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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攀岩之森(3)

书籍名:《消失在西雅图的1095》    作者:另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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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麦太太看着她,正襟危坐面目沉静,不说话。

  “你听不懂英语啊!”女人急了,“我警告你,立刻签字离开我的盖瑞,否则我们要你好看!”

  金发女郎踩着高跟鞋滴滴答答离开半天了,客厅里还是很安静,提姆忽然想起什么,问道:“爹地提出跟你离婚了?”

  麦太太摇头。

  “盖瑞的财产大都是继承来的,他舍不得被人分财产,以前他那个老成巫婆的选美小姐出身的文盲前妻,闹得今天要杀他明天要自杀后天要同归于尽的时候,他都忍着不离婚,”麦太太含笑看着两个年轻人,继续道,“所以,你们放心吧,盖瑞只会把精力花在哄骗那小姑娘上,而非骚扰我,他不是傻子,不会跟我离婚的。”

  麦太太起身进屋去了,夏伊湄看着她臃肿但依旧干练笔挺的背影,发呆。

  ——无论做过、经历过什么,这个女人的举手投足看起来是那么与众不同,她时时刻刻都像一棵傲松,惹人敬佩。

  麦先生确实一直没有要求离婚。

  独自驾车回家的路上,麦太太遭到了袭击。

  起先以为是劫财的强盗,麦太太打开车窗,把Celine劳力士统统丢出去,却差点因此被飞来的小刀袭中,于是麦太太一阵疯狂飞车,一边飙车一边拨提姆电话。

  提姆正在学校草地上教夏伊湄泰拳防身术,接到电话,两人狂奔至现场,提姆把袭击者逮了个正着,立刻与之厮打起来。

  提姆出手凌厉又迅捷,对方一直闪避,很快落了下风。夏伊湄和麦太太报完警,紧张地盯着不远处的肉搏战。

  “因为我,他生出来就开始被骂,从小跟人打架……”

  不分高下的部分渐渐过去,看到儿子如此出手不凡,麦太太哑然失笑,“打到泰拳王的水准,也算是对我的一个安慰。”

  警铃大振,对方又躲了提姆一拳,转身逃跑。

  “太强了!”夏伊湄赞叹。

  提姆却很不乐观,皱着眉喘着气,他说:“他绝对是职业杀手级别,只是……对我有所保留的样子。”

  警署。

  三人陈述了事发经过,警察离开一会儿后回来,告知他们因为不确定是否有人遭袭,此次报案不予受理。

  提姆很抓狂:“Are you guys kidding me? I fought with him 20 minutes ago!”(你们开玩笑吗?我二十分钟前还在跟他打!)

  “你是麦克法尔伦先生吧,我看过你的比赛,很棒,”警察答得很礼貌,“不过,美国是法制社会,没有证据,没有目击者,描述中的案发地点也全是监视器覆盖不到的区域,一个半职业拳手身上的伤什么也不能说明。”

  提姆和夏伊湄面面相觑,一直沉默的麦太太轻轻地笑了。

  笑过后,她上前为提姆擦了擦伤口周边的污垢,带着他和夏伊湄走了。

  事情才刚刚开始。

  见出门必被袭,麦太太只好日日宅。稍安生了几日,家里的监视器突然故障,麦太太半夜遭入室袭击,虽得提姆及时救援,一家人还是分分秒秒心惊胆战。

  意识到对方似乎极其讲求不留痕迹,夏伊湄惊喜地发话。

  “不如让阿姨悄悄搬到我那儿去住吧,我们是小区公寓,住户多,还有室友……阿姨尽量不出门,需要什么我和提姆解决。运气好的话,他们或许还发现不了!”

  麦太太已经被连续失眠与担惊受怕折磨瘦了几圈,精神也开始恍惚了。

  连连说好后,她欢快地收拾起衣柜里的爱马仕。紧跟着她,夏伊湄和提姆皱着眉头,担忧地面面相觑。09五月中旬,晴天开始渐渐增多,春学期进入倒计时,日子重新宁静下来,麦太太挤在夏伊湄的小房间里,提姆天天来串门。

  每天包接包送,送到了还要待上好一会儿,一起去Ranch99(中国超市)买肉买菜,推着推车看着琳琅满目的猪脚鸡爪和各种内脏,一个无比惊吓,一个大声嘲笑。

  周末,麦太太剁肉和面不亦乐乎,带着几个年轻人包起了饺子。

  室友都是中国人,提姆是全场唯一的饺子白痴,夏伊湄手把手教了他上十遍,他的饺子还是要么破皮要么合不拢。

  受到打击,提姆拒绝再包,取了面片捏起小人儿来,夏伊湄拿沾满面粉的手拍他的脸,厉声斥他:“你敢不敢不继续包?”

  少年立刻瘪起嘴,一脸委屈,乖乖去舀饺子馅。

  室友要给提姆取中文名,让他跟着她念:“妻、管、严。”

  “妻——管——严——”提姆认真跟读,有模有样,“我——是——妻——管——严——”

  读完后自我回味一遍,开心赞道:“好听!”

  一屋子人都笑翻了。麦太太记不清上次这么幸福是什么时候了,虽然生活条件一落千丈,不便出门,最基本的自由权都受到侵害。孩子们外出的时候,她便在小得转不开身的公寓里看看窗外刷刷Facebook,像过去近十年一样。

  曾几何时,生活并不是这样的,她是优等生,领导者,每时每刻都在实现理想的大道上昂首阔步。她去翻华侨老友们的Facebook,他们很多人都共同奋斗而后相互结合——那件事之后,她再也不想与华人圈有瓜葛,在这个人以种族分的国度里,她宁愿在白人区受尽嘲辱,也拒绝能够勾起记忆的华人圈。

  身体迅速差下来,有天清晨觉得疲惫多睡了一觉,便再也起不来了。

  躺在床上,上不动网,逃避了半生的记忆终于泄洪,一天比一天汹涌、清晰。

  分不清现实和梦幻了,麦太太一天比一天表情恍惚。

  进入六月,提姆和夏伊湄一边在期末周痛苦挣扎,一边无比担心麦太太。每天下课直奔公寓,一齐扒在麦太太床前,呼唤她停止梦呓,恢复神志。麦太太却似乎听不见。

  “我妈在说中国话吗?”被一大堆听不懂的发音搅得一头雾水,提姆转头问夏伊湄。

  “我想见一个人。”麦太太眼角有泪,“他叫孙城,我们是大学同学,同专业同班,他弹一手好吉他,四年来我们都是最受人欣羡的一对……后来,导师举荐我们一起来美国读研,我们一起做项目,一起打工,他在超市卸货,我在餐厅洗碗,下班了手牵手等公车……我们一起实习,一起攒钱,一起面临续不上签证,即将不得不回国的窘境。”

  “……那份广告的那句话其实是这样的:‘女性只需一万刀,男性只需一万五千刀。’我建议我们各自结婚,还是生活在一起没有变化。签证问题一旦解决,难关一下子就过了,我们是80年代后期出国的,回去了不会有好工作,在这里却可以凭能力一起奋斗——可他不仅完全不听,还勃然大怒说我虚荣,不配他,我说他不上进,扯我后腿,我们争得很凶……”

  “我结了婚,当天拿到永久居住权,几年后自动转换公民身份,他签证到期回国,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麦太太像是忽然清醒了,目光炯炯地望着两个年轻人,祈求地说,“我还能再见他一面吗?”

  夏伊湄斩钉截铁说要亲自回国找到孙城并带他过来后,麦太太喜笑颜开,非要坐起来,从她最名贵的爱马仕最里层小心翼翼取出一张纸。纸张泛黄陈旧,却明显始终受着极好的保护。

  “我们吵到最不可开交,互相羞辱,我放话明天就去买结婚证的那天,他从门缝里塞了这封信给我。求我跟他一起回去,我当他面撕掉了,但那是假的……真的信在这里,我一直收着……”

  夏伊湄和提姆小心翼翼收好信。10第一次去中国,提姆很兴奋。

  彼时,期末周将结束,麦太太也好转不少,提姆和夏伊湄心情都很好,牵着手绕路去图书馆,有阳光,海鸥在头上飞,他们在地上闹。

  “我从小跟我妈感情不好,没怎么好好学过中文,你要把我带好,给我当翻译啊。”少年捏了捏手里少女的手,笑说。

  少女不客气地把另一只手摊给他:“同声随行翻译夏伊湄,时薪400刀,先付款,后上岗。”

  “这么贵?”少年表示惊吓,一把把少女勾进怀里,“我卖身抵薪好了!”

  夏伊湄睥睨他一眼,问:“难道现在还不是我的吗?”

  “……”

  夏季学期开始前的一周假期里,提姆和夏伊湄起程去了中国。

  飞机高铁长途客车,两人辗转了城市县城三四座,终于到达麦太太交代的目的地——湖北襄樊周边一座叫双沟的小镇,孙城在当地中学里做数学老师。

  上午11:30,两人在学校门外等放学,太阳晒得提姆哇哇乱叫,夏伊湄塞一根“伊利”上去,堵住他的嘴:“你安静点,学生还在上课!”

  “上课这么安静!这里是哑语学校吗?”提姆不能理解。

  55分,放学铃响,校门前迅速人潮攒动人山人海,提姆吓坏了,一边逃跑一边惊叫“怎么会有这么多人”。门房爷爷指着一辆红色奇瑞QQ:“小姑娘,那个就是孙城老师。”

  夏伊湄拦下辆出租车,拉着提姆跟了上去。

  车在一所小学前停下,孙城走下来,他个子很高,看起来儒雅稳重,和几个月前的麦太太一样,不显老。

  夏初,烈日当头,行人来来往往川流不息,他走到一对母女面前,抱起那个大约六七岁的小女孩,三人聊着天走进一家小餐馆。

  提姆和夏伊湄在他们邻桌坐下。

  他们一直在聊天,各种话题,从今早菜场卖死鱼到渤海漏油再到桌上的土豆肉丝好像换新炒法了,七岁大的小女孩胖乎乎的,拍打桌子争着要说话:“妈妈妈妈,今天又学了五个单词噢!你快问问我apple是什么!”

  “让你爸爸问你,”女人凑近小姑娘,悄声张口,骄傲又神秘,“爸爸去过美国噢!”

  “哇——”小女孩一勺饭顿在半空,瞪大眼睛望住孙城,“爸爸,美国是什么样子的呀?”

  孙城揉揉小姑娘软软的头发,笑得宠溺:“宝贝,告诉爸爸,apple是什么?”

  饭后三人去附近的小公园散步,小女孩前蹿后跳一会儿就跑远了,夏伊湄见时机成熟,上了前去。

  提姆抓住她:“还是算了吧。”

  “为什么?”夏伊湄有点恼火,拿出装信的纸包,道,“你知道这封信里藏了多少感情吗?”

  “你知道我觉得它应该被怎样对待吗?”提姆拿过信,就着纸包把它撕成碎片。

  被珍藏了二十多年的宝贝飘散在初夏闷热的风里,落地,损毁,消失不见。不远处站着其乐融融的一家,女人有些臃肿但看起来年纪不大,她一边追一边喊“别玩了要回家午睡了”。小女孩跑来跑去,男人的目光拴在她身上,嘴角一直有笑。

  提姆生得十分神似麦太太,看到两个年轻人的时候,男人的表情顿了一下又好像没有,总之,他们就这样远远地去了。

  “这里的夏天真热啊,”太阳比刚才更大了,提姆伸了个懒腰,说,“西雅图现在一定只有64度……”(华氏64度,约摄氏18度)11被告知没找到孙城后,麦太太的身子更差了,常常一睡一整天,医师来看了好几次,说没发现什么问题,便开了很多营养药。

  身体越吃越坏,麦太太索性不肯吃了,深夜里突然咳嗽,咳醒了夏伊湄也不肯。

  房间里黑洞洞的,有点凉,夏伊湄裹了毛毯,蹲在小小的单人床边陪她:“阿姨,你不要再这样子了好吗?”

  “……阿姨您这么厉害一个人,有学历有见识有能力,什么大风大浪没战胜过,您站起来好不好?站起来,还开您的中国餐厅,我和提姆都帮您打理!我们一起重新把生活过好!我求求您了,别再像这样——等死了,好吗?”

  房间被淹没在黑暗里,夏伊湄看不清麦太太脸上是否有她一贯优雅的消融,她的声音极度缓慢、沉静。

  “人啊,就像机器一样,长时间不运作,是会生锈的……”

  “我刚和盖瑞在一起的时候,想法多了去了,我打算利用他雄厚的经济基础和人脉把餐厅打造成高档品牌,分店开遍全美……我还有申请上市的计划,衍生出金融企业,把收购那家不帮我和孙城办签证的鬼崽子公司列在发展规划里……可我渐渐发现,我拼命完成的目标已经带不来任何改变,盖瑞什么都能给,我的生活条件无法再好了……渐渐的,远大目标们就一个一个被我搁浅了。”

  “……后来没了工作,又受到盖瑞冷落的打击,我调整了一段时间,想到好歹经济还宽裕,去多学些东西充实自己。我申请上华大,修了法语和比较文学,还把从小到大想看却没时间看的书全看了,什么罗贯中呀金庸呀路遥呀余华呀……”

  “再后来就彻底无所事事了,盖瑞不在提姆恨我,去周游世界出门两天就不想继续,我也不知道日子都是怎么过的,一晃十年就没了……我记得有段时间忽然特别恨自己,发誓要振作,制定了详尽的职业生涯计划,可一着手我就发现不一样,也不知是哪儿不一样——就是哪儿都不一样,我什么都应付不来了。”

  “……所以,不是我不想,是这世界日新月异,是如今知识、科技和信息更新太快,是那份心和能力真的已经全都磨光了,消失了,没有了。”

  世界很静,麦太太的余音很快就散了,夏伊湄心里堵堵的,说不出话。

  “快睡吧,你明天有课。”

  黑暗里,麦太太的声音轻轻传来,才一下子便又消失在了静谧的长夜里。

  窗外细雨无声。

  2011年7月,夏季学期如火如荼,凤姐赴美一年内成功拿绿卡,在中国学生圈引发了轩然大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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