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生命没有止境 (2)
同是天涯沦落人，谁有权去鄙视、糟践一个同样的生命呢？更何况她们本身已经够悲苦的了，若是家境宽裕，谁会来做这种出卖身体的肮脏交易？！他对阿兵和阿城的做法更加反感了起来。但阿兵和阿城是他的朋友，他们曾经帮助过他。而朋友就是朋友，他们并不认为自己是错的，你又能指责什么呢？他们本来就过着那样的生活。
他去了趟洗手间回来，十八岁的生日已经过去了，阿城在沙发上睡着，阿兵和小黑也醉得站不起来。直到凌晨2点左右，他才和蒙木木将他们扶起来，一起打车回去。
早上醒来，他到了洗车场，老板一声不吭地看着他，阴森森地说：“昨天晚上谁让你走的，你是不是不想干了。这个月我要扣你一半工资。”他还没有决定怎么答复李醒，心里暂时压下怒火，对老板解释说：“昨天我生日，请假时你答应过我晚上8点下班。”
老板说：“是吗？我说过允许你下班？我看你是嚣张惯了！”
他再也忍不下去老板的强横无礼了，顿时心里拿定了主意，绝不再继续留在这里。老板转身离开后，他故意地一脚将身边的拖把踢到老板身边，老板的脸立刻青了起来。这时候，一个客户刚好开车过来，叫着说：“影子，你过来给我洗车。”老板马上又堆起了笑脸，对着那个客户挥了挥手，然后狠狠地盯了他一眼，说道：“还不快去。”
过了一个星期，李醒的宝马车来了，不过开车的仍是司机。他不好意思问话，直到洗完车后，倒是司机先开了口，说道：“老板给你说的事觉得怎样，给个回复。”他说，我想好了，去那边。
司机笑笑说：“那好，老板这几天去澳门了，下个星期回来。说你答应了就让我先把你接到厂里，你明天能准备好吗？”然后给他留下了联系电话和地址。
晚上，他走进办公室向老板辞职，老板说：“你不能走，辞职要提前一个月，否则要扣掉你一个月工资”。想到这段时间可真受了不少恶气，他冲老板笑笑说：“行，那就留给你一个月工资，把上个月的工资给我结算了吧。”老板一时无语，憋闷了许久，只好让帮忙照看洗车场的堂叔给叶远影结清了工资。
他拿到工资后，想老板一直以来欺人太甚，就冷笑着对老板说：“扣除的工资就算给你当做医疗费了，你要慢慢用。”老板不吭声，等他走远了，对着其他员工吼了起来：“看什么看，我养你们白养的？”
他回过头去冲老板坏坏地笑笑，看到一边的洗车工心里都爽极了，只是都鼓着嘴不敢笑出声来。回到宿舍迅速收拾好东西，他在网吧过了一夜，次日就去了东方电子厂找李醒的司机。门口的保安见他是老板司机的朋友，马上笑脸迎人地让他坐在接待室里等候。一会儿，司机就闻讯过来了，先是领着他在厂部办公楼安排了一间卧室，然后带着他参观东方电子厂。
东方电子厂是虎门镇上最大的电子厂之一，仅员工就有近万名，其庞大可想而知。电子厂总共分一厂、二厂和三厂，还有两个研发技术的独立部门。像这样大的工厂，每个月单是发放员工工资就要几千万元，厂地面积更是身处其中望不到边。他们走了一半多，司机看他有些累了，就让他先回卧室安排一下自己的行李。
回到卧室，他铺好自己的床褥，舒适地躺在床上，打量着房间里独立卫生间、空调、洗浴设备一应俱全，还有一个开阔的阳台，不知道李醒会给他安排什么样的工作，自己的人生又会发生怎样的改变，心里忽然紧张了起来。因为除了刚流浪时走投无路而去工厂应聘过，这一切对他来说还是完全生疏和复杂的。
中午，司机找他一起去餐厅吃过饭，继续带着他去各个厂部和工作车间观看，并介绍碰到的各个经理和主管给他，由他们详细地介绍工厂的情况。他心里忐忑不安，也不知李醒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想着既来之，则安之，他也希望能够多熟悉一下这个新环境。
两天后，李醒从澳门回来了。保安让他去董事长办公室报到。他赶忙整理一番，走到董事长办公室前，轻轻地敲了敲门。李醒说：“进来吧。”他打开门，看到李醒精神奕奕地坐在沙发上，便礼貌地说：“李总好！”
李醒说：“好好，来了就好，没看出来你打扮一下很像明星嘛。来几天了？”
他腼腆地笑笑，回答说：“两天。”
李醒说：“嗯，那我的司机已经带你看过厂里的大概状况了吧？”
他说：“是的，大部分车间都去过了。”
李醒说：“好，看过就熟悉了，以后你就是咱们三厂的副厂长，跟着胡厂长好好干吧！要多学点东西，我很看重你这样的年轻人。”
--他一下子呆住了。三厂副厂长，那可是有两千多名员工的工厂哪！一次得了这么大的头衔和权力，他有些不知所措，说道：“李总，您一下子让我做副厂长，我怕不行，还是让我先从拉长做起吧？”李醒严肃地说：“有什么不行，我看你行你就行。厂长、主管、拉长，你的人多着呢，又不是要你一个人去管理，怕什么？当年我一个人从台湾过来，现在不是同样创办了我的企业。你要是有不懂的事情就尽管向胡厂长请教，以后我还要去惠州和澳门办厂，可是要你去那边给我帮忙的。”
他看李醒这么看重自己，一时不知原因，但心里总是很感激的，信心也立刻倍增。李醒看他默应了，就给三厂的胡厂长打了一个电话，让他去找胡厂长分配工作。出了李醒的办公室门，他的胸口怦怦地跳得极快，似乎这次的机遇已让他远离了流浪的困苦，新的人生就要来临。到三厂见过胡厂长后，胡厂长让他先了解电子零件的成品价格和市场情况，拿了一大沓文件和进出货单给他看，接着又将各个分车间的布置和管理状况仔细地对他介绍了一番，丝毫不把他当作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看。而他在数天之间由一个洗车工成为一个工厂的副厂长，也似乎又经历了一次成长一般。他明白无论前景是什么，既然机遇难得，那就要好好把握。
大半个月下来，他努力谨慎地做好胡厂长交给他的一些象征性的工作，也很快地和各车间的领导熟识了起来，渐渐参与一部分车间的管理与监督工作。而工厂里成千上万的工人和流水线上源源不断地正在加工的电子零件，虽然是李醒巨大财富的来源，他一时却还理不出什么头绪来用以证明自己的价值。
渐渐地，一个多月过去了。他有时静下来想一想，发觉自己所做的大都是一些没有实质的工作，基本就是天天大量查看厂里各方面的资料，偶尔去工作车间看一下流水线上正在进行的工作。甚至换个角度来说，他其实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等于参加了一次职业培训。不同的是这里是工厂，而不是学校，没有多余的时间供他徒劳无功。再加上李醒已又出差一个月没有回厂了。他越是这么想，越是不禁着急起来。
而在深入了解工厂的同时，在庞大的工业繁荣背景下，他也看到了南方工业区的肮脏和令人惊心的一面。厂里各部门的领导个个都是混世好手，懂得能屈能伸，对着有身份地位的人总是会友好地笑脸相迎，但一转身就盘算着怎么对低下层的工人们恶言教训。生存中弱肉强食的意味异常明显。可怜了那些流水线上的外来工，她们多是十六到二十五岁间从内地各省的农村前来打工的女孩，每天从早到晚都在超过12个小时以上的繁累工作中消耗着她们的青春。然而更甚于劳累的是，在这里的经济现状和工厂苛刻的压榨下，她们大部分人连每个月500元的基本工资都拿不到，更不能拿到与所付出的劳动同等的回报。
在这样的生存环境中，罪恶的滋生也就异乎平常。他常常看到处于管理层的主管和厂长之类以他们手中的权力做着无耻龌龊的事情。这里的一切逍遥快活不属于工人，只属于这些混世好手们。有的主管同时在厂里找两个甚至更多漂亮的女工做情人，而那些女孩的代价换来的只是涨一点点工资，换一个稍好些的工作岗位，或者，仅仅是满足一下攀比的虚荣心。经理玩腻了很快就会将她们抛弃，再去找更年轻漂亮的女工继续寻欢作乐，左拥右抱，随后又有源源不断自愿投怀送抱的女工补上位置。
--这真是另一面悲惨又无奈的世界。叶远影不愿和那些人模狗样的领导混在一起，也无法去同情那些自甘沦落的女工。在这个世界里，除非有决心，否则任何人都改变不了什么。他已经十八岁了。也就是说，他已经是个成人了。可是他依然弄不清这个世界的真正面目，也没有找到在这个工厂里自己的切实位置。他开始深思起来。
过了一段时间，他去找了阿兵、阿城、蒙木木和小黑喝酒。他们以为他现在算是发达了，很为他高兴。阿兵频频向他劝酒，他拿起酒杯一碰就干，转而郁闷起来，说起了工作生活的景况。他??都不以为然，只是问他是不是已经有女朋友了，一阵起哄。他也不想把自己的烦恼传染给朋友，就笑笑说没有。一醉解千愁，何况是摸不着头脑的愁苦呢？他一杯杯地喝着酒。
恰好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响了，他们都真的以为他已经有了女朋友，起哄得更厉害了。他赶忙接起电话，是他管理的三厂二车间经理打来的，说一个女工在宿舍里生下了孩子，胡厂长和其他领导都不在，如果您有空就回来看一下怎么办。他听完后立刻有一种说不出的愤恨，接着告诉了阿兵他们。小黑说：“这种事情多得是，报纸上隔几天就会报道一次，没报道的更多着呢！你回去把她开除了就行了。”
他说：“那怎么可以？”小黑还要争辩，阿兵和蒙木木说：“那你先回去吧。工作要紧，有空再过来。”他们又干了一杯，就分开了。
回到厂里时，一个十七八岁的清秀女孩正站在经理的办公室里哭，经理说：“你这样以后还怎么上班，明天你就收拾东西吧。”看到他走了进来，又赶紧说：“叶厂长，没事了，我把她开除了。”
“为什么，是怎么回事？”他问经理。
女孩的脸上还挂有未干的泪痕，经理悄悄把他拉到门外说：“这女孩是咱二车间验电板的，刚才有人说她在宿舍里生了一个孩子，我就让人把她带过来了，这影响很不好，必须得让她离厂。”
他不解地说：“那她怎么办，身体这么差，要是开除了，她还能到别的地方找工作吗？”
经理没想到还有他这样的副厂长，但也不敢得罪他，就说：“那您决定吧，怎么办都行，其实这事并不少，也没什么重要的。”
“那好，你先出去一下，我问问她怎么想。”他刚说完，经理就退了出去。
女孩麻木地站在办公桌旁，他问：“能告诉我怎么回事吗？”他们的年龄本是一般大的，可此刻却有着两种不相等的地位。
女孩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把事情原委说了出来。原来女孩老家是湖南岳阳一个偏僻的农村，由于家里条件不好，随着同村的姐姐一起来这家电子厂打工赚钱，期间认识了一个外厂的男孩，后来同居有了孩子，男孩悄悄地去了另外的地方打工。她轻易地被无情抛弃了。她怕失去了这份工作，也不知该怎么办，就还继续上着班。到了这天下午，突然感觉到肚子疼，慌忙请假回了宿舍，竟然早产下一名男婴。说完女孩就哭着求他不要开除她，说明天就能上班，什么也不会耽误。
--他感到无比的震惊和愤怒，可面对这冷酷的世情，自己又能做什么呢？他把经理叫了过来，说让女孩休息一个星期后照常上班，工资照算。
几天后，他又找那个生下男婴的女孩。经理说她已经被胡厂长开除了，走了，男婴也处理掉了。他立刻火冒三丈，冲着比他大十来岁的经理大骂起来，然后又去找胡厂长。胡厂长平静地对他说：“做好你自己的事情就行，这种事情到处都是，就算你能管得了这次，那下次呢？”
他愤慨又无奈地回了卧室，夜里久久都不能入睡，只得把一切念头回到自己身上。自己在这里已经两个月多了，却还是停留在目前的空头位置上，他想找李醒试探下是何用意。
次日，他去找李醒的时候，李醒不在。办公楼下面的保安告诉他说李总去了上海谈生意，五天后才回来。他只好失落地往回走，走到二厂附近时，竟诧异地看到一些工人正在车间外聚众罢工。他走上去拉住几个工人问了问，才知道，厂里已经三个月没发工资了。
处在这复杂又残酷的大工厂里，他又一次彻底地迷茫了起来。晚上，李醒的司机过来找他喝酒，一席话后，司机告诉他李总其实是去广州的情人那里去了。“李总包养有好几个女人，每个女人都送一部红色的帕萨特汽车和一套房子，有空就会去某个女人那里度假……”他恍然地看着司机又羡慕又嫉妒地谈着李总的种种高明之处，猛然地生起恶心来。
四天后，二厂罢工的工人已有部分人开始妥协，暂时恢复了岗位上的工作。叶远影苦闷之下，决定不再留在这里。他等李醒一回来，就去了李醒的办公室。李醒春风满面地坐在沙发上，说道：“影子，你过来了。正好，我这个月正有几笔生意要交给你办。”
他一时也意想不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只好听着。
李醒说：“这几个月厂里的业绩并不是很好，最近长安镇的步步高总厂和咱们签了几份合同，现在你也已了解电子零件的价格，这段时间就代表我跟他们去交几批货吧。你看你能行不？”
他犹豫了一会儿，始终不明白李醒为什么总如此信任和厚待他，终于还是答应了说：“好的，李总！”
李醒满意地抿了抿嘴，微笑着说：“嗯，那就这样。你要比当年的我更干练，我现在很需要你这样的人才，现在你就去准备一下吧，顺便去财务部领你的工资。”
他麻木地离开了办公室。
领完工资，刚回到卧室，他就为自己的屈从感到懊悔。为什么还是留了下来？难道是为了金钱利益吗？自己寻求的是什么？如此残酷的世界和轻易而得的赠送有什么意义？
他不明白。但他再也不想看到，也不想生活在这个赶走哺乳期女工的工厂了，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反悔了答应下别人的事情。
两天后，他不辞而别地离开了东方电子厂。又去找了阿兵、阿城、小黑和蒙木木喝最后一次酒。阿辉还是没有出现。蒙木木问他说：“副厂长你都不做了，那你去哪里？”
他觉得自己似乎成长了很多，很久很久，才说：“我也不知道，去一些不知道的地方吧。”
现在，他已经有了两个多月拿到的近万元钱工资。有钱的人，或是可以走遍天下的。他和阿兵、阿城、小黑、蒙木木都又喝得醉醺醺的。镇街上又一年的春天正花草芬芳，充满生机。他们都是少年。少年，少年人总是和春天有着分不开的情绪。少年醒的时候，反而觉得平时是醉的，而酒醉的时候，才想起来清醒的感觉。
世界犹如从来都是这样缓慢行进着，而只有一个人的内心，才会一刹那间重复地被颠覆、被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