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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殇魂湖】

书籍名:《剑仙水影》    作者:海之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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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拒
  
  九重天之上的鹤翔殿,是天界封神禳星的神圣重地,寻常时日殿门总是紧锁的。开时必有大事将临。
  这天本也是平常日子,在殷天历上,这一天没有朱砂重标的记号,可是,鹤翔殿却开着,殿门虚掩,门外的青玉长廊上,聚着很多人。这些平时各自幽隐,过着宁静日子的上神们,竟都到了这里,高冠锦袍,衣履鲜明,但皆是面带惊异愕然之色,交头接耳的私语,不时有人觑着眼从殿门微开的窄缝里向内望,迫不及待的焦急。
  “各位,你们说这事可不是奇了,反正我封神几千载来,从未见过如此迅速的飚升,一个小小的昆山剑仙,才六百年的道行,而且还是个女子,居然也能进这鹤翔殿,还由天帝正式封神,从此就与我们比肩并驾。这怎么可能,真真的是个大笑话,这让我们的脸面往哪里搁?”
  “好了好了,抱怨也没用,谁想到她竟能过得了七重宣阗之劫?以她那样低微的修为,竟能闯过为上仙而设的劫难,这本就是个奇迹,所以她上殿封神也是该得的,我们该恭喜她才是。”
  “呵,你倒是大人大度,这样为她辩护。我才不信她过得了宣阗之劫,想当初我修行三千载,才得有资格去闯那劫难,在世间飘零了二十四年,几番生死交错,留下了一只眼睛才侥幸归来,才得了个上神的封号。你看她毫发未伤,气定神闲的样子,像是历过大劫的么?哼,一个毛丫头而已,就有这么大本事?这其中肯定有蹊跷!”
  “大家也争得累了,歇歇罢。不管是真是假,总之上界已是这样定了,谁能奈何!再说,这个丫头是有些古怪的,当初逆天而行,偷了蚩尤族人的魂魄炼剑,就这份胆气,各位谁有?那蚩尤之魂炼成的剑想必定有特异之处,助她完成此劫。令她下世历劫本是严惩,谁想到她竟然因祸得福,兴许这就是她命里的定数。我们在这里争也无益,还是认了罢!”
  “……”
  这番不愠不火的话悠悠道来,说服了心思各异的众神,长廊上一片寂然,所有的目光都看向廊外。天界的云雾恒久不散,这里也不例外,只是在流云轻雾之中,不时闪过艳艳的红,那是火鹤在云雾间翩跹舞蹈,灸焰羽翅划过的痕迹,十二羽火鹤精灵,永不疲倦,在这苍茫云雾中舞过了沧海桑田,给这单调清冷的所在添了一抹温暖奇丽的娇艳,让人不觉就心生喜悦,这里,也正因此有了“鹤翔殿”之名。高悬于朱红大门上的琉璃匾额,乃是天帝亲笔所题。
  琉璃为地,碧晶为墙的华丽宣昂的大殿里,是一派庄重的威严肃穆,地位显赫的上神们分列两边,人人毕恭毕敬,敛首屏息,静谧的殿内惟有龙涎香的浓郁芬芳在空气中流动,呼吸间薰然欲醉,说不出的舒畅甜美。东西南北四角上,盘踞着四只金色麒麟,香烟正从它们的口鼻袅袅散出,更给这大殿添了几分威仪。
  众神排成整齐的队列侍立在东西两边,却有一人,遥遥在队列之前,正安然立于墀下。前面的玉石台阶之上,就是天帝的御座。那享此殊荣的人一袭不染纤尘的白衣,背影婀娜飘逸,腰间佩着金红色长剑,灼灼其华。这人——正是水影。
  水影一如众人般的敛目垂首,恭敬肃穆,嘴角却有掩不住的笑意。所有的劫难都过去了,她是最后的胜者,她终于可以回到昆山,回到坤灵身边去了。十年的光阴,即使是心静如水的坤灵,也会有焦灼不安,好在不会让他再等下去,她很快就回去了,很快的。
  她想着,几乎要笑出声来,天帝却在此时开口,打断了她的幸福臆想。“水影,你的修为尚浅,竟能完成宣阗之劫,实是出乎众之所料,朕心甚慰,昔日你所犯之错一笔勾销。天规所定,凡历满宣阗劫数者,皆可封为上神,朕将封你为……”
  “陛下,臣不愿被封神,”天帝话还未完,却见水影屈膝下拜,语声清晰而坚定,在高高的殿顶回荡,“臣只愿回到昆山去,望陛下恩准!”
  一语既出,人人皆能感觉到空气的紧张,虽然不敢抬头上望,但天帝的脸色肯定不会好看,他的封赏从来都是翘首期盼而不可得的,即便不满意也没有人敢说什么,只能恭恭敬敬叩首谢恩。今日竟被这剑仙女子如此干脆利落的拒绝,不但拒绝,她居然还提出了自己的要求。此番场景,若不是亲眼看到,谁也不会信的。
  卓真人也在众神之列,方才一直在看看水影,他毕生只收了这一个弟子,见她竟能有如此的进益,自然欣慰。甚至比当初自己位列上界时还要喜悦。万没想到的是,这个胆大妄为的弟子会做出如此荒唐的决定,简直是拿性命开玩笑。他也顾不得会受责罚,急忙越众而出,低声喝斥道:“水影,你怎能出此忤逆之言,还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陛下开恩与你,还不速速谢旨领受!”
  “师傅,我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也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水影并不转头去看身后劝阻她的师尊,一字字仍是决然。卓真人气得发颤,偷眼看向上面,天帝正凝目看着水影,脸色时青时白,他也不敢再说什么,急退几步闪回队列。身侧的同僚斜睨着他,无声的冷笑。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上方一触即发的震怒,人人都能想到,这一怒之下,不但水影性命堪忧,身为她师尊的卓真人,也断断逃不了管教不严之罪。与他交情不浅的几个上神,皆在手心里攥了一把冷汗,祈祷着不要牵累到自己。
  一时间,偌大的殿堂里绝无半点声音,就连呼吸和心跳,都被压抑得几不可闻。人人的额上都沁出细密的汗珠,惟有引出此事的白衣女子,承受着天帝居高临下的审视,仍是淡静无谓的面容。
  许久,天帝终于开口,沉静的语声里竟没有愤怒,“水影,你决然如此么?当真不悔?”
  水影抬头,明澈的目光安祥明朗,淡淡的微笑,答:“不悔!”
  “好,那朕就准你回昆山,你去罢,莫忘了你的不悔!”天帝抛下不可更改的旨意,拂袖而去。
  本以为有场狂风巨浪的,到头来只是虚惊。众神皆是面面相觑的愕然,然后纷纷议论着散去了,只剩下两人的殿堂顿时空阔。卓真人仍伫立在原地,默默的,不知在想什么。水影回转身,看着有些苍老的师傅,忽然感到歉疚,轻声道,“师傅,您生我的气了么?”
  “生气?”卓真人的语声空洞,神情也空洞,竟似身心已不在此处,“不,我不生气。只是,水影啊,你怎么总也长不大,改不了这不管不顾的任性。师傅把话说在这里,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卓真人转身背向她,脸庞抽搐扭曲,像是有许多话要说,可是又不得出口,重重的叹息后,他加快脚步冲出殿门,落荒而逃般的狼狈。水影想追上去,脚步却没有动,怔怔望着那个隐没在云雾中的背影,胸口是排山倒海的难过,重重地压着,却流不出泪来。
  现在这里只有她一人了,也没有管理大殿的内侍来请她离开,好像没有人再记得她的存在。她慢慢地踱到门口,倚着朱漆大门看火云鹤的舞蹈。茫茫雾霭是永垂的大幕,火鹤精灵则是隐在幕后的舞者,曼妙舞姿大抵无人能见,只是不经意间挑开帘幕一角,惊艳刹那流转,映在眼里,连赞叹都会忘记。水影看着看着,忽然觉得那转瞬而逝的美丽金红,很像流火的剑光。
  流火,是的,她还有流火。摸着腰间的佩剑,那是须臾亦不离身的亲密伙伴。莫名的难过逐渐淡去,换之以满心的喜悦,她不是孤单的,即使整个世界都弃她于不顾,流火仍会在她身边,坤灵仍会想念她,等待她,不管在哪里,他的心都与她不离不弃。
  水影笑着摇头,甩掉那些沉重的暗影。很多不解的疑团她不去想,为什么天帝如此轻易地放过她以下犯上的忏逆?只问一句不悔,竟真的让她回昆山去?为什么师傅方才的神情那么忧伤?为什么他说她一定会后悔,决然的语气竟像是诅咒,让她不寒而栗。为什么她独自在这鹤翔殿里,却没有人来理她?那些内侍宫女怎么一个不见?
  这层层的疑问她都不去想,正如师傅所言,她一旦决定的事,就会不管不顾地坚持下去,哪怕付出惨重代价,也绝不瞻前顾后的犹疑。
  “嗯,师傅他终是不了解我,我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上界的神。做神有什么好的,七情六欲,欢喜伤悲,什么都不懂得。就算长生也是无聊,师傅那么辛苦才成了神,可他真的喜欢这种生活么?我才不会后悔呢,昆山才是最适合我的地方,我要回去了,再也不会来这冷冰冰的所在。”
  水影自说自话,迈出了殿门,踏上空寂的青玉长廊,一路走去,将至尽头时她忍不住回头张望。已近黄昏,巡日的金龙正托着太阳向西华山沉去,火鹤羽翼划出的流光让夕照染上了淡金色,奇绝的美丽,但已遥遥不及,她不由怅惘地轻叹,那奇丽的景致是这里唯一舍得留恋的,这次离去,肯定再不能来,再不得见。
  拈起“凌风诀”向下飞去,沉沉雾霭在身侧层层荡开,不时有洁白如玉的云蝶轻灵地掠过,翕动的透明翅膀拂上她的面颊,清冷细滑,带着一点点的酥痒,很舒服的感觉。水影笑着伸出手,立刻有一只云蝶栖上她的掌心,安详地收起双翅,竟似累了,准备小憩片刻。水影任它在掌心里安眠,小心翼翼地,像捧着一件珍稀的宝贝。
  天好高啊!从九重天一直飞向昆山,也是一段遥远的路程,但是,在这段路的终点等着她的,不再是莫测的危机,而是坤灵宁静温暖的眼神,和重新握在手里的幸福。
  水影想着,竟不自觉的握起掌心。云蝶忽然发现柔软的眠床忽然变成了牢笼,惊慌地挥舞着翅膀,拼命冲撞。“你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的,”她把手略略松开几分,让它舒服一些,却又不至于逃走,“我要带你回昆山去,那里是很美的地方,满山遍野都是奇花异草,紫昙英、冰月草,碧雪莲……每天都有多不胜数的花儿盛开。蝶都是恋花的,你整日这在茫茫云雾里飞来飞去,只有这单调的白色,一朵花儿都没见到吧?”
  她絮絮说着,只是说给自己听的回忆,蝶儿却似是听懂了,乖乖地不再挣扎。水影试着把手掌再张开一些,它也不飞走,依然伏在她掌心里。连蝶儿都想逃离这片单调乏味的高天,何况是人。
  高天上的风猎猎地呼啸着,撕裂大朵大朵的浮云,而被撕裂的云朵很快又聚拢,茫茫地掩住天空的湛蓝。然后风又怒吼着冲进云层,如此周而复始,风和云的战争永远不会停止,无聊却又有趣。
  
  第二章 归
  
  掠过下层的天,风不再凛冽,云也渐渐淡了,轻薄的已能透出些彩色的明丽。水影笑了,那云中所映出的淡彩就是昆山的方向。离开了十年的地方,想念了十年的地方,现在,就要回去了。
  昆山位于第二层的煊烨天,并不算高的地位,但其重要性却是不容小觑的。一直以来,昆山都是天界最坚不可摧的防护屏障,维护着上界的宁静祥和。不知抵挡过多少妖魅邪魔的攻击侵袭,经历过多少战火烽烟,险峻巍峨的山峰依然矗立在煊烨天之上,岁月澎湃着从天河奔涌流过,浩浩荡荡,沧海桑田,却带不去笼在峰峦上的荣光和辉煌。
  已经很近了,雾霭里隐约透出的绿意,就是天绝峰顶的碧雪莲在盛开,那清润冰甜的芬芳,似是已在身边萦绕着。水影深吸一口气,向着那片朦胧的绿飞去。
  夜色渐浓,水影站在了山脚下,仰头望去,久违的天绝峰依然高耸险峻,一轮清淡如洗的月光盘在峰顶,遥遥地洒下明净清辉,水影微笑看着自己被月色拉长的影子,然后踏上了一条悠长的小路。这条从山下直通碧烟阁的路,她曾经走过无数次,今夜再踏上这条路,却是在十年之后。
  空山幽寂,不闻人语,只有深涧里的流水淙淙,和无眠的鸟儿在月下清唱。水影并不在意,这样的安静正是她想要的,再说,也没有人知道她会在今天回来。
  一步步走上蜿蜒盘绕的石阶,露水点滴地沾湿了衣裳,有些许微微的寒意。正走着,手心里的云蝶开始奋力挣扎,用力探出了它的小脑袋,头顶两根透明的长长触须颤动着,捕捉到的却是完全陌生的气息。看到它怯生生的可怜模样,水影笑了,“这里就是你的新家了,喜欢么?”她说着,轻轻张开了手指,“好了,你飞罢,去找你喜欢的花儿,你还不知道罢,花蕊里有很甜的蜜可以喝呢。”
  云蝶侧着头,水蓝色的眼珠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似是看清了她确实是好心,这才展开了晶莹的双翅,盈盈飞起,围绕水影飞了一圈,从她发间拂过,飞向远坡上一片如烟如梦的萱寒草,那是只在满月时才盛开的花儿,而今晚的月亮,恰似一只圆润无暇的冰盘,高高挂在中天。萱寒草也仰向天空,伸展开它鹅黄色的小小花瓣,盈满如月。水影目送云蝶飞去,看它在花丛里快活的穿梭,月光的银辉镀上它单薄明透的双翅,舞动时就像银色的精灵。
  水影看得出神,半晌才恋恋地收回目光,不经意间抬头,却见远处那高遏天幕的轩辕顶上,立着一个硕长的身影,与她遥遥相对。深暗的夜色里,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见他的衣袂在山风中飒飒飘舞,在那孤寒的险峰上,他孑然独立的样子,那么寂寞。
  “坤灵!”水影大声地喊,惊喜的泪冲进眼眶,越发地模糊了视线。她用力地向他挥手,然后,几乎是飞跑着,冲上了层层的石阶。
  峰顶上的人没有动,安静得像是一幅凝固在夜幕上的剪影。也许是距离阻挡了他的视线和听觉,他依然等待着,却不知道他等待的人已经回来了。
  轩辕顶是昆山的主峰,也是供奉着鼎剑炉的圣地,每年的中秋月圆之时,上界都要派出神使,来此开炉祭祀,净化炉内永不熄灭的鼎剑之火。只有最纯粹的火,才能炼出最纯粹的剑。
  也正因此,这里被禁用了一切术法符咒,以示对剑灵的敬畏和尊崇。于是,要上这轩辕顶,必须是以自身的力量登上,没有任何法力可以借助。从前,水影也常常和坤灵来此,听他临风吹箫,或是切磋剑术,她喜欢这里的高远辽阔,似是伸手便可摘到星辰。可是上来却是不易,她的修为远不及坤灵,上来时常常已是气喘吁吁,而坤灵依然微笑悠然,气定神宁。
  今晚也是如此,她好不容易地,才攀上了朔风烈烈的山崖。而前面那个青衫磊落的背影仍然没有转过身来,似是没有听到身后有她的呼吸和脚步。他背负着双手,目光凝在遥不可及的某种,任山风拂乱鬓发和衣襟,也无知觉。
  水影放轻脚步,慢慢地踱近他的身边。坤灵向来是安静的人,但他现在的安静却有些异常,以他的敏锐,应该早就觉察到有人上峰来了,何况已离他这么近,他怎么可能还没发觉?
  水影忽然有种不祥的慌乱,她静静地在他身后,等待他回头。可是没有,坤灵仍然以一种死寂的状态背向她,她看到他的侧脸,是茫然的表情,眼睛失神的凝固着,空荡荡的。那僵硬冻结的神色,竟似是被固定在这悬崖边上的一尊石像。
  “难道,坤灵已经……”水影强压住心头翻涌的惊恐和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呼喊,努力让自己镇定,她伸出手去,慢慢地抚上他的肩,轻声地唤:“坤灵!”
  她的手碰触下的身体微微一震,像是从梦中被唤醒,他终于回过头来,空茫的眼里映出了她,便霍然地有了神采。他牵起嘴角,淡淡的笑是春风解冻的温暖,“你回来了!”
  他的语声轻柔而平静,并无惊讶。吃惊的反而是水影,她怔怔地瞪着坤灵,竟有些口吃,“你,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
  “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你总会回来的。”
  那样淡然的口气,似是不经心的随口说出,对于水影,却是铭刻的感动。如果没有他如此执着的坚信,也许,她真的不能再回来。“你,还好罢?”她嗫嚅踌躇了半天,鼻尖冒出了细密的汗珠,早就想好要对他说的千言万语竟一句也说不出口,最后,只挤出这一句简单至极的问候。
  “好啊,有什么不好的。”他没有注意到她的尴尬,说着话转过头去,微笑的脸正好笼在一片没有月光的暗影里。
  “可是,刚才你……”
  “只是出神而已。”他截断她的疑问,“你不记得了么,我常常喜欢躲在僻静的地方发呆,这个习惯,好像是改不掉了。”
  “只是出神么?”水影暗自疑惑着,没有再追问。她知道坤灵的脾气,若是他想告诉她的,不问他也会说;但他若是不想说,怎么问也是白费口舌。
  她默然地看着他,他好像没有变,又好像变了很多,是有种说不出的古怪在他身上,到底是哪里不对的?
  “你知不知道,你的眼神像是在审查,你想看出什么来呢?”坤灵忽然开口,竟吓了她一跳,她慌乱收回的目光却不知该放在哪里,窘得满脸通红。
  “我不是,我……”水影摇着头,语无伦次地解释着,却连自己都听不懂。她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如果连坤灵她都要怀疑猜测,那还能相信谁呢?都是这些年危机四伏的漂泊让她成了惊弓之鸟,对谁都不能完全的信任。
  “好了,我又没说什么,只是不习惯你那样的看着我。”坤灵笑着给她解围,“你是从鹤翔殿回来的罢,真的决定了么?”
  “这个你也知道?”水影惊异,然后认真地点头,“决定了,我是根本做不了神的,不如开始就放弃。”
  “这可不像你的性格,还没有做,怎么知道不行呢?呵,有多少人求之而不能得的地位,你就这样轻易地放弃,真是可惜呢。”坤灵喟叹着,似是有些不以为然。
  “怎么,连你也这么说!”水影退了一步,不信地看着眼前人,忽然莫名的难过,不管是谁都可以这样说她,甚至包括师傅在内,她都可以忍受;唯独坤灵不可以,因为,他是她唯一在乎的人,她是为了他而做出这个决定的,却没想到,他竟也说出如此世俗而无情的话来。
  水影咬着牙咽下泪水,狠狠地转过头去,“别人求之不得,可是我不稀罕!莫非,你也是很想求那样的地位么?”
  坤灵愣了一下,脸上划过转瞬的伤感,笑意却依然温和,“是我说错了话。不过你这么说,好像也有些不讲理!”
  水影一震,竟是哑口无言。她这才想起来,坤灵原本就是在天界述职的,都是受了她的牵累,才被贬回昆山,在那冷寂的天一阁里修书。他若是心有名利之私,当时又怎会为了保全她而拼尽一切。他从未向她抱怨过什么,而她却如此误解他。何止是不讲理,简直就是没有良心!
  她张了张口,终于挤出几个艰涩的字:“对不起!”
  “水影,你从来对不起我什么,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坤灵的表情蓦地凝重,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旋即,他又笑了,“好了,你历尽艰辛的回来,不会是为了来和我吵架诉苦的罢,说些高兴的事好不好!”
  “高兴的事,”水影喃喃着,用力攥紧手心,给自己说下去的勇气,“坤灵,我想,这次我回来,就不会再离开了。你,高兴么?”
  “哦,”坤灵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这样也好,可是这里不会是你最后的归宿。水影,到最后,你还是会回到今天你离开的地方。”
  “坤灵,你在说什么……”
  “好了,我们不谈这个,以后的事谁也承诺不起,我们能把握的,只有现在。所以现在你为什么不坐下来,好好欣赏这夜色。很快,就有流星要坠落了。”
  水影再不说话,无奈地叹了口气,真的在一块石头上坐下。坤灵总是能恰到好处地压制住她那急燥的脾气,一贯如此。他的话不是她想听到的,却不能不承认他说的对,以后的事,真的不是她和他所能把握的,所幸,他们还有现在。
  坤灵的话似乎是在预言,隐含着悲凉的宿命。水影却没有多想,她不信以后还会有什么不幸和波折。阴霾都散去了,就应该是阳光普照。她默默地坐着,紫烟寒就握在手里,沁凉的珍珠已被攥得温热,她等着坤灵开口来要。如果他向她要,自然得物归原主;可是如果坤灵等着她自觉的归还,那好像是不可能的。
  水影偷眼看着坤灵,脸上是微热的羞愧。她是真的不想还他这颗美丽的珍珠,尽管知道它对他有多珍贵,但这十年走来,它已成了她信念的支点,或者,握住了它,就像握住了一个可以永恒的承诺。“一定要回去,还给坤灵紫烟寒。”是无数次她告诉自己的坚持下去的理由,可是真的回来了,她又怎能舍得兑现诺言。
  坤灵全然不知她矛盾挣扎的心思,但也没有开口向她索回当初说好,日后要归还的珍宝,也许是还未想起。他一言不发,目光只凝固在深蓝夜空的一角,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你看,那颗星坠下来了。”水影仍在和自己激烈交战,坤灵骤然的呼喊让她一惊,下意识地抬头,正看见一颗流星从天边滑过,拖着悠长的银白光带,以决然的姿态从曾经属于它的高天坠下。
  星芒转瞬间消失不见,不知怎地,水影蓦然觉得如坠冰窟的冷,但也是转瞬而过,然后就是深深的倦怠,似是全身的力气都被那刹那的寒冷抽空了。
  “你怎么样?”坤灵看出了她的不适,伸手来扶,也许是夜太深太冷,他的手也是冰冷的。水影打了个寒颤,强笑道:“刚才那颗流星,也不知会落在哪里?”
  “落在哪里都是一样,燃烧,然后化为灰烬,这就是流星的宿命。”坤灵低声地说,“这只是第一颗,以后,还有四十八天。”
  “什么还有四十八天?是什么意思?”水影看着梦呓般呢喃的坤灵,满腹困惑的追问。今晚的他处处透着古怪,根本就与从前判若两人,怎么会这样呢?
  坤灵没有回答,但是她的耳边却听到了一个声音,低沉喑哑,一声声地急切呼唤,“水影,水影……”
  水影的脸倏地褪去了血色,心跳狂烈地几乎不能呼吸,她霍然起身,急急地寻找着,四野茫茫,只有高寒的夜空和猎猎的山风,她找不到声音的来源,但是,那个猝然响在耳边的声音——是孔雀明王。
  是的,她不会听错,那确是明王的声音,是他在呼唤她,那样焦灼而紧迫。难道,他已从那冰封雪盖的地下迷城中醒来了么?
  不,这不可能,封印了明王灵魂的冰魄岂能如此轻易的溶化!在那三粒冰晶刺进他身体的刹那,就注定了一场万年的长眠,谁也无法逆转,即使再暖的春天也化不开乱云渡的冰层,除非,是在万年之后。
  既然是这样,为什么会在这里听到他的声音?虽然那凭空而来的呼唤已经寂然,但水影坚信那不是幻觉。她不敢多想,却抑制不了心中翻涌的种种念头。
  “水影,你在想什么?”坤灵的指尖掠过她额前被风吹乱的发丝,冰凉的触感惊醒了她。“哦,我没、没想什么……”她语无伦次地应了一声,更是慌乱。怎么可以这样,和坤灵在一起,心里却在想着明王,这,算不算是一种背叛!
  “天快亮了,我们下去罢。你也很累了,好好休息。”坤灵没有再问,只是轻轻地叹息。
  “嗯,好的。”水影连忙点头,抬起眼睛,正对上坤灵的视线,他的目光平静得波澜不兴,似是了然一切。坤灵必定已看出了她的心思,水影知道自己根本不会说谎,更不会掩饰脸色和眼神,而坤灵对她的了解甚至胜过她自己,一切都瞒不过他的。她慌张地垂下眼帘,想说些什么缓解这难堪的尴尬,却什么也说不出。
  “好了,怎么又呆呆的。我带你下山,好么?”坤灵温和地笑语,好像并没有生气。水影这才松了口气,把手递给了他。还像从前一样,下山的时候,总是他护着她。
  两人并肩下峰去了,月光洒在他们身上,把影子拉得悠长。但仔细看去,两个人,竟只有一个影子。
  
  第三章 空山
  
  下了轩辕顶,天际已泛起了微微的灰白,坤灵急匆匆地加快了脚步,水影几乎是被他拖着走的。“坤灵,你干什么走得那么快,天就要亮了,我们在这里看看日出不好么?”她用力挣开了他的手,忍不住抱怨。
  坤灵抬头看了看天色,一丝焦急从眼里划过,“可我还有事,你也该休息了,改天再说罢。”
  水影看着他,很奇怪向来安详淡定的坤灵竟然会这么紧张,甚至像是恐慌,是什么让他这样呢?她索性站住,低声的嘀咕,“你有什么事这么忙啊,从前你不是很喜欢看日出的嘛?”
  “我要修书呀。还有很多古本没有修订,天界昊博殿的管事已经催过好几次了。”坤灵耐下心来解释着,神色间仍是掩不住的焦急。
  “哦,”这解释很是合理,水影闷闷地应了一声,“那好,你先回去修书罢,我还想到处走走,离开了这么久,我要好好看看这里,变了没有。”
  坤灵迟疑着,喉间似乎低吟了一句话,但水影没有听清。夜沉郁的黑暗褪得很快,朦胧的亮色渐渐泛上来,“那,我先走了。”坤灵说着,不等她回答便匆匆而去,走出一段又停下来,回头望着仍站在那里的水影,“回碧烟阁的路你还记得罢?”
  “放心了,”水影笑道:“我也才离开十年而已,不至于连路都忘了。”
  坤灵笑得很勉强,他向她挥挥手,再不回头地走了。他的背影显得飘渺而又虚幻,像是将要溶化在这即将浮现的晨曦里。水影遥遥望着,忽然莫名地恐慌。
  水影再次踏上这方久违之地,细细走去,所有的地域景致似乎都没有变化。试剑峰、玉漱轩,洗心亭……过去熟悉的地方都是旧时面貌,就连草木花朵也依然如故。阳光冉冉的照耀着,催开的花儿上还沾着未开的清露,仿若美人面颊上还未拭去的泪滴,清丽而妩媚。
  惊云瀑依然是水声如雷,白茫茫的宽阔水帘甚是壮观,急流从高耸的崖壁层层坠下,泻入崖底的深潭,飞珠溅玉,扬起的朵朵水花,是可爱俏皮的精灵。沁湿的空气也是甜润而清爽。
  这里,曾是水影最喜欢的地方,也常常拉着坤灵同来,他们喜欢在这里练剑,清扬的剑光配着隆隆的水声,别有一番气势和情致。
  现在,水影独自坐在惊云瀑旁的一块大石上,脸色殊无喜悦,任溅来的水花湿了头发和衣衫,怔怔地出神。
  昆山与她走前是一样的,可是,这里又确是有大变化,只有一个,却让水影锁眉困惑,百思不解:这里的人都到哪儿去了?她一路走来,竟然一个人也未见到。昆山是仙家清修之所,自然不会是人声鼎沸的喧闹,可是也不至空寂到如此绝无人声。
  水影怔了一会儿,理了理湿漉漉的鬓发,起身离去。她决定一处处去找,也许,只是众人今天都没有出门而已。
  檀云是她非常要好的朋友,见到她回来,定是非常欢喜的。可是水影叩门无应,推开虚掩的大门,随风阁里空荡荡的,不见檀云。
  其后她又去了凝霞阁,丹月阁,鸾梦阁……都是一样的冷寂空荡,镇守此阁的人已不知去了何处。
  昆山上下七十二位剑仙,水影已寻访七十座守阁,却不见一人。她靠着玉音阁门前的一棵绮萝木,恍恍然的,似是魂无所依,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哪里都没有人呢?
  对了,还有一个地方,是肯定有人的。水影忽然想起,立刻急匆匆赶去天一阁。坤灵应该在那里,如果连他也不在,她真的不知身在何处。
  走近天一阁,她竟不敢上前敲门,先贴着窗格向里望。很奇怪的,所有的窗上,都围着厚重的暗红色的帘幕,她什么也看不见。但是,这也标志着,阁里肯定有人。
  她鼓起勇气上前敲门,扬声问道:“坤灵,你在么?”
  “嗯,我在。”隔了很久,在水影都以为坤灵不在阁里的时候,里面传出了他低哑模糊,而且有些虚弱的声音。
  “坤灵,你怎么了?”水影急问着推门,天一阁厚重的玄铁门却是从里面锁上的,在她的推力下纹丝不动。
  “我没事的。你也累了,回去休息罢。”坤灵并没有给她开门,只是淡淡地说了句话,语声似是恢复了正常,听不出有何异状。
  水影满腹疑窦,但他既不愿开门,她也不好再敲,只能隔着门问他,“坤灵,这里怎么没有人呢,我找遍了所有的地方,一个人也不见,檀云他们都到哪里去了?”
  “哦,上界有些事情,把他们都召去了,要在上界驻守一段时日。”
  水影不出声,默然转着念头。昆山是天界最基础的防线,若是要将昆山的守备全部调回,必是出了迫在眉睫的重大险情。但她是刚从上界回来的,那里祥和平定,并未见到有任何的险象异样。
  她正思量着上方此举的用意,忽然想到另一件事,倏地涨红了脸,手扶在门上,几次欲言又止,犹疑着,像是自语的轻声道:“那么,这山上现在只有你我两个人了。”
  “好像是这样的。”许久,坤灵才应了声,然后,阁里就是静默,再无声息。
  水影无奈,想着他一定是在古卷书海之间埋首疾书,坤灵是认真的人,不喜欢做事的时候被打扰。她叹了口气,手指从铁门上滑落,转身怏怏而去。
  从天一阁向北,穿过怡心别院,再向前约半里路,就是她的碧烟阁了。远远望见那美丽的玉色尖耸穹顶,她停下来,怔怔生出莫名的惶恐。“近乡情更怯”原来不只是世人的无奈,归来,竟比离开更需要勇气。
  好一会儿,她才催促着自己移动脚步,走过这最后一段归程。
  碧烟阁的门是关着的,但没有锁,她轻轻一推,“吱吱咯咯”的轻响,门开了,明丽的晨光肆无忌惮地涌入了空寂已久的房间,空气里的灰尘被阳光映照得无处躲藏,蒙蒙地悬在半空,每一粒灰尘都是透明的,形成一个拱形的迷离光晕。
  水影倚在门上愣了片刻,才慢慢走进,这里,当初离开时本没有想到还能回来,即使现在已经归来,竟也犹疑着,不敢肯定是真是幻。
  她走着,看着。碧烟阁还是她走时的样子,但不是无人料理的荒芜。桌上是纤尘不染的清净,琉璃盏里的灯油是加满的,沙漏里簌簌流淌着永不停息的时间,那棵她心爱的阙寒草依然欣欣地生长着,还结了三粒花蕾,而且其中一粒竟已渐成人形。水影捧起来,仔细端详着,不禁又惊又喜。看来再过些时日,水蓝色的花朵绽开,她就可以看到那传说中的阙寒草精灵了。
  阙寒草是极品的仙草,也是极其娇嫩而苛刻的。它本就是长在西极的阙寒海边,因此每隔十日,必须引来千里之外的阙寒海水给它灌溉,每月初一、十五的子夜时分,还要带它到天绝峰顶上去晒月光,汲取天地之灵,月华之精。
  即使如此的精心侍奉,它每百年一开的花儿里,也不一定会有阙寒草精灵。那在花朵盛开时,躺在鹅黄色花蕊上微笑的精致人儿,都是美丽的女孩子,有明亮的眼睛,由花朵的色彩注定眸子的颜色;晶莹如月芒的肌肤,发丝间缀着点点闪烁的星辰,小小的唇鲜艳圆润,像阙寒海底的红珊瑚。她们生着比云蝶的翅膀还要单薄轻灵的双翼,却可以飞到最高最冷的天之极,传说只要是被她们注视轻吻过的人,都会得到最完美的幸福。
  正是因了这个传说,种养阙寒草的人很多,花儿里开出精灵的却为数寥寥。水影从未见过,只知道当结出人形花蕾时,就标志着蓓蕾里孕育着神奇的精灵。水影已经守过了三个花期,也经过了三次失望,想不到终于看到了精致玲珑,如婴儿般的花蕾。
  一定是坤灵,为她看管碧烟阁,照料这阙寒草,竟有了如此珍稀的结果。水影捧着陨陶罐,左看右看,不忍释手。无限的欢喜也夹着一丝淡淡的妒嫉,坤灵无论做什么,都要比她好,连种花都这么拿手,早知道是这样,不如开始就把阙寒草交给他来照料,也许早就得到精灵的祝福了。
  水影总算恋恋地放下陶罐,走进里间,简朴空旷的房间,还是一面镜台一张床的旧日陈设。她面对着明净无尘的镜台,已有许久没有这样认真的看着自己了,镜中映出的脸略略带些憔悴,眼睛依然明亮,却已被划下了风霜的痕迹。她轻抚着镜中的自己,苦笑,尘世的光阴原来如此脆弱不经,才十年呢,就已经印下了沧桑。
  她的手指划过镜面,掠过那张让她感慨的面容,然后转身走到床边,她躺下,放纵地舒展开倦怠紧张的身心。真是舒服啊,她满意地叹息,这些年来在无数的地方投宿过,旅店、寺庙、人家,甚至是荒郊,无论在哪里,身体躺下了,心却仍是悬着,找不到一份安宁的支点。只有现在,才是完全的、全身心的休憩,不用再想着未知的危险,和明天的路。这样纯粹简单的舒适,没离开之前,天天如此,却毫不知味。
  水影闭起眼睛,微笑着勾勒她想要的未来,曾经几乎错失的幸福,以后要牢牢地握在掌心。
  想着想着,笑容慢慢凝固。所有的艰险都过去了,应该不会再有什么波折,可是为什么总觉得有些不对呢?昆山上居然只有她和坤灵两个人,而坤灵又总是怪怪的,甚至对她很冷淡,像是换了个人似的陌生,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不可解的疑团一个个涌起,压得她呼吸困难。水影翻了个身,也换了种思路,既然现在只有坤灵和她在这空荡荡的山上,他的古怪和对她的冷淡,都是为了避嫌罢。
  水影相信是这样,只是觉得好笑,坤灵什么时候变得和世间那些老夫子们一样迂腐了?他们之间,又有什么嫌好避呢?
  沉重的困意袭上来,思绪变得模糊而虚幻,在沉入梦乡之间,水影朦胧地想,等大家都回来了,坤灵就会和从前一样了罢?
  天一阁,重重的暗红色帘帷后面,一团幽暗的光影微微地晃动,伴着一声无人听见的叹息。
  
  第四章 镜·境
  
  “水影,水影……”酣甜的沉睡着,竟又听到了明王的声音,一声声地急唤着她。水影在恍惚中睁开眼,看看身处的所在,竟是乱云渡。雪云石椅酷寒依然,锢锁着黑衣的男子。她茫然地看他,且惊且喜,还有些许不知何故的惶惶。她嗫嚅着,艰难开口,“明,明王?”
  他微笑,是冬日阳光的淡淡温暖,对她的注视居高临下。是的,无论怎样,他总是拥有俯视一切的骄傲,这一切里,自然也包括她。他们之间的距离因此而变得微妙,看似近在咫尺,实际天地之隔。
  “明王,你已经醒了么?”水影问着,眼帘下意识地低垂,回避他的凝视。慌乱的一瞥间,竟看到了明王右手上郑重平托的闪着银光的圆盘,莹莹亮亮,似是正泛起粼粼的曼妙水波,叠荡在她眼里却是悚然的寒意,她不由自主地退却一步,掩口低呼道:“情泪镜!”
  “水影,你可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么?”明王对她的恐慌视而不见,也不答她的话,他低头,看着手中的魔镜。平滑镜面上映出的,是谁的身影,让他这样凝神地注视?
  “你说过的话?是什么……”水影敛眉冥想,那段记忆里,他对她说过很多的话,她都记得。可他现在问起的,是哪一句呢?她不解,抬眼望向明王,眼神却是蜻蜓点水的轻忽,一掠而过。她不敢与他对视,那双比夜深,比墨浓的眸子是她永远看不透的,她自觉是欠了他的,却又不知该怎么还,也许是再也还不了的。
  她的目光不安地流离着,最后还是落在他的手上。他掌中托着的镜子让她心惊,那泪滴凝成的镜面只要略有晃动,镜里映出的人就会死去,现在,镜里有人么?是谁?她想看,可是她离明王太远了,遥遥的距离一切都是模糊,想走近些,竟挪不动脚步。
  “呵,已经忘记了么?”明王喟叹,微锁的眉宇间有些失望,“水影,什么是幻境,什么是真实?”
  “幻境,真实?”水影像是正被严厉师长考教的学生,抬手拭去额上沁出的冷汗,低声的呢喃似是自语,“幻境。就是我已经历过,已看透了的事;而真实,就是……”
  “真实,就是正在困锁你的幻境。”明王打断她的艰涩解释,接口道:“水影,你看我手上的镜子。它在我手中托着,是情泪镜;但是我若改变它的样子,将它变大,变深,变得浩淼广阔,你看到的,又是什么呢?”
  “我看到的……仍是情泪镜。”水影思忖着说出这个答案,却不敢再看那面镜子。
  深邃无垠的墨瞳里闪过一丝微笑着的欣然,“水影,记住心的本真,就不会被眼前的表象迷惑;表象可以千变万化,本真却是永恒的唯一。就像这情泪镜,不管变成什么,终归也只是情泪镜。”他顿了一下,慢慢地放下托着镜子的手,轻声道:“你不想再看一眼么?”
  莫名的惶恐突如其来,水影不能自抑的颤栗着,吃力地抬起低垂在地的视线,投向明王伸来的手,手上闪着美丽波光的圆镜。
  她真的只看了一眼,就被惊恐死死地扼住喉咙,无法呼吸,不能言语,眼前也只剩空白。镜中的影像,正是她最怕会见到的。那是坤灵,他映在镜中,郁郁的神情,远眺的目光。这是水影第二次在这镜里看到他,可是为什么,她的惊恐竟比上次更加强烈,尽管她知道,明王不会做出那可怕的事。
  “明王,你,这是什么意思?”水影的身体僵硬了,像是断了引线的木偶,转头都要很用力才行。她看着高高在上的黑衣男子,她永远猜不透他的心意,曾经如此,现在亦然。
  “我的意思么?只是想,让你看得清楚一点。”明王的脸上是一派寂静,没有丝毫的恶意浮现,但他的左手已举起,在水影空茫的眼里猛然落下,脆弱的水镜倾刻间分崩离析,镜里的人碎裂开来,化作一粒粒晶亮的光尘,星星点点,如闪烁的荧火,湮散在她周围。
  “不……”水影窒息的喉咙里终于发出嘶喊,她向前扑去,想抓住那些飘飞在身边的闪光尘埃……
  梦,就这样被挣醒了。水影睁开眼,惶惶地瞪着上方的穹顶,许久,才反应出这不过只是场梦,而枕头早已被满脸的泪水和冷汗浸湿了。虽然知道只是场醒来就好的梦,心里却还是翻涌着无法平息的惊涛骇浪,脑海中一幕幕闪过镜面破裂时,那碎成齑粉的身影。
  “坤灵!”她喊着,无人答应,这里只有她一个人,坤灵不在身边。她再也无法保持冷静,一把拉开门,踉跄着冲了出去,飞奔向天一阁。她一定要亲眼看到他,才能相信这只是个梦而已。
  在她狂奔而去的身后,太阳已完全沉下西华山,又是一个夜晚,来临了。
  “水影!”正从天一阁里走来的坤灵惊异地站住,看着水影不顾一切的奔来,散乱的发,满面的泪,似是一只被追赶得无路可逃的小兽,仓皇而绝望。怔忡间,她已近在咫尺,他下意识地去扶她,但不知为何,他伸出的手竟软弱地没有挡住她冲来的速度,水影就这样猛地撞在了他的怀里。坤灵似是猝不及防,猛地后退一步,摇晃着,几乎是扶着怀里的人才堪堪稳住身体,苍白的脸上惨然得不见一丝血色,这一下,竟似撞得不轻。
  水影仿佛这时才魂魄归体,恍惚地眨了眨眼,看清了面前的人。她只看见他在,他没有死;却没见到他脸色的异样和虚弱。
  “坤灵,坤灵……”水影抓紧他,埋头在他怀里,呜咽着,反复念着他的名字,这是她此时唯一能说出的话。她曾和他一起度过了沧海桑田的漫长光阴,这却是第一次表现出,她对他的依恋。
  坤灵感到了怀抱的女子剧烈颤抖着,像在秋风里离开了树的叶子,冰冷而惊恐。她的手指痉挛着,用最大的力量抓紧他,似是一放手,就一无所有。
  “水影,你冷静点,你这是怎么了?”坤灵惊问,却并没有给她温言和抚慰,他忙不迭地把她从怀里推开,一面挣开她紧握着的手,像是害怕与她这样无间的亲密接触。
  水影被完全推开,她止住啜泣,抬头看他,诧异而不信。坤灵扭头,低敛着眼帘,挡住太多不能让她看到的无奈和痛楚。渐渐深浓的夜幕下,他矗立的样子静如孤峭挺拔的山峰,黯然无语,垂下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两弯淡淡的青黛,映在惨白的脸上,竟有种说不出的异样古怪。
  “坤灵?”水影看着这个几乎陌生的人,擦去满脸的泪,试探着小声唤他。几乎浸透在这暗夜里的背影微微的颤抖,却仍是低着头,嘴角向上弯起,凝起一丝勉强的笑意,“你方才是做了恶梦,才这么慌张地跑来了?”坤灵淡淡说着,仰头看天,“其实什么事也没有,你又何必担心呢!我们与其站在这里发愣,不如趁着今夜天色晴朗,上天绝峰顶赏月,你说好么?”
  “嗯。”水影点头。不管怎样,只要看着他,她就说不出拒绝的话。她默然斟酌着,实在很想问他,怎么知道她是做了恶梦?但脱口而出的,竟是个奇怪的问题,“今晚,还会有流星么?”
  “有。”坤灵终于回过头来,深深的凝视让她心慌,“以后每天晚上都会有流星坠落,每一颗,都是同样悲伤的宿命,无可挽回,除非……”
  他说着,语声渐低,最后只见他的唇在微微翕动,而没有声音。
  上峰的路只有一条,是仅容一人独行的狭窄小径,盘绕蜿蜒,通向天绝峰顶。月光朦朦地笼着小径,照着两个前后缀行的渺渺身影。
  水影默默地走着,眼睛却紧盯着在她前面的背影。坤灵为什么会变得如此陌生而古怪?到底是什么笼罩在他身上,让她感觉如此遥不可及。她看着他,脸上忽然发热,想起了方才扑进他怀里的情形。当时的情不自禁,现在想起来却是羞忮地抬不起头。
  “可是,不对啊!”一个疑团闪电般划过心底,击碎了水影甜蜜的羞涩,她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有些颤抖的手缓缓摸向腰间的剑。自从回到昆山,流火一直都不平静,不管她是醒着还是入梦,都能感到它在鞘里低低的长吟。莫非,是因为……
  水影再次看着坤灵的背影,眼神里却没有了温柔,取而代之的是剑锋的寒锐。他的背影看去飘忽游离,似乎随时都会随风而散。方才,尽管依在他怀里,尽管紧紧地抓着他,可是,她的感觉是空的,像在毫无把握的空。然后,他就慌张地推开了她,为什么,他为什么不敢和她靠近?
  她的目光缓缓滑下,落在他的腰间,不见了金墨为鞘的长剑。她忽然开口道:“坤灵,你的剑呢?”
  “剑?”他没有回头,有些伤感地笑了笑,“我已经很久不佩剑了,整日在天一阁修书,佩着剑也是无用。”
  “哦。”水影低声应着,继续走在他的身后。在一个转弯处,她蓦然止步,冷冷地低唤一声,“坤灵!”
  坤灵回头,“怎么……”话未说完,也来不及说完,剑芒擦出的冷凛气流已逼住了他的语声,而隐在剑锋后的眼睛是同样的寒冷锐利。
  路原本就窄,转弯处更是连回身都难。一边是万仞深谷,一边是峰峦绝壁。水影的剑已迫在眉睫,而他的手中是空的,他既无法挡,也无路退。
  看到他已被逼入绝境,水影的嘴角掠过笑意,若是早想到用剑来试,也不用七上八下的猜疑。
  剑锋划过衣袂的瞬间,坤灵的手轻轻一撑崖壁,身体笔直地拔起,似一缕淡青色的孤烟,直上云霄的高渺飘然。水影的剑落了空,唇角的笑却更浓。她足尖轻点,身形也顺势而起,剑锋一转,如影随形的逼向坤灵,直刺他的左肩。
  坤灵尚在空中,浑不着力,只能侧身沉肩,堪堪避开。水影轻喝一声,手腕向外用力,金红的流光直向坤灵颈中划去。坤灵眼里闪过微微的怒意,他抬手,擒住了水影的右臂。水影只觉腕上剧震,再无握剑的力气,不由自主的松手,流火径直地向崖下坠去。
  “啊,流火……”眼看着心爱的剑坠下,水影不禁失声惊呼。这天绝峰的峡谷深不可测,相传谷底还封印着千万年来,与天界为敌的妖类的厉气,因此是被严禁踏入的禁地。流火要是掉下去,就再也拿不回来了。
  她急得几乎哭出来,握在腕上的手却突然收回,坤灵的青衫在眼前一闪而过,隐入谷下月光也照不透的黑暗。水影还不及喊出来,却听得坤灵清越的朗喝:“接着。”随着喝声,明丽的光芒腾起,流火飞旋着,不偏不倚地直插她腰间的剑鞘。“咯嚓”一声轻响,剑芒尽敛鞘中。水影一愣,再抬头时,坤灵已施施然站在身边。
  “啊……”水影张着嘴,呆呆地看着他。他的脸上还有未散的怒意,哼了一声,冷冷道:“你玩够了没有?”
  “玩……”水影这才回过神来,惊魂甫定地争辩,“我没有玩。我只是想试试你!除了你,在方才那样的绝境,只怕也没有人躲得过我这三剑。”
  “大话。”坤灵冷笑,也不理她,自顾自地上峰去了。水影有些心虚地跟在后面,亦步亦趋。许久,坤灵也不说话,她终于忍不住,嗫嚅道:“你生气了么?我明知我的剑是伤不了你的。”
  “可是你怀疑我!”坤灵霍然回身,逼视着她的眼睛,“你是怀疑我不是我,才会拔剑来试的,对不对?”
  这拗口的话他说的很是流利,却逼得水影哑口无言。坤灵的眼里渐渐泛起浓重如夜雾的伤感,他叹息着垂下眼帘,喑哑地低语一声,“如果我不是我,我又是谁呢?”
  “是我错了,我不该疑心你,对不起。”水影不懂他的话,但她知道她是伤了他的,她懊悔着自己的莽撞,紧走几步,追上继续前行的他,“坤灵,你知道么,我在尘世飘零的十年里,没有一天是有安全感的,真的就像惊弓之鸟一样,得提防着一切。我是不该怀疑你,可是你真的变了很多,变得几乎让我觉得陌生,我才想到用这个法子来试你的。坤灵,到底是什么让你变成这样?”
  “我变成什么样了?我到底哪里变了?你说清楚好不好!”坤灵一直沉默着,直到上了顶峰,他才头也不回地抛出一句话。
  “我,我说不出,可我能感觉到。”水影不顾他还在生气,固执地要说出心里的话,“坤灵,我觉得现在的你很虚幻,不像是真实存在着的。比如现在,你虽然就在我身边,可我却感觉与你隔着天遥地远的距离。”
  坤灵轻轻闪身,似是无意的避开了水影向他伸来的手,他默然矗立,一如既往的平静安祥,可是水影看到了他双肩的颤栗。她无言,等着他开口说话。
  “水影,你说得很对,我是变了。但是我现在不能告诉你原因,请你相信我,最起码相信我还是坤灵,可以么?”他沉吟着,郑重地说出这句话,回望她的眼睛沉如暗夜。
  水影蓦地心酸,走上来和他并肩,婉转央求,“刚才是我的错,你不要再生气了。你从前不是总说,不屑于和我计较的嘛。”
  坤灵凝重的脸色终于被笑容暖化,他看着身边可怜兮兮的人儿,既是疼惜又是无奈,“我现在还是一样,不屑于和你计较。不过你的剑法真的精进了很多,下次再想试我,最好先打个招呼。”
  水影赧然一笑,“不管我的剑法如何精进,总是比不过你的,这是我命里的定数。”她转眸,瞥向他空空的腰间,眼里掠过忧丝,“坤灵,你怎么可以放下剑呢?你的剑法那么好,天界不会永远把你埋没在天一阁修书的;而且,紫萝剑里有你母亲的灵魂啊,你这样弃剑不用,她会不安的。再说,我们这些人,就是为剑而生,为剑修行,注定和剑结了终生的缘,你就这样放下,未免把剑看得太轻了罢!”
  她絮絮地说着,偷瞟着坤灵的脸色,他一副无谓的表情,看不出喜怒。直到她那振振有理的话告一段落,他才淡淡问了句:“你说完了没?”
  “说,说完了。”
  “既然你说完了,那就轮到我说了。我只说一句,不是我把剑看得太轻,而是你把剑看得太重。”
  简单的一句话,却重重地撞在水影的痛处。她下意识地握住剑,用力再用力地握紧,那就是她的痛处。从决定要它的那天起,她付出了多少代价,不仅是她的,还有坤灵的。十年的颠沛流离,生死挣扎,都是为了最初握剑的执固。她一次次地告诉自己“不悔”,可是真的不悔么,还是明知悔也无益,只有这样的自欺呢?坤灵一针见血的道破,是她把剑看得太重了,重得几乎超过一切。而他这样说,是为自己辩驳,还是对她的责备?
  “水影,没有谁可以永远拥有什么,迟早都得放下。这中间只是早和晚的时间差距,而结局是一样的,殊途同归。或许你现在还不明白,但当你有一天放下流火的时候,就会懂了!”
  他淡淡地低声说着,似乎只是自语。而天际划过的明亮光芒却让他眉间一凛,他的手指向远方擦亮夜幕的白色轨迹,“看,第二颗流星落下了。”
  望见流星的刹那,水影又感到了那种寒意,像被一支玄冰之箭射中,贯穿骨髓的可怕的冷。虽然转瞬而逝,但是身体却似被这寒气抽去了一部分,说不出的疲倦。
  坤灵扶住了她,他的手也是冰冷的,但水影却不觉得。她依着他向峰下看去,未满的月像缺了一角的玉盘,清辉盈盈,投在峰下,竟然又映出一轮月色,且是水光潋滟,细致的彀纹层层散开,月晕也不断扩大,弥散成迷醉心弦的异样美丽。水影仔细看去,不禁惊呼道:“咦,这天绝峰下,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大的一片湖?”
  她指着下面那浩淼的水面,惊异不已,“这片湖,我怎么不记得呢?”
  “你呀,要是再过几年,只怕连昆山都不记得了。这是天目湖啊,忘记了么?”坤灵拍拍她的肩,解释着,笑语间却似有些勉强。水影没有在意,她只顾着盈在峰下的美丽湖泊。那样广阔的水面,一时溢起叠荡的粼光,似是被风吹皱的银色绫罗;一时又平滑如镜,照出天幕中的月影,奇妙的变化着,美得有些诡异。水影出神地看着,忽然觉得在哪里见到过这片湖,坤灵说这是天目湖,好像是罢。她恍惚地想。
  “水影,我们该下去了,天就要亮了。”坤灵的催促将她唤醒。她魂不守舍地跟他走下盘旋小径,一路上眼里心里都只有那片明艳湖泊的倒影。是在哪里见过呢?她努力的在记忆搜索着,却只是徒劳。
  下了峰,天边的云朵已染上了轻淡的红色,那是被朝霞沁上的明丽,破晓时分将至了。坤灵仍然没有陪她看日出,而是直奔天一阁。水影独自守候了第一缕阳光的升起,然后慢慢踱回她的碧烟阁。
  疲倦沉沉地压上来,她倒在床上昏昏欲睡。但流火仍然在鞘中低声长吟,水影拔剑,锋芒明亮得刺眼,不似遇到敌情时的晦暗无光。昨夜试探坤灵时,剑光也没有变色。而剑锋却在不停地颤动鸣响,声声低吟像是无奈的叹息。水影收剑归鞘,轻笑道:“流火,你在紧张什么,莫非你和我一样,也成了惊弓之鸟?”
  梦境里,又见明王。依然是乱云渡,宽广的大殿,雪云石椅上禁锢的不朽生命。唯一的不同,就是他的手上没有情泪镜。
  水影离他远远的站着,很想质问他为何要用情泪镜来吓她。可是明王的面容郁郁哀伤,让她无法开口质问。而且,她也不信明王只是造个恶梦来吓她,那种低俗无聊的恶作剧岂是他的所为,那个惊悚的梦一定意味着什么,她总会知道的。
  在这个梦里,明王不说话,也没有动作,他只是望着她。深切的哀伤让她心惊,这是第一次,她在明王脸上看不到骄傲,是什么,竟能让他放下骄傲,让她冷凛的眼里溢满软弱的哀伤。这就像坤灵放下了剑一样让她惊讶。莫非真如坤灵所言,人总会放下自己固守的东西。与坤灵,是他的剑;而对于明王,则是他的骄傲。但,这是为了什么呢?他忧伤的眼睛,为什么只望着她?
  
  第五章 殇魂湖
  
  日子就这样天天过去,坤灵从没有陪水影看过日出,他终日都在天一阁修书,重幕低垂,门户紧锁,只有当残照落尽暮色四合,才能见他走出天一阁。
  水影却没有再质疑困惑过,不是因为绝对的信任,而是整个白天,她都在梦乡里沉溺,根本不知道坤灵是怎么样的。
  这似乎是一种怪异的循环,每个晚上,和坤灵一起在天绝峰看流星坠落,白日则在梦里和明王相见,周而复始。这样奇怪的生活让她不安,甚至痛恨自己。这分明就是背叛,为何她的梦里从来没有坤灵,而全部都被明王占据。梦里只有他一言不发的哀伤注视,日渐深重,让她无法承受。
  水影背负着深深的自责,她努力不让自己入睡,没有梦,就不见明王。可是沉重的倦意却是无法抵挡的。或许,是因为那些流星。
  其实,水影并不愿每晚都上天绝峰去,那些流星,还有那片湖都让她感到不安,尤其是流星坠落的瞬间,绝无例外的会有透骨的寒气袭进她体内,而且越来越强烈,几乎将她冰封,随之而来的疲倦也愈发沉重地将她拖进更加难醒的梦里,去面对明王。
  这些痛苦她默默忍受着,从不向坤灵说起。因为他喜欢天绝峰上的夜,喜欢看流星的陨落,喜欢站在崖边,俯视深谷下的天目湖有些星芒的碎片落入湖里,湮灭淡淡的光华,随波流逝。他越来越少说话,常常整夜地望着湖水怔怔出神,只有下峰时才会对她微笑,淡定的神情变得坚定决然。
  水影一直在他身边,默默,只是有时会惊心地发觉,坤灵脸上那隐忍的哀伤,竟与明王别无二致。
  “水影,明天,就是你回来的第四十九天了。”夜将尽了,下峰时,坤灵忽然地对她说。
  “哦,那又怎样?”水影已是困倦至极,像是只要闭上眼睛,就将陷入永恒的长眠。她勉强拖着脚步跟在坤灵身边,根本没听清他的话,只是随口应着。
  坤灵转身,“明天,是最后一天了。”他说着,忽然托起她的脸,“水影,你总要作出决定。”
  “啊?”水影猝然一惊,托在她下颌的手指是冰凉而坚定的,带着些强硬的决然,让她恍惚的意识骤然清醒,她只能仰视,而无法低下头去回避他的眼睛。不知为何,他的眼神失去了平静,燃烧着暗色的火焰,炽烈且义无反顾,让她不敢看。
  “决定,什么呀?”她紧张得口吃,想推开他的手,可是行动却不听使唤,是不敢,不愿,还是不忍?
  “没什么。”一声喑哑的轻叹,像是拂过的风,坤灵眼里的火熄灭了,他松开手,径自下峰去了,忘了水影还留在身后。
  望着迅速隐没不见的熟悉背影,水影忽然想哭,惶惶地,只觉这一别,就是永诀。
  水影独自走下崎岖冗长的山间小径,身边第一次没了陪伴。脚步益发拖得沉重,好容易才挨到峰下。靠着一块嶙峋的山石,想着坤灵不管不顾的离开,一定是生气了。
  她想去天一阁,向他问清楚到底要决定什么?她不想让他生气,不想被他抛下,只能一个人走。
  这样想着,寒冷和疲倦却让她无法行动。天一阁处地偏僻遥远,要越过奇险的玉莲台才能到。而她现在虚弱的体力仅够支撑回碧烟阁。
  推开了碧烟阁的门,水影已是精疲力尽。倚在桌边休息,正瞥见那棵缀着花蕾的阙寒草,其中玲珑的人形蓓蕾已经微微地绽开了,她惊喜地捧过细看,忽然想起今晚正是满月之期,要带阙寒草去峰顶淋浴月光。到明天,水蓝色花朵盛开,她就能见到那传说中的花之精灵了。
  放下花儿,她禁不住叹息。坤灵为什么会生气呢?他们何时才能象从前那样,没有隔阂和距离。真的很想再听他吹箫,丝丝缕缣的轻袅缠绵,引来彩凤,醉了微风。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他,她懂得他藏在乐符里的心意。
  现在她很想告诉他,可惜他已经不吹箫了。水影的指尖轻抚过花蕾,满是期待,阙寒草的精灵会带给她幸福的,等花儿开了,一切都会是从前的样子。
  深深的睡意袭来,眼帘不自觉的阖上,入梦前最后的模糊意识里,她感觉流火在鞘里铮鸣。
  在梦里,还是与明王相视。异样的是,明王的眼神不再忧伤,冷静而安定。他向她伸出手,他说:“水影,你握住我的手!”
  “为什么?”即使在梦里,她仍是惊异。
  “快,握住我的手!”他不解释,急促地命令,有不容抗拒的力量。
  水影像是被这命令震慑,她伸出手,走向遥遥向对的明王。似乎有个声音在心底喃喃,“握住他的手,就安全了……”
  他们之间的距离在水影脚下缩短,很近了,她已能看清他唇边的恬淡笑意,是鼓励,也是期盼。她看着明王的手,那是可以通天彻地,把握一切、摧毁一切的手。握住了,就安全了。
  正要再踏上一步,她的眼前掠过坤灵的脸。脚步在瞬间定住,她看着自己伸向明王的手,茫然自问:“我在干什么?”
  “水影,握住我的手!快啊,已经没有时间了!”是什么让明王如此的焦急?他催促着,他们的指尖还差一寸就能相触了,只差一寸……
  水影没有补上这短暂的距离,她看着明王,除了坤灵,他是唯一让她心动的男子,可是,他们的手,注定不能相握。
  她垂下伸展着的手臂,决然地说:“不!”
  这个斩钉截铁的字击中了明王,他慢慢地收回手,笑容惨淡,“只差一寸啊。水影,这就是你与我的距离,如此的近,但我终是碰不到你!这一寸的阻隔,就是坤灵么?”
  “是!”水影蓦然心酸,但她直言,毫不回避。
  “我明白了。”他低下头,语声骄傲而伤感,“我曾是展翅九万里的孔雀,可是这一寸的距离,我却无力抵达。水影,原谅我,我有心,但是无力!”
  水影看着他,惊异得忘记了言语。明王的眼里,竟流下两滴泪,在脸上,缓缓滑落。
  那是,为她而流的泪么?明王,竟然为她而流泪?
  明王淡淡地笑,他挥手,道:“去罢!”
  立刻的,乱云渡、明王,全部从她眼前消失,她能看到的,只有无底无边的黑暗。
  “啊!”水影惊醒,看看身边,才发现自己居然倚在桌边就睡着了。她忍不住地回顾着那个梦境,明王的泪,是为她流的么?
  “哎呀,是不是的,又有什么关系!”她讨厌自己如此的游移不定,像个坏女人的样子。抬头才发现天已将黑了,坤灵在等她,但愿他已经不生气了。她定了定神,把明王压在心里,捧着阙寒草,打开了房门。
  “坤灵,你怎么在这里?”她望着那个打开门就见到的人,脱口惊呼。
  “在这里等你啊。”坤灵笑看着她,明净安祥,那样熟悉的笑容,是他原来的样子。
  “这花儿就快开了呀。”听到他说话,她才慌忙收回痴痴凝视的目光,低下头去掩饰脸红,“嗯,这花儿,今晚带到峰上去晒月光,明天就开了。”她说着,眼睛瞥到了他手中的洞箫,惊诧道:“你不是,已经不吹箫了么?”
  “可是,今晚我想吹给你听的。水影,你想听么?”
  “当然想听。”水影连连点头,陨陶罐里的阙寒草正在夜风里娉婷起舞,这真是神奇的花儿,还没有开,就已经弥散了幸福的味道。
  天绝峰已笼在了一片圆润的清辉里,天净如水,皓月朗朗,真是个让人禁不住心生欢喜的好天气。但愿今晚不要再有流星。她摇头,甩掉那微微的不快。找了块极好的地方放下阙寒草。另一边,清越的箫音已起,第一声,就让她的心狂跳得不能自己,这首曲子,竟是秋水寒。
  初听得这首箫曲的时候,她才刚刚得道。有了剑仙的身份,初来这世外仙山,看哪里都是新鲜,却又是胆怯怕羞的,除了师傅,不怕和旁人说话。一天,她带了剑去洗心亭练,还未到,就听见了阵阵箫音。明彻清朗,高渺幽淡,她听着,眼前竟是一片秋水长天的壮阔和萧寒,雁南飞,叶飘零,寒水东流,一去不归。从那时起,直到现在,水影都固执得认为,这世上不会有人,比坤灵更善吹箫。
  一曲终了,她竟已不知觉地站在了吹箫人的面前。那是个年青的男子,清秀俊朗的眉目间隐着淡淡清愁,一袭青衫,磊落飘逸。修长的手指交缠着,握着一支玉色的洞箫。看到她突然出现,他有微微的惊诧,然后笑了,似秋日温润了寒水的恬静安然,他问:“你是谁?”
  “我是水影。”她老老实实地回答,只说了这一句,脸已是通红。
  他看着她的羞涩,用了解的眼神,他说:“我是坤灵。”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久远得水影已记不清日子,但她永远记得当时的情形,和这首曲子。原来,坤灵也记得。
  也许,在那一刻,那一眼,她就已爱上了坤灵,只是,她并未察觉。
  抚着发烧的面颊从怀想中醒来,才听出曲子已经换了,是一首,伤别离。那呜咽哽哽的乐律似一根针,直刺进心底,很疼很疼。
  水影一惊,起身来到他身边,“坤灵,你为什么要吹这首曲子?”
  “怎么,不好听么?”乐声中止,他回头看她。
  “你吹什么都好,只是不要这个,我听了害怕。”
  “人生在世,别离是在所难免之事,有什么好怕的呢。不过你既不想听,就免了罢。”他低声叹着,放下了手中的箫,“水影,你知不知道,我今天很高兴。”
  “嗯,为什么?”
  “因为你终于做出了决定,水影,谢谢你选择了我。”他为她理好被风拂乱的发丝,指尖划过她的脸庞,冰凉而细腻。
  “啊?”水影大惊,忙不迭地埋下头去,脸上像在火里烤着似的滚烫,眼睛牢牢地盯在地上,只恨找不到一条裂缝,能立刻在他面前遁形。坤灵这样说,难道他知道她每天的梦,知道明王,知道她只差一寸,就握住了明王的手……
  “水影,我说的是真的,我是真的很高兴。”他托起她的脸,让她面对着他。她满脸的赧色无遮无挡地映在他眼里,无处可逃。
  水影只有看着他,他眼底的喜悦让她感动,那喜悦是真诚的,他是真的为了她最终的选择而欢喜。她在感动之余敬佩着坤灵的宽容,如果换了是她,一定无法高兴的。
  “坤灵,我……”
  她正要吐露的心声被打断了,坤灵的声音说,“水影,你把紫烟寒还给我罢。”
  这句话,是她根本不曾想到的。“什么?”她在心里叫出来,不禁有些气恼。哼,说什么高兴,其实还是生气的,不然怎么会向她要回紫烟寒的。
  心里这样想着,却也不能说出来,本来就是她心分两处,坤灵生气也是应该的。紫烟寒只是他借与她的,她回来后一直不还,现在他要回,也是天经地义,无可厚非的事。
  “坤灵,我带着紫烟寒十年了,我已经不能没有它了,求求你,把它送给我好不好。”她舍不得还,软语恳求着。
  “不行!水影,你难道不知紫烟寒是母亲留给我的,我已经放下了剑,只能带着它了。”坤灵一口回绝她的要求,固执地向她索要珍珠。
  “你……”水影还是第一次被他这样拒绝请求,又羞又气又是不舍,大叫道:“我回来这么久,你为什么不问我要?偏偏在今天晚上这么急着要,你是什么意思?”
  “因为,你是在明天才回来的啊,我向你要回紫烟寒,正是按时拿回的。”他淡淡笑着,似是有些伤感。
  水影根本不懂他的话,她已经在昆山四十九天了,怎么是明天才回来。坤灵为了要回紫烟寒,竟说出这样矛盾得无法解释的话。水影再无话可说,她恨恨地掏出紫烟寒,明丽浑圆的紫色珍珠在她掌心里打转,温柔而清凉,她紧握着,依依不舍,她忽然有种怪异不祥的感觉,只要把它交给坤灵,就是切断了她和他的联系,就再也不能和他在一起了。
  可是他紧盯着她,空空的手就摊在她面前,迫不及待的焦急。她狠狠一咬牙,把珍珠放在他手里,才转过身,泪水已连串的滴落。
  他默然片刻,伸手揽她的肩,轻声低语,“水影,我要送给你一样东西,比紫烟寒更珍贵,永远地送给你!”
  “我不要!”水影拭着泪,不肯转身。
  “你必须要!”坤灵用力扳过她的肩,一把将她拥在怀里,抱得很紧很紧。
  “你干什么!”水影一惊,这个怀抱虽然是一直向往的依靠,但她还在赌气,涨红着脸用力挣扎。“你放手,你快……”
  她忽然再说不出话来,坤灵的唇盖住了那些未及出口的话,水影怔住,她看着他的脸,第一次在这样近的距离。他终于吻了她,终于……
  可是,是夜太冷么?他的唇是冰凉的,像他的手指一样没有温度。但她不管这些,因为,是坤灵在吻她啊!
  再也没有任何的气恼悲伤,她的抗拒变成了拥抱的姿势,她回应着他的吻。两个紧紧相依的人映在如水月光下,可是,地上的影子仍然只有一个。
  忽然,水影感到有什么从坤灵口中吐出,滑进她的口中,是颗圆润细滑的珠子,温暖的,带着淡淡的芬芳。
  那是?水影惊惶地瞪大眼睛,面前的人正渐渐变得虚幻透明。她用尽力气也无法推开他,“坤灵,你……”她含糊的语声不能唤出,而那颗珠子已滑进咽喉,落入腹中。
  他放开了她,或许是已没有力气再抱她了。他看上去竟像只单薄的人形纸鸢,一阵微风拂过,他就摇摇地,似是要随风飘去。
  “坤灵!”她哭喊着拉他的手,可是她的手指竟毫不费力地穿过他的身体,就像是穿过了风,穿过了空气。她恐慌的事已是事实,刚才那一吻,他把元神给了她。现在的他,只剩空空的魂魄。
  “为什么?”她撕裂地哭喊着,她真的不明白怎么会这样。元神是修道者毕生所凝的精华,失了元神,就连魂魄也守不住,将是魂飞魄散的悲惨下场。坤灵怎么能把元神给了她!可是,活着的人是无法祭出元神的,只有已经死去的,只靠一颗元神维系延续着的灵魂才能这样。难道,坤灵已经死了?这些天来与她相伴的,只是他依附着元神才维系不散的灵魂?
  “坤灵……”她痛哭着紧紧抱住他,其实她的怀抱里什么也没有。她的泪落下来,穿过他的身体,碎成晶莹的水滴,融进土地,不知道来年会不会破土萌芽,开出一朵悲伤的花儿。
  他的笑容依然安祥,“水影,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喜欢你。其实我很胆怯的,我一直都想告诉你,可一直都不敢。”
  “你不用说,我也知道的。我一直知道的!”水影看到他在她的手臂间轻轻弥散,她用尽所有的悲伤,也挽不回的弥散。
  “知道就好。记得,你是答应过我的,就算只有一个人了,也要坚强。何况,你不是一个人,我是永远和你在一起的。”他说着,清淡如烟的魂魄已飘到崖边,最后的回头,他说,“水影,今晚不会再有流星坠落,你不会再倦,不会再冷。水影,醒来罢。”
  崖下就是那片湖泊,他坠下,落进湖里。水影跌撞着奔来,只见无数晶亮的光尘,星星点点从湖水中升起,如闪烁的荧火,湮散在她周围,她伸手去抓,握了满把,却只是空。
  这个景象,她已不是第一次见到了,在梦里,明王就曾演示给她看的。明王说,不要被表象所迷惑,这情泪镜,不管变成什么,终归也只是情泪镜。
  而她却忘记了这番箴言,她看不清楚,崖下的天目湖,其实就是情泪镜。
  一阵烈烈的山风刮过,卷去了所有的光尘,她就在这风里声嘶力竭地喊:“坤灵!”
  
  第六章 意未央
  
  “坤灵,坤灵……”她一声声喊着,无人回应。却听到一个温和熟悉的声音在耳边说:“水影,醒来罢!”
  蓦然地,水影睁开了眼睛。是谁在唤她?这里,是什么地方?怎么是这样的熟悉?
  “水影,你终于醒了。”一只苍老的手递在面前,托着一只茶盏。她顺着手向上看去,惊呼道:“师傅!”
  递茶与她的,正是卓真人,白发萧萧的长者站在面前,慈和而安祥。水影拭着脸上的汗和泪,长吁一口气,有师傅在就好了,原来只是做了场梦而已。可是,师傅怎么会在这里呢?
  她转眼看向四壁,触目惊心,她身处的这间屋子,竟是碧烟阁。是的,不会有错。那桌子、书架、靠椅,墙上挂着的湘木琴;还有,她身下躺着的云床,这些,都是碧烟阁里的陈设。她正在碧烟阁,难道,她真的已历尽劫难,回到了昆山?
  “师傅,”她猛地起身,拉住了卓真人的衣袖,“师傅,您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我的劫难已尽了么,我真的已经回到昆山了么,我做的那个梦,真是只是梦么?”
  卓真人木无表情,只是眼底流过刹那的怜惜,他一根根掰开她痉挛紧攥的手指,抽出衣袖,回身坐在离她很远的椅上,手抵着额头,埋下满是沧桑的脸,不让她看到他的痛苦和不忍,喑声道:“水影,你自己想一想。”
  “我想……”水影木然伫立着,在混乱翻涌的思维里整理着记忆的碎片。慢慢地,她想起来了。
  已是最后的劫难了,鬼使神差的,她走向了昆山的方向。然后在路上遇见了师傅,师傅说要带她去历那最后一劫,她就随他来了,上了昆山,进了碧烟阁,并未觉得有何不对,冥冥中似乎是理所应当。然后师傅斟了盏茶,看她喝下了,然后……
  然后就是这个漫长的、梦里有梦的梦境,这个梦像是做了好久好久,久得几乎醒不过来。好在她终于醒来了,那痛彻心肺的一幕,不过只是幻境罢了。
  她扶着桌子,如释重负地叹息,目光却定住了。桌上好像少了什么,茶具、沙漏、琉璃灯盏,一件件数过,她突然地颤栗,是少了阙寒草!
  她记得,在师傅引她进来的时候,阙寒草就放在桌上;她还记得,在那梦中的最后一夜,她把它带到了天绝峰上晒月光,因为那包裹着精灵的花朵就要开了。难道,它真的在天绝峰上么?难道……
  水影膝上一软,踉跄着扑到在师傅身边,无泪空茫的眼仰视着他,想要一个答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卓真人揽她在怀,轻抚着她的头发。水影是他唯一的弟子,他疼惜着这个注定寂寞终生的孩子,却也只能眼看着她,一步步走向很深的孤寂,无能为力。
  “水影,你睡了四十九天啊,师傅真担心你醒不过来。现在好了,所有的劫难都过去了……”
  “师傅,我只想知道坤灵在哪里,他在哪里?”
  卓真人默然,他闭着眼,抚在她头上的手也僵硬了。
  水影的心倏地堕入冰窟,她用力站起身,“你不告诉我,我也要找到他,我一定能找到他!”
  她大喊着冲出门去,外面是明亮的白昼,阳光无遮无挡地照下来,强烈而灼热,她晕眩着睁不开眼。真是睡得太久,连阳光都不能适应了。
  “水影,你怎么了?”一双纤柔温暖的手及时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她,勉强睁开刺痛的眼,见到一张女子的脸,熟悉的,明丽如春花,满是关切地望着她。那是,檀云。
  “水影,恭喜你,你终于回来了,我……”
  檀云祝贺的话被骤然打断,水影还是只问那句话:“坤灵在哪里?”
  檀云甜美的笑凝固了,慌慌地低下头去。水影已挣开她的手,跑向能找到坤灵的地方。
  昆山已不再空旷,路上皆可见到三两结伴而行的人们,每张面孔都是熟悉的,寒伢、琳琅、瑞照……可是这些身影里没有他。如果没有他,就算所有的人都在,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没有他,整个世界都是空的,永远都是空的!
  她一路狂奔,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翻过了曾经是她望而生畏的玉莲台。前面就是天一阁了,她满怀希望地奔去,猛地推开了沉重的墨漆铁门:“坤灵!”
  没有人应,没有人在。宽绰的大殿里只有满壁满桌的书,她推门冲进时带起的风胡乱地翻动书页,哗哗地响着,空洞而无望。这些书,还会有人回来修订么?
  他不在这里。她看着窗上围着的厚重帘帷,绛紫的,是凝固的血色。层层拉起时,房里就是密不透光的昏暗,她记得坤灵曾经很喜欢阳光和风透进窗户的明亮清爽。是从何时起,他竟要用这些围帷把光线挡在外面;是从何时起,他不敢看见日出。这些他从未对她说起,他从不对她说,他的痛苦。
  她继续在山路间狂奔,奔向天绝峰,他一定在那里,一定的。
  跑过洗心亭时,她骤然收住脚步,有箫声,在亭子里幽幽咽咽地响着。她压抑着狂烈的心跳,踌躇着,不敢走进。这是他们相识的地方,是她第一次听他吹箫的地方,莫非,他依然在这里等她?
  她深呼吸,鼓起勇气踏进了亭子。亭子里是空的,没有人,但那幽咽宛转的声音仍在继续,抬头,才发现原来是风拂动了檐沿下悬挂的铁哨,气流穿过哨孔,吹出如箫的音律。水影怔怔看着在风中摇动发声的铁哨,心里像在刺满了针,痛得麻木。连风都在欺骗她,开这样残忍的玩笑。
  其实她早该知道这是个骗局,不会有人在这里吹箫了,不会再有人微笑着问一个被箫声吸引而来,胆怯羞涩的女孩子:“你是谁?”
  “我是水影。”
  “我是坤灵。”
  如此简单的对答,就已经注定了他悲剧的宿命。当初他若是不问她,那又将是怎样的结果呢?
  她默默地想着,默默地退出亭子。默默地,依稀又听到了那首秋水寒:雁南飞,叶飘零,寒水东流,一去不归。
  天绝峰上没有人,只有阳光普照,烈风呼啸。水影一步步走到崖边,望下去。崖下是开满野花的萋萋芳草,不见了那片浩淼潋滟的湖泊,她怔怔伫立着,没有泪水,没有呼喊,静默得像是被悲伤凝结的化石。
  “坤灵在我做这场梦之前,就已经死去了罢?为什么会这样?”她突然地开口问道,因为卓真人就在身后。
  “水影,你可还记得前一次的劫难?你也是陷在自己的梦里,你的道行尚浅,根本无力自拨,是坤灵救了你。私离昆山,助你破劫,这已是重罪;更何况,他还泄露了天机。你可知是什么后果?”
  水影僵硬的身体猛然颤栗,原来,还是为了自己!她当然记得那场与心魔的纠缠,在已经完全绝望的时候,是坤灵告诉她这只是自己的梦,他说恶梦过去就是美梦,水影你要坚强,就算以后只要你一个人了,你也要坚强。
  原来这就是天机,原来他已预料到了会有如此的结果。她记起他说这些话时眼里一闪而过的恐惧。即使明知这是不可逾越的雷池,他还是说了,因为,他要她活下去。
  卓真人喟然:“坤灵犯下了两条死罪,当然只有死。可他知道以你的力量无论如何也过不了最后一关,他放弃了转世投生的机会,用元神定住魂魄,也要助你完成这最后一劫。”
  “真是执念啊!”卓真人轻叹,“这个漫长的梦你做了四十九天,那每晚坠落的流星,都是你的生命在流失。本来,昨晚最后一颗流星坠下,你就会死在自己的梦境里。而坤灵把元神给了你,用他的魂魄替代流星坠落,这才唤醒了你!”
  “为什么非要这样残忍呢?连完整的灵魂都不留给他……”水影喃喃道,不知是在怨恨自己,而是命运。
  “水影啊,其实你曾有过两次机会能够醒来,而不用坤灵付出魂飞魄散的代价。在梦境的开始,如果你接受了天帝的封授,也就算你历过了这场劫难,你就能醒来。可是你不肯,你固执地一定要把梦做下去,连师傅的规劝也无能为力。后面,你又拒绝了明王的帮助……”
  “明王?”水影惊叫着打断师傅的话,“他要帮我?”
  卓真人点头,“孔雀明王的法力何等高深,他虽在乱云渡的冰封下沉睡着,却能与你梦境相通。那时,如果你握住了他的手,他就能把你拉出梦魇,可是你拒绝了他……”
  竟然是这样啊!水影怔怔地回想着那些白日梦,明王的提示,他哀伤的注视,他伸出却注定不能与她相握的手。她想着,忽然冷笑道:“哼,他真的想帮我么?那变成了湖泊的情泪镜,还不是他的,他又何必惺惺作态!”
  卓真人苦笑:“傻孩子,你以为情泪镜是明王专有的么?那镜子出炉时就是双面,明王带去了一面,还有一面留在天界。坤灵坠下的,就是天界的情泪镜。”
  水影哑然,心里五味翻涌。如果当时她握住明王的手,就保住了坤灵的灵魂。可是他的心呢,他该如何承受她的背叛?她记得他昨夜的喜悦,是为了她最终的决定。坤灵没有明王那样的能力,明王轻易就能打破的梦魇,他却得拼尽所有。可是,这世上惟有他,是心甘情愿为她付出所有的。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她和明王之间,仍然会相隔短暂却永不可触的一寸距离。明王注定只是她的白日梦,美丽,但是荒唐。
  时近正午,太阳已升得很高了,伫立峰顶的两人似乎已说尽了话,都沉默着,再无声响。
  远远地,一声清亮高渺的凤鸣传来,悠悠入耳,随后,一只披着华丽金羽的凤翩然而来,收敛起流光幻彩的双翅,落在峰顶。遥遥地向远方凝注着,然后,舒展开金华的羽翼,鸣唱,起舞。
  水影怔怔看着这奇美的舞蹈,她认出了它,这只凤,是最喜欢听坤灵吹箫的。从前,只要坤灵在此吹箫,它就一定会来,伴着箫音起舞。
  今天,没有箫声响起,它却来此独唱,独舞。水影忽然明白,它已知道吹箫的人不在了,它是来悼念的,悼念那一袭青衫,朗朗箫音;它明白斯人已去,再不归来。
  凤之舞越来越急,渐渐舞成一团眩目的金光,然后,一声悲泣的哀鸣,高遏行云,激荡山间,余音还未散,它已展翅飞去了,金辉渐渐淡了,终于溶进漫天的云雾。
  水影再也无力支撑自己,鸟儿尚且如此悲伤,人何以堪?她颓然地仆倒,她想哭,想喊,可是她发不出一点声音,也流不出一滴泪,她紧紧地抱住双肩,剧烈地颤抖着,原来,绝望到了极至,竟是干涸和沉默。
  日上中天,阙寒草的蓓蕾缓缓张开,冰蓝色的花瓣里,一个娇小玲珑的人儿睁开了眼睛,湛蓝的明瞳,向着阳光微笑。她展开透明的翅膀,轻盈地飞起,绕着峰顶飞了一圈,栖在了水影肩头,娇艳的小小嘴唇飞快吻上她冰冷麻木的脸颊,然后翩然飞去,再不见影踪。
  水影木然地看看婀娜纤小的精灵飞出视线,却无一点感觉。见到阙寒草精灵的人都会幸福么?可为何她现在已一无所有?
  卓真人上前扶她,劝慰道:“水影,你不能如此啊,这样岂不是辜负了坤灵。走罢,为师带你去上界,你劫难已满,往日之罪也可抵消了,看天帝会封你何职。以后在天界为神,慢慢地,也就将忘记曾经之事。”
  “不!”水影用力挣开师傅的手,摇晃着勉强站起,“我不要忘记,我不要封神,我只要和坤灵在一起!师傅,为什么会这样呢?您说过我是命犯孤星,注定要寂寞终生的。可是明王已经改变了我的宿命,您看哪,我掌心里的痣已经没有了,为什么我还要寂寞呢!”她伸开的手摊在师傅面前,掌心里已没有了宿命的印记,为何仍然握不住幸福?
  “水影,”面对弟子的质问,卓真人惟有低头叹息,“你是历过了宣阗之劫,是要位列神册的,做神,就一定要斩断六欲七情,爱恨纠葛。你还不明白么,坤灵就是你的情劫。现在情劫已破,你已无任何牵挂羁绊。不要再任性了,还是快随我去上界领命述职罢!”
  “不!”水影攥紧掌心,向后退去,嘶喊着,“我绝不会到天界去,我痛恨那些冰冷无情的神。我要回到世间去,去做个凡人!”
  卓真人几乎被吓住了,他想不到水影竟说出如此逆天叛道的话来,幸好左右无人听见。他低声怒叱道:“你疯了么?鲁莽冲动的脾气什么时候能改?你六百年的清修来的容易么,就忍心这样毁去?”
  “清修?”水影冷笑,慢慢重复明王说过的话,“清修很了不起么?”
  卓真人气得发抖,却没有办法,他了解水影的倔强,知道是说不服她了。他深深叹了口气,道:“就算上界准你去做个凡人,你的剑怎么办?这一番波折,眼下的结果,不都是因这柄剑而起么,你真的舍得放手?”
  “舍得!”水影沉吟良久,终于决然地吐出两个字。
  卓真人狠狠一跺脚,转身背向她,“既然这样,你好自为之罢。我这就回去替你请奏,看天帝如何说。至于剑,你要么交付钦天监,任他们回炉重炼;要么找处清净之地封剑,也不枉为它忙碌一场。”
  师傅已去远了,水影独自下峰,漫无目的地走着。坤灵不在了,这里已毫无可恋。为仙为神的,不过是有着久长而寂寞的生命,有什么意思呢。而那些寿数有限的世人,反而拥有更多的自由。坤灵的魂魄化作光尘后,也是散落在世间了罢?她要去寻找,寻找他留下的每一丝痕迹,哪怕付上她全部了生命。就算,是还了他的。
  她埋头思量着,不知不觉的走到了惊云瀑。如雷的水声唤醒了她。抬头望去,白色水帘垂挂的云珠岩上高耸的一块大石让她眼前一亮,就封剑在这里罢!
  她拨剑,龙吟声中,水色被剑光映成金红。这是最后一次用剑了,不为对敌,只是舞给自己看,舞给坤灵看。
  剑势渐急,搅起的风旋摧落旁边树上的叶子,簌簌纷飞如雨。凌厉的剑芒闪亮如星辰,映在层层叶雨间,像是翡翠缀着金丝编成的网。
  剑光飞旋着,织成一张密密的帘幕,水影隐在幕后,只有衣袂不时划过光幕,一丝雪白,转瞬隐没,竟似火鹤在云雾里的舞蹈,只是要把色彩倒置。
  流火的剑气渐渐逼近瀑布,茫茫水雾激起飞溅,湿了水影一身。苦苦压抑的泪终于泛出眼眶,汹涌流下,反正是在水雾里,她自己也分不清什么是水,什么是泪。坤灵一定也看不见,他会以为她很坚强,很坚强……
  “好了,该结束了。”水影轻声地对自己说。她的身形忽然飘起,飞越了云珠岩,她的手腕轻振,千万点散开的剑芒聚拢,凝于一点,然后凌空刺向岩上耸立的巨石。
  “喀喇喇”的一声响,伴着一串跳动的暗红火花。流火刺进了那块大石,只有短短的一截剑锋留在外面。刹那间,光芒尽敛。
  水影喘息着松开手,手指是颤栗的,流连在剑柄上,她压住语声中的哽咽,“流火,我不能带你走了,我将你封在这里,每天,有瀑布的水声陪着你,不会寂寞的。”
  她纵下云珠岩,决然而去。冥冥地,仿佛空中有一双看着她的眼睛,她轻笑,“坤灵,你看到了么,我放下剑了,剑并不是我最重要的,可惜从前我却不知道。我就要去世间了,如果我用尽一生,可不可以再找到你!”
  惊云瀑的水声日夜不停,流淌过多少岁月。每当月华之夜,封在石中的剑必会铮铮而鸣,用无人能懂的言语喃喃讲述着曾经历过的一切。
  或许这是真实,或许只是传说,有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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