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李东阳 (1)
武宗朝，李东阳与刘健、谢迁共同辅政，天下称贤相。刘健、谢迁持议欲诛太监刘瑾，词甚严厉，东阳未开口。后中旨去健与迁，而东阳独留，故颇为士论所讥议，其门生罗玘，甚至寄书请削门生籍。郎瑛《七修类稿》卷十四、陈洪谟《继世纪闻》卷一，还说捕瑾之谋，是东阳泄露于刘瑾。
但《明史》同时记述，刘瑾得志后，一意欲摧残老臣及忠正之士，东阳周旋其间，多所援救，“潜移默夺，保全善类，天下阴受其庇”。后刘瑾被诛，他又上书责己因循隐忍。
弘治十七年（1504）时，他奉命往祭阙里，沿途访知官风腐恶，灾情严重，还京后曾上疏言时弊之始于容隐，成于蒙蔽，下又云：“臣在山东，伏闻陛下以灾异屡见，敕群臣尽言无讳。然诏旨频降，章疏毕陈，而事关内廷、贵戚者，动为掣肘，累岁经时，俱见遏罢。诚恐今日所言，又为虚文。”固不失为侃直之臣。后作《三缄图》云：“旧说三缄者，长疑此义偏。空斋默坐后，须信古人贤。”或阅历渐深，故能静坐悟道，但愤世之情，亦很明白。
罢政家居后，因他工篆隶书，所以请诗文书篆者填塞户限，颇资以给朝夕。一日，夫人方进纸墨，东阳有倦色。夫人笑曰：“今日设客，可使案无鱼菜耶？”乃欣然命笔。意思是他平日能得佳肴，多赖润笔之资以为补给，故《明史》以“其风操如此”称之。
明兴以来，宰臣以文章领袖缙绅者，杨士奇之后，李东阳而已，由是形成了茶陵诗派，但杨士奇的诗文实无可观。
李东阳写过不少歌功颂德的诗，但也写过好些揭露时政黑暗，悲叹流亡载道的诗。这些诗多属于古风，也是他离开庙堂之后，于旅途中目击或访查所得，在他是作为采风看待的。他是重臣达官，身份如此，能于歌颂之余犹关心赤子，亦复不易。近体诗平稳清隽，并注重音节，但有的略嫌庸熟。他曾写过一首七律《自笑》，颈联云：“事偶随人翻自笑，句非知己戒轻投。”上句写性情，下句写诗家所忌。会心不远，原可赏玩，可惜他集中的应酬作品却是很多。
白杨行
路经白杨河①，河水浅且浑②。
居人蔽川下，出没无完裈③。
俯首若有得，昂然共腾欢④。
停舟问何为，蹙额向我言。
始知沙中蚬⑤，可代盘间飱⑥。
此物能几何，岁荒乃加繁。
吾人未沟壑⑦，生意谅斯存⑧。
仓皇为朝夕⑨，岂不念丘园⑩。
官河种边柳，一株费百钱。
茫茫江淮地，千里惟荒田。
十岁久不雨，摧枯固其然。
况复苦迎送?，诛求到心肝?。
生当要路冲，鸡狗不得安。
嗟我独何为，听之坐长叹?。
微心不盈寸，引此万虑端。
民风古有赋?，历历谁能宣。
悲哉《白杨行》，观者幸勿删。
【注释】
①白杨河，当在江淮地区。②浅且浑，因天旱之故。③裈，裤。④俯首二句，指居民看见了蚬，大为欣喜。⑤蚬，小蛤，产于淡水中，肉可食。⑥飱（ｓūｎ），夕食，这里泛指饭食。⑦沟壑，指死而弃尸溪谷。《孟子·梁惠王下》：“凶年饥岁，君之民老弱转乎沟壑。”⑧谅，想必。⑨为朝夕，犹言为了过日子。⑩丘园，故乡。?迎送，送往迎来，指对来往官员的供应。?诛求，等于勒索。上面的官河边种柳之钱，也是诛求而来。杜甫《又呈吴郎》：“已诉征求贫到骨。”?坐，因而。?民风句，古代有采风的制度，《诗经》中的国风即采自各地。赋，为《诗经》六义之一，即用铺叙其事的方式。
【说明】
作者南行时过江淮作，也是他身经目击的。
作者在《题清明上河图》中有云：“丰亨豫大纷彼徒，当时谁进《流民图》。”这首诗正是一幅流民图。其中有天灾，也有人祸，二者往往互为因果。
蚬本可食，作为下饭的膳料，原是平常的事。却因天灾人祸之故，使人们得不到口粮而以蚬果腹，这就成为灾难了。诗中写灾民俯首见蚬而欢腾，向诗人陈诉遭遇而蹙额。蹙额是真情的流露，欢腾却只因饥饿之故，便把蚬肉看做生存之资。这就更增添了全诗的悲剧意味。
风雨叹
壬辰七月壬子日①，大风东来吹海溢。
峥嵘巨浪高比山②，水底长鲸作人立。
愁云压地湿不翻，六合惨淡迷乾坤③。
阴阳九道错黑白④，乌兔不敢东西奔⑤。
里人仓皇神屡变⑥，三十年前未曾见⑦。
东村西舍喧呼遍，牒书走报州与县⑧。
山豗谷汹豺虎嗥⑨，万木尽拔乘波涛。
州沈岛没无所逃⑩，顷刻性命轻鸿毛。
我方停舟在江皋?，披衣踞床夜复昼。
忽掩青袍涕沾袖，举头观天恐天漏。
此时忧国况思家?，不觉红颜坐雕瘦?。
潼关以西兵气多?，芦笳吹尘尘满河?。
安得一洗空干戈?！不然独破杜陵屋?，
犹能不废啸与歌。世间万事不得意，
天寒岁暮空蹉跎?。呜呼奈尔苍生何。
【注释】
①壬辰，明宪宗成化八年（1472）。七月壬子日，阴历七月十七日。②峥嵘，高险貌。③六合，上下四方。④九道，古人指日月运行的轨道。⑤乌，指太阳，传说太阳中有三只脚的乌鸦。兔，指月亮，传说月亮中有白兔在捣药。⑥神，神色。⑦三十年句，此句下有作者注云：“正统甲子年。”即英宗正统九年（1444）。这一年，两畿、山东、河南、浙江、湖广大水，江河皆溢。⑧牒书，公文。⑨豗（ｈｕī），轰响。⑩沈，通“沉”。?江皋，江边。?况，更。?红颜，指年轻人红润的脸色。作者这时二十六岁。坐，因而。?潼关句，指当时鞑靼部族常侵犯潼关以西的陕西、甘肃一带。?芦笳，用芦竹做的管乐器，流行于西北地区的少数民族中。?安得句，杜甫《洗兵马》：“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不然句，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杜陵，今陕西西安市东南，杜甫曾在那里居住过。?天寒句，原诗题下注云：“吴江县舟中作。”作诗时当已在岁暮。
【说明】
这一次水灾，地区遍及苏州、松江、扬州、杭州、绍兴、嘉兴、湖州、宁波八府，溺死者二万八千四百六十余人（见《明通鉴》卷三十二）。作者时官翰林院编修，随父李淳从北京回故乡茶陵扫墓。身经吴江，目睹哀鸿，有感而作此诗。
新丰行①
长安风土殊不恶②，太公但念东归乐。
汉皇真有缩地功③，能使新丰为故丰④。
人民不异山川同，公不思归乐关中⑤，汉家四海一太公。
俎上之对何匆匆，当时幸不烹若翁⑥。
【注释】
①新丰，故城在陕西临潼县东北，本秦骊邑。汉高祖即位后，因其父太公（太上皇）不乐关中，思念故乡，遂按丰县街里格式改筑骊邑，并将丰之士女迁来，因称新丰。②长安，汉代都城，今陕西西安市。③缩地，传说后汉费长房有神术，能缩地脉。④故丰，汉高祖为沛县丰邑的中阳里人，即位后将丰邑改丰县，属沛郡。今属江苏省。⑤关中，相当于今陕西省。⑥俎上二句，太公被项羽俘获为人质后，羽遣人威胁刘邦说：“今不急下，吾烹太公。”刘邦回答说：“吾与项羽约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分而翁，则幸分我一杯羹。”项羽怒，欲杀太公，经项伯劝阻而未杀。俎，切肉用的砧板。匆匆，含讽刺意，犹言太不考虑了。若，代词，你。
【说明】
前六句一路行来，极写高祖娱亲之孝思，“汉家四海一太公”，当时还有谁比太公更尊贵荣幸的呢？但末二句随之逼出，不禁令人哑然而又慨然。当时如果不是项伯的劝阻，太公早已被杀了。亦见高祖为人，到利害关头，虽父子之间也是顾不上起码的亲情的。
竞渡谣
湖南人家重端午，大船小船竞官渡①。
彩旗花鼓坐两头，齐唱船歌过江去。
丛牙乱桨疾若飞②，跳波溅浪湿人衣。
须臾欢声动地起，人人争道得标归③。
年年得标好门户，舟人相惊复相妒。
两舟睥睨疾若仇④，戕肌碎首不自谋⑤。
严诃力禁不得定⑥，不然相传得瘟病。
家家买得巫在船，船船斗捷巫得钱。
屈原死后成遗事，千古传讹等儿戏。
众人皆乐我独愁，莫遣地下彭咸知⑦。
【注释】
①官渡，大型的渡口。②牙，旌旗的齿状边饰。③标，置于水上以标志得胜的信物。④睥睨，窥伺。⑤戕（ｑｉāｎｇ），残杀。⑥诃，大声呵斥。⑦彭咸，传说为殷代贤大夫，后投水死。屈原《离骚》：“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楚辞》中屡见，当是屈原敬重的传说人物。
【说明】
端阳竞渡的风俗，由来已久，南朝梁宗懔《荆楚岁时记》即有五月五日竞渡，为悼念屈原投汨罗江的记载。唐建中时，张建封为岳州刺史，曾作《竞渡歌》，中有云：“鼓声渐急标将近，两龙望标目如瞬。坡上人呼霹雳惊，竿头彩挂虹蜺晕。前船抢水已得标，后船失势空挥桡。疮眉血首争不定，输岸一朋心似烧。只将输赢分罚赏，两岸十舟五来往。”诗中的“疮眉血首争不定”云云，正可与李诗的“戕肌碎首不自谋”参看。说明为夺标而不惜毁伤肢体的蛮风，在湘中流传已久。
刘禹锡在朗州（今湖南常德市）时，亦亲见竞渡之戏，有诗前小序云：“竞渡始于武陵（即朗州），至今举楫而相和之，其音咸呼云何在，斯招屈之义，事见《图经》。”元稹《竞舟》云：“楚俗不爱力，费力为竞舟。买舟俟一竞，竞敛贫者赇。”又云：“祭船如祭祖，习竞如习仇。连延数十日，作业不复忧。……建标明取舍，胜负死生求。一时欢呼罢，三月农事休。岳阳贤刺史，念此为俗疣。”他也是以俗疣陋风视之。
题清明上河图①
宋家汴都全盛时②，四方玉帛梯航随③。
清明上河俗所尚，倾城士女携童儿。
城中万屋翚甍起④，百货千商集成蚁。
花棚柳市围春风，雾阁云窗粲朝绮⑤。
芳原细草飞轻尘，驰者若飙行若云⑥。
虹桥影落浪花里⑦，捩舵撇篷俱有神⑧。
笙歌在楼游在野，亦有驱牛种田者⑨。
眼中苦乐各有情，纵使丹青未堪写⑩。
翰林画史张择端?，研朱吮墨镂心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