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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攀岩之森(4)

书籍名:《消失在西雅图的1095》    作者:另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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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伊湄好久没有一次看到这么多中国人了,学校草地上,隐隐约约传来普通话,大家围成圆圈,一起目不转睛看正中心口若悬河的律师。

  “首先恭喜各位在赴美道路上可喜的首战成绩,但人到美国了就高枕无忧了吗?上学不过是一个开始,毕业一年内F1(美国学生签证的一种)尚未转为H1B(工作签证)各位将不得不离开这里。关于H1B现状,我给各位一个数据:美国一年为外籍工作者提供65000个H1B名额,而目前单中国留美学生人数已超过13万!愿意帮助申请H1B的公司少之又少,挤破头进了,还要抽签靠运气,难度相比10年前不知翻了多少倍!

  “……而凤姐所申请的PA(Political Asylum,政治庇护),一年之内得绿卡,五年可转美国公民。通过率70%以上。比起在公司累死累活干最多赚最少,一年过期一次,N年也难以获得绿卡申请机会的H1B是天壤之别!

  “……费用低廉,申请流程相对简易,找个律师便可包办!——持F1的学生们,你们年纪轻英语好学历高,初中生都能通过的申请,你们觉得你们有悬念吗?

  “……最大障碍源于各位对‘政治庇护’心理上的偏见,试想一下,你的大学学费你在中国多少年才能赚回来?你两手空空回去会被笑成什么样子?你忍心让你砸锅卖铁供你上学的父母失望吗?而一旦拿到绿卡,你将从此自由出入两国!在全世界最发达的国家开创事业,自由翱翔!”

  “没错!人类有权利追求更好的生活!”

  19岁不到的热血少年瞬间就被鼓动了,站起身激动高喊。

  演讲结束,律师像明星一样被部分人围堵起来,争相问问题、索要更多联系方式。

  也有喊着“为寻找捷径而出卖灵魂的叛国贼”而冲上去要打他的人,还有女生簇在一边,叽叽喳喳说着“真的好吗”、“我不相信没有后遗症”、“还是找人结婚靠谱”之类的话。

  夏伊湄一个人发着愣,心里五味杂陈争相翻滚,不知何去何从。

  拒接提姆打来的电话,关上手机,在心里盘算着晚上回家和麦太太好好聊聊。

  这些天里,麦太太睡眠越来越差,夏伊湄已经习惯了夜里起来陪她唠嗑。

  讲起白天的PA申请鼓动会,夏伊湄坦白:“说不羡慕是假的,多少精英为了H1B,身上的皮磨掉了一层又一层,H1B到绿卡又是一道大难关……可是你看,凤姐活生生的例子摆着呢……那是直接拿绿卡啊。

  “……律师后来又召集了我们大一学生,说PA的最佳申请期是赴美一年之内。我是去年八月来的,这个优势有效期还剩一个月……”静谧黑暗里的声音喃喃的,夏伊湄继续说。

  “Sophia,美国呢……就像一片攀岩的森林,自由民主机遇众多,到处都是诱惑和陷阱,可是,不会有人因为你只有19岁,涉世不深,就仁慈地宽容你可能错误的选择和需要为之付出的代价。”麦太太说,“……人跟人的价值观差异太大了,我无法告诉你‘政治庇护’这种需要参加反政府活动而为申请增色的道路是否正确,但我知道,任何决定无论对错,都一定会像一节铁轨,衔接起来,一段一段把每个人引去截然不同的人生。

  “你才19岁,你的攀岩之路还很长很长,我希望你能给自己设个底线,往后,什么状况都不能使你越过这条底线——我不是你,不能告诉你底线应该是什么,但我想把我的总结说给你听。

  “有两样东西,一旦背弃,你以为你终于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其实,你连在这世上的位置都失去了,再也没有人会尊重你,爬得再高,你也一生为它偿债。这两样东西,一个是人格,一个是国格。”

  夏伊湄怔了一会儿,见已凌晨四点,正要催促麦太太睡觉,便发现麦太太似乎彻底打开了话匣子,精神格外好。

  “……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飞机第一次降落美利坚时的感觉——广袤的土地,把黑夜点得透亮的川流不息的车灯,梦想的大学全在脚底下,等着我和我爱的人一起去探险、施展拳脚。”麦太太紧紧握住夏伊湄的手,声线有些激动,“Sophia,你了解那种感觉对不对?你觉得身体里每一滴血都按捺不住要沸腾,你等不及要用年轻的激情的心脏迎接新生,对不对?”

  夏伊湄正要点头,麦太太的思维似乎已经去了别处,刚才的激情变成了激动。

  “……他求我回去,他几次三番求我回去……我不能回去啊!他们北京人不懂——我是我们县第一个名牌大学生,录取书来的时候,广播里天天播我,报纸上日日写我,全县人民敲锣打鼓送我上学……我不能被分到大山里种地,我如果不越走越好,怎么给县民们做榜样,鼓励他们好好念书啊!”

  “阿姨、阿姨您别说了,您先休息,明天我们再说!”夏伊湄感觉越来越不对劲,急急制止麦太太。

  “你让我说!你让我说!我一停就再也说不了了——”麦太太不管不顾继续着自己的诉说,“……我到北京第一天就迷路,他过来问我需要什么帮助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坏人——他那时骑一辆永久牌二八自行车,他后来每天都用它载我去上课,去未名湖,去……”

  麦太太的声音忽然哽住了,一口气没提上来,紧接着,一切顿时归于了寂静。

  夏伊湄奋力叫了她很多声,才惊慌失措、跌跌撞撞爬起来摸手机,给提姆打电话。12盖瑞·麦克法尔伦二世先生回来了。

  他惋惜妻子的早逝,悔恨忙于事业没有陪她度过最后的时光,给她安排最盛大的葬礼。

  小镇Isaaquah的报纸、电台甚至电视新闻上,都在哀叹钻石商盖瑞·麦克法尔伦传奇般的太太,争相讲述她从中国最好的大学来,从美国研究生院毕业,一身傲骨,历尽艰辛事业有成,却在人生最蒸蒸日上的时刻选择了家庭,以丈夫和孩子为中心度过了她最美好的二十年时光的故事。

  提姆和夏伊湄沉默着,日复一日在各个教室、图书馆忙忙碌碌进进出出,为愈来愈近的期末周忙得焦头烂额,时而一起吃饭、走路,说说情话。

  8月11日,最后一门考完的下午,两人牵着手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走,阴天,没有雨,提姆一边把握着夏伊湄的那只手臂摇得老高,一边跟她说话。

  “暑假有一个多月呢,打算去哪?”

  “哪也不去。”

  “跟我去迪士尼吧。”

  “迪士尼?”夏伊湄停住脚转过脸,莫名其妙地看他,“去干吗?”

  “不说……去了才说,不去不说!”提姆突然放开牵着夏伊湄的手,跑了。

  加利福尼亚州洛杉矶附近的阿纳海姆,以芭蕾舞团和迪士尼乐园闻名于世。

  一清早,提姆便载着夏伊湄,轻车熟路地把过山车、摩天轮、“穿越怪兽城,送阿布回家”、“四维游览加州”一一玩遍,对夏伊湄一小时三问的“你到底要来这儿说什么呀”置之不理,除却一副欠扁的表情加一句欠扁的“时机未到,不可透露”,什么也不多说。

  吃完墨西哥快餐,夜幕便降临了,提姆把夏伊湄带到一汪湖水面前,天黑洞洞的,只有身后的摩天轮发着色彩斑斓的光。

  忽然,水面上方浮现出一块巨大的屏幕,动画片《美女与野兽》就这样开始了,四周都静静的,屏幕下波光粼粼,有喷泉随动画片背景乐时起时落。

  夏伊湄被这一幕惊呆了,张大嘴巴半天合不拢。

  “5岁第一次来就有了这个愿望,长大要在这里做这件事。”

  耳边,提姆的声音轻轻响起,夏伊湄转头,看到他掌心躺着一个小盒子。

  “我知道你们中国女人要等到20岁才行,但是,我还是等不及想先听到你的答案。”

  动画片声音很小,色彩斑斓的画面凭空显现在空气里,提姆的轮廓随着屏幕上的光变着色。他微埋下脸,紧紧盯住面前的夏伊湄,打开盒子,露出里面闪闪发光的戒指。

  “夏伊湄小姐,你愿意嫁给提姆·杰·麦克法尔伦先生,爱他,忠诚于他,无论他贫穷、富贵,健康或者残疾,直至死亡吗?”

  黢黑的夜幕下,夏伊湄看着他严肃得有些滑稽的脸,忽然很想哭。

  “……对不起。”她说。

  “我有喜欢的人,我们高中就在一起了……我来美国后,看到那些比我成绩好、能力强、家境殷实得多的人全都在拼命向上爬找出路,看到自己的现状,觉得没有时间和精力再经营纯净的爱情了……才动和他分手的心思的。”

  “我想嫁美国公民,越早越好,这样我可以少奋斗很多年。中西方人思想文化差异大,将来很可能合不来,我就想尽量找一个ABC,多少受过中国文化熏陶的——总之,你是我能找到的最好人选。”

  “……阿姨不是偶然给我发Facebook的,我不停去访她,留访客记录,分享了很多她可能感兴趣的日志和视频。”夏伊湄顿了顿,“虽然后来偶然发现你们关系不好,但我知道不管你们关系再差,接近你妈妈就一定有机会接近你。”

  “……我弹过八年钢琴,不是你们那种不要求指法、技术的音乐课,那些曲调简单的赞美诗我听一遍就能弹——我看到你一直在看我,我知道你在皱眉头你会救我,我发现你开错路故意不说,我就等你带我出去,太平洋边什么的……”

  “我——”

  “你其实可以不告诉我这些的,”提姆打断她,“你差一点就成功了呢。”

  夜幕黑黑的,摩天轮和水幕动画一前一后发着斑斓的光,又是一轮喷泉迸发,年轻人和小孩子们津津有味地鼓掌,梦幻城堡里到处是美妙的笑。

  “阿姨……你妈妈……的去世,改变了我的想法。”

  夏伊湄说:“形势严峻就多努力一点,留不下来就回国,我不想再为向上爬放弃那么多年的感情了。”

  屏幕消失了,水幕动画结束,黑暗与寂静里忽然响起一声惊雷,天空开出了一朵巨大、绚烂的心型烟花。

  “你既然决定了,为什么要跟我来迪士尼?”巨响里,提姆拔高声调。

  “我……想来迪士尼很久了。”

  人群欢呼起来,巨响越来越频繁,接连不断、形状各异的烟花照亮了整座城堡。

  在提姆的迪士尼梦里,这一刻他正在与他的公主相拥、亲吻,而此刻,他却站在守护了一年,并预备继续守护一生的公主面前,目光陌生地看着她。

  “你比我妈还可怕。”

  烟花愈来愈绚烂,他转身消失在汹涌的人潮里。13回程飞机上提姆的座位空着,夏伊湄看了两部完全不记得内容的电影,回到西雅图。

  这是她和高中男孩分手的第九个月,九个月前,他在QQ空间人人四处留言求她回心转意,她看了心疼,便咬牙把他的所有账号拖进黑名单,彻底删除。

  长久以来都没有再去看。

  盛夏,夏伊湄捧着电脑,小心翼翼在查找好友里输入那串烂熟于心的号码。

  他添加了夏伊湄。

  夏伊湄看他人人和空间,那些曾经对她道歉、诉说想她的状态全都没有了,那个名叫“你”的相册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很多零零散散,标题为“和老婆在一起的日子”、“带老婆游母校”、“我老婆是正妹”的小相册。

  相册里的女孩留着包包头,瘦瘦高高,表情很丰富,一副精灵古怪的样子。

  夏伊湄一张一张地看她,看她在自己和他牵手走过无数圈的操场冲着镜头笑,看她在自己和他初吻的树后扮鬼脸,看她在小餐厅乖巧地靠在他怀里,两人一起表情夸张地自拍。

  他上线了,聊天框上显示着“暑假痛苦啊,求开学”,下面跟着一长串类似“不就是几天见不到你媳妇嘛”、“痴情蛋疼男”的调侃。夏伊湄对着聊天框发呆,手指在键盘上反复摩挲,她有些手足无措。

  ——一直下意识地觉得,他会永远等自己。

  ——一直在痛苦地纠结是爱情还是更广阔的天,要不要再努力熬一熬把他忘掉,要不要转身。

  ——没想到他竟然早就走了。

  现在想想,凭什么认为他会等自己呢?

  八月的西雅图还是很凉。

  夏伊湄每天都在床上发呆,暑假漫长得好像没有尽头一样。14大二开学一个月,夏伊湄每天都去提姆喜欢的地方走,想着偶遇到的话就像过去在体育课时一样,彼此点个头打个招呼,不打招呼擦肩而过一下也是可以的……日子一天天地过,夏伊湄没能见到提姆,他的Facebook也不再更新。

  ——他会不会是应了他爸爸的邀请,转学去加州了呢?

  夏伊湄打开Facebook私信框问他,看到系统显示发送失败,才知道他原来已经把自己删了。

  时间过得飞快。

  虽然依旧每天风风火火忙来忙去,夏伊湄的内心开始静和沉了。

  清晨六点上课,对每个脸熟的同学说“Hows going”,中午匆匆做饭,晚上自习到很晚,周末去社区做志愿者。

  没了之前急功近利的天天拼命,成绩反而渐渐好起来。

  拿志愿者履历和好成绩竞争上了一份校园工,移民局允许的打工范围,再也不用担惊受怕。

  偶尔会去Isaaquah的豪华公墓看看麦太太,跟她说说话,快天黑的时候拍拍发麻的腿离开。

  ——真的一直忘不掉高中男孩吗?对提姆难道从头到尾只有算计吗?

  这些问题,夏伊湄都不愿再想了。身在这一片攀岩的大森林,刚满19岁的心难免自以为是、自作聪明,好在,它一定会在错误与失败、教训与自省中渐渐成长、成熟起来。

  淫雨霏霏的西雅图一直冷着,夏伊湄看见回家的公车来了。

  前方的风景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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