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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西征与南下(1)

书籍名:《红旗下的果儿》    作者:石一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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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唯一令张红旗有点担心的是签证。美国鬼子的使馆和大学有点各行其是的意思,大学要了,使馆未必给你放行。因为前南联盟的事儿,中美发生过摩擦(说来张红旗自己还参加过游行呢),再加上现在美国正在中东打仗,中国人赴美,据说比前些年的难度大了。

  然而到了张红旗,签证官的态度还是很好。想来不管什么时候,移民国家招降纳叛的基本国策都是不变的,再加上她说得一口漂亮的英语,也让对方相信她确乎“不是异类”。咣当一声,干脆利索地盖了章,您可以顺路去订机票了。

  那一瞬间,张红旗的舍不得却像满满一碗水,不碰它,没动静,一碰它,溢出来,流得满心都是。出来看看北京肃穆、宁静的街道,她伤感得几乎想哭。从小生长在北京,可二十多年都趴在书桌上,北京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滋味还没真正感受呢,这就要去美国了。

  她拿出电话,拨了陈星的号码。

  “陪我转转。”她对陈星说。

  陈星想了一下:“我正在上班呢。”他这段时间的工作是在一家西餐馆当服务生。

  “你不早就腻歪打领结了么?”张红旗干脆地说,“提前辞了吧。”

  在以前,张红旗不会对陈星这么说话。相反,她还要表现出对那些工作的“尊敬”,鼓励他勤勉地去干。一来,他们在一起的那点儿花销,陈星都坚持买单,而钱就来自于这些端盘子递碗的工作;二来,除了端盘子递碗,陈星也没别的“正事儿”了。

  又在街边站了一会儿,陈星才来了。他微微喘着气说:“什么事儿?”

  “走走,”张红旗说,“在二环路里边走走。”

  陈星便默不作声地陪他走。他们走过使馆区,走上长安街,再往南,走到所谓的“前三门子”,从恢宏壮阔走进了砖墙瓦舍。一走就走过了整个下午,张红旗赌气似地把自己走得很累,而陈星的脸上却泛出了红光,看得出来心情不错。张红旗想起来,他以前就是爱好“走路”的,不拘在哪儿,默默地走就行。而这两年,因为和她在一起,这个爱好也断了。

  最后,他们又向北,走到西直门外的展览馆一带,天已见黑了。老舍的四世同堂里写,出了西直门就算出了北京,今天的北京一游,到这儿就结束了。

  路过莫斯科餐厅的时候,张红旗拽拽陈星:“我们吃饭吧。”

  “啊……”陈星犹豫着。原因很简单,这地方不便宜,他没带(或者说压根儿没有)那么多钱。

  张红旗撒娇似地拖着他的胳膊:“我请客。”

  张红旗以前是来过“老莫”的。在她父亲那拨儿人里,这饭馆享有盛誉:要说饭菜也不是多么好吃,但却曾是共和国第一批干部子弟的标志性符号。而对于张红旗来说,在这儿吃顿饭,算是完成了一个告别的日子:和千年的北京告别,和百年的北京告别,和二十年前的北京告别。

  她也知道,陈星虽然沉默,却不是个迟钝的人。他一定感觉到了今天的特殊。

  于是,等到红酒拿上来,她开宗明义地说:“我的签证下来了。”

  陈星低了低头,不答话。他算是把张红旗“晾”在那儿了。张红旗心里一慌,一古脑地说了下去:

  “学校是纽约州立大学,就在纽约市。专业还是经济管理,跟的教授也挺好,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学生,商学院的学制有点特殊,先读两年书,然后要实习……”

  但还没说完,她就停住了。陈星的眼神打断了她。那眼神混合着伤感、失落,还有点子自怨自艾的“犟”在里面。张红旗刚舒展开来的心又拧了一下。

  但陈星却不愿把他的感觉说出来,他只是事务性地,像问不相干的人似地说:“什么时候走?”

  “再过一个多月,从北大拿到毕业证就走。”

  两个人都沉默不语了。好在菜也上来了,他们便默默地吃。奶油烤杂拌和炸猪排的油太大,没吃两口就“顶”着了。陈星还在吃,张红旗只好靠到椅背上看着他吃。

  看了一会儿,她就走神了。脑子里一会儿是他们在昌平的林荫道上走路的情景,一会儿是自己将在纽约街头茫然无措的样子。

  “跟我说点儿什么吧,”她妥协一般叹了口气,“我都要走了……”

  没想到陈星放下刀叉,盯着她,愣愣地说:“你放心走吧,别管我。”

  陈星的表情更复杂了,除了伤感失落自怨自艾,还夹进了一股——悲壮。既气势磅礴,有如千钧重担压在肩,又不怨自哀,仿佛刚被谁秋风扫了落叶。

  他的表现让张红旗的伤感加倍了。其实一个人要出国,另一个人的感受,张红旗是能理解的。学校里不也传满了这样的故事吗?在有些人看来,出国和婚姻一样,都是爱情的坟墓——但也无奈,大家只能欢天喜地地奔向坟墓。而她和陈星呢,更特殊点,一个奔着锦片儿似的前途去了,一个却只能继续在街头晃悠,这样的关系看起来就更加不牢固了。

  以前,张红旗是不在乎两个人的差距的。不是这样吗?从上高中起,他们就应该是平行线,但这两条线偏偏莫名其妙地交汇了。这在张红旗心里,一直是一件奇妙的事。张红旗也曾梳理过自己的爱情观:她认为爱情就是爱情,和上什么大学出不出国以后变成何等样人——无关。只要看对了眼,双方有口气,就能爱。

  好像是恩格斯说过吧,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那么爱情也是社会关系的总和的总和喽。可那时的张红旗偏不认同这个论断。她认定“人”就是“人”,爱的被爱的也是“人”。纯然的人大写的人,干净得像清水一样的人。爱情呢,就是超越一切政治经济社会地位的“人”与“人”的感情。她才不管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呢。

  在她心底,也曾以这样的信念为荣。从这个角度讲,以前的张红旗是一个爱情的梦想家。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说是不牢固,他们这几年也过来了。

  但就在真正着手准备出国的时候,张红旗却忽然不自信了。首先,她对时间与空间的距离不自信:要知道,她去的可是美国呀,地球的另一端,而且这一去可就是几年呀。这么长时间不见面,他们能坚持下去吗?人家都说,一方出国以后,情侣的关系会慢慢“淡”下去,“淡”到一定份儿上,就断了;可他们呢,好像在一起的时候就没“浓”过。过去还觉得这种细水长流的感情很好,但现在看来,能不能禁得起考验,还很难说。

  其次,她对自己的爱情观也不自信了。越到临走前,她越容易这样想:过去是不是太幼稚了呢?就算她不嫌弃陈星,不在乎他有没有学历有没有工作,但将来别人会怎么想?尤其是她父母,能接受他这样一个家伙么?到时候,她有没有勇气和反对他们的一切外部力量对抗到底——就像香港烂片里的纯情少女一样?

  进而,她对陈星也不自信。假如将来所有人都不同意他们在一起,他会不会和自己站在一条战线上,死抗到底呢?她感觉他不会。据张红旗的了解,陈星有一颗无比脆弱的自尊心,假如收到半点伤害,一定会选择退出。他仿佛时刻会对所有人说:哥们儿不陪你们玩儿了。越是他在乎的事儿,他就会越果断地选择“不玩儿了”。他是一个卑贱而又骄傲的人。

  到了最后,张红旗所有的不自信,统统转化为了对陈星的不满:假如他知道自己的忧虑、自己的苦衷,就应该负起责任来,考上一所大学。不必太好,也不必出国什么的,只要过得去,别把压力都丢给她就行。就算不考大学,如果他能努力工作,学一门足以安身立命的手艺,也足以给他、给张红旗一个体面呀。但是这么容易的事儿,陈星却压根儿没有去做的意思。几年来,他一直都在晃悠,在街上晃悠,在学校晃悠,在小北那儿晃悠。他连像样的业余爱好都没有,除了听相声听评书,就是像迷路一样在街头游走。陈星仿佛是一个天生的混子,并且混得乐在其中。

  不知多少次,她都想和陈星“好好谈谈”这个问题。她想对他说:为了我们两个,你做一些改变行吗?但这话却总悬在嘴边,没有出口。她知道那会刺伤他,她不忍心。

  而现在,所有烦心的事儿一股脑儿涌上来,让张红旗的心情乱极了。

  这顿饭吃得无言而散。而后张红旗没去学校,她要回家里去拿点儿钱。走之前,总得尽可能多带美国买不到的东西。

  母亲帮她收拾出大箱小箱的衣服和日用品,父亲端着茶杯,含笑看着妻子和女儿忙碌。看得出来,他们的兴致都相当高,然而这高兴又是“意料之中”的。对于他们,女儿出国是早已计划好、迟早要实现的一件事。

  这两年,母亲的话变得很多。她手上忙活着,嘴也没停。说话的内容,又和弟弟张红兵有关。这个张红兵,姐姐就要出远门了,也不会来看看;他现在倒像是学点好了,只不过以前耽误得太厉害,想赶上张红旗是别指望了;其实他还是很聪明的,如果当初有张红旗一半的踏实,没准现在也正在考托福呢吧……

  张红兵从工读学校毕业后,被直接分配去了一家制造象棋的工厂,干的还是原来那些活儿。因为厂子在郊区,他十天半个月才能回一次家。

  母亲继续唠叨着:“不过张红兵手艺练得挺好,还帮他爸爸刻了一个图章呢,可惜现在的印刷厂不用以前那种排字系统了,否则我可以托托关系,让他去当排字工,再过些日子,还可以到我们出版社去作校对……”

  没想到母亲说完张红兵和“车马炮”的前途,突然“话锋一转”:“咦,张红旗都快本科毕业了,还没谈过男朋友呢。”

  她拍着脑袋自责:“哎呀哎呀,女儿快出国了,再提这事儿有什么用。”

  和陈星的事儿,张红旗并没告诉过父母。原因只有一个:怕麻烦。和那样一个家伙恋爱,对于她的父母来说,多少是一个“麻烦”吧。就算嘴里不说,心里也会麻烦。心里的麻烦才会引出更多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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