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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页

书籍名:《诅咒(出书版)》    作者:蔡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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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觉得你母亲很可怜吗?”
  玛雅的神色忽然凝重了起来,她把脸靠近了我说:“你会离开我吗?就像我父亲那样,留下我妈妈一个人痛苦地生下我,再痛苦地死去。”
  我愣住了,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我这才开始后悔,为什么昨晚自己的意志力如此脆弱,我完全失去了理智,我都做了些什么?我忽然想到了芬。我的心头一阵剧烈地疼痛,我迅速地穿上衣服,离开了芦苇丛中。
  我在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拿出了我的日记本,把这一切都原原本本地记录了下来。
  1978年10月24日
  天气:晴。气温:转凉。地点:罗布泊中的绿洲。
  我来到这里多久了?从9月15日到现在已经1个多月了,我经历了也许是这一生中最离奇的时光,这里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一场真实的梦。我已经与这些村民很熟了,他们现在居然把我当做了玛雅的丈夫,这里没有什么法律可言,一切都是约定俗成。村子里为我和玛雅举行过一个婚礼,我无法抗拒,他们太热情,我有些害怕,一旦我把自己已经有妻子的事告诉他们后,会让他们失望。但也有可能他们对此根本就无所谓,我亲眼见过村里的一个女子同时与两个男人来往,他们都已经习以为常。他们的婚礼与维吾尔人的婚礼迥然不同,里面有许多祭神的仪式,这与维吾尔人所信仰的伊斯兰教是绝对抵触的。整个婚礼的过程我一言不发,心里充满了内疚,女人们唱起了古老的罗布歌谣,那美丽的歌谣曾经是楼兰人所唱过的,但我没有心情把这谱子记下来。在我的眼里,只有玛雅的眼睛,我不能没有这双眼睛,可是,芬怎么办?
  他们把我送入了玛雅的屋子,屋里不大,但绿洲里的人很会给小小的空间加以装饰,与屋外的简陋相比,屋内非常干净整洁,有一张类似于土炕的床,这是我们快乐的天堂。这片绿洲就是我们的伊甸园,我和她就像亚当与夏娃,伏羲与女娲一样,过起了我们祖先似的生活。
  是的,玛雅确实是夏娃,但是,我不是亚当。
  我究竟属于哪里?
  1978年10月25日至10月26日
  天气:晴。气温:凉。地点:罗布泊中的绿洲。
  今天,骆驼队终于来到这片绿洲了,他们沿着一条只有古老的驼商队才知道的荒漠中的道路,穿越几十公里荒无人烟的地带,进入了这个村子。村子里的人们看到他们来了,高兴得像过节一样,他们拿出了家里最好的食物和礼品招待骆驼队的客人。骆驼队的成员都是维吾尔族,他们看上去都有着丰富的沙漠旅行的经验,长着一双双山鹰般锐利的眼睛。我和他们坐在一起,用简单的维语交谈着,这一切都让玛雅看在了眼里。
  骆驼队在村子里住一晚,明天一早就走。当他们都沉入梦乡以后,玛雅拉着我来到了河边。
  “明天,骆驼队就要走了。”玛雅轻轻地说。
  “我知道。”
  玛雅抓着我的手说:“你会离开我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讲,我轻声说:“玛雅,你要相信我。”
  “你们都一样,你和我父亲,你们外面的人,始终都是外面的心。答应我,留下来,我不能失去你,我要你永远都在我身边。”
  “如果我不在了呢?”
  “那我会死的。”玛雅郑重地说。
  我的心里一沉,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我看着她的眼睛,那眼睛是多么诱人,我无法抗拒。但是,我的心里已经决定好了。
  我伸出了手,把玛雅揽入怀中,我轻声地说:“我们永远在一起,在一起。”
  她闭上了眼睛,紧紧地抓住了我,嘴里喃喃自语地说:“不要走,不要走。”我看到她的眼泪从闭着的眼角缓缓地滑落。
  然而,这是我在伊甸园里的最后一个夜晚。
  当天色渐渐明亮的时候,玛雅依然静静地熟睡着,我把她轻轻地放在干苇草上,并盖上了两条厚厚的羊毛毯。我悄悄地离开了她,看了她最后一眼,不知道将来什么时候能够再见到她,她是那样美,她的美是独一无二的,我终将失去她。我绕过芦苇丛和胡杨林,在绿洲的边上,骆驼队已经整装待发了。东方的太阳已经升起,他们用山鹰般的眼睛对我闪烁着。昨天晚上,我已经和他们说好了,由骆驼队把我带出荒漠,回到县城。我骑上了他们的骆驼,又回头看了一眼绿洲,然后把头扭了回来,我不愿意再看。也许此刻,我的玛雅已经醒了过来,她发现我不见了,她会向这里追来,不,我不愿看见她伤心的样子。我催促着骆驼队快点动身。随着骆驼队队长一声令下,骆驼们载着我们离开了这里,踏上了黄沙滚滚的旅途。
  迎面正是漫漫的荒原。
  别了,我的伊甸园。
  别了,我的玛雅。
  我现在滴着泪水,在颠簸的骆驼峰上写下日记。
  接下来父亲的日记,已经跳到了1年以后,白璧静静地看着这些泛黄的字迹,心中似乎已经和窗外的雨点融化在了一起。
  1979年10月18日
  天气:晴。气温:摄氏19度到12度。地点:罗布泊联合考古大本营。
  时隔一年,我又回到了这里,想起这一年来我的内心所承受的痛苦,真不知道该怎么说。
  今天我们参加完了对楼兰古城的考古,这已是我第二次来这里了。下午,我们回到了联合考古队的大本营,其实这里是位于罗布泊边缘的一个部队团场。我和芬就住在一间简易的帐篷房里。原本芬是不能来的,这里的条件太艰苦,几乎没有一个女人,实在不适合她。但是她一直对我一年前在这里失踪的事件有很大的兴趣,想跟着我一起来看一看,而且还给上级打了许多报告,我拗不过她,只能同意了她的要求。
  我的日记一直被自己珍藏着,虽然从不把日记上锁,但是我相信我的芬,她答应过我,绝不看我的日记。所以,直到现在,她都一直相信着我的谎言,虽然我把自己遭遇沙暴而与大部队失散,到进入绿洲生活一个多月都告诉了她,但是唯独略过了玛雅。我根本就没有提到玛雅,他们谁都不知道玛雅的存在,包括我的芬。我不敢把真相告诉芬,我怕她受不了我拥有另一个女子的事实,我只想把这一切尽早地遗忘掉,和芬一起,重新开始我们生活。
  可是,这将近一年来,我无法遗忘掉我的伊甸园,每当夜晚,尽管芬就睡在我的身边,我却会梦到玛雅,难道我和芬真的是同床异梦了吗?我的精神总是不断地恍惚,有时耳边居然会隐隐地出现几个古老的音节,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精神衰弱。我的每日每夜都有一种负罪感压在自己的心头,既对不起芬,更对不起玛雅,我罪孽深重,我需要忏悔。
  今晚,芬单独与我在一起,她其实早已看出了我的不正常,也许已经察觉到了什么。看着她的眼睛,我无法再忍受,我不能再继续伤害她,唯有把事实真相告诉她,我的灵魂才能得到安宁。终于,在瞬间我决定了,我把我跟玛雅之间的一切告诉了芬。我不知道我是怎样述说的,一切都像梦一样,总之我把我所隐瞒掉的部分原原本本地吐露了出来,没有半点保留,包括我的内心。芬知道这一切以后,她很痛苦,沉默了许久,最后出乎我的意料,她原谅了我。还要求我带着她去看一看玛雅,她想看看那个让我如此神魂颠倒的女人,也想让我有机会去做一下补偿。起初,我不同意,可最后,也许是一股冥冥之中的力量,使我决定了去找玛雅。我要带着芬一块儿去,把一切都对玛雅说清楚,虽然这会很痛苦,但这是我无法逃脱的责任。
  今晚,我看见了芬的眼泪。
  1979年10月22日至10月23日
  天气:晴。气温:摄氏16度到11度。地点:罗布泊的边缘。
  我正和芬一起骑在骆驼上,跟着上次把我带出绿洲的同一支骆驼队,缓缓地穿过荒原。
  我们是从联合考古队的大本营出发的,先向上级请了假,然后向西步行了3个小时抵达一个沙漠公路边的小镇,在那里有一条公路穿过。我们在公路边搭上了一辆长途汽车,旅行了好几个小时,到了沙漠西南部一个小县城。然后又在那里等待了几天,直到一年一度的骆驼队带着我们出发去那个荒漠深处的绿洲。
  终于,我们可以远远地望见那一丛绿色,我心里顿时涌起一阵异样的感觉,我的伊甸园,依旧静静地坐落在那里,我的玛雅呢?我回头看了一眼芬,她的神情是如此迷茫。
  我们进入了绿洲,古老的罗布人就像去年我所见到的那样,热情地欢迎着骆驼队。但是,他们很快就认出了我,我忽然发现他们对我是那样冷淡,特别是他们的眼神,似乎对我充满了失望。芬紧紧地站在我身边,于是他们对芬也很冷淡。但他们并没有像我担心的那样赶我走,还是给了我们食物和水,但是,没有一个人和我说话,看到我就远远地离开。我知道,在他们的眼里,我是一个没有信义的负心人,我是有罪的。
  此刻,芬在我的身边说:“去看看你的玛雅吧。”
  我有些感动,拉着她的手说:“芬,我对不起你。”
  我带着她走到了玛雅家的门口,我看着这间小小的泥屋,这里曾是我和玛雅的快乐天堂。芬忽然说:“你自己一个人进去吧,我在门口等你。”
  “不,你也进去,我要把话说清楚。”
  “但这是你和玛雅两个人之间的事。”
  “可你是受害者。”我抓着芬的手。
  “她也是。”
  我无言以对,只能一个人走进了屋子。屋子里一切都还是原样,就和我走之前一模一样。在土床上,玛雅静静地躺着,她的身上盖着一条羊毛毯子,身边有两个婴儿的襁褓,我看见两个大约只有几个月大的婴儿躺在里面。
  我仿佛一下子被什么猛击了一下,立刻就明白了我所种下的苦果。玛雅正看着我,她的目光依旧是如此诱惑人,让我不敢再看她。但我不能不看她,她的脸色已经不如以往,苍白苍白的,看上去有些贫血,她躺在羊毛毯子下,一动不动的,就像是一个死去的女人。
  她终于说话了:“你来了。”她的嗓音居然是如此沙哑,以往那诱人悦耳的声音已经不复存在了。
  我呆呆地站在她面前,沉默了一会儿才说:“玛雅,对不起。”
  她微微地摇了摇头,用虚弱的声音说:“先看看你的女儿吧,我为你生了一对孪生姐妹。”
  “这是我的女儿?”
  玛雅点了点头。我轻轻地俯下身子看着这两个孩子,她们都安静地睡着了,现在还看不出她们像谁,但我确信,她们是我的女儿,从我见到她们的那一瞬起,就有这种感觉存在着,隐隐缠绕在我心间。我的眼眶几乎就要控制不住眼泪了,我不愿意再看,我回过了头去,轻声地说:“玛雅,我有罪。”
  “让她进来吧,别这么站在门外,让别人以为我很小气。”
  “你说谁?”
  “刚才我已经听到了你们在门口说的话,那是你的妻子,是不是?如果不是因为已经有了妻子,我想你绝对不会离开我的。让她进来吧,我想见见她。”她说话的声音几乎全是用气声,而且越来越轻。
  我终于点了点头,出去硬是把芬拉了进来。
  我的玛雅与我的芬第一次见面了。她们互相看着对方,一言不发,玛雅的眼里并没有我所担忧的仇恨,她很平和地点了点头,然后轻声说:“你好,欢迎来我们绿洲做客。”
  芬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只是怔怔地说:“你好。我是白正秋的妻子。”
  玛雅又把目光移到了我的身上,她缓缓地说:“其实我也对不起你,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在你走了以后不久,我非常痛苦,曾经以祖先的名义发过一个毒誓,诅咒你将在40岁生日的那天死去。”
  我摇了摇头说:“算了。”
  “不,我的诅咒不是用来开玩笑的。对不起,诅咒一旦发出了,就永远都无法收回,这是永恒的诅咒,记住,是永恒的。你将在40岁生日的那天死去,这已经注定了。”玛雅很坚定地说。
  “别说了,玛雅。”
  她忽然压低了声音说:“在你死的那一天,你将听到我对你的召唤——MUYO——” 她念出了一个古老的音节,我无法用汉字来表示,只能写成拉丁字母。
  “MUYO?”我吃了一惊,她居然也知道这个古老的佉卢文单词,“是‘诅咒’的意思?”
  玛雅点了点头,然后她的目光又软了下来,猛地咳嗽了几下。
  芬忽然走到了她的床边,摸了摸她的额头说:“你生病了?”
  玛雅对芬苦笑着说:“我快死了。”
  “不,你不会死的。”我忽然控制不住自己,大声地说。
  “自从生下你的两个女儿以后,我就生了重病,这里没有医生也没有药品,如果不是为了这两个孩子,我早就撑不住了。”
  “玛雅,我是有罪的。”
  然后,玛雅又对芬说:“我死了以后,请你把我的两个孩子带大,好吗?”
  芬点了点头说:“我答应你。”
  玛雅又把目光紧紧地盯住了我:“现在,我只有最后一个要求,你能不能吻一吻我?”
  我把目光投向了芬,芬淡淡地说:“正秋,满足玛雅的所有要求吧。”
  我感激地看了芬一眼,然后俯下了身体,把我的嘴唇靠近了玛雅,她的眼睛紧紧地看着我,我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出时光的影子。终于,我吻了她的嘴唇,玛雅的嘴唇冰凉冰凉的,这凉意立刻渗透进了我的体内,我的眼睛距离她只有几厘米的距离,我似乎能看到,有一些泪水正涌出她干涩的眼睛。这一刻,我心如刀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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