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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每周一割(6)

书籍名:《红旗下的果儿》    作者:石一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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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确,长期处理割腕的善后事宜,让小北平添了不少人生感悟。

  “你们知道陈木为什么割了那么多回都没把自己割死吗?”有一次他喝多了,大着舌头对陈星和张红旗长篇大论,“跟手法绝没关系,只有一个原因:她根本就没想死。她这人最本质的特点就俩字儿:作态。你说她真那么喜欢纳兰性德吗?真是同性恋吗?真不想活了吗?统统不是,这些都是作态。这种小资产阶级女青年,太想显得卓而不群超凡脱俗太想和人民群众划清界限了,她们如此自恋如此渴望受人关注,所以才会奔撒哈拉奔西藏满世界披头散发地抽疯,而当这些伎俩都不足以自我满足的时候,她们就开始玩儿终极的——也就是玩儿命。并不渴望死,却迷恋于寻死的过程,通过寻死来凸现自己的与众不同,这就是陈木及我们时代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要说这之中还有层次高低之分,就是有人真把自己玩儿死了有人纯属装装样子——陈木就是后者,更令人觉得可笑。这和泼妇有什么区别呀?泼妇也是一哭二闹三上吊上吊的时候打活扣儿。”

  他一口气说完,征询性地直视面前的两位:“这段儿分析特学术吧?起个题目《小资本论》,足够她们中文系的研究生水平了。”

  陈星直勾勾地瞪眼无言。小北说:“显然,你的思维能力有限。”他转向张红旗,“你发表发表意见。”

  “我就想指出一点,”张红旗也学着小北的口气,“特学术”地说,“刻薄——您太刻薄了。您在生活中是个心眼儿挺好的人这我承认——否则也不会不厌其烦地给陈木善后,但那恰恰也是你的小资产阶级本性。从本质上,您没有体会别人痛苦的能力。”

  “也许您说得对。”小北摊摊手说,“我刚才的论调是挺刻薄的。只不过拿自己的痛苦要挟别人也不道德吧?陈木就是在拿她的痛苦要挟我,哥们儿也算仁至义尽了,还不允许我刻薄点儿?”

  “那现在这样您倒该庆幸——按您的说法,陈木半真半假地自杀就是作态就是要挟您,有一天她要是懒得作态了觉得要挟您也没意义了呢?”

  “那就是她的死期。”

  “我就是这个意思。”

  一直没说话的陈星忽然插进来:“我怎么听着毛骨悚然的,你们俩在这儿讨论一个人应该什么时候真把自个儿杀了——”

  “的确有点儿铁石心肠,这话题还是不讨论了吧,”小北忽然又凑近了他们两个,“不过我还有个推断:假如陈木真想死,她绝对不会再用割腕这招儿了。她得标新立异。”

  不敢说“知陈木莫如小北”,但后来她的确用了割腕以外的自杀手法时,所有人都明白,陈木是真的不想活了。起码在那一瞬间,她是不想活了。说得再准确点儿:陈木自杀过许多回,却只有两回是真心实意的不想活了——一回是首次割腕,另一回就是最后一次的跳湖。

  那是一个吹着寒风的夜晚,冬天快到了,湖边的树秃了大半。景色自然是萧索的,不仅没有恋人卿卿我我,就连爱在这里跑步的外国留学生也暂时歇了。陈木昏头昏脑地在湖边走着,既在看风景,眼里又没风景。

  这时,她的状态是昏头昏脑的。仿佛明明睁了眼,却感觉头脑还睡着。大概是三天两头地割腕,失血太多的缘故吧。好在喝了点儿酒,身子仍然是暖和的。

  笛子声却忽然响起了。那声音发源于湖畔山上的某一处高点,是革命时代的曲子《扬鞭催马运粮忙》。单说音调,它是轻快、昂扬的,带着质朴的喜悦,颇有点繁华似锦的味道。但在萧瑟的校园里,在发达资本主义时代中,这段笛声却又显得索然无味。它是与周围的一切脱节的异质的声音。其实,陈木以前也常在湖畔听到笛声的,都是那支笛子,都是那支曲子,但那时她却从无感觉,就像在酒店听到的背景音乐。而这时,笛声却显得格外凸兀,挟着股不屈不挠的力量钻进她的耳朵。

  欢快的曲子却像悲歌了。陈木感到了悲伤。以前,她只会负气、狂怒,在精神的波峰上忘乎所以,但她现在学会了平静地悲伤。含情脉脉一般的悲伤。

  她转眼看看湖水,湖水平静。人家说过,未名湖是个海洋,但海上有风却没有浪,海上有船却没有帆。陈木看到的却既不是湖也不是海,在她眼里那只是一片水。

  她站住脚,盯着眼前方寸之大的一片水,看了会子。她想,自己的生活原来是那么没意思。同性恋没意思,异性恋也没意思,恋人们不够意思,自己也不知道想表达什么意思。缠绵没意思,割腕也没意思。以前就没什么意思,以后的日子也一定是不会有意思的。

  于是,陈木踮了踮脚尖,做了个向湖里腾跃的姿态。但她却没有立刻跳,而是又绕着湖走了一段,来到一处伸向湖水中的岩石上,目测了一下水的深度——大概是能没过头顶的。然后陈木便站好,肩膀向前一倾,像段木头一样,不屈不折地倒进水里去了。

  也就是在水花激起的那一刻,山上的笛子突然停了。被惊跑的几只飞鸟划过天空,湖边陡然彻底地安静,连风掠过树枝的声音似都没有了。

  旋即,一个削瘦的男生慌里慌张地从山上跑下来,手里大幅度地挥舞着一支笛子。他的姿势,好像是在庆祝什么一样:

  “有人跳湖啦!有人跳湖啦!”

  可那男生还没有赶到湖边,早有人向陈木扑腾起的水花跑了过去。那是个老人的身影:短小、干枯,白发飘扬。

  老人弯腰驼背的,动作却很迅捷。他三步并作两步到了湖边,往水里看了看,确定不能在岸上打捞陈木,便毫不犹豫地跃了下去。

  陈木呢,实际上刚一落水就反悔了。冰冷的湖水强有力地从领口、裤脚、袖口灌了进来,和渗透衣服的水里应外合,一瞬之间就把她冻了个透心凉。但这冰冷的温度却激活了陈木感觉,她透过湖水看看天,突然觉得自己的生活还是有意思的。纵有伤心,不也有快乐吗?就算是怀着血刃仇敌的恨意割自己手腕,那种“杀之而后快”的感觉也是快乐的。就算是孑然一身被抛弃在人海里,但年轻的肺呼吸着五味杂陈的空气,也是快乐的。就算真的真的真的不想活了——求生的本能让她觉得只要自己还存在,就是快乐的。

  于是陈木不顾一切地挣扎了起来。她扑腾着,张开手去乱抓,想抓住四面八方的水,把它从自己身上甩出去。当然,这是徒劳的。越是扑腾,她发觉求生无望。她的身体似在慢慢下沉,没一会儿工夫,仿佛已经沉了几十米、几百米。

  这么深。难道未名湖真是个海洋?

  一个念头在她脑海里划过:难道我就这么死了?我做好死的准备了么?

  想想也真是滑稽啊,她“死”了那么多次,这才是第一次思考这样的问题。

  但就在这时候,陈木却感觉自己正在莫名其妙地上升。一股力气从她的腰上传上来,把她向上托,向上托,直托到光明的环境中去。她还以为这就是死的感觉呢。她想,可不要升到水面之上的那团光里去呀,升上去了,她就真的一劳永逸了。

  但那力量无法抵抗,简直是让她飞了上去。陈木闭上眼,既无可奈何又自我激励地等待死去。但几秒钟之后,她却听到了自己破水而出的声音,大张的嘴巴也下意识地吸进了第一口空气。

  那赶到岸边的吹笛子的男生呆立着,眼睁睁地看着陈木从湖水的莲花里绽放出来。而她身下的老人高擎着双手,仪态威严,就像神话里的海神一样。

  “不要跳湖呀,不要跳湖呀。”吹笛子的男生念念叨叨地接过陈木的手,把她拽上岸来。这时陈木的气管里已经充满了水,饶是扭曲着脖子痛苦地摇曳,却也无法完成呼吸。那男生让她平躺在地上,用力地拍着她的脸:

  “喘口气!喘口气!”

  可这样肯定是无补于事的。陈木的眼睛翻白,断断续续地哼哼着,也未见什么好转。好在那老人也上来了,他什么也没说,弯腰抓住陈木的脚,把它们扛在肩上,对男生说了一句:“扶着。”

  陈木倒挂在老人的身上,老人猛跑了百十步。一番颠簸,她果然哇的一声,吐出水来,七窍像也同时开了,鼻子里耳朵里的水都倾泻了出来。这时她就有声音了,对着眼前颠倒的地和天大哭起来。

  老人重又把陈木放到地上,她却猛地抓住了对方的肩膀,把脑袋扎进他的肋下去哭。她哭得那么委屈,像要把二十几年的积怨全都清空。而老人便任由年轻的陈木这样哭。两个湿漉漉的身体靠在一块儿,被水溶得不分你我。

  好久,陈木哭完了,才撑着站起来。这时年老与年少的角色才恢复了常态:老人经过了那么猛烈的运动,又长时间地蹲着,腰腿自然都僵了。他需要年轻人扶着他的胳膊,把他搀起来。

  吹笛子的男生问:“要不要去医院?”也不知他是在问陈木,还是问老人。

  而老人却果断地摇了摇头。他对陈木说:“到我那儿去换件衣服就行了吧。”

  吹笛子的男生就眼睁睁地看着这两个人相互搀扶着,向远处一片低矮的旧式小楼挪过去了。他们身后遗下了一条长长的水迹。

  那老人与陈木确实是有缘份的。

  这是个高鼻抠眼,眉毛浓重的老人家,年轻时长得一定很像外国人。湖边人来人往的时候,没人会注意他,但他却每天都坐在湖边,看水。和树丛里的埃德加-斯诺慕、远处草坪上的塞万提斯像一样,他也是这园子里可以忽略的风景——他看着所有人,却无人看他。

  也许有的人老到一定地步,就有了一种特异功能:使了隐身法似的,可以在闹市里、人海中,甚至咫尺之内的人的眼中消失。他们能把自己变成一棵树,一块石头,一团雾。陈木跳水的时候,他就坐在几米之外的一张长椅上。但在陈木眼里却全没有他。而等到陈木跳进去了,老人才被激活了,现身了,并像传说中的那些老英雄一样勇猛,只凭一己之力,救起了一个如花少女。

  而与老人相互搀扶着离开时,陈木自然心情激荡。像刚刚做完爱一样,她的嘴自顾自地念叨起来:“拨灯书尽红笺也依旧无聊玉漏迢迢梦里寒花隔玉箫……”

  熟料,身边苍老的声音也接了上来:“几竿修竹三更雨叶叶萧萧分付秋潮莫误双鱼到谢桥……”

  陈木惊愕地转过头,看着老人。因为浸了水的缘故,那皱巴巴的脸竟显得很年轻,就连老人斑也像雨花石上的纹路呢。这是怎样一个沧桑又清澈的老家伙呀。

  从那天起,陈木便消失了。她课也不去上,期中期末考试都免了,竟然也没人过问。早有人向系里打了招呼,打招呼的来头如此之大,足以为一个姑娘安排戏剧性的人生。

  过了很久,陈木的父亲和已经留校任教的王明明才知道,原来那天救了陈木的老人,就是他们的授业恩师贺先生。这个国学大师,比熊猫还珍贵的老头儿,早就对校方宣布,不再招收学生了,但这时却为陈木破了例。陈木的父亲忐忑地去向老先生道谢,却根本没被请进门。

  “你女儿要寻死。”贺先生在门口平静地说。

  “给您添麻烦了。”陈木的父亲不知该说什么。

  “不,我要谢谢她。”贺先生说,“她跳进湖去的时候,我倒是活了过来。”

  陈木离开后,小北像是庆祝自己终于脱身一样,敲锣打鼓地召集了各式各样的娱乐活动:喝酒、唱歌、在大眼妹妹的屋子里开party,每天都要折腾到筋疲力尽才罢休。朋友,朋友的朋友,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全被都慕名而来,一时间,以小北为核心,形成了一个游手好闲者的小沙龙,长发男青年和剃着板寸的女青年络绎不绝。有一次,他们竟然在楼下的草坪上插上音箱,要为整个小区奉献一个现场音乐会,最后大家一起被请进了派出所。

  接待他们的还是那个爱听相声的警察,他还没发言,小北就自觉地解下了裤腰带,并要求一同前来的那些乔男女也这样做:

  “这儿我熟,就这规矩。”

  但只有陈星和张红旗才看得出小北的落寞。每当那些驴头狗脸的家伙走光了,他经常慢慢地坐到地上,看着窗外的夕阳,抽一颗烟。他一定在怀念陈木吧:不管心里是否有份舍不得,她就这么走了。

  而小北与大眼妹妹之间,也像隔了什么。也许大眼妹妹不觉得,但小北看得很清楚。他对陈星和张红旗说:“我们也就是过日子了。”

  “我觉得你们挺恩爱的,称得上相濡以沫。”张红旗说。

  “我们不是相濡以沫。”小北说,“你知道相濡以沫的本意是什么吗:两只鱼,一块儿躺在岸上,互相吐吐沫,互相温暖着又互相恶心着。如果我和陈木在一起,才叫相濡以沫。现在只是过日子。”

  日子如果一门心思地去“过”,便会加速,变形,像高速行驶的列车窗外的景致一样——终成浮光掠影。一转眼,他们这些人的大学眼看就要念完了。

  因为整整四年没怎么上过课,小北自然没有拿到音乐学院的毕业证。但他却也不着急。新世纪的头两年,北京的夜生活得到了空前的大发展,东二环外扎堆儿地开了一大批所谓的“夜店”,明星、房地产商,不知在什么道儿上捞着钱的人纷纷投入了娱乐大众,传播黄毒赌的事业里。这个产业需要大量调音师和现场dj,摇滚艺术家小北把吉他一扔,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打碟高手”。一时间,他的日子过得比那些演奏系指挥系的高材生还忙碌。他开着一辆“本田125”摩托车,风风火火地在几家夜店间穿梭赶场。每天晚上,他都要登上舞池的最高处,对那些没有吸毒胜似吸毒乔男女高喊一声:

  “everybodyhandsup!show,show,show一下你们的肉!”

  大眼妹妹在几家外资酒店间跳了几回槽,已经作上了小头目——不再需要每天重复一千遍“你好谢谢对不起”了。现在,她穿着套装在大堂里悠然地踱来踱去,碰见值得一问的人物,才会笑眼含春地上去打个招呼。这段时期,她出于为公为私的原因,也和来路不同的男人勾搭过几场,但都控制在了不影响既有生活的范围之内。大眼妹妹很聪明,她知道自己喜欢的是谁,能和自己长久作伴的是谁。

  对于大眼妹妹的出轨,小北倒也想开了。有一次,他和大眼妹妹又为了哪个男人的事儿大吵起来,还是陈星拉着才没动手,谁想到刚一出门,小北却格格笑了。那晚上在夜店,他对陈星挤眉弄眼的,忽然拿出一张唱片放起来:

  “我当个石油工人多荣耀,头戴绿盔走天涯……”

  舞池里的人听了一愣,但小北把节奏加进来,他们便扭得更欢了。

  “你丫还挺能自嘲。”陈星在隆隆的节拍声中捂着耳朵对他喊。

  小北得意地冲不远处一个送啤酒的姑娘飞了个媚眼:“咱们不能马列主义对人——其实哥们儿也没闲着。”

  陈星和张红旗呢,他们看起来还是老样子,不咸不淡地交往着。陈星上的民办大学只有两年的学制,到了日子,甭管考试及格不及格,都发一张毕业证,让他们赶紧滚蛋,把床腾出来。工作自然也找不到正经的,这个月在超市当收银员,下个月就可能在酒店门口给人开门,但凭着这点零七八碎的收入,倒也不用管家里要钱了。他名正言顺地飘在了外面。

  只要有时间,他就在大学里陪着张红旗。两个人一起到食堂吃饭,到录像厅看电影,手拉手地走在林荫道上。看起来,他们真像一对大学里的情侣。住地下室的事儿,陈星也对张红旗公开了。按照常理,在一起这么久,总会搬到一块儿住上几晚才对,但他却从没提出过。他总是想,还有明天呢,还有明天呢。张红旗呢,大概也觉得不用着急吧。

  有两次天突然下起了大雨,他们明明在校外,但陈星却还是用外套当伞,撑在张红旗头上,把她送回了宿舍。道再见的时候,张红旗明显是失落的。虽然从一开始,他们就是这种细水长流的恋爱,但流了这么久,也总该有水滴石穿的那天呀。陈星却从来没动过这种想法似的。他真是一个怪人,仿佛能默默地陪着她,就已经知足了。

  到了大四,张红旗的室友都已经常常不在宿舍住了。她们各有各的男朋友,隔三差五就要出去。有时候张红旗回来,屋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坐着看月亮,竟然看出了恍惚的感觉:我是在谈恋爱,还是过日子呢?她想,谈恋爱和过日子应该是不一样的吧,但又想,谈恋爱和过日子也没必要有区别吧。现在不是挺好吗?

  于是她更发奋地学习起来。当初考进北大经济系的学生,几乎都是中学的第一名,但到了大四,第一名只有一个,就是张红旗。顺理成章地,她开始学gre的课程,报名参加了一所叫“新东方”的学校课程,而后查阅起了美国排名靠前的大学资料。

  直到走进gre考场,张红旗才突然醒悟似地,想:如果考上了,就要和陈星分开了呀。起码要分开两三年呢。

  但以她张红旗,又怎么会考不上呢?

  从考场出来,她也没有给陈星打电话,而是一个人到湖边去走。她想起几年前,刚进大学的时候,这儿总有个人在吹笛子。而不知什么时候起,吹笛子的那个戴眼镜的男生消失了。年头再久远的大学,也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是人总会走的。

  就怕人一走,以前的生活便像隔世了。

  而正心无定所地徘徊,张红旗却瞥见了陈木。说来两人也有快一年没见面了,突然相逢,都露出了诧异。现在的陈木已经换了个人:穿着一身灯芯绒的列宁装,戴着黑边眼镜,头发也剪整齐了,别了根卡子。如果只看背影,还以为是个女教师呢。

  张红旗脱口而出:“没想到在这儿见到你。”

  陈木却说:“其实我一直都在学校里呀。”她指指湖边的一栋旧式小楼。那是贺先生的家,而她如今的身份是贺先生的关门女弟子。

  张红旗有点尴尬,没话找话地说:“忙什么?”

  “什么也不忙,”陈木又换了个方向指了一下,“每天陪老头儿出来坐坐,然后回去读书。”

  湖边独坐着一个老人,呆呆地凝望着湖水。张红旗很惊奇,刚才她还从那地方经过呢,竟没注意到那儿坐着个人。这幽灵般的老人,就是贺先生吧。

  陈木又问张红旗:“你呢?”

  张红旗说:“也不忙。可能过些段时间要出国了。”

  陈木无声地点了点头。现在的她端庄宁静,一点也不像那个随时会割腕的姑娘了。在外人看来,她如同被贺先生点化了,超脱出世了。

  可是张红旗要告辞离开时,陈木却忽然拽住她,又说了两句话。那一瞬间,张红旗感到毛骨悚然。

  陈木说:“你知道我现在最怕什么吗?”

  张红旗不知她为什么问这个:“什么?”

  “最怕见到外国人吃火鸡。火鸡的脖子,和老头子的脖子实在是像极了。”

  陈木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低,什么表情也没有,但张红旗却觉得她是咬牙切齿的,整张脸都扭曲了。

  张红旗想,陈木一定对这世界怀有极大的恨意。

  但这事儿是不是要对小北说,她犹豫了好久。一拖再拖,又过了个把月,报上登出消息,国学大师贺先生以八十高龄再度结婚了。新娘是他的关门女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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