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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页

书籍名:《诅咒(出书版)》    作者:蔡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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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先扳好了光圈,然后再对焦,她的脸在取景框里完美到了极致,我缓缓地按下了快门,把她的这一瞬永远地记录在了胶卷中。我还想拍第二张,却发现胶卷已经用完了,刚才拍掉的是最后一张,我有些后悔前些天在楼兰古城拍摄的照片太多了。
  她回到了我的身边说:“谢谢你,我的照片不多,过去在库尔勒和乌鲁木齐只拍过一些证件照和集体照。”
  “对不起,刚才拍掉的是最后一张胶卷了。”
  “没关系,有些东西不需要多,一样就已经足够了。”她意味深长地说。
  “有些东西一样就已经足够了?”我慢慢地复述了一遍,点了点头,心里忽然有了某种感悟。
  接下来,我们就在荒漠中闲逛着,她养着一些羊,我们一起在灌木中放着羊。下午她回到村子里教村里的小孩识字,没有教室,就是在河滩边上露天上课,用树枝代替粉笔,用沙土代替黑板,而孩子们都坐在地上。今天她教的是维吾尔文,我听不懂,只能静静地看着她上课。
  入夜,她给了我上百根蜡烛,都是近几年来村民们没有使用而积下来的,她知道我每天晚上都要写日记,甚至还给了我一些墨水。现在,我就在烛光下,写着今天的日记。
  这天的日记也用了足足三页,白璧看完之后,才终于明白在父亲留下的那叠关于楼兰的资料里最后一张照片中的女子究竟是谁了。她翻开了第九页——
  1978年9月29日至9月30日
  天气:晴。气温:已经转凉。地点:罗布泊中的绿洲。
  我已经在这里生活了10多天,学会了他们一些简单的对话,这是一种非常奇特的语言,虽然与古代西域语言类似,但似乎夹杂了许多维吾尔方言的词汇。他们都待我很好,几乎是轮流请我到他们的家里吃饭,作为报答,我也向他们学习捕鱼的技巧,和他们一同划船捕鱼,甚至和男人们一块儿跳到河里去洗澡。短短的10天,我几乎已经适应了他们的生活,这些人无忧无虑地过着日子,没有多少烦恼,这里没有政治运动,也没有货币,没有铜臭,人心都像这沙漠中的河水一样纯洁。
  玛雅是一个人生活的,她住在离我的土屋100多米外的一座屋子里,每天我们都在一起散步,有时候也会在荒漠的边上走走。她要我告诉她许多外面的事情,我把我所知道的都说了出来,她对有的事很惊讶,对有的事却无动于衷。她总是对我很好,有时候晚上天气凉了,她会给我送来羊毛毯子,每天早上都问我睡得好不好,我很感激她,但我有些隐隐的担忧,因为一看到她的那双眼睛,就怕自己会突然失去理智。
  在玛雅的家门口,放着一些陶器,那些陶器上有着优美的花纹,有的是几何图案,有的是人物。这些陶器大部分都破损了,否则会是非常好的艺术品,我问她是从哪里来的,她却总是不肯回答。我发觉这些陶器的形制和花纹与古楼兰发现的陶器非常相像,而且这些陶器恐怕也有许多年头了。我甚至在其中的几块陶片上发现了汉文和佉卢文,上面写着的是制作人的名字,但没有时间,不过有佉卢文的陶器至少可说明这些应当是古楼兰遗留下来的。这里是与世隔绝的环境,不会有人从外面带陶器进来,那么或许可以认为,这里附近就有古代遗址存在。
  今天午后,我独自一人走到了绿洲边上,在绿洲的南缘转了一圈,发现在荒漠中似乎隐隐约约藏着一条道路,我走进了那条“道路”,不过是比周围的土地平整一些而已。我想碰碰运气,看看这是否是骆驼队进出的道路,于是沿着这条所谓的路向前走着,不知道走了多远,直到回头一看再也望不到绿洲,我才有了些害怕,但前方忽然出现了一道山谷。当我决定回去的时候,忽然在山谷的入口处发现了几块碎陶片,也许前面有人烟,或者有什么遗址。于是我进入了一个山谷,两边的山坡都是光秃秃的,看上去一片白茫茫的,刺痛了我的眼睛。我继续向山谷的深处走去。越往里走,两边的山坡就越陡峭,我忽然感到有些冷。在我的视野里,逐渐出现了一些坟墓,但我一眼看出那些都是新坟,但继续往里去就发现坟的年月越来越久远。其中有些坟墓的葬式是相当古老的,而且一路上我不断地发现一些古老的碎陶片,原来玛雅房前的那些陶器就是从这里来的。
  我一直走到山谷的最里面,发现了一座高大的土丘横亘在山谷中央。这土丘看起来至少有七八米高的样子,长和宽大约相仿,各是20米左右。土丘是土黄色的,与周围白色的土地和山坡显得极不协调。我靠近了土丘,用手摸了摸那土,这些土的质地与周围的岩石和土地不太一样,而且土层相当坚硬,明显有被人工夯实过的印迹。原来是人工堆积的,我又后退了几步看一看,两边是对称的,看上去就像是一座微型的金字塔,这让我立刻联想起了有中国金字塔之称的西夏王陵。
  也许这是一座古代陵墓。我仰望着这座土丘,忽然产生了一股敬意,我在它的面前是多么渺小,就像我短暂的一生,如何能与数千年的历史相提并论。我能目睹它的存在就已经是幸运的了,我决定离开这里往回走,走了很长很长的路,都没有走到山谷的出口。我有些慌张,才发现这个山谷里有几条不同的岔路口,也许我走岔了路了,我努力地想要凭记忆想起刚才进来时走过的路,可是这里全都白茫茫的一片,每一条路全都一样,根本就无法区别。我转来转去,转来转去,最后居然又回到了那座高大的土丘前面,也就是说我走了半天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我再一次迷路了,这一次,怨不得任何人,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错误。此刻,夕阳渐渐地下山了,黑夜迅速地占领了山谷,夜色茫茫无边,天黑得是如此之快,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我已处于黑暗之中了。
  绝望又一次笼罩着我,原本我还能有机会跟着骆驼队离开这里,回到芬的身边,可现在,我要在这里化为白骨了。我坐在了土丘前,遥看着天空,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活下来。
  寒风从我的身边吹过,让我瑟瑟发抖,我知道在这样的野地的夜里,睡着了就等于死亡。但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竟真的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个蒙着面纱的人从坟墓里走了出来,那个人紧紧地抓住我的脖子,让我喘不过气来,当我想要大声叫起来的时候,我忽然醒了。我睁开眼睛,在朦胧的星空下,我依稀见到了一个高高的身影,我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骆驼,我的骆驼,在骆驼上正骑着一个人。
  “快起来。”原来是玛雅,骑在骆驼上的人是玛雅。
  我吃力地站了起来,走到她脚边。
  “快上来。”她把手伸给了我。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而我的身体则在发抖,我被这野地里的寒风冻坏了,立刻伸出了手抓住了她。我吃惊一个年轻的女子居然有这么大的力量,我一只手拉着她,另一只手攀住骆驼的身体,爬上了骆驼的驼峰。我坐在了她的后面,驼峰间的地方非常狭小,以至于我和她的身体必须紧紧地贴在一起,否则我们中的一个就会从高高的骆驼背上摔下去。即便如此,我的身体依然还摇摇欲坠的样子。
  玛雅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块羊毛毯子对我说:“披上毯子,你都快冻死了。” 我只能按照她的吩咐把毯子披在了身上。
  她继续说:“两只手抱紧我的腰,不然你会掉下去的,快点。”
  我的脑子开始清醒了,于是有些犹豫,但是我无法抗拒她的命令,只得紧紧地抱住了她的腰。她的腰很细,却坚韧有力,充满了温度。
  她忽然回过头,眼睛离我只有几厘米的距离,虽然一片黑暗,但我依然能看到她那双撩人的目光。她又把头抬了抬,好像在看我身后的那座土丘,她黑暗中的目光里似乎包含着什么东西。然后,她又把头转向了前方。
  “好了,我们走。”她催促着骆驼离开了这里。
  我不敢看周围的景物,眼前晃动着无边的黑夜和她黑色的发辫。我离她是那样近,确切地说,我们的身体已经紧紧地贴在了一起,我的双手还环抱着她的腰肢。我虽然还是很冷,但她身上的温度已经传到了我的身上,再加上那块羊毛毯子,让我逐渐恢复了体温。我的鼻子里闻到的都是她的体味,那是天生的味道,带着河边芦苇的清香。
  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幸福,如果现在就被冻死了,那么我的幸福将成为永恒。我是多么愚蠢,脑子里有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如果能够永远这样就好了。我终于控制不住自己了,我把自己的下巴放在了她的肩膀上,嘴巴对着她的耳朵轻轻地说:“玛雅,玛雅。”
  “别说了,我恨死你了。”她轻声地说,然后伸出一只手,在我的大腿上狠狠地拧了一把,我立刻疼得叫了起来。
  “很疼吗?”
  “嗯。”我疼得都说不出话来了。
  “对不起。”她的那只手又轻轻地揉着我大腿上被拧的地方,“答应我,以后不要再去那个地方了。从来没有人能够活着在那里度过一夜的,那里没有什么遗址,只有埋葬着我们的祖先的坟墓,谁打扰他们的安息,谁就会遭到永恒的诅咒。”
  “真可怕。”
  “知道吗?我已经骑着骆驼找了你整整一夜,真担心你要离开绿洲,最后死在了荒漠里,这样我就永远再也见不到你了。答应我,你不要走,就留在我身边,永远永远。”她一边说着,一边有些微微的颤抖,她的身体似乎也越来越热了。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答应我,永远都不要离开我。”玛雅催促着我。
  此刻我的心已经完全被她占据了,骆驼带着我们继续向前走着,周围是无边无际的荒原黑夜。我任性地抱着她,就像抱着妈妈,我似乎已经回到了童年,我觉得我就应该生在此地,这里就该是我的家乡,我的嘴唇放到她的耳边说:“我愿这漫漫长夜永不消逝,我愿这荒原中的旅途越走越远,我愿这骆驼带着我们走到世界的尽头。”
  “你答应了?能不能再说一遍。”
  “我愿这漫漫长夜永不消逝,我愿这荒原中的旅途越走越远,我愿这骆驼带着我们走到世界的尽头。”我开始重复着这句话,不断地重复着,在这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荒原中,这声音似乎传得很远,仿佛在荒漠的另一头也能听到。她也不再说话了,任凭我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只是继续驭着骆驼前进,直到我们走进绿洲,在一片胡杨林中缓缓穿行着。
  前面的树木茂密了起来,骆驼无法继续前进,我们同时跳下了骆驼,一块儿掉在河边的苇草堆里。我们两个倒在地上,互相看着彼此的眼睛,让我们的身体渐渐地发热发烫,我们没有再站起来,长夜漫漫,这一晚,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
  “玛雅,玛雅。”我在黑暗中呼唤着她,尽管她就在我的眼前。
  她也在黑暗中呼唤着我,她的呼唤带着荒原的野性,就像一只独行的狼,要把我一口吞噬,而在这一瞬,我宁愿把自己的身体全部奉献给她。这是一个古老而神秘的夜晚,我和玛雅,都没有逃过今晚。我们的灵魂被肉体支配,理智被欲望摧毁,只剩下最原始的部分紧紧地结合在一起。于是,我和她,在骆驼的面前,犯下了一个也许是永恒的错误。
  漫漫长夜终于过去了,我和她欲望的洪水也终于随着河中微微抖动的波纹而退去。东方的晨曦即将来临,玛雅和我躲在一堆芦苇丛中,静静地看着绿洲从黑夜里苏醒过来。
  “玛雅,刚才我们做了些什么?”我的心中忽然充满了不安与愧疚,轻轻地问她。
  “我们做了男人与女人间最神圣的事。”她淡淡地回答,此刻她的皮肤显得更加红润美丽。
  “最神圣的事?”我忽然想到了在吐鲁番阿斯塔那古墓中出土的伏羲女娲图。伏羲右手抱住女娲,女娲左手抱住伏羲,两人双目对视深情相望,两人下身都是蛇的形象互相缠绕着。伏羲与女娲,是中国人的亚当与夏娃,人们画下他们两人缠绵的图像,把这视为人类的起源。也许,玛雅的眼中,这就是男女之间最神圣的事。
  玛雅继续在我的耳边轻声地说:“我从见到你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你将属于我。”
  “为什么?”
  “你难道没有发觉,我和这里的村民有些不一样吗?因为,我的父亲,他是一个汉人。”
  “原来你是混血儿。”我这才明白了,她为什么如此美丽的原因,她是一个混血儿,汉人与楼兰人后代罗布人的混血儿,她的身上既流着古老的楼兰人的血,也流着汉人的血。所有的混血儿都很漂亮,也都很聪明,因为他们结合了不同种族的优点,特别是黄种人与白种人的混血儿,楼兰人其实是最古老的一支白种雅利安人,也许在汉代,就有过许多像玛雅这样的汉与楼兰的混血儿吧。只不过到今天,玛雅可能是唯一的一个了。我仔细地看着她的脸,她的下巴和脸部轮廓确实有些汉人的成分,而她的眼睛和鼻梁则属于罗布人。
  她继续说:“22年前,有一个汉人突然闯入了这片荒漠,因为断水晕倒在地上,是我的母亲发现了他,并救了他。后来,他就留了下来,他和我母亲一起生活,生下了一个混血儿,那就是我。”
  “再后来呢?”
  “我还没出生,我的父亲就离开了这里,谁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但我可以肯定,他早已在这荒漠中变成了一堆白骨。我母亲在我出生不久以后也死了,我成了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是舅舅照顾了我,又带我离开了这里出去读书。我很小的时候,就预感到自己会和母亲一样,爱上一个突然闯入这片荒原的汉人。现在,这个人就是你。这是命中注定的,在我见到你的一刻起就已经决定了,你和我,我们谁都逃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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