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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墙

书籍名:《第七届新概念作文大赛散文精选》    作者:田禾 冯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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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恐惧从四面八方攫住我们,你战栗于夜晚长而悠远的悲鸣。尖锐。房间中央炸开一个大洞。

  你双手交叉,肘支在膝盖上。期待着什么东西突然从洞中扑棱而上:一只灰色的鸟,或者巨大的蝙蝠。它在你我头上盘旋,呼呼有声,向左前方绕三圈,委身旋转,趾高气昂地拉下粪便,扬长而去。然而洞内有许多蛆虫往外爬行,它们粉红色的小小身躯前后蠕动,带着不知名的血污。你没有救了,那些源自你身上巨大的伤口,它们在伤口中寄居生活,天真烂漫,向往阳光与腐尸。

  你用白色棉被裹着身子,恶成半圆形把你包围,在三点钟方向有一个缺口。你脸色苍白,长发乌黑——这构成了一种隐喻。恶向你逼近,面目狰狞,它经过了长期的颠沛流离,居无定所。你把身子缩在白色的棉被里,厚厚实实。你怨恨地瞪着我。这些东西一直就在这里,我即将死去,带着巨大的伤口与张牙舞爪的恶,带着粉红色的蛆虫死去。然而你来了,与我共享着一张灵床。恐惧应你的召唤而来,幕天席地,前所未见。很久以前你是一个吟游诗人,时而在此处,时而在彼处,可怜的孩子,我以我的名起誓,这白色的棉被将是你最后的依托。我可以看出你并不信任我,我也只是从马上被人带来放在这张床上的,我并未肩负着什么。但是在几个小时后——在这巨大的书翻到72,73,74页时,棉被下的一切:山峰;平原;森林;源泉,它们都将不复存在。一个人在床上静静地躺着,另一个人在一旁舔舐恐惧,你不可能走远,在这里,在及膝的水里。你开始头昏眼花,走不出这张灵床,你裹着白色棉被,坐在房间的角落,战栗,慌张,恐惧。

  在十四岁的时候,你热衷于秋天沿着石木小路骑行,你在马上颠簸起伏。阳光明净,晴空万里。然而你陷入了接踵而至的尴尬:没有马。你趾高气扬,以一个公主的口吻向我发号施令:给我找一匹马来。我走遍整个村庄,迈过一条一条的河流,蓬头垢面,风尘仆仆。这个世界无比荒唐,你能在路边看到垂着乳房的野狗,或者发情的老虎,然而缺马。这种可能性与你的命令一致。你抬起尊贵的双腿,以一种虔诚的姿势跨上我的肩头,如圣徒朝拜,居心叵测。我看到一座山峰在我的头顶起伏,紊乱无序。你把脸凑近我的头发,吹气若兰,某种记忆从深渊中唤起,然而残缺不全,最终成为了一个质点。

  从这个时候起恶开始围绕在你的身边。它凶狠而残暴,双眼血红,在我的周围打转。看似对我,实则为你。它幻化成一只火红的狐狸,所经之处遍开鲜花。你惊慌失措,逐渐加大拍击的力度,我们跑入墓园,跳入一个挖好的深坑。这时我的灵魂开始瘫软,我神情恍惚,因为你紧紧地搂着我细小的脖子,然而我已经无法再说一词再说一句了。我的肉体从脖子以下的部分开始融化,从分子到原子,从每一个细胞每一块污垢,全部分崩离析,人间蒸发。

  但是你并没发现,你搂着我一如当初。恶围着墓穴走了三圈半,用前爪轻轻地叩击着石板,可我听到了碎裂的声音,这声音无比轻微却让巨大的花岗岩为之一震,你站在这里,在及膝的水里。你迷迷糊糊,另一个在水下兴高采烈,你急切地期待恶从上方进入你的身体,任由它抚摩棉布裙子下的山峰;平原;森林;源泉,你的身体被恶揉碎,血肉模糊,在清澈的水体里开出一朵绚烂的红花。这是一个灵魂死亡的感觉还是一个肉体滑入另外一个肉体的质感?我并不知道,或许你也不知道。实则那两个女人都是你,而你站在墓穴里样子依旧恐惧无比,这关于一个梦,关于一个早已被遗忘的颤抖。恶转了个头,从另一个方向款款走去,在一瞬间那姿态让我认为它的确是一只狐狸。你余惊未定,花容失色。那是恶,凶狠的恶,你看见了,它没有影子。我摸摸仅剩的头颅,是吗,我可没有注意。我这样说道,不无些敷衍的意味。我所苦恼的只是我消失的肉体,从此我的存在只会让小孩和女人惊叫,更严重的是我有可能会被人遗忘在路旁被顽童踢来踢去。人性的践踏。这全由你所引起,然而并未因你而终结。我用哀怨的目光注视着你,热烈而急切,幸好你终于注意到了我,你说你会把我带在身边,“除了沐浴更衣上厕所。”你说,甚至睡觉都会保持我的存在。这让我兴奋不已,可我又担心在你洗澡睡觉上厕所的时候我会被你的那只黑猫叼走,再次失落城中。要知道,它对我,对我身上贫寒卑贱的气味并不友好……你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情,好了好了,我答应你就是,无论何时我都会把你带在我的身边,算是补偿。我的心里高兴异常,小小的阴谋终于得逞。

  这时你那胡子拉碴的叔叔来了,身强体壮,力大如牛,他把外衣脱在一边,露出结实的胸脯与浓密的胸毛,这皮肤在阳光下黝黑发亮,诱人无比。他拿起一把锄头,开始掘墓。你尖声呼唤,然而他置若罔闻,继续手中的工作,你的手臂被锋利的锄刃划破,一道细口反射出红色的光芒,你的骨头碎裂成千百万块,我听到那迷人的呻吟。从伤口里爬出许多的蛆虫,看起来十分严重,它们有我的小指头那么粗,不断地蠕动蠕动。你害怕地哭了起来,你的身体早已腐烂,昨天,前天,抑或是在你出生之前。你恶心,你吐,恶顺着呕吐的声音走了过来,这时它是一个牧师,脸色苍白,明眸皓齿,眼中流露出慈悲的神色。这时你叔叔已经俨然把墓穴掘开,土壤很新,你看见很多人站在墓穴的周围,你的父母,你的亲戚,他们戴着黑纱,神情悲切。站在最前面的是掘墓的叔叔和幻化成牧师的恶。恶画了一个十字,从一个瓶子里洒下圣水,煞有其事。我注意到有些水滴穿透了你的棉布裙子,你眉头皱了皱。恶的某个分支在你身上通过那些水滴凸现出来,它们在你的胸前聚集,让你透不过气来,我明白了一切——这个墓穴——本来就是为你所准备的。事实如此,我站了起来,从你的胸口抓起恶揉成一团,扔到了燃烧的垃圾箱里。经过一系列激烈的搏斗,一切都平静了。我伤痕累累,在你的身边坐下。这是个梦,有关于很多年之前的种种意象。

  时间是二点二十三分,你把身子笼在白色棉被之内,事隔一年,并无多大的进展。你双手叉腰,棉被从耸峙的山峰跌至平原,激起大片白色碎屑,与你的头皮混在一起,填满房间的每一个罅隙。很久以后这些细节都被遗忘,只留下模糊的现实与梦境。然而还有更糟:细节的淡忘导致真实与虚幻的更替更加频繁。你裹着棉被发呆,沮丧懊恼,15岁以前的日子竟被荒废,在你的脑海里留下的只是黏黏糊糊的胶状物。你无比沮丧地看着我:完了,我的一生已经荒废了,在任何时候——三十岁或者五十岁我将不会有大的改观,小鼻子小脸小乳房小屁股,一直这样——没有什么比这个更没劲的了。比如行军的队伍跨过高山和平原,在一座大森林里迷失方向。森林无树,草丛郁郁葱葱,每棵比人高大。死草在空气中发酵,散发出诱人的腐臭味,你头昏脑涨,醉倒在森林里。呻吟。某种变化已经开始发生,在水里,在棉被包裹的床上,红色的液体汇成河流。可是你在哪里?恶在哪里?你忽然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仍在房间,午后的阳光明媚无比。这时你注意到房间的角落里有一团黑色的东西往外溜去,你大喝一声(手中俨然多了一柄匕首):站住,你是谁?你想干什么?然而那东西并未答话,它向门口缓慢地移动,摩擦着墙根,发出一种卑微害怕的咔咔声,奇妙无比。你握着匕首站起来,白色棉被滑落至脚跟。你说,嗨,你就是恶,没错吧。那小东西一怔,点了点头,身形逐渐变得高大,然后……

  △二

  在你十四岁那年,整个冬天都处于一种极其寒冷的状态,天气看起来并不是很冷,然而这些寒冷的源头来自人们的心中。那年冬天你从容地穿过金色的大堂(现在它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暗金色),面若冰霜,寻找一个手炉,你把它捧在怀里,从你身体的内部就传来一阵冰块碎裂的声音。这时你抬头看着天,灰色的云彩笼在你的头顶上,透过暗色调的天花板和阁楼,其实有阳光,它们锋利地刺透古老的墙壁射在你身上,久久不散,于是在另外一面墙上投下你的巨大的暗影,晃来晃去,飘忽不定。你的身体被阳光穿透,有一些发生了漫反射呈现出一种白色的光芒,耀眼,难以触摸。我告诉你这一切都是由于最近一个来自西伯利亚的女人出现在这个城市的某些地方,她披着红色的氆氇有着淡黄色的干燥的肌肤,她带着满袖寒风让我们感动得掉泪,同时伴随着清鼻涕扑嗦而下。我们或多或少地感染了风寒。很快我们剧烈地咳嗽,很快街上到处有人咳嗽,然后是云彩和太阳,这让整个世界变得病恹恹的。

  没有风,这个西伯利亚女人笑得如此妖媚。你抬起头,说:我看过波斯尼亚女人和罗马尼亚女人,但没看过西伯利亚女人。她漂亮吗?你眼睛扑朔迷离,一闪一闪一明一暗,这时我站在你的旁边用一种俯视的角度注视着你的脸(那时我并没有融化),一种香草的味道从某个角度上升到我的鼻尖,同时升腾的是一种烤面包的焦香,你补充了一句……她有我漂亮吗?

  这声音擦过我的面颊逐渐拉长扩散,它飞过金色的高墙从你的影子里击过去,在繁华的大街上慢慢地融化,一如很久以后我溶在及膝的水中,它们都是慢慢地消失在一种宽大的异物里,从分子到原子,支离破碎——或者说,它们变成了细小的部分融入了周围的环境,以旁观者的身份观察着我的焦虑与失态。

  这时我的意识模糊起来,身体像被抽空一样漂浮起来。“都是西伯利亚女人干的好事。”然而我还是听见我说:她并不好看,脸颊干燥无比,还有深色的雀斑稀稀疏疏地散在那上面,不过——说实话——这很迷人。

  你手中的暖炉里火苗闪了一下,在你的眼里投下一些土黄色的汹涌的河流,你知道脚下的大理石地板下面的土壤就是这种颜色,这些土壤下面深埋着汹涌的暗流。时常有无辜的孩子在某个随机的角落陷入了土层,随着暗流卷向北方。老人告诉你北方是一个墓地,它们埋葬了这个城市里所有的人,从绅士到走卒,贵妇到暗娼,那儿是所有人的起点与终点。你把裙裾掀起,轻轻地走入汹涌的黑水之中,然而你发现水流并不很急,至少不像它看上去那么匆忙。沿途你看到有腐烂的尸体从上游漂浮而下。在这里,在及膝的水里——你不止一次梦见这个场景,这种感受。每次你都会发生一些变化,这些变化并不明显,但它们的确发生了,并如此清晰地凸现出来。这就像是青春期你慢慢地发育,有些是在一夜之间开始存在,有些是随着冰凉的液体(或许是水),随着及膝的梦境而改变。这时候你的心恍恍然沉了下去,没入河中。这或许又是一个梦,事实上在很早以前你对梦与现实就分不那么清了。这时你发现身处于一个洞穴,巨大的钟乳石像倒挂的蝙蝠,静得可怕,就像星期日寂静的广场。然而你听到了水从石笋上滴答滴答地往下掉,一些东西从你的两旁呼啸而过,你来到洞口,没入一片巨大的海水,阳光和海面在远方化为一条直线,忽然又分开,变成淡蓝色和青色的平行线。你自认为你一直在向北行走,虽然你的方向感差得要命,但在这个梦境里你并没有任何理由迷路。海水冰冷刺骨,我想你一定把被子踢掉了,或者从我的身体旁放开一切。你打了个喷嚏,心里漏开一个大洞,吞噬了任何的真实,带给你毫无限度的空虚。所有的一切只能解释一件事,这的确是北方,但它没有用土壤来掩埋故人的尸体,它并不是老人们所说的北方。或者说,北方把你给遗弃了。我们看见你的脸变得苍白无比,大颗的汗珠从你的额头滑落,然而你的身体寒冷如冰,就像西伯利亚女人的笑容。我把你摇醒,像多年后坐在你的身边(连我也不知道我从哪个地方冒出来)。这是个梦,有关于很多年之前的种种意象。

  作者简介

  辛晨,笔名:艾略特·九尾

  出生日期:1989.4.21

  获过奖励:……第七届新概念A组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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