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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下水道里困着一个人(4)

书籍名:《》    作者:李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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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只金属手动了起来,胳膊开始转动,慢慢把黏糊糊的泥甩开,像个钻头一样越转越快,钻洞就这样在一片搅拌声中逐渐扩大。我想到,其实往里面钻的时候就可以让它转起来,我把这功能忘了。

  洞扩张到大概碗口粗的时候,开始有污水流出来了。开始是没有颜色的水,伴着新一轮更丰富的臭味(我大概已经脱敏了),流经泥山,被凸起的地形分成两支、四支,流进山下的积水里。机械手的动作并没停下,我一边让它旋转,一边摇晃着好让它刮擦更多的淤泥,这个洞口在我这边已经有小脸盆那么大了。

  水渐渐变成浑浊的灰色,有一些白色的絮状物、菜市场里常见的红塑料袋和一些烂豆芽流了出来,我突然有点想吐,屏住呼吸这当口,手就停下了。我感觉泥山里的那只手又抓住了金属手,端起手电筒往深处看,还是什么也看不清。既然这样我就再拉一下试试。

  从进下水道起,到现在已经不知过去多长时间了,我一直没好好休息,又困又乏,手勉强搭在我那根神奇的工具上,连握紧它都很困难。我干脆用两只胳膊抱住金属手的最后一节,用腋窝、肘和腕将它钳住;身体也趴在上面,好把下巴也利用起来,就差动嘴去咬了。

  这似乎是仅存的最后一股劲,如果没能成功我就趴倒在这烂泥堆里再也不起来了,死也不起来了。我抬起左脚蹬进身前的泥里,腰向后挺出去,胳膊把金属手缠紧,只一拔,我的腿就彻底没进了泥山。于是我把右脚也举起来,用力蹬,任由它也被泥山吞进去,这样我整个人都横了过来,手电筒插在裤子口袋里,光柱不知指向了哪儿,现在不用在意了。我换两腿一起蹬,胳膊尽力拔,努力把腰挺直,我错觉这金属手已经被我拔动了,或者是我在泥里陷得更深了。

  就这么连拔了三次,我已经要绝望,要放任自己瘫痪过去时,金属手打出的洞里突然喷出了一股猛烈的水流,把我整个人浇个正着。我一惊之下松开手,从泥山上冲了下去。那水还没有停的意思,它把泥山自探洞以下的部分冲垮了,接着是更多泥从山体上剥落,最后我眼睁睁看着整座山在一阵颤动中瞬间崩溃,似乎漫无边际的水涌过来,我分不清方向,两只手也不知该往哪儿划动。

  水流带着我和许多烂泥污垢,沿着下水道的规划冲向远方,不知是福是祸。好在我身上长了树,可以浮在水面,我仰面躺着看许多大大小小一模一样的白砖倏忽而逝,突然觉得,相比停滞不前,漫无目的地冲动前进甚至更可怕。

  这样的时刻我可以稍微休息一下,现在什么人都不能阻止我入睡了。

  没有梦。

  天色微亮的大海与清晨作伴。它用冰冷安静的潮涌模仿着蚊虫骚扰下的呼吸,这是一种等待中的节律,六拍,每六拍一个段落,不容任何人亲近的冷漠,平缓的三度,二度,三度,rallentando1,有时被德彪西装饰,有时是普希金,我的梦境此时才缓缓到来。但有个不知从哪儿蹦出来的低音,呜呜的低音,如一口浓痰,这是谁加进来毁灭我的世界的!

  对了,是那个人,泥山里的那个人。

  我用两只疲惫不堪的胳膊撑住身体,让肩胛骨那里耸出个深窝,环顾四周寻找他。我看到了,如果那是他的话。

  老天爷,我该怎么形容这个狼狈的家伙,他是个庞然大物,但烂泥蛭附在他全身上下,这让眼白突兀,简直是个烂泥里的怪兽,或许真是个怪兽,欺骗冒险者以逃离封印。我见他往海边爬去,在身后留下一道污痕,就那么糟蹋了清晨的海滩。他爬进了海水中,海浪舔舐糖果一样舔着他,每一次都会让污泥化掉一些,他正以难以置信的速度从那个巨大的烂泥人的形体里缩小。他还一边往大海的更深处爬去,被染了色的海水拍回岸边,拍打着一些随我们一起冲出来的垃圾。

  他在海浪中隐去了,变成了干干净净的清晨,污水流进大海被无限稀释,我和所有的垃圾都被留下感受巴松吹拂的寒风。那些陪伴了我不知多少时辰、在地底困扰着我的污垢,它们总算见到天日了,鱼刺、臭鸡蛋和发了芽的土豆,统统围绕在我身边。它们被堵在泥山之后不知有多久,它们被人遗弃,又在地狱中饱受痛苦,但我一点儿也不同情它们。

  他回来了,一个更巨大的浪消退之后,他像由魔术师手中幕布安排的一样,兀自凭空出现。所有的脏东西都不见了,一条糟轰轰的裤子下两条干瘦的腿露出来,蚀痕遍布的短衫袖头裂成齿,头发齐腰,但精光的脑门已经显示了成年男性普遍的苦恼。他是个又矮又瘦的老头,蜷下腰捧了一口海水喝,形似佝偻的怪虫。他喝下海水,让它们在腮帮里左左右右,然后哇地一口吐出,水已经变得浑浊不堪。他再次弯下腰用手搅拌着,然后重复刚才的动作,直到吐出来的不再是脏水(其实永远都是脏的,就像使用过的毛巾再也无法回复纯洁),然后他拖着失衡的步伐往我这边走来(他会走路了)。他的带着黑暗里腥臭记忆的第一句话是:

  “你也去洗洗,然后咱们感谢大海。”

  我不知为何就听从了。我用两个脚跟互相蹬掉鞋子,踏进清晨的海,轻轻撩着水擦洗胳膊。他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突然掀起一阵海水泼在我背上,我失去了一切抵御寒冷的方法,惊吓着扑倒在海水里。

  “这才对,要不怎么洗得干净。”他说,“开始你吓我一跳,你身上咋长着棵树?”

  我已经被海水呛到,却累得爬不起来,杉树好像又变得沉重了。

  “我困在里头五年了!多亏了你,我得报答你!五年前我脚滑从下水道跌了下去,就被冲啊冲啊冲到了最下面,再也爬不回去了。我就往前爬,结果那儿有张网,就被兜住了,这一困就是五年啊!”

  他自顾讲着,一边继续往我后背泼水,每泼一次我就像被冰凉的刀刮了一下,突破了阈值的冷会异变成痛。这让我心中懊恼,不该救这浑蛋老头,应该让他在那黑洞洞的地方继续被兜着!

  “这五年我就靠吃流下来的烂菜叶过活,上面的人太浪费,偶尔还有肉沫子吃,味道就不说了,总比死在那底下强!怎么的我都能出去吧,总有一天能出去,所以你就来了,你用那个奇怪的玩意把网搅断了,上面积压的水就一下冲破了那地方。你胳膊怎么这么凉,上去暖和暖和。”

  他扳起我的肩膀,把我扶回岸上,我觉得自己快冻得麻木了。

  我们没继续待在这冰凉的小海滩上,互相搀扶着往有人烟的地方走,捡着尽可能敞亮的大路,免得我们一对出窍的魂儿被游荡的黑夜当做最后餐点。我们并排走,我看起来比对方高点,胳膊搭在他肩上,他的胳膊也绕过我的胳膊把自己吊在我的肩膀上,我们这对忘年的难兄难弟,有着冰箱上海尔兄弟的苦恼:防不胜防的冰凉点点从杉树枝落下,径直钻进脖子里化开,引起路灯映衬下墙上两个奇怪人影的一阵阵颤抖。最后还是他说,说说话,说说话就不那么冷了。

  为了消除寒冷的影响,我试着拥有他有生以来最痛苦的五年记忆。

  那天下午他像往常一样与妻子争吵,起因仍记得,他没有把袜子夹在专门的夹子上,而是直接搭在了晾绳上,他像往常一样比较绅士地落败,到厨房去小心地借一点水清洗手指。他每在争吵中败退,就会暂时变成最无害的动物,与周围每一样事物交换意见,采用请求的姿态。

  可能是争吵过后的劳累作祟,他开始用很长时间盯着水池正中那个逆时针的漩涡,出神地看,突然脚下一滑一头栽进了漩涡里。那仿佛是个奇妙的引力坍塌的奇点,他在一阵流水的裹挟下穿过了世界,他妻子的叫骂声仍实实在在从屋外传来,这也是个遗憾,她将看不到自己丈夫最后的红移。他钻进了狭小无比的下水道,睁大了双眼在黑暗中前进。

  我能想象的不受控制的前进就是大约九岁时一个水上游乐场的高空滑梯项目。我脸色煞白地选了两条滑道中看起来更和蔼的一条,因为另一条不知为何充满了被水泡到肿胀的碎方便面,我无比惊恐地下滑,本能地把手贴在滑梯边沿,一阵尖剧的皮肤与塑料摩擦声后,我竟然刹车成功了!我猜自己是第一个能停在那滑梯半途中的人,水流正在我后背迅速聚集,此时恐惧已经变成了欢乐,向下的距离不再能引起恐慌了,我愉快地松开手,在滑道末尾的池子里炸开一朵小水花,比别人都小,但更安全,更欢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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