没用。”

  “我在底下的时候,想到了他说的这番话,没有手表就没有精确的小时间,但我能找着大时间。有香椿叶流下来时,我就知道上面春暖花开了,许多人拿着钩子掐香椿摘槐花,炒个鸡蛋,拌着面糊蒸野菜,浇上蒜汁儿浇上辣椒油,我那个口水哟!夏天有西瓜皮,有的人喜欢把吃剩的西瓜皮炒成菜,丝瓜熟了,苦瓜熟了,苦瓜炒个肉片儿,焯一下凉拌,我在底下咬着瓜皮就馋,越馋越咬,咬一舌头苦味。秋天有什么,栗子,玉米,柿子,冬天很单调,剩下大白菜。在上面的时候不怎么注意时令,在下面全靠它们给我计时。”

  我听得一愣一愣,完全忘了要说什么。小时候住过乡下,也亲手浇过奶奶的小菜地,在城市里住的时间长了,作物的季节忘得很快。天敞亮了起来,但这条街上还没有人,我猜这一片没什么人住,直到昏黄的路灯啪一声灭掉,街上也还是只有我俩。他的脸更清晰了,像颗核桃仁,有一些可怕的褶子,头发稀松但长长地拖到腰间,腰挺不直,腿打弯也不方便,与其说在走,不如说是挂在我身上被拖着。我突然想请他吃点好的,到小餐馆里炒一盘时下的蔬菜,用一大碗呼噜噜的面条暖一暖,食物的彩色会让这个灰溜溜的小老头重新鲜活起来吧。但我的口袋是空的。下去时装了三个硬币,如今不知道掉落到了哪儿,它们的图案在黑暗中再没了意义。

  “想起来了!”他叫道,兴奋且恐怖,干手掌啪啪拍着大腿,“这是‘那条路’,前面是‘那条路’,再往前是……走到我家去,我全想起来了!”

  我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不知道“那条路”究竟是哪条。我猜村里的人不大会记得路名,但他们对路了如指掌,反倒外来的人能将路的名字牢牢记住,说不清究竟谁更熟悉它。

  他带着我穿过两个路口,我们看见了一群穿着白色武术服练太极的人,不远处有个小工厂的烟囱正冒着白烟,一个早点摊前坐满了人,沥油的簸箩里堆着一把大油条。他有点走不动了,放慢脚步,深呼吸,深呼吸,然后嘟囔:

  “真叫个香!”

  我们一咬牙又往前走了一段,我知道自己在哪儿了,我看见了那个小栅栏,我知道里面睡着条凶巴巴的狗,角落里放着盆鲜艳的粉色杜鹃花,草莓叶子有着一场飞来横祸之后可以预见的凌乱,小瓶子和纸箱乱成一团暂时没人管,打开门屋里漫着水,一个坏脾气的阿姨急得跳脚直骂。但我什么也没看着,它们还都挡在邻居的房子之后。我的心扑扑直跳,我回来了。

  “到我家了!这是我家!五年了!咱们进去!”他说。

  等一下,我才明白,等一下……哦,我又明白了。这事儿巧得很,我得忍着点儿,好让自己不那么亢奋。

  “你是刘阿姨的丈夫。”

  “……你认识她?!”

  “我就是被她使唤下去的——专程去接你回来的。”

  “她咋知道我在下面?她咋不早去,都五年了!”

  “我在胡扯呀!”

  我们推开栅栏的门,警觉的卫士迅速冲出来吼我们,然后那个枯瘦的老头就吼它。“别叫了!”狗愣了一下,不用说我也知道它认出他了,因为它扑了上来,不是为了撕咬,而是撒欢讨喜,它带着拨浪鼓的尾巴上蹿下跳,用壮硕的块头把老主子撞得站也站不稳。

  屋门突然打开了,里面的人听见狗叫出来看,三双惊奇的眼睛:刘阿姨瞪着我们,随后落在我旁边那个人身上再也离不开;蓝围裙的老先生看看我,又看看他,手里紧紧抱着那盆杜鹃花;第三个人是房东太太,她迅速的眼泪猝不及防,她直奔我冲出来。三双眼睛都被一夜熬黑了,我不及再看,就被一个湿漉漉的拥抱抓住,一股我熟悉的厨房、灯光和粥的味道。

  最后还有三件事令我惊奇。

  当蓝围裙老先生问起他的机械手时,我突然脸红到耳根,不敢应答,反倒是刘阿姨的丈夫从怀里摸出了盘成一排的神奇小手,我还不知道他这么细心。

  刘阿姨见到丈夫的第一件事是破口大骂,用我从没听过的奇妙语言,十分痛快十分开心地骂起来,骂得他们的狗都兴奋起来,最后累了,就拉着她丈夫的袖口进去了,再出来时我们看到他洗了澡剪了头发,穿着一件女式的大罩衫。

  他们告诉我昨天半夜所有的水都下去了,不再堵了,下水道彻彻底底好了。蓝围裙老先生从围裙口袋里摸出了一只灰背小鸟,正是我在他的小屋里见到的那只,他摘下一片花瓣捻了捻,从鸟嘴里塞进去,那杜鹃鸟哗啦一声飞起来。我们巡视了一圈寻找它,发现它正在我头顶,在杉树的一枝上隐藏着,脑袋时而钻进翅膀下搔动一番,太阳终于升起来了,我那本来就很奇怪的树人的影子上就多了个可疑的蠕动着的小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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