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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每周一割(5)

书籍名:《红旗下的果儿》    作者:石一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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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在救护车来得及时,陈木被抬进病房的时候还能挣扎呢:“让我死去让我死去!”

  “幸好没割着动脉,”医生职业性地检查了一下伤口说,“现在的小姑娘都够烈的,随身带刀片儿逮哪儿死哪儿,这礼拜割腕的我们这儿来仨了。”

  在抢救室外等着的时候,小北才把事情的原委说清了。陈木对小北坦陈了那段往事后,本来是打算到王明明那里去的。在她的心里,多少有点儿把小北当作“投名状”的意思:你看,我已经和“男的”分了,你能说我不是真心的吗?可她的这种赌气,在王明明看来却是幼稚的。陈木这年岁,考虑起爱情,还只有爱情,不管对方是男是女。而王明明却并非如此。她正面临着毕业分配的当口,对于一个打算进入学术机构的未来女教师来说,是绝不能闹出这种丑闻的。

  再离经叛道的爱情也不如前程重要。可以说,如今不坚定的其实是王明明。她铁了心闭了眼地拒绝陈木,一次又一次。不管陈木说什么哭多久,王明明只有一句话:

  “我对不起你。”

  更让陈木伤心的是,她居然思念起小北来。不知是第几次到王明明那里哭诉哀求,无果而归了,她独自在林荫道上走着,不停地踢脚下的树叶。踢着踢着,蹲下来哭了。她想:如果小北在她身边多好啊。如果小北能玩世不恭地对她说点儿“牝鸡司晨是逆历史潮流而动”云云,多好啊。

  陈木昏昏沉沉的,在街上晃荡了半日,到了晚上,就不自觉地向小北的地下室走去。走到门口,她思想斗争了一下:毫无疑问,小北是肯定会记仇的,指不定他会怎么冷嘲热讽呢;也许一气之下,他还会赶她走。但陈木决定,如果他讥笑她,她就忍了,如果他赶她走,她就求他。她受不了孤零零的日子,每一秒都是煎熬。另外,她相信小北是会接纳她的,因为他们年纪相仿,还都在心软的年纪。而到王明明那岁数,心就硬了,结壳了。

  可是地下室没人。小北去哪儿了呢?扑了空的陈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怕寂寞。于是她往人多的地方走去。在夜晚的商场、咖啡馆,她不买不看不吃不喝,只是往人堆里扎。有一次,看见一辆装得满满的末班车,她都冲动着要挤上去。和她有相似行动的,大概只有急于捞一票的扒手。

  她像个疯婆子一样,在夜晚的北京游逛。街头有无数的红男绿女,但无论对男对女而言,她都是陌生人。有几个晚上,她干脆就没有回宿舍去。反正回去也睡不着,反正同宿舍的人也早把她当个怪物看了。她也不愿去找张红旗,张红旗正幸福着呢。她没力气去羡慕张红旗有条不紊、细水长流的满足。她或者在夜场电影远里窝着,或者在某个小酒吧里喝两杯,趴着就睡着了。每逢此时,都有用心不良的人来滋扰她——脸上挂着特关切的表情。

  “少他妈来这套!”陈木说,“我不需要男的。”

  恰恰因为这份孤单,陈木更想小北了。或者说,过去她没有放开心去爱小北,现在却像闸门打开,巨大的势能驱动流水,不可阻挡地向小北那里涌去。可小北却不见了。在陈木的潜意识里,不知怎么就有了个念头:这世上的人都会嫌弃她,只有小北不会。可小北却不见了。当初她妄想用小北代替王明明,现在却无法用王明明代替小北了;那两个人,到底谁代替了谁,她也想不清楚了。可小北却不见了。

  终于,陈木在街头看见了小北。那是在新开张的一家西餐馆门口,她饥肠辘辘地走过,向窗子里一瞥,正看到小北夹着一只烟,似笑非笑地说着什么呢。他对面的人是谁呢?被大理石面的柱子挡住了,看不清。陈木便半弯下腰,像只猫似地挪动脚步,调整视线——既想发现小北对面的人,又怕被小北发现。柱子慢慢移过去,后面的那张脸一寸一寸地现出来。

  其实不用看也能知道,那肯定是个女的。

  于是就有了割腕的那一幕。其实小北会去找别的女青年,这陈木也不是没想到。但她自信,他只会像伤心的孩子破坏玩具那样对待她们。可没想到,小北面对西餐馆里那个大眼睛女孩的时候,神情竟然那么投入,嘴角的笑里都透着迷醉。更可怕的是,他们像已经熟识了多少年似的,两个人的气场中全没一点隔阂。陈木是个敏感的人,她感觉得到这一点。

  就连小北都会变得那么快,这世上还有什么可值得相信的东西?陈木的脑袋像泥石流一样崩塌了。她可是把小北当作最后的依托了啊。在陈木看来,小北不仅抛弃了她,更辜负了她的信任。后一点是更让她伤心的。陈木倒把她对小北的伤全忘了,认定了自己才是最可怜的受害者。

  于是,决定去找小北“谈谈”之前,她已经买好了刀片。她想:我恳求他三遍,如果他不回心转意的话,那就死在他面前好了。反正在她迷信的“爱情”里,死不是最美的表现手法吗?让他目睹一次死,这是报答,也是惩罚,这是抒情,也是明志。

  可现在,陈木躺在病床上,看着天花板,心里那些激荡的感情早已随着血流光了,剩下的只有伤心。就像咖啡壶里的渣滓,味道全没了,只可以碾烟头。有些女人,就有本事把自己折腾到只剩渣滓,一次折腾得不够,她还会再来第二次,直到变成真的渣滓——所谓心如死灰。

  而这时,小北悄无声息地进来了。他在陈木身旁坐下,头顶着床帮,哭了。小北的眼泪一滴两滴,无声地掉到地上,在干净的瓷砖上炸开,复又凝结成一片。生长了二十多年,小北在别人眼里还是一个任性的孩子,一个脑袋里堆满荒唐想法的混蛋,但小北也有他的多愁善感和柔情似水。在别人面前隐藏得非常好,在陈木那里就露出来了。

  “小北。”陈木嘴唇干裂地小声叫他。

  “干什么?”小北委屈似地应一声。

  “你还喜欢我吗?”

  “不知道。”

  “喜欢她吗?”

  “不知道。”

  小北什么都不知道。他还不知道,自己后面的麻烦会有多大。陈木在医院里躺了三天,像没事人一样出了院。这时小北还不放心,送她回宿舍,帮她收拾床铺,还陪她到食堂吃饭。

  “你应该多吃点儿猪肝,”小北说,“那东西补血。”

  “有什么的呀。”陈木大大咧咧地甩着手腕说,“无非相当于多月了两次经。”

  “你这种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很值得称道。”

  于是,小北就放心地回大眼妹妹那儿去了。在他看来,陈木和大眼妹妹各有各的好,都让他喜欢,但和陈木在一起,无疑会“累”得多。大眼妹妹不会随时摆脸色给他看,不会为了一点儿屁大的事儿跟他争论得声嘶力竭,更不会话不投机,拔腿就跑。大眼妹妹现在成熟了,也自立自强了,在她面前,小北就像一个孩子。而他是乐于当孩子的。

  和陈木分手的时候,他还装模作样地说:“不管你的下一个是男是女,都祝你幸福。”

  “我正考虑找一二尾子呢。”陈木混不吝地说。

  可没过几天,陈木又找他来了。那又是一个夜里,小北被手机的响声叫醒,他烦躁地说:“谁呀?”

  而电话那头没有说话,只有抽泣。小北立刻猜到了。他瞥瞥身旁的大眼妹妹,小声说:“你有事儿么?”

  “小北,陪我聊聊。”陈木说,“我心里难受。”

  “哦,那你说吧。”小北拿着电话进了洗手间,“我裸体听着。”

  “我要你跟我说话。”

  “我跟你说?说什么呀?”

  “说什么都行。我就是心里难受。”

  “你这种需求,我建议打声讯台,午夜寂寞热线之类的。”小北无奈地应付她,“我其实是一不善言辞的人。”

  而那边,陈木却勃然大怒了:“你陪不陪我说话?”

  “我不是不想陪你是不能陪你,这儿还有——”小北想说“这儿还有更需要我的同志”,但临到嘴边打住了。

  陈木便发泄地大骂起来。她说小北是一个混蛋,流氓,见色忘义见利忘色,她说小北欺骗了她,玩弄了她,搞完她就不理她啦。她还说:“你他妈的现在过得还像个男人吗?吃女人的喝女人的,你他妈就是一个小白脸。”

  “小白脸前面加个定语——我是个性取向很正常的小白脸。”小北也生气了。明明是她先找女人搞了一腿,怎么现在说起来倒像自己辜负了她了?这他妈的也太能信口雌黄了吧。小北还嫌不解气,也对电话吼了起来:

  “你他妈的要是抽疯,就到安定医院门口抽去!”

  “我是抽疯,”陈木哭着说,“我还不想活了呢!”

  小北气狠狠地说:“那你就接着死去——把未竟的事业进行到底。”

  “这是你说的。”陈木的口气却忽然冷却了下来,“那我就听你的。”

  电话里嘈杂了一下,再听到陈木的声音,她倒在哈哈大笑了:“这下你得逞了,我马上就要死了。”

  “你吓唬谁呀?”小北心虚了,但仍嘴硬,“你到不如说,你已经死了,是个鬼给我打电话,这还更可怕点儿。”

  “你不信?”陈木还在笑,听起来却阴恻恻的了,她冲旁边喊了一句:“你们说说,我是不是要死啦?”

  电话里响起一片惊愕的大叫,其间还有杯盘落地的声音。没过一会儿,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了:“你们是不是有病呀?”

  “她——怎么了?”小北问。

  “你说怎么啦?她在我店里割腕啦!”

  “真割啦!”

  “操你妈我犯得着骗你吗?”那男人怒吼道。

  “您那儿是哪儿啊?”

  对方说了一个咖啡馆的名字:“我现在给医院打电话,今儿他妈算我倒霉了,下次要死找没人地儿死去——咱们得有公德吧?”

  等到小北赶到医院,陈木已经在急救室里躺着了。她的样子还和上次一样:脸色苍白,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手上缠着大块纱布。看到小北,她却笑了。

  “你还是舍不下我。”陈木胜利地说。

  “跟感情没关系。”小北疲倦地揉了揉眼睛,帮她盖好被子,“大小也是个性命。”

  这样的情况后来还发生过多少回,小北几乎数不清楚了。每次出院,陈木都阳光灿烂的,逮谁跟谁没心没肺地傻笑,但没过几天,她的心情就不好了,然后去喝酒,然后便给小北打电话,或者给王明明打电话。她理直气壮地质问他们两个:

  “你他妈的为什么不要我?”

  而不管小北或王明明是劝导,是忏悔,是虚与委蛇,结局都只有一个:陈木手起刀落,照着自己的手腕就是一家伙。小北都不敢接电话了,直到几年后,他的手机还永远是振动的,因为他形成了一个条件反射:只要听到电话铃声,就仿佛看到了陈木血溅五步的壮烈场面。幸好陈木的每次割腕都是即兴发挥,没有精心策划周密准备,所以也只限于在视觉效果上吓吓人,并没有真的危及到生命——当然,也没人怀疑她在装样子。而到医院给陈木善后的次数太多了,医生都认识小北了:“你能不能负点儿责任?”

  “又麻烦您了,”小北说,“要不您给她手腕上装一拉索得了,你和她都省事儿。”

  “你怎么就不安慰安慰她呢?非得看着她死吗?”作为朋友,张红旗也指责过小北。

  “别说安慰了,慰安都行——根本就不是轻易能解决的事儿!”小北痛苦地说,“她非要我跟她在一块儿,可她是一个割腕割上瘾的人,你说说,你敢跟她过日子吗?”

  痛苦之余,小北却忽然神经质地笑了:“给你们玩儿个智力游戏——陈木现在这状态,打中央电视台某栏目名称。”

  “什么呀?”

  “每周一割。”

  陈木的每周一割,割过了共和国五十华诞,割过了千禧年,并且看样子会在新世纪里持续不断地割下去。这期间她办了休学,被家里送到精神病医院治疗了两个月,但出来之后还在割。医生的诊断是,她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

  “狗屁,我一点儿也不抑郁。”陈木说,“你们不知道,割腕的感觉挺爽的。”

  和小北分开后,她又找过一个男朋友,但没谈几天又掰了。和那家伙吵完架,她固然还是要轻车熟路地割一割。小北的继任者是个聪明透顶的金融专业高材生,他立刻判断出了陈木是个“套儿”——类似于坏账太多的上市公司——专门捕获心慈手软的痴情种,与其相互绞杀,同归于尽。要想从这“套儿”里全身而退,那必须得足够混蛋才行。

  于是,在陈木的又一次割腕后,这家伙没有往医院赶,而是找到了小北的电话。

  “喂,您是陈木的前男友吗?”他彬彬有礼地问小北。

  “你是现男友?”小北讥讽着,故意作出同情的口吻说。

  “不不,”对方回答,“从此时此刻起,我也是‘前’字辈儿的啦。”

  “那你找我干嘛?”小北说,“想交流交流经验?”

  “没那个必要,纯粹就是对先行者表达一下敬意。”那家伙顿了顿说,“顺便通知您一声,这姑娘现在又在医院里躺着呢。”

  小北立刻大喊大叫起来:“这明明已经是你的责任了——”

  “我本来是想去的,但再一考虑,还是您更有经验。”那家伙皮笑肉不笑地说,“我就不越俎代庖啦。”

  小北只好叫上陈星,再次往医院赶。在路上,他这么评价陈木的下一位男朋友:“这孙子是个能干大事儿的人。”

  在如此高频率的割腕运动中,陈木却还能保持存活,并精力勃勃地继续割下去,这不管在谁看来都是一个奇迹。假如吉尼斯世界纪录里有割腕这个项目,陈木绝对能够标榜史册。当然,饶是以命相搏,重复上演无数遍也会令人倦怠。现在小北再往医院跑,已经没有一点儿心理波动了。无论在饭桌上、在球场上、在床上接到割腕热线,他都只是“哦哦”两声,然后一边穿衣服,一边对大眼妹妹交待一句:

  “我前女友又自杀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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