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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西征与南下(2)

书籍名:《红旗下的果儿》    作者:石一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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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面,母亲诧异地说:“我们是不是把女儿教得太出类拔萃了,这种事儿都说不得。”

  张红旗气鼓鼓地坐在床上,也理不清在为什么生气。此刻,她倒像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了,她正在讨厌包括自己的一切东西。片刻,父亲敲敲门进来说:

  “看出来了吧,你妈妈的岁数是真大了——我也一样。”

  张红旗说:“哦。”

  父亲递给张红旗一杯茶,然后坐到沙发上。这是个“等待她调整情绪”的姿态。

  张红旗低头笑了笑,抬头望着父亲。这是个“我准备好了”的姿态。

  于是父亲说起“正经事”来了。他用自己领导的那家大型国有企业作为例证,分析着国际国内金融行业和资本市场的现状和走势,进而引申到张红旗在美国的学习中,应该留心某些方面的问题;再进而引申到张红旗将来毕业,选择哪个工作更容易大有作为。

  “这些年国内的经济界,基本是厉先生那一路的声音占主流,股份制改革也搞了有些年头。到现在,不可避免会进入高端的资本运作层面,又有那么多大国企排着队要上市,审计这方面的工作显得越来越重要,外国的投资银行也会介入,等你毕业,去‘四大’会计师事务所还是‘雷曼兄弟’这样的投行,应该都是很好的选择。当然,也有些高学历的年轻人现在更倾向于去小一点的地方,或者干脆自己创业。我对这样的想法倒是持保留意见,资本主义有神话,但不会遍地是神话,大公司大单位里,年轻人不容易出头,这是事实,但从长远来看,有决定权的,还是那些大的……”

  张红旗好容易听父亲说完,回答道:“您说的我会考虑。”

  父亲的脸上,还是那种“不说二遍”的信任。起身出去的时候,他又说:

  “至于谈朋友的问题,我们其实是没什么意见的。把你的事业做好,别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张红旗静静地坐着,有点晃不过神来。这些年,父亲和她说话时越来越平和,越来越信任,但每次谈完,都让她悲从中来。

  他们明明是完美的父女关系,张红旗也明明是个完美的——女儿、女孩、女性,可是她又明明觉得自己要疯了。

  无声无息,她觉得脸上一湿,是自己哭了。这可以理解为“去国怀乡”的泪水吗?如果有人问她,张红旗会说是的。

  她坐到桌边趴下,看着窗外。从小到大,她有多少时光是在这张写字台前伏案度过的呀。学数学,学英语,学经济学。但像不用功的孩子那样趴着,走一晚上的神,这种经验她还没有过。现在张红旗却很想这样:神情恍惚,无思无绪,浪费掉很长的一段时间。张红旗觉得那样很幸福。

  于是,她真的像猫一样趴到了夜里。

  直到很困了,张红旗才恋恋不舍地爬起来。她往窗外一瞥,看到楼下的花坛里,有个一明一灭的亮点。那是一个人在抽烟。

  不知道为什么,张红旗下意识地认定楼下的人是陈星。她按捺不住,穿上衣服就跑了下去。听着脚步在楼道里的回音,她直骂自己傻。

  怎么那么肯定就是他呢?

  不想出了楼道口一看,那地方坐着的果然是陈星。他还不知道她已经下来,仍然一边抽着烟,一边仰望楼上那扇亮着灯的窗户。

  张红旗走过去,坐在他身旁,陈星才“哦”了一声。他的表情既意外,又不意外。

  张红旗看看地上,已经散落了一小堆烟头了。这个晚上,她都在看着窗子发呆,而他则在看着她的窗子发呆。

  张红旗心里升起了一团笑意——那笑一直泛到脸上来。她用胳膊碰碰陈星,说:“你在看什么呢?”

  陈星把烟头扔在地上,说:“看你房间里的灯。”

  张红旗就说:“那我陪你一起看。”

  两个人真的望着楼上的那盏灯,静默了一会子。然后张红旗才又说:

  “我真想知道你看着我的窗子时,心里有什么感受。”

  陈星说:“我没有感受。我所有的心思,都在揣测窗子里的你——的感受了。”。

  张红旗又笑了,但这次笑得眼圈一热,又想哭了。她把头靠过去,靠在陈星的肩膀上。

  陈星也伸过手去,搂住了张红旗,让她的马尾辫扎着自己的脖子。当年用自行车大梁带着张红旗时,她就是这个发型,这么多年也没变过。他们在一起的一天天时间,一件件小事全涌了上来。分明是些寻常的记忆,此时却那样丰富。假如真要回味,恐怕会把今晚的时间都撑爆了。

  能这么坐在一起,多美好啊。可惜两个人都知道,过不了几天,张红旗就要走了。

  照理,陈星这时候应该亲一亲张红旗了。到了机场可能就没机会了。但是他没这样做。

  果不其然,张红旗走的时候,全家人都到机场来送行。就连她爷爷也来了。老头子穿着中山装,拄着拐杖,很威严的样子,身边还有一个司机和一个秘书,不时隔开拉着旅行箱的人们。

  陈星靠在不远处的柱子上,默默地看着张红旗。她低着头,平静地听了每一句叮嘱或者期望,和所有家人一一道别。

  直到这套程序都结束了,她才抬起头,向人群里扫了一下。陈星的个子很高,所以一眼就看到了。他们便隔着十几个移动中的脑袋对视了一下——大概两秒钟——就分开了。连点头都没点一下。

  然后,张红旗便拖着大大的旅行箱,进了过关口。她的马尾辫一晃一晃的,搅得陈星的心很乱。他非常想冲过去,和她并肩走完这一段,哪怕是假装自己也是一个旅客,帮她拖着箱子也行啊。可是连这也不可能。

  等到张红旗办完手续,到了过关口里面,和家人摇手道了别,才侧着脸——假装发呆似的——和陈星又对视了起来。

  这一次他们互看了很久。从理论上来说,这也算得上隔海相望了吧。

  因为距离远,陈星连张红旗是否哭了都没看见。但他的眼睛却真的模糊了。

  他就一直站在那里,直到张红旗的家人都走了,他还在兀自发呆。

  出来等机场的公交车时,一辆皇冠车从专用道上驶过来,后面跟着一辆本田雅阁。因为穿行的旅客很多,两辆车都开得很慢。经过陈星时,本田车的车窗忽然摇了下来,露出张红兵的脸。他热情地做了个鬼脸,但却没有叫陈星。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这时,一架比大象还大的波音767在巨大的噪声中腾空而起,掠过千万人的头顶。陈星仰头看着它,心想,张红旗大概就在这架飞机上吧。她飞呀飞,飞到十二个小时以后去了。

  张红旗走后的前几天,陈星固然是失魂落魄的。他与其说是思念张红旗,倒不如说是无法面对突然空闲出来的大段时间。以前,他在超市或者西餐厅上班,就算再无聊再辛苦,心里也有个念想,知道下班之后将去哪里。而现在,念想没了,独自度过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空的。

  就连小北也不能经常陪他。这家伙现在忙得很,每晚要到好几个夜店去赶场打碟,白天则一半睡觉,一半用来和五花八门的艺术家谈音乐。那种场合让陈星很不自在:周围坐满了云山雾罩的人,说的都是云山雾罩的词。别说没兴趣插话了,就是想插也插不进去。

  有些人也问小北,陈星是干什么的。他是唯一不像“搞艺术”的人,却怎么每天都在这里?

  小北说:“这哥们儿是一玩儿行为的。行为艺术家。”

  “有什么作品么?”

  “跟一姑娘谈了三年多没上床,这作品怎么样?”

  “哦,大概明白了。”对方若有所思地说,“是想在现代社会里重塑古典主义的男女关系吧?”

  而有一天,陈星正在人堆里坐着,一个疯疯癫癫的大龄女青年忽然向他扑过来,一边撕扯着他的衣服一边把他往卧室拽。众人哄笑着为她鼓掌,直到陈星眼看就真急了,小北才笑着把她拉开:“扑他也没用,他阳痿。”

  “这人要干嘛?”陈星问小北。

  “也是玩儿行为的——跟你一样。”小北说,“但她管自己的艺术叫‘反行为’,意思就是破坏别人的行为艺术。对于你,把你‘绊’了就算成功。”

  陈星却生气了:“我怎么觉得你们丫那么无聊啊?”

  “我们是无聊。”小北反唇相讥,“你不无聊你一天到晚泡在这儿干嘛?”

  没想到,陈星真的拔腿就走,小北怎么拉也拉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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