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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素芭
这个女孩出生的时候，大家都没有想到，她竟然是一个哑巴。她前面的两个姐姐一个名叫素岂细妮，一个名叫素哈细妮。于是父亲就给她取了一个类似的名字，叫素芭细妮，因此，大家都叫她素芭。
根据当地的风俗，她的两个姐姐出嫁的时候，先是被人反复相看，然后又赔上一笔丰厚的嫁妆。现在父母又开始担心这个不会说话的小女儿素芭的婚事了，那就像一块巨石，沉重地压在他们的心上。
大家都以为哑巴是没有自己的感受的，所以在她面前也毫不掩饰对她的担忧。其实她从小就知道这些，她觉得自己是受到了诅咒，才会如此降生的。她总是逃避别人的眼光，一个人孤独地待着，把自己和外界隔绝开来。她心里也常常想：“要是大家把我遗忘了，我反而会感觉好一些。”
可是没有人遗忘她，尤其是她的父母，他们为了她的将来没日没夜地担忧。她的母亲总觉得这个女儿没能完整地继承自己的血脉。在她看来，孩子是父母身体的一部分，女儿的缺陷让自己感到十分羞愧。
素芭的父亲对她非常关心，对这个女儿付出的关爱甚至超过了对其他两个女儿。可是母亲却一直对她的缺陷耿耿于怀，始终觉得这是一种耻辱，因此对素芭非常厌恶。
素芭的眼睛又黑又大，长着一双长长的睫毛。她的嘴唇就像花瓣一样美丽，可是尽管她多么努力地张开嘴，用力地呼喊，但还是说不出话来。就算是一个正常人，用语言来表达自己的内心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做到的，有时候还需要别人的理解，就算完整地表达出自己的想法，还经常会因为表达方式的不同而产生误解。可是素芭的一双大眼睛就如同一张灵巧的嘴，准确而清晰地表达着自己的感情，所有的感情都在她的目光中显露无遗。
她的眼睛时而圆睁，时而紧闭，时而大放异彩，时而暗淡无光。有时候就像天空中的明月，清澈柔和；有时又像迅疾的闪电，光芒乍现。天生的哑巴只能靠自己丰富的面部表情来表达自己，但是他们的眼睛却包含了更多深沉丰富的含义，就像一望无垠的天空，既有晨曦，也有暮霭，光明和阴影在其中安然地游弋着。
素芭虽然是哑巴，但是她也有和大自然一样的品性，既孤独又博大。可是一般的孩子都注意不到她身上的优点，反而有些惧怕她，都刻意地回避她，不愿意和她一起玩耍。她就像艳阳高照的中午，那么安静，那么孤单。
二
这个村子位于孟加拉邦，有一条小河从村子流过，就如同这片土地上的孩子一样。小河并不是很长，但是非常得纤细优美，它每天不停地努力沿着自己的河道向前延伸，也因此和两岸的村庄建立起深厚的感情。
小河的两岸分布着许多房屋，高大的河堤上还种植着许多树木。小河每天匆匆流过这个村庄，欢快的河水给村民们带来许多美好的东西，因此它就如同村民眼里的幸福女神。
巴尼康托的房屋就建在这条小河的河岸边上，每天都可以看到船夫们划着小船在小河上自由往来。巴尼康托的家外围是一圈竹篱笆，里面总共有七间草棚，还有牛舍、仓库和草垛，另外还有一片种植着合欢树、芒果树、木棉树和香蕉树的果园。
素芭就是巴尼康托家的小女儿，她每天一做完自己手头的活儿，就会一个人走到河边去倾听大自然的心声。这仿佛是造物主为了弥补她的缺陷而赐给她的特殊能力，让她能从大自然中觉察到一般人注意不到的美景。淙淙的流水夹杂着人声鼎沸，渔民唱出的小曲儿和鸟儿的鸣叫相互映衬。清风吹来，让这所有的声音都融合在了一起，像大海的波涛一样，此起彼伏地拍打着这位少女宁静的心岸。
大自然的各种声音和形式各异的运动，都成了这个有着一双美丽的眼睛的哑女的语言，这也是大自然自己的语言。从地面到天空，所有的一切都好像一段段生动的话语，里面包含着肢体语言、面部表情、歌声、哭泣和叹息。
中午的时候，船夫和渔民们都回家去吃饭了，小河上不再有船只往来。所有的人都睡起了午觉，连鸟儿也停止了唱歌。整个世界好像都凝滞了，变成了一尊孤独的雕像。就在广阔的天空下，沉默不语的大自然和这个无法说话的哑女静静地互相倾听着对方的心声。他们面对面静坐在那里，两者唯一不同的是，大自然暴晒在强烈的阳光下，而哑女正坐在树下的阴凉里。
其实素芭还有两个贴心的朋友，那就是她家牛舍里的两头牛绍尔波西和班古力。它们听不到素芭呼唤它们的名字，但是它们可以听得出素芭接近它们时的脚步声。这种声音不是语言却胜过语言，让它们很容易就能从中体会到她内心世界的变化。因此它们可以知道素芭会在什么情况下来爱抚它们、呵斥它们，又或者安慰它们。
这两头牛早已十分熟悉这种语言，素芭一走进牛舍，就会伸开双臂去拥抱绍尔波西，把她的脸贴在它的耳旁摩挲着，而班古力就站在一边用它那又大又圆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还时不时地伸出舌头去舔她，向她示好。
素芭每天至少会来牛舍三次，还不算其他时候的随机拜访。每次当素芭听到某些让她伤心的话时，她就会立刻出现在两位朋友这里。它们也能从她坚韧忧郁的眼神中，体会到素芭此刻心里的忧伤。它们心领神会地接近素芭，用犄角轻抚素芭的胳膊，用这种方式来安慰她。
素芭的朋友除了这两头牛以外，还有一只山羊和一只小猫，但是素芭对它们的友谊各不相同。它们非常喜欢和素芭亲密地待在一起，尤其是那只小猫，不论白天还是黑夜，总是喜欢待在素芭温暖的怀抱里，东张西望地打着哈欠。当它跑到素芭怀抱里的时候，素芭就会伸出自己轻柔的小手挠它的脖子和后背，让它非常舒服。小猫非常喜欢她这样做，而且乐此不疲，甚至还希望得到更多。
三
素芭还有一个人类朋友会说话的人类朋友。两者之间的差距不知道会不会影响他们的友谊，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他们没有共同语言。这个人就是贡赛家里的小男孩，名字叫普罗达普。
他是一个懒惰的小男孩，尽管父母费尽心思多次想把他转变过来，但是最终，父母的努力证明了一件事不要指望他能为家庭做些什么。亲人们因此都非常讨厌他，可是那些孤单的人却喜欢和他在一起，当然也包括素芭。因为他整天无所事事，所以他就成了公众娱乐人物，就像在城市里那些不属于任何人的公园一样。在这个乡村里，也需要他这样无所事事的人来填补工作和娱乐的空缺。
其实，普罗达普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钓鱼，这样可以让他的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他基本上每天下午都会出现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他手里拿着一根鱼竿，坐在那里消磨时光。
普罗达普也希望有一个伙伴能来陪着自己，素芭这个不会说话的哑女对于钓鱼这项工作来说，实在是最合适不过的伙伴了。所以普罗达普十分喜欢素芭，还亲密地称她为“素”。每当普罗达普钓鱼的时候，素芭就坐在他附近的一棵树下，安静地和他一起看着水面，同时还帮普罗达普调配他带来的枸酱汁。
素芭坐在那里陪伴着普罗达普，帮他做一些简单的事情，并不是出于个人爱好或者同情，只是要向他表明：她并不会因为不能说话就没有什么用处。但是这里的事情确实也没什么好做的，用不了多久就做完了。
于是，她就在心里默默地向天神祈求，希望天神可以赐给她一些神力，让她可以创造出一些奇妙的事物。然后当普罗达普看到的时候，就会十分惊讶地说：“呀！我们亲爱的素原来是这么能干啊。”
让我们想象一下，如果素芭是水神的公主，她就会把一颗宝石从水下送到岸边。当普罗达普看到这么美丽的宝石，就会立刻放弃那无聊的钓鱼工作，扔掉钓鱼竿，带着宝石跳入河中，到水下去探寻水神的宫殿。等他到了那里，他就会惊奇地发现：天哪！我们亲爱的素原来就是这宫殿里的公主！
可是素芭只是巴尼康托家的一个哑女，她没法让这个贡赛家里的小少爷普罗达普对她刮目相看。
四
时间就像小河里的流水渐渐消逝，随着素芭到河岸边去的次数逐渐增多，她也逐渐长大了，长成了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尽管她还是无法说话，但是她好像在此刻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她感到有一种强烈的意识，如月圆时候的大潮，涌向了她的内心。可是经过她仔细体会之后，却没有探明究竟，不知道自己到底渴望什么。
这天夜里，圆圆的月亮爬上了天空，素芭却难以入眠。她小心地打开卧室的门，伸出自己的脑袋紧张地向外面张望。此时的月亮正好是一月当中最圆的时候，可是如此美妙的月亮，在素芭的眼里却显得那么孤单。她默默地伫立在这宁静的大自然里，感觉自己已经无法忍受这种饱含着丰富的情感，却压抑在心中无法表达的生活现状了。
此时素芭的父母心头的压力也更重了。村里的人们也都议论纷纷，甚至有人扬言要把素芭赶出这个村子。可能是巴尼康托家太富裕了，所以招来了这么多人的仇视。
于是素芭的父母经过仔细考虑之后，她的父亲巴尼康托去了一趟外地。等他回来的时候，他对家人宣布说：“走吧，我们到加尔各答去！”于是全家都开始收拾行装，准备上路。素芭非常想知道为什么要离开这里，可是父母从头至尾一言不发。这让素芭感到非常惊恐，经常以泪洗面。她每天默默地跟随父母忙碌着，用渴望的眼神盯着他们的脸，想得到一些信息，可是父母好像并没有注意到她的目光。
这天下午，素芭又如往常一样来到了小河边。正好普罗达普也来到了他的“工作岗位”上，他笑着对素芭说：“素，我听说你们家人已经给你找好婆家了，你出嫁以后可别忘记我们啊！”说完，他就开始专心地工作起来。
素芭听到他的话，觉得内心受到了伤害，她紧紧盯着普罗达普，好像是在对他说：“我哪里得罪你了？你这么希望我离开吗？”
素芭并没有如往常一样到树下去坐，而是站了一会儿就跑回了家里。她来到父亲的面前，呆呆地望着父亲哭了起来。巴尼康托也明白女儿不想离开这里，可是他又不知道该怎么跟女儿去解释，于是他也跟着哭了起来。
父母的决定是无法更改的，于是素芭只好去向她的朋友们道别。她最后一次给两头牛添满了草料，然后搂着它们的脖子，深情地看着他们，仿佛有说不完的话，最后所有的话语都变成了泪水，从眼眶里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又是一个月圆之夜，素芭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起身从屋子里走出来，来到了那条陪伴着她长大的小河边。她扑倒在河边的草地上，张开双臂，两手紧紧地抓着地上的草，仿佛想要大地开口挽留她，希望大地能紧紧地抱住她，不让她离开。可是大地永远都是慈祥而又沉默的，好像它对此也无可奈何。
没过多久，素芭还是被自己的父母带到了加尔各答。这天，在他们的住处，母亲帮素芭扎起了发辫，还在上面系上彩色的丝带，然后又给她戴上了首饰。她仿佛感觉到这些就是那不幸的符号，于是又流下了泪水。可是她流泪的次数太多了，母亲不但不顾及她的感受，还大声地斥责她，说那样会让眼睛肿起来的。可是越是这样，她的泪水就流得越多。
过了一会儿，新郎就和一个陪伴他的朋友来到素芭的家里。素芭的父母立刻忙碌起来，并为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紧张不已。素芭走出房间以前，母亲又大声地冲她吼叫，让她停止哭泣，却忘记了这样会适得其反。素芭哭得更厉害了，带着泪痕无奈地走了出去。
素芭来到新郎的面前，他围着素芭仔细地上下打量，就好像是天神前来挑选自己的供品一样。素芭的父母看着沉默不语的新郎，紧张得快要晕过去了。
新郎看到素芭饱含泪水的双眼，认为这显示出素芭拥有一颗温柔的心。他觉得有这样一颗心也就很不错了，而且这颗心现在可以因为要离开父母而悲伤，将来在某些时候或许会有些用处。就这样，她的眼泪让新郎觉得很满意。新郎对素芭的父母说：“我没有什么要求了。”素芭的父母这才放下心来，嘴里还低声感谢着天神。
他们从皇历上选了一个特别吉祥的日子，为新郎和新娘举行了婚礼。当素芭的父母把她交给新郎之后，就立刻动身返回村子里去了。他们觉得自己女儿的幸福已经有了保证。
由于新郎的工作地点在国外，婚后不久，他就把新娘也带过去了。可是没过多久，大家都知道了新娘是个哑巴。她用眼睛试图告诉大家自己的一切，可是没有人能看得懂她这种语言。她只好呆呆地看着别人的手，眼睛也停止了说话。
她开始怀念从小熟悉的环境，还有那些能看懂她语言的人。可是这些对她来说，都是那么遥不可及。她只好在沉默中继续哭泣，连哭泣都没有了声音。
渐渐地，她的丈夫对她感到十分厌烦，不过她也并非一无是处，起码她教会了丈夫，下次选一个会说话的妻子。这个“下次”很快就变成了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