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七岁的生日 (1)
他已经两天三夜没吃到任何东西了。在一个人没有尝到饥饿滋味的时候，或许永远不知道饥饿有多么可怕和悲哀。没有任何东西可消化的胃全方位地撕咬着饥饿的神经，想念食物的欲望，软弱无力的四肢，将要麻木了的大脑，无时无刻都在消耗着他。
两天三夜，他就在这种可怕的滋味下一次次地熬了过来。在过夜的废弃工厂的旧仓库里，他曾强忍着孤独又绝望的泪水，蜷缩在黑暗的角落，告诉自己，明天必须解决一切！可他尽了最大的努力，依然没有任何生路。在短短的一个多月前，他还是学校里备受众人瞩目的优秀学子，而在这里，却唯有面对残酷的未知的路，像一个没有方向的乞儿。他感觉像是再也无法面对这冷酷的现实了。
在走过那半个包子几百米后，更强烈的饥饿感犹如黑洞一般吞噬着他的自尊心，令他每往前再走一步都要花费很大的力气。但他宁愿饿死在街头上，也绝不回头，并发誓要不断地振作起来，无论如何也不能失败。因为，今天是他的十七岁生日。
傍晚，他抬头望望低沉的云霞，心里想清楚了：如果连生存下来的信心都没有，怎么会有未来的道路。他看到小树林里有一部分是龙眼树和香蕉树，勉强地支撑着身体站了起来。虽然香蕉树上生长着青绿的香蕉，还要过一段时间才会成熟，但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已经可以作为一顿丰盛的大餐了。他想到这里，什么也不顾地找到一根长长的树枝，打下了两根青香蕉。未长熟的香蕉较难剥皮，饥饿至极的他对着整根青香蕉便狠狠地咬了一口，味道又苦又涩。他忍着想吐出来的感觉，一口接一口地把香蕉吃完，背起背包提着箱子去树林后找水。
树林的后面夹杂着一块菜地，种有青菜和一种紫色的不知名的菜。看到不远处的水槽有水哗哗地流进菜地，他飞快地扔下箱子跑过去，俯爬到地上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而后又畅快地在菜地里摘了几把青菜，坐在一棵低矮的龙眼树下休息。这里霎时间简直成了一个世外桃源，他不觉哈哈地笑起来，真想告诉所有人，还有一个野人般生活的少年。
要离开的时候，他又摘了几根青香蕉放进背包里，看到自己的箱子还在不远处的地上扔着，突然觉得里面的很多东西其实都是无用的累赘。既然每个人的一生都有争取和放下的时候，自己何不放下一次呢？现时已是夏天，箱子里的书和毛毯想来并无多大用处，而且像现在这种情况，再严酷的环境，铺些报纸也可以在任何一张床上或路边睡觉。以前自己总认为生活需要很多东西来堆建，从没想过失去的时候哪件才最重要，这是多么可笑！他用一块尖石头在龙眼树下挖了一个半尺多深的坑，将箱子里觉得不必带走的东西全部埋了进去，然后又将背包放进箱子里，把两件行李变成了一件行李。
正要离开的时候，一个女人从树林对面走了过来，问：“你是谁，在这里干什么？”面对突如其来的问话，多天未洗衣服、头发又脏又乱的他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没有说话，尴尬地往树林外的公路上走去。
女人看他不回话，很是嫌恶地盯着他，显然不把他当做什么好人。他提着箱子只顾往公路上走去，刚吃过青香蕉的喉咙阵阵发涩，但力气好歹已恢复了几分。他回过头，看到女人还在盯着他，并走到树林外停着的一部黑色帕萨特轿车前，打开后备箱，取出一把短锄头。他一下子被女人的奇怪举动搞得纳闷起来，心想该不会是用锄头防备自己吧？但即使把自己当坏人，路边还有这么多的行人呢，不至于啊。
女人的行动很快给了他答案，她拿着锄头往种菜的树林方向走去。原来是去锄菜了，但他隐隐觉得这和自己有些什么联系，或许这只是饥饿的错觉？
回过头来，他看再也没有发生什么，提着箱子继续往前走去。两条路交叉着在前方分开，他辨别了一下，面朝着邻市的深圳方向，想有一个新的开始。
因为他早听过深圳是座移民城市，或许不存在外地人和本地人之分，更容易接纳自己。即使不能，也至少可以看到另一个未曾接触的新地方。
傍晚，走到一段无人的公路时，只偶尔有汽车经过，前面是一座小山头，他此刻已经累得走不动了，只想找些食物，然后找一个地方睡觉。恰巧不远的地方也有一个工业村。可他身上还是没有钱，即使前方有床和食物，也依旧和他无关。他只得考虑饿着肚子去山上睡一觉。
走到小山前，他发现山体不过只有一百多米高，一条被杂草遮掩的石阶路边有个牌子上写着：山上经常发生抢劫和危险事件，请勿轻易攀登！他只看了一眼牌子，就沿着石阶路上去了，心里只想有个地方躺下来。
到了山顶，他打量着周围，看有没有干净的地方睡觉。山顶有个小亭子，山的后面是很多用水泥和大理石围砌的坟墓，大概是附近工业村的居民安葬死者的地方。他看着坟墓群从山顶一行行排下去，茂密的草木碧绿而幽静，竟然有点害怕起来--现在这个小山上，除了他、一个个的坟墓、偶尔的鸟叫和飘摇的枝叶，只有夜色慢慢降临。这种沉静至极的景象，似乎更加深了他身处另一个世界的错觉。为了抵控住害怕和胡思乱想，他故作镇静地走到那些坟墓之中站着。
等他回过神来，蓦然觉得很可笑，但在这种情况下，自然是笑不出来。今天是他的十七岁生日，却只能在这座遍布坟墓的小山上度过。他转过头来，开始找睡觉的地方。山下的危险提示和山顶的小亭子让他不断联想起电影里一些杀人和抢劫的镜头。就连地上的草丛和杂树枝，也在他不经意的扫视下变得像活物一样，十分诡异可怕。虽然他自小就不迷信，但这样的情景也让他心生不安。
他想在小亭子睡一晚上，只是那里的位置过于暴露，不过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天已不知不觉黑了，有几颗星星挂在空中，山下的公路还不时有汽车驶过。他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再也顾不得担心那些未知的东西，大着胆子打开箱子，又拉开背包，取出几张旧报纸铺在地上，蜷缩着身子等着睡意。不想肚子又饿了起来。
叶远影从背包里掏出在小树林摘下的青香蕉，噎着喉咙吞咽了下去，想到明天各种各样的可能和接下来要走的路，躺了好一会儿都睡不着，也不敢真的睡着。大概过了两三个小时，他想解手，周围都是坟墓，简直有些可怕。磨蹭了好一阵子，他实在忍不住了，才不安地走到不远处的树林边，小解过，壮着胆子看着阴黑阴黑的坟墓，大气也不敢出，像是怕惊扰到山上的鬼魂。
深夜时，蚊子渐渐地多了，不时叮咬他裸露着的皮肤。南方的蚊子和北方的蚊子不一样，被北方的蚊子咬一口最多是皮肤上起一个小疙瘩，而被南方的蚊子咬上一口，皮肤上很快就会一片红肿，十分疼痒难忍。
整个晚上他都无法安睡。蚊子的叮咬令他在狭小的坟墓里翻来覆去地抓痒，直到皮肤有了疼痛的感觉，痒才能减轻一些。而周围安静诡异的树木和坟墓，无形中更让他有了一种危险的压迫感和悲伤的心情。
孤独一人的流浪，睡在满是坟墓的山上，十七岁的生日就这么过去了。
这一夜，他对这个世界和自身的生存，忽而有了很多从未有过的想法和看法，似乎一夜之间从一个少年成长为坚强的超人。
次日醒来，他便提起行李下了山，沿着公路走到中午，只短暂地休息了一下，偶尔看到路边有工厂，就走过去询问是否招聘新工人。但这里的工厂仍要收取押金，或者要求有某方面的专业技术。
他只好继续走在通往深圳的公路上，有时候想起还在这个城市的同学刘冰，莫名的伤感会立刻涌上心头。可是他现在连基本的生存都不能解决，又该如何联系同学？
叶远影头也不回地沿路走着，这一天的太阳又开始渐渐落下。傍晚他从小树林摘到的青香蕉和青菜已经吃完，路上再次看到一个和昨晚差不多的小山，同样找了一个坟墓的水泥槽穴睡了一夜。隔日继续走，也不知是麻木，还是一切都全然无所谓了，他毫无悲伤和胆怯，唯一的念头，只是想早些到达深圳。
人到苦难的时候，更大的力量和决心被激发，有时连自己也难以相信。吃完食物的第二天下午，两天一夜，叶远影连一滴水也没有喝到，几次都觉得再也无法支撑，却还是在一步步坚持着。还好，他大致摸清了公路和路边接壤工业村的规律。每走几公里都会看到一个小山头，晚上可以过夜，但面对饥饿他却毫无办法。
有时候，路过一户人家，饥饿让他甚至想装做一个陌生的朋友去拜访，进去混顿饭吃，哪怕是没有菜的白饭。可是他知道本地人对外地人无情和冷酷的一面，公园前“外来工不得入内”的牌子和居民住宅区的围栏早已表明了他们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何况，他也不会去向路人乞讨，抛下自己的尊严。如果仅为一顿饭露出自己的软弱，那还如何在更残酷的环境中活下去？
但路过一个废弃的砖房和树林时，他似乎真的再也走不动了。他想到树林里找点水，再找点东西吃。可是他不敢，也不能让自己的脚步停下来。因为万一什么也找不到，他也许再也无法站起来。
此刻的他，脸上被蚊子咬的块块红斑还没有消退，衣服和头发更是脏乱得不像样子。他走着，走着，路人对这样的外来工似乎早已司空见惯，连好奇停下来看他一眼的人都没有。一辆辆车从他身旁呼啸而过。
又过了一天，整整三天，他都没有吃任何东西了。可怕的饥饿像死亡的黑洞一样，每一刻都在撕咬着他。路过一个工业村的时候，他又走了进去，由于已没有力气再提箱子，就把箱子藏在了路边。即使他明白在别的工业村找不到工作，在这个工业村也许会是一样，可心里还是怀着强烈的渴望。
他路过卖水果的小摊和便利店时，几乎有种想冲过去抢食物的冲动，清醒之下想想太不理智，又萌生类似乞要食物的冲动。但他还是不肯让自己有任何的软弱，因为这时候他所坚守的似乎已不是通往深圳的路，而更像是一种生存的信仰。一旦他软弱下来，就会再也坚强不起来，变得溃败，失去他现在所坚守的一切。那结果很可能就是饿死在路上，或者被当做病者救起。
所以他更不能放弃自己，虽然饥饿已让他分辨不清周围的环境。信心未死的那一天，就不能有任何放下尊严的念头！在他出来之后的第一天，他就明白，既然抛弃了一切，无论那一切现在看来是多么的好，也已经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