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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自 由 (2)

书籍名:《天上大风》    作者: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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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晓峰知道经理是在装糊涂,不客气地说:“我们来拿进厂时交的押金。”

  经理是个四十多岁的胖男人,精明地看了他们好一会儿才说:“好,那你们跟我进办公室吧。不过要一个一个地来。”说完先叫郑象升进了办公室。

  其他的人在门口等了约二十来分钟,也不见郑象升出来。甘晓峰说:“不会出什么事吧,郑象升年龄太小,可能对付不了,要不咱们冲进去看看?”

  正议论间,郑象升从经理的办公室走了出来,嗫嚅着半天才说:“经理说我工龄没有三个月,无法退我押金。”紧跟着经理走了出来,指着王小枫说:“你进来吧。”过了一会儿,王小枫也失望地出来了,问他也说没拿到押金。接着王涛、周鹏飞、吴风接连进去,又接连空着手出来,都说没拿到押金。叶远影和甘晓峰奇怪地问王涛:“怎么回事?”

  王涛说:“经理说他不是这里的董事长,工龄不足三个月不退押金是这里的规矩,除非能亲自找到董事长理论。还说他也是打工的,说打工非常艰苦的话,我就出来了。”

  甘晓峰看到经理又出来招手,转过身说道:“我去试试。”

  一段时间过后,甘晓峰也出来了,说:“押金可能是拿不回来了,经理说他以前也是这样过来的,我看咱们还是尽快去找新的工作吧。”几个人瞬间一阵沉默。

  叶远影看到经理又走出来招手,就最后一个走进了办公室。经理很客气地指着沙发对他说:“坐吧,你是什么时候进厂的?”

  他说:“上个星期。”

  经理没有直接提起押金,而是先说:“很不容易吧,打工其实挺苦的,我以前也是这么过来的。当初刚来这里在大街上饿了好几天,才找到一份工作,一个月150元,一步步走到现在,也还做不了主。”

  他“嗯”了一声,等经理继续说下去。

  经理又说:“那你现在不干了,想找什么工作呢?去找了没有?”

  他怕经理再绕弯子,直接步入正题说:“我现在身上没钱了,想有些钱再说,你先把我进厂时候交的押金退我了吧。”

  经理说:“押金?董事长早拿走了,我是有职无权啊!你干得好好的怎么就不干了呢,听说你还上过大学呢?”

  他看经理还是在绕圈子,不禁讽刺地说:“工作应该是讲效率的吧!你们天天让工人干十五六个小时,累得早上起不了床,还怎么工作下去呢。我现在是来要押金,你把押金退我就好了!”

  经理笑呵呵地说:“是啊,是啊,你说得很对!小伙子你很聪明哪!广东像你这样又高又帅的还真不多,你将来一定能做出来些事情的。但押金钱我这儿真的没有,你看这样好吗,我看你也是个人才,自己掏腰包给你拿出来10元钱。你不要告诉外面的人,怎样?”说完从钱包里抽出一张10元人民币递了过来。

  叶远影接过钱,大抵猜到这套话必定也是对别人说过的,但他实在找不出什么话来再向经理逼要押金了。怎么办呢?经理已做出一副送客的样子。他拿着10元钱咬了咬牙,心想只要自己还有信心,不怕活不下去。

  可是什么都没有,该用什么去活呢?他从经理办公室出来,王小枫和吴风已经走了,说是去了老乡那里找工作,让他们各自保重。郑象升也决定去投靠老乡,让他和甘晓峰先回王涛和周鹏飞的住处会合,等一会儿再去取回自己的行李。

  走到一条路的路口时,甘晓峰说:“我身上没钱了,这儿离我一个朋友的工厂很近,我想先去朋友那里借钱,借宿一夜,明天再找你们。”说完他们坐在路边随便聊了一会儿,甘晓峰就又走了。

  午后,选择罢工的所有人中,也就仅剩下了形单影只的他,坐在王涛和周鹏飞的屋子里。黄昏时分,天空下起了中雨,窗外的芭蕉树被雨滴敲得滴滴答答地响,窗户上滑落下来一条条寂静的水流,整个世界显得格外清新。他忽然想起自己从学校里出来一个多月了,不知父母是否已经得到消息,就给王涛和周鹏飞打了招呼,出去找公用电话给家里打电话。

  拨通电话后,接电话的是他妈妈,问他在学校里的读书情况,带的生活费够用吗?他猛然想起家里的电话没有来电显示,妈妈显然还没发觉他现在是身处东莞打的电话,赶忙说学校里的各个方面都很丰富,也不缺钱花。妈妈又叮嘱他几句话,他都一概应承了下来,然后挂了电话,掏出经理昨天给的那张10元钱递给商店老板,等着找零。

  再度回到王涛和周鹏飞的住处,他抬头看看天空,雨已在渐渐变小,街上行走的人基本都没有打伞,只是天气还有些微冷,他拉着衣服连裹了几下。郑象升已经到了,说马上要去长安镇的堂姐那里再找工作。他们稍作寒暄,见郑象升要离开,便帮郑象升提着行李,一路送了好远。

  茫茫人海,他们以后也许再没有相见的时日了。他想,一个人在陌生的路上,与所有的人或相遇或擦肩而过,彼此终都不过是对方的过客吧。和郑象升告别后,他憧憬着新的旅途的开始,又返回到了王涛和周鹏飞的住处。

  王涛和周鹏飞正在打扑克牌,见他返回,随便聊了一会儿天。毕竟也未深交,说了几句话后都又沉默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不时地想到自己的前路已全无边际地迷失了,晚上更是没有可住的地方,唯有死守着自己最后的一丝信心,似在等待着什么机运。

  傍晚的时候,王涛和周鹏飞开始做饭,他已经不好意思再待在屋子里了。主意打定,他看王涛正在往锅里下面条,就笑着说:“王涛,我有事要去找个朋友,行李先放这里,明天再过来取可以吗?”王涛客气地说:“好,你不要吃饭了吗?”他淡淡地说:“不了,朋友下班早,迟了不好找他,你们吃吧。”王??说那明天要早来啊。

  雨后的空气清冷无比,他漫无目的地走在一条陌生的道路上,想着在这个残酷的生存环境中,人像机器一样,又像浮萍一样。他一直走着走着,不作停歇,从快步到漫步,又从漫步到快步。无处可归的他并没有任何胆怯和退缩,而是想着自己已能在这个地方活了半个余月,还有什么障碍会令自己不能继续活下去呢。

  黑夜降临后,夜里的工业村陆续热闹了起来,满街尽是卖烧烤的小贩、卖水果的小贩以及流连于其间的打工者们。转往另一条路时,他蓦然想起从增城建筑工地一起逃出来的蒋国亮,不知他现在在那个五金厂怎样了,准备去看望他。

  好一会儿,夜色更深了,叶远影几乎已看不清楚周围,才到了蒋国亮工作的五金厂门前。他向厂保说找个人,不一会儿,蒋国亮由厂保领着走了出来,看到他很是高兴,说:“我们厂今天晚上加班,你最近怎样?”

  他笑笑说:“工厂太压榨人,晚上经常加班到凌晨,一天下来也只有七八元钱,我们都罢工了。”

  蒋国亮说:“那怎么办?长安镇那边的工厂比较容易找工作,要不你去那边看看吧,现在外面生活太花钱了。”

  “嗯,你现在怎么样?”他问。

  蒋国亮说:“打工都这样,不过我现在一个月下来能拿到800元。先干着吧,等钱攒够了回家做些买卖。因为我儿子已经上学了,不能像你还在外面乱跑动。”

  “好。那如果我去其他的地方找工作,早先借你大嫂的100元押金钱怎么还呢,你们暂时不会离开这里吧?”他说。

  蒋国亮哈哈一笑,说:“这个没有关系。你先安定下来再来看我,那100元等你有钱了再还,以后见不到你我就帮你还了。咱们都是出门在外,这都是好说的,况且你还年轻,要先照顾好自己。”

  他感激地说了一声:“谢谢!”又接着寒暄了十几分钟,拉长已经过来叫蒋国亮回去加班。告了别,这时天色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叶远影摸索着走在工业村已少有人和车的路上,虽然无助极了,但这种只剩下自己的感觉,不就是自己向往的自由吗?

  他走到一条有路灯的路上,到公园的夜市上买了两个包子,吃完后在公园的小亭子里坐到深夜,想起工业村的治安状况很差,担心不大安全,就找到了一片漆黑的小树林。雨后十分潮湿,他找了块干地,蜷缩着半坐半睡了一夜。

  早上醒来时,天还未亮,也不知道时间,他在公园中走动了一阵,才去了王涛和周鹏飞的住处。但还是去得太早了,他们看他过来,只招呼着让他坐下,就又继续睡了。上午九点,甘晓峰也来王涛和周鹏飞处取回行李,问他今后准备去哪儿,并说自己要去长安镇。他们便结伴而行,坐了半个多小时的汽车到了长安镇区域。

  这时的叶远影,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已是没有任何的伤感了,取而代之的唯有生存的紧迫感。甘晓峰告诉他说,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长安镇号称中国第一镇,比虎门镇的经济还要发达。本地人基本不工作也不种地,只依靠工业区租用土地的分红,一年下来几乎每家都有不菲的收入。这里的居民天天在家打麻将,也不必为生计发愁,会做生意的人再盖栋楼房,租给外来工收取租金,那也是源源不断的生财之道。所以大多家庭都有两部以上轿车,甚至更富。本地人的居民小区更是用铁栅栏围着,与外来工全然隔开。

  他听完甘晓峰的介绍,看着沿途数不清的工厂成排地建在这片土地上,无数年轻的打工仔和打工妹又聚集在这里的街头,心里一阵迷惘。没有人能决定与生俱来拥有的东西,可是用艰辛的劳动去换取别人的一杯残羹,又有什么价值呢?这是怎样的一个可怜的世界。

  他们在长安镇找了两天的工作,吃的基本是馒头和包子之类的食物,钱还是很快用尽了。招工的工厂虽然不少,但与虎门镇类同,统一要收取50到100元不等的押金。这和劳动法上的规定并不相符,不过每个工厂都收押金却似乎是周遭工业区的共同规则。他们也只有一次次地碰壁而去。

  临近晚上,他们想找个地方睡觉,看到不远处有个公园,走过去发现门口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有“外地民工不得擅自闯入,违者罚款200元!”这令他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上个世纪各国列强在租界立下的“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规定,与眼前的景象何其相似!无论是一个国家、一个群体,还是一个人,弱小就要受欺侮,难道这真是颠扑不破的定理?可是自己流浪的理想是什么呢,难道只为了求一份最低的生存而流离在外吗?

  甘晓峰像是看出了他的失落,说我们去找个有石凳的路边花园过夜吧。他默默地点了点头,后来走到一家银行的大门台阶前,两人背靠着背地睡了一夜。

  两天之后他们继续找工作,因为身上已经没有钱,似是更加紧迫了。但他们的运气实在太差,有家工厂招收十五个普工,并不收取押金,他和甘晓峰好不容易排到了前十五位,结果有人拿了礼物找到经理说情,他们就被挤了下来。另一家工厂则是拉长已让他们填写职工籍贯表,隔日即可上班,只一会儿,老板却又不明原因地否定了。还有一家工厂万事俱备,更是因无法上缴进门礼的钱,同样遭到了失败。一次比一次更加绝望!

  四五天后,他们基本上已不抱任何信心了,只盼望着发生奇迹。饿了一天多的他们浑身虚弱无力,走到长安镇的中心,众多的高楼和商场直如幻觉一样,街道上行驶着一辆接一辆的奔驰和宝马等高级轿车,浑然是在大城市的景象。可是该属于谁的还是属于谁的。他们又提起精神找了一天的工作。从镇西到镇东,又从镇南到镇北,难以找到生存之路的他们依然没有转机。甘晓峰断然说要搭一个老乡的货车回老家,建个池塘养鱼,并且现在就走。

  这告别来得太突然了!在默默地和甘晓峰分开后,叶远影看着甘晓峰的背影消失在一条路的拐弯处。顷刻之间,叶远影又成了一个独行者。他重新背起背包,提着箱子,一时孤独得不知道该去向哪里,也不知道要回到哪里,犹如大海里的一截木头,只是随波逐流地走着,走着……

  这时已到夏初,南方的各个城镇和工业村正在严查暂住证,如果有未曾办证的外地人带着行李走在街上,往往很可能会被巡逻的治安员抓进“猪笼车”,关押在拘留所。而一般被关押的人若非拿出50到200元不等的钱,把自己赎出来,便会被强行送到外地的特殊区域做苦工。所以各处找工作的外地人已是明显地减少了。唯有蹒跚的他,似乎抛开了一切。

  以前自己总认为生活需要很多东西来堆建,从没想过失去的时候哪件才最重要,这是多么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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