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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国王住在高塔上(3)

书籍名:《》    作者:李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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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接下来我要展示的南村画面中第一幅是这样的。

  香烟硬纸盒上的塑膜被抽了下来,在想要重新套回去的过程中那双手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它轻捏着成型的塑膜——那就像是烟盒透明的记忆躯壳——把烟盒屁股从塑膜开口处塞回去,两个角很顺利,另两个角绊住了。它调整角度,终于第三个角也硬撑了进去,但最后一个角已经被拉扯得力不从心,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多张大点蛇口,再多吞下一点。这样尝试了许多次,塑膜终于在右手里团成团丢进纸篓。他就站了起来。

  我所租住的人家保存有许许多多电影碟片,在一个充沛的雨季我被困在那间阁楼小屋时就经常找来看,有时候房东太太也来陪我看,她的表情往往与画面的情绪不相照应,因为令她沉醉的已经是另一场电影了。

  我从小就沉闷,受益于此,我有了更多独自思考的时间。我逐渐意识到画面与文字不可调和的细节。那双手揉捏过塑膜、之后离开桌面,随着它的主人在房间踱步,我只提到了一个不确定的男人,他在我的脑中逐渐成形,但我不打算从一开始就把他的身份透露出来,是的这不是一个新的人物。但在影片里画面遇到了难题,一种传递信息的失控:

  画面出现男人身影时,不得不提前告知很多细节,人们熟悉的声音和紫色短袖T恤、稍壮硕的身材、耳垂厚实,一根两股盘绕的红绳出现在脖子里,它的对面毫无疑问坠着那个漂亮的玉菩萨。据许多人所知的一部推理漫画里为了调和这种矛盾,所有的案犯都被描绘成紧身黑衣鼻尖高挺的形象,成为善意的笑谈。

  他很快转过身来,我就坐在他对面,看到那双耷拉的眼皮。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演员,但许多人天生给人特定的印象——长得像小姨的姑娘在照片里露齿而笑,沙发上坐着张奸猾的脸。而他则恰如为“表哥”而生。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了,他是南村的表哥,所有人的表哥。屋里所有的烟都从窗户跑出去了,但我还是忍不住咳嗽。我的画面像他的心情一样不顺畅,很快他眯起眼睛问我:“你怎么看?”

  “可能会出问题。”

  “我不关心会怎样,我们其实失败了!”他小眼睛睁开,使劲看着我身上那棵树,在拼命想着什么。我就跟着他的神情走,不至于破坏表哥的威严,和房间的气氛。

  南村平静的生活不会为一道墙改变,他们的世界里本来就没有防备和抗拒。在象棋盘里,他们是进攻用的车和炮。收获最大的一群少年每个中午都在广场上轮滑,地面上摆了许多障碍,轮子的滚动和尖叫声就以各种方式躲闪着从障碍间绕过,在地面上留下浅显的印,交叉流畅舒展,让人想起卡门涡街、用一块软布擦去脖子里的汗,擦干净小提琴上的汗,异常仔细。那把小提琴很昂贵,18世纪的斯特拉迪瓦里,比我们家的房子都值钱。当然也不全是因为价格,小提琴是他的生命,所以他仔细异常。

  小提琴的四根弦让我产生同样的幻想。我知道其实它们几乎位于同一个平面,但那平面如同夜晚仰望星空时的幻想天球,我坚持认为它们实则距离遥远,就像参宿四与参宿七的距离要用光年计算。如果扭动这弦头的“轴”,整个空间就会产生某种深刻的变化,仅从外表无法一查端倪,只有无比熟知这四根弦的巴纹或者阴阳鱼。生疏的小孩狠狠跌跤,大家都笑,只有他哭。这种欢乐就好像是,早在一个星期以前,这样的午后总要被迫与天花板上的一个黑点,或者不敢开声音的小电视一起度过,墙把家长们隔到另一边去,暑假就无限期延长了。

  但自由不是。起初他们以为是吵闹声把那群大男孩引来的,直到第一个争辩的人挨了一巴掌,他们看见被称作表哥的人被簇拥在中间,一群人很快占据了广场,他们就匆匆消失了。

  “你得站在我这边。”表哥悄悄对我说。

  “为什么是我?”我问他。两个词语,或者几个数字,每个都像正确的,我却非得跟其中一个走,得到两分或者一分不得,这是我最讨厌的事情之一。

  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世界上还有人为这样的事情乐此不疲。

  “不需要你带什么感情色彩,你不是白不是黑,不是我的紫,也不是杉树的绿。你现在是透明的,我站在你身后,你把我的紫色折射出去。”

  “你总得让我知道,你想拿我做什么?”

  他的手撩上去拨弄一下刘海,不愿回答我。

  今天中午来的全是原来彩色的年轻人,他们又很快用战队的方式分为两拨,一场似曾相识的辩论又开始了。对面的人觉得应该为南北分隔高兴,因为这正是不得不遵从的原则,与相似的人生活在一起,与矛盾的人隔离开,这样不去改变别人也不受他人影响。

  表哥很快从有人为他撑起的伞下走出来,走到强烈的阳光里,阳光吞没了他的轮廓线。“你们就为了这个参与到抗议中来的?”他问。他接下来有很多话被所有人期待着,所有人闷不吭声,几个人始终看着我,读报栏玻璃里一块绿隔板把他们全染成绿色。

  “你们只是想摆脱一种控制:被安排的工作,出生前就铺好的路,在几岁相亲并结婚,婚车白或黑。我很明白你们的痛苦,在我的老家,”他顿一顿,好把自己拉回一个时间与空间的距离之外,拉回到从小长大的地方。然后他继续说:“在那里人们甚至不需要儿女做任何决定,孝顺的唯一方式就是听从,父亲就是一切的主宰,这听上去很可怕,事实上更可怕,只要父亲错了你就必须跟着错,错误被无限扩大。

  “于是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在喜欢的地方做喜欢的事,和心爱的人结婚,让儿女成为他们想成为的样子。这将始终是人们的理想,永远只有少数人可以实现,许多人不愿反复讲,因为美好的向往被他们理解成鼓吹和煽动,影响了他们的安定。这些人很多藏在白色的掩盖下,他们上次已经退出了。

  “你们比这些人强百倍,你们动心思去抗拒这些东西。观念的抗争尤其艰巨,我的家乡也并非穷乡僻壤,但几十年也难有改变,用墙隔开这种简单的方法如何能解决你们的困扰呢?满足于一时的恩惠,你们将永远不知道什么是我们真正应该取得的。我们打个赌,那道墙不会撑过明年这个时候,等它倒下,你们恐惧的一切会卷土重来,真正能战胜这种桎梏的只有你们的心!”

  说教者将被另外的说教者反对,演化成群体与群体间的反对。跳出来的身穿红色的少年在人群中显得格外年轻,身材瘦弱,个子矮小,却有着不相称的巨大能量。这种能量化成声音成为反对的钢铁,很快为自己赢来更多追随者,以对抗表哥那种“不正确的东西”。

  “墙不会倒下。”他喊。确定了所有人都把视线集中过来,连表哥也盯住了自己之后,他又重复道:“那堵墙将永远屹立!”在他身后这声音被放大许多倍,不需要喊出来也能听得到,杉树的叶子都震颤了。

  这阳光将是最后的暑气,从今晚开始野草花要盛开,五谷渐渐成熟,汉案户,寒蝉鸣,北村的老人们永远在念叨一些南村不想要懂的东西。

  第二天我还没睡醒,太太就来敲门。她把电话听筒从楼梯拽上来,连线上所有弹簧一样的卷曲都绷直了,它穿过吊兰枝叶,穿过楼梯扶手,在二楼小走廊打了个角度,终于在我的阁楼门前停下,太太的手还在与它的弹性作斗争。

  我很好奇地问:“为什么不让我下楼去接呢?”回答则是——“正好是个机会,我早就想知道它究竟能拉多长了。”

  这时的她比豆干更调皮可爱,围裙上一只卡通熊会让人产生错觉,有的姑娘一辈子都是小姑娘。我赶紧把话筒接过来,一边盘着线一边往楼下走,她跟在我身后下楼。电话里头传来表哥的声音:

  “喂喂?”

  “喂是我,有事吗?”

  “有事!今天千万不要出门!”

  “怎么了?”

  他已经习惯无视我的问题了,听筒里那只嘟嘟怪兽又开始打鼾,我却没什么睡意了。我回头看我的房东,今天早上她整个人比自己女儿还要少女,一脸不解回看我。

  “外面出什么事了?”我问她。

  “不知道,我一直在修剪葡萄。”

  豆干很快跑上来,她说:“妈妈,外面好多人。”

  我们跑下楼去,豆干忘了把门关上,在走廊里我就看到了一群年轻人穿着红色从门前跑过,叫嚷声惊动了流浪狗,它在街边某个地方冲人群拼命吠叫,我看不见它。门很快就被关上了,豆干被抱起来放回到客厅她专属的小椅子上。

  我和太太谁也没有说话,她打开电视寻找着哪个台在放动画片,我突然想到了个地方。当我看不清时,就爬上房顶。

  我将看到色彩的潮水。从新近的电视节目中我得知,几千年前的希腊雕像不是白色,刻刀给了它们肌体,画刷则赋予神采,博物馆的人们用强光扫过雕像的眼睛,人们的另一只眼就在一瞬间察觉了色彩,在直角坐标系里它呈现出蓝的曲线。在遥远的敦煌和秦陵,色彩也同样逃不出时间,于是就无需背负太多隐喻,作画者的眼睛具有另一种神奇力量,可以将眼前所见进行分解,有时候靠的是经验,更多时候可能凭借感觉。这是我永远不具备的能力。

  如果站在更高更远的地方,全城的少年身着的色彩就会融合,第一抹绿还没干,更多的黄就紧接着刷进来,被稀释过的三倍的红正和顽固的大面积灰色缠斗,所有的颜色都直接在布面调和。拳头取代了本来不着色的干刷,叫喊声充当了湿润的清水,再也无需费尽口舌,所有的少年都在与拳头交易,帮派实力从复杂又微妙的东西变成了简单的肌肉力量。我藏在树枝后的双眼没有停下难过的搜索,但那个紫色的稍微有点丰腴的身影却一直没有出现过。

  房东太太也跟着来到了屋顶,她立刻就攥住我的手,无意间碰到的哪一根脉搏把她的担忧尽数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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