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七枚叶子 (2)
晚上，叶远影在谷坡上找了一棵树，把自己绑在树杈上，同样又过了一夜。第五天，他开始往谷坡下的树林穿越过去，有一会儿，这几天靠树叶和水坑里的水维持体力的他似乎要再也支撑不住地倒下了，但他必须强行撑着，他的意志几乎代替了他的身体在蹒跚地走着。他不断地告诉自己：绝不能倒下，不能倒下！树林里依然有未知的瘴气，他的头晕已转化为阵阵的疼痛……
他并没有倒下。中午的时候，他已经完全地跨过了山谷，开始往和山谷连接的山坡上爬去，但奇怪的是，他在刚走进树林的时候曾发生过的剧烈疼痛现在反而更强烈了。他起初认为头疼是树林里的瘴气造成的，后来他又怀疑是沼泽地里的什么蚊虫叮咬了他。可现在更强烈的疼痛让他又觉得这是饥饿和体能消耗所产生的身体反应，或者，他是病了，也许是一种未知的疾病。无论什么样的人，在这种情况下，也绝不可能还具有健康的体魄。
如果不往前走，那就只能死在这里。叶远影顾不得头上的疼痛，也控制着自己不再去猜想，努力地集中意志和体力，一步一步地往前面的山坡爬去。现在的他，孤独、饥饿、劳累、头痛……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力气爬上山坡了。他只能撑着。
下午的时候，他竟然爬上了山坡。回头看看远处的山谷和山坡，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现在站在山坡上的感觉，山风轻轻地吹着他早已结成泥土块的头发，清凉扑面而来。他终于走出了那片死亡之地。然而，这并不代表他已经远离了死亡。如果他没有力气再翻过这座山坡前面的另一座山坡，他依然会倒在这里，永远也不会再起来。他自己是十分清楚这些的。他找了一块干净的岩石，躺在岩石上看着天空。等待着体力的恢复。
直到晚上，叶远影发觉自己还是站不起来，他似乎就要永远躺在这里了。他是多么的不甘愿啊。危险的沼泽地都一步步地走过来了，而现在只剩下了几片叶子。他努力控制着软弱的手，把叶子一片片取了出来，放在岩石上数着，一片，两片，三片，四片，五片，六片，七片，好像每一片叶子都是一个新的生命，让他一遍一遍地去亲近。
可是，他舍不得吃掉这七枚叶子，七枚叶子也的确帮不了他什么大忙。七枚叶子，也许只有几十克的重量。夜色更加深了，一轮弯弯的明月挂在另一座山坡的树梢上，星星满天。他将叶子收回了背包，不再去数叶子，而是静静地躺在岩石上，等待这个黑夜的过去。这时候，如果有什么野兽前来攻击他，他一定会成为野兽的食物。但这一夜，并没有任何的野兽前来，倒是在将近黎明的时候，月亮和星星渐渐被乌云遮掩，天上下起了一阵小雨，转瞬间即停，就像是老天故意要救他似的。他张开嘴接着雨水，又放开紧绷着的身体让微细的小雨沐浴着全身，舒服极了，他好像一下子又夺回了从前的力量。可这仅仅是幻觉，他接连试了好几次，都无法站立起来，深深的绝望让他第一次感到了死亡的接近，可是这死亡来得一点都不可怕，如同呼吸一口空气一样的自然。
叶远影等到了第六天的清晨。昨夜的小雨虽然短暂，但也使炎热的夏天稍微清凉了一下。太阳出来的时候，万道霞光射向山坡，照耀在他的脸上又温热如昔。他突然试着用手撑地从岩石上坐了起来，发现自己竟然又有了不少力气。他站了起来，用脚跺跺岩石，疼。这并不是幻觉，前面的山坡似乎离他更近了，他一手拿起背包，开始翻越最后一个山坡。
太阳升到天空正中的时候，叶远影终于到达了他在第四天时看到的最后一个山坡，他倒在山顶上，火辣辣的阳光晒得他全身满是热汗。他的力气彻底用完了。可是这座山坡的前面并不是他盼望中的村庄或者有人居住的地方，而是一片长达几公里的岩壁。在岩壁的尽头，才有几炷青烟袅袅升向天空。他已经清醒地知道了他的命运。这长长的几公里已经把他永远地阻隔在了这个没有人的世界里。他休克般地在地下躺着，二十年的所有记忆在他脑中一幕幕闪现，亲人、同学、朋友、他流浪途中遇到的和他相识的人，一次一次，他都忍不住要落下泪来，为什么自己选择的是这样一条流浪的路？而不是像所有和他一样的年轻人一样生活在人群的世界里？可是，这个问题永远是没有解答的，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部分人是用自己的脚步来探索前路的……
一天就这么过去了。晚上，月亮已渐渐升起在树梢上，叶远影还是无力地躺在山顶上，饿得已经不再知道什么是饥饿。渐渐地，他的眼睛再也睁不开了，也许他闭上眼睛的时候，就是他生命结束的最后一刻。
那一刻，离他几十米远的山坡上突然有个人向这边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个探照工具灯。他一下子使完力气，叫了声：“有人么？”叫完他就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是将近黎明了，叶远影发现自己躺在岩壁附近的一个帐篷里，有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正在帐篷前抽烟，看到他醒来，男人马上过来问：“你醒了？”
叶远影用手撑着地坐了起来，他意识到自己是被眼前的这个人救了，感激地说：“谢谢叔叔救了我，这里是什么地方？”
男人说：“我叫陈哲峰，你叫我陈叔好了，我们是重庆地质队的队员。昨天我去山坡上勘探地貌，回来晚了，碰巧看见你在山坡上，就把你带了回来。你是干什么的呢？为什么会一个人跑到那里？”
叶远影说：“我是从山谷里走过来的，本来想去看看山谷，谁知道走进去后就走不出来了，一直走到昨天晚上。”
陈叔说：“你一个小伙子，跑到山谷里干什么，那里面可挺危险的，你还在上大学吧？”
叶远影说：“不上了。”
陈叔看他身体还没恢复，也就不再问其他的问题了，对他说：“你再睡会儿吧。”
叶远影又睡了一觉醒过来，陈叔已经不在帐篷附近了，身旁有喝的东西，他恢复了点体力。他走出帐篷，看到几个男人正在另一个帐篷前搬弄一些仪器。帐篷搭在他昨天看到的岩壁尽头的一大块杂草地上，周围还有另外的两个小帐篷。一会儿，陈叔从山谷那边走了回来，告诉他当地有一种特殊的岩壁，因为当地无力开采，就请他们过来看看，现在基本上已经勘探清楚了，马上就要回去，并且问他：“你是要先跟我们回到城里，再转车回家，还是怎样？”
叶远影想了一下，背包里的七枚叶子上还烙刻着死亡的记忆，这么多天的孤独也让他再也难以忍受接下来的盲目流浪了。他说：“陈叔，我不认得路，先跟你们回去吧。”
陈叔笑笑说：“好吧。”
下午两点，陈叔看了看手表，让其他人扛着帐篷和一些地质探测器往岩壁的尽头走去。傍晚时分，他们抵达了一个山村，当地的村长接待了他们。陈叔所属地质队的司机就在不远的镇上等候着。陈叔打了个电话给司机，大半个小时后，司机开着一部丰田越野车抵达了村子，由于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他们回到有公路的地方至少还要四五个小时，就暂时先在村长安排的两户村民家住下了。
叶远影和陈叔被分在村里的一户姓何的人家里住，何姓人家的户主很是好客，还拿出了自酿的米酒送到了叶远影和陈叔的红砖屋里。陈叔由于疲惫，跟叶远影随便聊了几句就睡了。叶远影却怎么也睡不着。他从背包里拿出那七枚叶子，像前天面临死亡时那样一遍遍地数着叶子……
屋子是没有粉刷的砖墙，一块一块的红砖和接缝的水泥灰将这间屋子堆砌得严严实实，坚固又死板。屋子的天花板也同样没有装修，除了几块长长的水泥楼板和砖头间隔着封住了屋的顶端，任何多余的装饰都没有。但幸好，这间屋子里是有电灯泡的，还不至于令叶远影产生一种住在死屋子的错觉。可是，仅仅是这样的屋子，还是让睡了这么多天树杈和荒山野岭的叶远影感到了困惑和稍稍的不适应，按理说，建房子当然是为挡风避雨的，或者是安一个家。
回想之前的生活，他在半醒半睡间，平和地呼吸着……想着前路依然是未知的前路。
他想，如果生命之初是火，那么生命的结束是不是如湖泊里澄清的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