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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惊魑魇】

书籍名:《剑仙水影》    作者:海之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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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不知路
  
  这里,是哪里?为什么没有方向?就像踏入了一个浑圆的球,不管怎么走,都是从起点回到起点的原地打转。
  已经这样盲目地奔波了几天几夜,仍然找不到出路。水影四下里张望着,仓皇无措。这是个岔道口,有好几条路延展向前,看去四通八达,平坦笔直,似乎随便踏上其中一条,就可以畅通无阻地走到天尽头。而实际上,不管是哪条路,最后的终点,就是回到离开的地方。
  这一定是障眼法,水影知道。但知道是一回事,看破却是另一回事,就像现在身处的迷团,她就无能为力。障眼法说穿了只是虚无的幻像,但勘不破,就是可怕的真实。走不出,就困在其中,也许,就这样困死!
  所有的路上空荡荡的,不见一个过客,只有她在走。她只能走,即使明知是原地打转也不能停下,脚步声多少能安抚她惶惶的心情,否则,那如死的沉寂会让她发疯,让她怀疑自己是否还活着。
  走上正中的大道,向前,向前,渐渐远离那个诡异的岔路口,前面似乎是一马平川。然而在不觉中,脚下的路已经拐了弯,变戏法似的,又看到了那个路口,静静地,等着她回来,像一个无声的嘲笑。
  冷汗从额角流到嘴边,苦咸的滋味沁上干裂的嘴唇,是针刺的蛰痛。她抬手抹去汗滴,却抹不去心头强烈的恐惧。她想大喊,想拨剑,但向谁拨剑?她连对手都看不到。致命的危险经历过很多次,却从未如此的诡异幽秘,难道,这里就是她最后的终点,最后的葬身之处?
  不知不觉的,起雾了。雾气不知不觉弥散,又湿又冷,白蒙蒙的充溢在视线里,除了雾气什么也看不到,除了雾气也没有什么可以看到。这里只有她,徒然地在迷圈里打转,筋疲力尽,几近崩溃。
  “嘻嘻,你怎么还在这儿,磨蹭什么,快跟我来呀!”笑语清脆如铃,突兀地响起在苍苍雾霭之中,游移变幻,方位莫测,是小女孩的声音,带着让人怜惜的稚嫩。总算又听到人声了,难道竟有人来到了这里?水影骤然一凛,疲倦刹时被警觉取代,这个声音她是听到过的,尽管只有一次,也不会忘记,就是这声“快跟我来呀”,引她走到这里来。
  这样轻易的入彀简直荒唐可笑,水影也不知怎么会这样,一个凭空而来的声音只说了几个字,她却像是迷了心智,茫茫然地追随而来,跌进等待她的陷阱。
  在她进入这个迷阵后,这个声音就再没出现过,似乎它从未出现过,那声冥冥中的召唤,只是她自己的臆想罢了。是她太疲倦了,倦得听不清声音,也看不清路。这样沉重的倦怠,离死亡已不远了。
  “你快来呀,快……”女孩子的声音在隐没片刻后再次响起,是小河流水的清甜明亮,水影听得却顿生寒意,她不能不承认,这个声音对她,有着强烈的无法抵挡的诱惑,这种诱惑甚至可以对亲切来代替。是的,这声音是如此地亲切,似乎曾经对她血脉相连。
  是邪魔作祟么?还是别的什么?水影绞尽脑汁思忖着,微微发抖的手紧攥住剑柄,剑柄因为沾染了雾气而潮湿冰冷,剑在鞘里低吟着,似是感到了隐隐的杀机。
  很长时间,不再有语声响起,静寂的迷雾中,只有水影急促的呼吸。她很害怕,她从没像现在这样恐慌过,尽管不确定将要发生什么,但那样深刻的恐惧已经冻进了骨髓。
  “不能站在这里,还是继续往前走罢。”她默然告诉自己。可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一种声音。
  声音在前面,是极细极轻的沙沙声,正渐渐向她靠近。雾气太重了,她看不见,但她听得出来,那是脚步声。一定是小女孩,穿着软缎底的绣鞋,才能如此细微轻巧,就像指爪间长着柔软肉垫的小猫踏出的步子,若不是这样的寂静,根本听不到。
  水影感到握在剑上的手指冷得像冰,她一动不动地站着,等那人走过来,她只听到了脚步,却没有听到呼吸。现在这里有两个人,却只有她自己在呼吸……
  近了,越来越近了,仍然没有语声,没有呼吸。水影的身体在颤抖,但她的手却稳稳地握着流火,坚如磐石的镇定。
  一步、两步、三步……她默默地数着。还有五步,这脚步的主人就将站在她面前,这样浓重的雾,她看不见走来的人,但她可以肯定,那人的声音是熟悉的,刚才还在说,“快跟我来呀”。
  细琐的步履更近了,清朗的笑语就在咫尺,“快跟我来呀”。水影紧绷的心弦在这一声里断裂,腕上骤然用力,眩目的剑光透鞘而出,凛凛地撕裂了雾的重幕,笔直地向前刺去。
  剑锋直指的方向,一个小女孩怔怔呆立,像是已被吓傻了,瞪大的眼里只见破空而来的火红的剑,嘴张着,惊呼却哽在喉间,这一剑刺向她的眉心,猎猎鼓荡的风拂起她额前细碎的流海……
  “啊!”短暂的一瞥之下,水影竟脱口惊呼,手腕一转,那来不及收住的剑势,险险地擦着女孩的鬓边而过。
  “你是谁。”水影收回剑,揉了下因用力过猛而酸麻的手腕,紧盯着面前瑟缩颤栗的女孩,口中厉喝着,抬起的手却抚在自己的眉间,在左眉上,有一颗红色的胎记,很小,是浑圆的形状,像一轮小小的满月。这样的印记,这个女孩子的眉间也有,而且分毫不差,熟悉得让她惊心。
  女孩子没有说话,脸色仍是惊惧的惨白,后退着,脚下一个踉跄,重重跌坐在地上。不知是跌痛了还是惊魂归体,她这才“啊”地叫出声来,双手蒙着脸,抽抽噎噎地哭了。
  见她哭了,水影也有些于心不忍,但这个女孩确实怪异,身上有种让她既熟悉又害怕的气息。她还剑入鞘,用力摇摇头,想把这种感觉甩掉。这女孩子似乎并非妖邪,只是平常的小孩,并没有什么值得她害怕的特异之处,否则,也不会被擦面而过的一剑吓成这样。至于熟悉,也许只因为她们有着相同的胎记而已。水影这样想着,似乎也只能这样想。
  “你不要哭了,起来让我看看,伤着没有?”水影俯下身,把手伸给她,看似不在意的样子,其实仍然充满戒备。“我偏不起来,谁让你欺负我!我好心好意地,想带你去一个好地方,你就要拨剑杀我,我不理你了,再也不理你了!”绿衣粉裙的女孩子哭得更大声,穿着粉色绣鞋的脚在地上踢着,踢得鞋尖上沾满了土。
  水影哭笑不得,这个不依不饶,撒娇耍赖的女孩,就是方才逼得自己几乎崩溃发疯的人么?随风而来的语声,轻易就走进了这片迷阵,细微的脚步,没有呼吸,那样的神秘妖异,真的就是她么?水影默然,直起身,逼视的凌厉眼神居高临下,“你到底是谁?不要再装了,以为我看不出么!这些路是走不通的,你怎么能过来?想怎样你尽管说罢,不要这样做作!”
  女孩儿真的不哭了,抬起一双泪涟涟的大眼睛,可怜兮兮地望着水影,“你在说什么,谁说路走不通?”她扭头向身后一指,“喏,就从这条路走,就是我想带你去的那个地方了。哼,连路都不认识,还这么凶。”
  水影一愣,顺着她的小手望去,那条路没有变化,仍是笔直地向前。难道真走得出去,而不会再回到原地了?她沉吟一下,不由分说地拉起了女孩儿,“既然是这样,那你带我过去,就去你说要带我去的地方!”
  “我为什么要带你走呀!”女孩甩开她的手,举起衣袖拭满脸的泪。水影这才发现,她的脸庞眉眼竟与自己有几分相像,特别是那样倔强的神情,几乎是酷似。水影蓦然一震,脑海里乱纷纷的,像是努力要想起什么,但就是想不起。
  “你带我去罢,我,真的很想去呢……”水影无意识地低声呢喃,眼神是如梦初醒的迷离,恍惚地向她伸出手。
  “嗯,看你可怜,我就带你去罢。”女孩儿笑了,牵起她的手,蹦蹦跳跳走在那条路上。雾不知是何时散尽的,阳光明晃晃照下来,灼热地,亮得怪异。
  路,真是笔直的,再没有诡异的转弯引她们回到原地。走着走着,前面渐渐地竟有了人家和田地,鸡鸣犬吠,生意盎然。水影也回过神来,转头打量着四周的景色,疑问满腹,却不好开口。
  女孩也不理她,自顾自欣赏风景,轻轻哼着一支古怪的歌,听不清歌词,但简简单单的调子,柔柔地唱出,听着,心里是特别的温暖。“这是什么歌,好像曾经听过?”水影忍不住问。
  女孩不理她,歌声也没有断,直到最后一个尾声修然唱出,才转头白她一眼,很是不满地回了句,“既然你忘记了,又何必再问!”
  “我……”水影知道她还生气,忽然感到心虚,好一会儿,才艰涩的开口,“我根本不想吓你,也不想逼你带我走,可是……”
  “可是你害怕,因为你走不出那片地方,如果我不带你出来,你一定会困死在那里的。”她的小向导一笑,慢条斯理地接口,道出她心里的隐秘。
  “你怎么知道!”水影愕然,手下意识地握紧。
  “哎,你抓疼我了!”女孩大叫,用力从她掌心里抽出手,狠狠地瞪过来,“我当然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哼,我要是知道你这么爱欺负人,才不要长大哪!告诉你,你欺负我,就是欺负你自己!”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她索性停下来,“我就是你,你就是我。说明白一点,我就是你的童年,我就是小时候的水影!”女孩儿挡在她面前,高高昂起头,又露出那种让她心惊的倔强,“听懂没有?”
  “没,没有,我不懂。”水影如坠迷雾,昏沉沉地退了两步,“你怎么会是我?小时候的我?时间,不是一去不返的么?”
  一只手举在她眼前,晃得像一面小小的旗帜,“看我的左手,你还不信么?”
  水影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让她的手固定在眼前,洁白晶莹的手心里,四粒一字排列的朱砂痣,殷红得像血滴。那是四星坠天的印记,是宿命的印记。这个印记,也曾经刻在她的掌心里,也是左手。
  “你……真的是我!”水影颓然松开手,努力站稳,“可是,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女孩端详着自己的手心,黯然道:“时间会过去,人都会长大,但是过去的自己是不会被时间湮灭的,每个人的心底都藏着过去的自己。说不准什么时候,那时的自己就会从心里跳出来,而且不是幻觉哦。就像现在,我就从你的记忆里跳出来了,你看,我不是活生生的吗?”
  “我的记忆?可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呀!”水影扶着头,搜索着久远久远的记忆,可是找不到。她知道自己也曾是个凡人,经历苦修后才得仙道。但那一段,在脑海却是荒芜的空白。小时候?小时候的她就是面前这个女孩子吗?为什么一点也想不起。
  “哼,你别白费力气了,你在世间时的记忆早就被抹去了,哪个神仙还能保留做凡人时的回忆呢,那岂不是亵渎神灵么?”女孩瞟了她一眼,既是同情,又是不屑。
  “我也不想这样啊!”水影被她的话激到,莫名地委屈,差一点掉下泪来,“忘记也是身不由己的事。你若真的是我,怎么会不理解……”
  “我理解,走罢,我来帮你回忆。”小小的水影扬起一脸灿烂的笑,来牵她的手。水影任她牵引着走去,刚才的激动慢慢平复,忽然觉得好笑,自己竟被另一个自己带着走,也不知会走到哪里?
  
  第二章 琉璃葬
  
  路很长,阳光很灸烈,两个赶路的人很沉默。然后这沉默被歌声打破,还是那首温暖熟悉的歌。
  “你不是说要帮我回忆么,先从这首歌开始罢。”水影给唱歌的自己提出要求。
  “这首歌是娘唱过的,她最喜欢抱着我,当然也是抱着你,唱这首歌了。”
  “那,歌里唱的是什么,是催眠曲么?”
  小水影没有回答她,只是重唱了一遍,不再是随意的低吟出调子,而是很清晰的唱出每一个字,“花儿在春天的怀里开了,鸟儿在夏天的怀里歌唱,风在秋天的怀里吹过,雪在冬天的怀里飘落。四季在天地的怀里轮转着,娃娃在妈妈的怀里睡着了。”
  像是暖暖的泉水流过,浸泡着水影僵冷倦怠的心,她轻轻拭去眼角的泪,叹息,“为什么要长大呢,如果永远不长大,就能永远依在娘的怀里听她唱歌,也就不会忘记。”
  “你想么?我带你去看娘,好不好?”她转过头看她,眼神掠过一丝不被察觉的异样。
  “娘还活着么?这怎么可能,都已经过去几百年了!”水影不禁悚然。而身边那个小小的自己一脸狡黠的笑,露出雪白细碎的牙齿,像只灵动的小兽。“跟我走就是了,我带你去见娘。”
  她很信任地让她牵引着,走向遥远的前方,那里,依稀矗立着一座山峰的轮廓。“就是那里么。”水影指向远方的山,然后看到自己在点头。
  从正午直走到傍晚,这才来到了山脚下,她们来的时候,明艳的夕阳正好隐去一线光芒,沉落在山的背后。晚霞也散去了,微凉的夜风吹起,像一只温柔的手,拂过她们的衣袂和发丝,顺便也为她们拭去额上的汗珠。
  “还要上山么?”水影踏着一块岩石仰望山顶,这是座荒凉的石山,光秃秃的,整座山都是岩石的铁灰色,一根草的绿意也不见。山很高,也极陡,几乎是垂直的拔地而起,没有可以攀援而上的缓坡。这当然难不住她,大不了飞上去就是了,可是童年的她怎么办,她是不可能有力气爬上山去的,但若是带着她,就不能运用飞行术了。这倒真是个难题,水影思忖着,眉间紧蹙。
  “你发什么愁呀,不用上山的,至少现在不要。你快过来坐下,再等一会就能看到娘了。”女孩儿说着,向她招手,她过去,和她并肩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我们要等多久?”
  “你不要急嘛,天快黑了,琉璃花也要开了。”她用唱歌似的宛转调子念叨这几句话,很是快乐的样子。水影看着她,忽然很想抱抱她。但手还没伸出,就打消了念头,她不是一个陌路相逢的普通小孩,她就是她,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水影,想到这点的时候,夜风忽地转冷,让她激泠泠地打了个寒战,某种不祥的预感和夜色一起升起,扩散漫延到她身体的每个毛孔。
  天边挂上了一弯朦朦淡淡的月芽,泛着莹润的冷凛光芒,星星只有寥落的几颗,零散地缀在夜空里,闪烁明灭,像天上的萤火。天,已经黑了。
  “喏,你看,快看啊。”一直托腮不语,像是在想心事的女孩子突然惊喜地大叫,抓着水影的衣袖用力拉扯,“琉璃花开了!”
  “琉璃花……”水影抬眼望去,顿时诧异得忘记了言语。前面,本是大片乱砂碎石,不可能有植物生长的。但现在,乱石中竟开出了一朵花,一朵——透明的花。
  “那是——”水影的疑惑还未出口,那片砂石地忽然动了,像是地下有什么东西正在向上拱,然后又是一朵花儿破土而出,透明的枝叶托着淡紫的蓓蕾,缓缓盛开,淡紫的花瓣鲜红的蕊,在夜风里摇曳生姿然后是第三朵、第四朵……荒芜的乱石地在这夜里泛滥成迷醉的花海。就像蛹破茧成蝶,无数朵花儿挣出地下,狂欢地绽放让人目眩的美丽,它们是透明的,尽管姹紫嫣红,但色彩也是透明的。清冷的月色投上花瓣,就会从另一面映出,透明的花朵里流光溢彩,冶艳而清幽,带着入骨入髓的媚惑,似是多看一眼就会中毒,却又舍不得不看。
  “来。”女孩儿欢叫着跳下山石,抓起水影的袖子,“我们去那边,就要看到娘了。”水影不说话,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走,竟似完全没有意识,眼睛只呆呆地望着前方。
  “哎,看到了罢,这里有好多种花儿呢。这是紫藤萝,这是碧月莲,这是绯绒草……”绿衫粉裙的小水影眯起眼睛,笑的得意而狡黠,她一朵朵地介绍着,如数家珍,手指在花间敲击,叮叮当当的清脆似珍珠落入玉盘。这些花儿,竟真是琉璃质地,而非植物。可是,琉璃怎么能开成花呢?
  水影懵懂上前,也想抚摸那薄脆剔透的花瓣,却被一把拉住。“别动,娘就要出来了!”
  娇糯的语声还未落,这片花海忽然向两边分开,整齐的像训练有素的士兵在列队,刹那间,花海中央就腾出了一片可让两人并肩而立的空地。
  黯淡的上弦月已至中天,留出的空地开始微微颤动,然后是剧烈的翻涌,看过了那么多琉璃花破土的过程,水影并不惊异,一定是还有花儿要开出来。
  地慢慢地裂开,缝隙越来越宽,咯咯的轻响声中,有什么东西从地下渐渐升起,那不是琉璃蓓蕾,而是——一口水晶棺。
  女孩儿拍手欢笑,拖着呆如泥塑的水影飞奔过去,用力推开棺盖,“看啊,她就是我们的娘!你看看她,还记不记得?记不记得?”
  水影怔怔看着安眠在晶棺中的女子,素衣白裙,安详美丽,双手交叠着放在胸口,嘴角一抹恬淡笑意,已凝固成永恒。水影颤栗着伸手入棺,抚着她的脸。已经忘记了曾经从她怀里得到的疼爱,但她的样子不会忘记,因为,她的美丽,在自己身上延续。泪落下来,一滴、两滴……大片地浸湿了她的衣衫。
  “娘!”水影哭喊着跪倒,荒芜了沧海桑田的记忆,终于,又想起了这个温暖的词。
  “你看,我把娘葬在一个多好的地方,有这么多美丽的花儿陪着她,她就不会寂寞了。”小水影却不悲伤,抱着膝坐在棺旁,笑吟吟地看着她。
  “你,不,应该说是我,是怎么把娘葬到这里的?”水影被她的话提醒,拭着泪站起身来。琉璃花儿,水晶棺椁,这样梦幻般的奇异葬礼,就算是帝王之尊也只能想象,而不可及;一个普通的女孩子是怎么办到的?
  “这些你不需要知道,”坐在晶棺旁的女孩扭头避开她的目光,“你只要记得娘是葬在这里的,就好了。”
  水影四下张望着,除了琉璃花盛开的这里有璀灿的光芒闪动,其他的地方都在夜色里连成黑魆魆的一片,在那些阴幽的暗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可是,这里又是什么地方?这些琉璃花,是有人种的么?这里……”
  “你好烦呢,”童年的她嘟着嘴站起来,“人家好心带你来见娘,你不说谢我,还问东问西的,不理你了!”她说着,当真转身而去,走出花丛时一回头,眼前闪过诡异的笑,“但既然你问了,我也得告诉你呀。这里,是西歧山;这些花儿还真是有人种的,这些花儿十年一开,开花的时候,这座山的主人是要出来赏花的哦。你可要小心!”说完话,小小的身影一闪,隐没在黑夜里不见了。
  “赏花?”水影低声重复着。这些美得妖异的琉璃花,原来是有主的。是什么人,能将没有生命的琉璃,种成活色生香的花儿?那种花的人,又在哪儿呢?
  那些想不通的问题还纠缠着,抬头时却发现只剩她一人了,“哎,水……”才喊出两个字,她猛地刹住口,虽然不怀疑那个女孩子就是曾经的自己,但在这样凄冷的夜里,喊着自己的名字,寻找自己,感觉仍是滑稽而恐怖的。“你,你在哪儿?”她无奈地换了种叫法,“快出来呀,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没有人回应她,那个古灵精怪的女孩不再出现,似乎她的使命就是带水影来到这里,现在任务完成,她,就顺理成章地退场了。
  水影颓然地靠着母亲的晶棺,瑟缩地抱紧双肩。她真的走了,只剩她一个人。寂寞衍生出的绝望层层漫延,逼着她有大哭一场的冲动。有种特别的变化她自己也不曾发觉,在世间历劫的这些年,她一直都是一个人,却从未像现在这样软弱和恐惧,一直支撑在心里的坚强似乎已无声崩塌,她找不到依靠,找不到继续走下去的勇气,就像在滔滔大水中快要溺死的人,却抓不住一根救命的稻草。
  在痛苦中沉默了很久,她忽然想起了母亲。对,她还有母亲。母亲的样子就像是疲倦后的小憩,很快就会醒来,依然会微笑着拥她入怀,轻轻地唱歌。
  “娘!”她转身面向晶棺,却在瞬间怔住了,瞪大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棺里的人,这是母亲么?只是片刻工夫,死去已久的尸体怎会竟变得如此苍老?刚才还是满头青丝,肌肤晶莹光滑,秀美的眉目间没有一丝皱纹。而现在,她正俯身看着的,竟是一具老人的尸体,鹤发鸡皮,干瘪,萎缩,瘦骨嶙嶙。
  是什么,让死去多年的人如此迅速的衰老?“娘!”水影努力压抑着惊愕恐慌,向棺里的母亲伸出手。可是,尸体仍在继续衰败,不可逆转。那干枯的肌体开始腐烂,皮肉里爬出灰白的蛆虫,然后,溃烂的腐肉脱落,露出森森白骨。
  “不,不!娘,不要啊……”水影崩溃地哭喊着,不停地念出所有她能想到的疗伤治病的法咒术语,可是她面对的,不是任何伤病,而是时间。时间流去,人自然要衰老,腐烂,最后只剩白骨,若是更久,则化为尘土,这样的轮转谁能阻止!
  “娘,娘!”水影所有的悲伤努力都是徒然,她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方才还青春美丽的母亲,迅速被时间啃蚀成一具白骨,然后,朽坏的骨架散开,断裂,渐渐的,晶棺里止剩灰暗的骨尘。
  “……”水影已哭不出声音,她抓起满把骨尘,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攥住。可是尘埃还是从指缝间滑落,风一吹,就散了,再也无处寻觅。
  
  第三章 惊魑夜
  
  “唉,何必这么伤心呢,她都死了几百年了,怎么可能不老,不腐朽化尘?”轻轻的笑语不知从何处响起,带着蔑然和讥诮,冷冷地,在夜空回荡。
  “谁!”水影蓦地从伤痛中惊醒,厉声喝问。这声音不是方才离去的女孩,宛转娇媚,应该是个成年的女子。难道,就是女孩临走前所说的种花人么?
  “水影姑娘,你已经不记得我了么?呵,真是贵人多忘人呢。自从‘竹心别院’一别,我可是天天都在想念你,今天你居然肯赏光驾临西歧山,我们自然会好好地尽一番地主之谊,不然,怎么对得起你!”甜美的语声悠悠然说着得体的客套话,每一字里却暗藏着冰冷的杀机。
  “西歧山,这里是西歧山!”水影耸然失声,她听出了那个声音,记得那个地方,竹心别院,那是一场惊魂的梦魇。说话的女人,就是苏冰,苏夫人,是僵尸王妃,而这里,就是她的老巢。
  水影忽然想起,那女孩在消失前也告诉过她这里是西歧山,但那时她心情恍惚,根本没有听清。看似不经意的错失遗漏,却可能要以生命来做代价的。
  “现在才想到么,可惜,已经晚了。”语声淡淡,像是稳操胜券。虽然不见人影,但水影想起了说话的人用丝帕掩着嘴角轻笑的模样,那是个倾国倾城的美艳女子,只可惜,她的美貌是很多的死亡拼凑起来的。
  那个女子是早已死去了的,竟又在这里说话,但水影丝毫也无讶异,这一天里,她遇到太多的怪事,连几百年前的自己都能出现;去世几百年的母亲都在她面前从青春美丽,转瞬化为飞灰;那么死去的人为什么不能复生呢?
  女子的语声不再响起,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声音,奇怪而含糊的,“嗬嗬,嗬嗬……”像是病人被痰堵住了喉咙,在用力地咳喘。
  这声音竟像是会传染,第一声还未停止,第二声已接上,接着是十声、百声,不一刻,远远近近,漫山遍野,皆是这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和重重的黑影,接踵摩肩的拥挤着,摇摇晃晃,步履蹒跚,慢慢地向琉璃花地聚集而来,越来越近!
  恐惧映上了水影失色的脸,旋即转成赴死的决然,她背靠已空的晶棺,眼里凝起冷凛的杀意,镇定的手缓缓按上了剑柄,收拢、握紧,一触即发。
  嗬嗬的呻吟和脚步在离花从三尺远近的地方停下,呈完满的圆形包围了花丛,琉璃花不时折射出的明亮光芒,甚至可以照到那无数只正在挥舞的惨白手臂,照亮无数双紧盯这里的血红眼睛,照亮无数张渴望饕餮的大嘴,那些嘴里翻出森然的雪白獠牙,乌黑的舌头吃力地卷动着,发出唯一的音节,“嗬嗬,嗬嗬……”
  水影身陷重围,却仍是镇定如常,而四面袭来的浓重邪气逼得流火在鞘中铮铮鸣响,剧烈地震颤着,几乎要自行越鞘而出。水影按住愤怒激昂的佩剑,现在还不到出剑的时候,花丛外的那些东西也不配让她出剑,且任它们嚣张,等待主角的登场。这里是西歧山,是僵尸魑魅聚集之地,今夜,这些恶心的东西倾巢而出,不会没有领导者。
  正思忖着,就有光照了过来,是朦胧的淡橘色的光,幽柔而温暖。应该是精致的轻纱灯笼映出的,这样曼妙的光晕,似乎不适合出现在这僵尸集会的荒山,但那荧光闪闪地亮着,一共四盏,迤逦向这边而来。
  灯光渐近,一行奇怪的队伍悠然地走近了这个僵持圈。挑灯走在前面的,是四个美丽的少女,乌黑长发,雪白衣裙,掌着橘色纱灯,光晕正映在她们脸上,水影一眼望去。却立刻转过头,不敢再看,也不忍心看。那些女孩子的眼睛大睁着,眼里竟然没有瞳仁,白茫茫的一片。她们,是被僵尸吸干脑髓的活死人,只比木偶多一口气。
  跟在持灯人偶身后的,是两顶精致的紫罗小轿,每顶由四个强壮的僵尸抬着,正疾步走来。
  “落轿!”略前一点的轿子里传出甜美的语声,两顶轿子应声放下。那声音是熟悉的,水影冷笑,“苏夫人,原来你无论在哪里,都喜欢装出一副贵妇人的派头,有什么用呢,再怎么装,骨子里也是恶心的东西!”
  “哟,水影姑娘怎么这样说话,知道你来了,我和大王心急火燎地赶来看你,哪里怠慢了,恼得姑娘出口伤人!”从轿里出来的绿衫女子一边去打旁边小轿的帘幕,一边笑着回水影的话。
  水影也没心思和她斗嘴,索性默然。遥看着她殷切地从轿里扶出一个披着黑袍的男人,隔得远,看不清面容,但强大的邪气扑面而来,压得她几乎窒息,那个男人,无疑就是西歧僵尸王。
  水影退后两步,愣愣地望着他,她恍惚记得僵尸王早在千年前的一场大战里就已经死了,现在竟然就隔着花丛看着他。而且,他的强大,她绝不是对手。
  水影看着他,再看看他身旁的女人,哭笑不得,自己似乎是陷入了一场时间的混乱,过去的,都回来了;死去的,都复活了。而她被莫名的卷进来,生死难料,凶多吉少。
  水影在这里茫然伤感,那边却已经摆好了桌椅,布上了酒菜,僵尸王携着王妃,款款落座。苏王妃持壶斟满尸王的玉杯,“大王请满饮此杯,待妾身安排出好戏与大王欣赏下酒。”
  “好,好!”大笑声中,尸王已饮尽了杯中酒,期待地催促,“是什么好戏呀,爱妃快点拿出来,让本王开开眼。”
  “大王就是性急,什么都等不得!”王妃抬头望了望天,然后拍拍手,“时间也差不多了,你们开始罢。”
  随着吩咐,一直呆在圈外的大群僵尸蜂拥着冲过来,喑哑地吼着,手臂在空中挥舞,满身腐败的恶臭,水影急退两步,强压住翻涌上来的恶心,向着外边看热闹的女人厉喝,“你要干什么,不想让它们死,就快让它们退下!”
  苏夫人竟是一愣,然后靠在尸王肩上,咯咯娇笑,“水影姑娘,你也太不讲理了,今夜是十年一次的琉璃花开,他们是来聚餐的,你占了他们的地方不说,还这么凶,你娘从来没教过你做人要讲理么?”
  一句话触到了水影心里的痛处,她恨恨咬着嘴唇,正要拨剑,一批僵尸已冲进了花从,当真折下一枝枝琉璃花儿,塞进嘴里,咯嚓咯嚓大嚼。
  “我种下这些花儿,就是为了他们呀,他们每隔十年吃上一次,身体才不会腐坏。”苏夫人看着放怀饱餐的群尸,目光温柔慈爱,转而瞟向水影时,语声骤然阴寒,“不过,我忘了告诉你,他们虽然是来吃花儿的,不过僵尸的胃口很好,总是见到什么就吃什么,你呆呆地站在那儿,他们不会看不见的……”
  她还在说着话,一条灰白粗壮的手臂已挟着腥风,直向水影抓来。她脚步微错,闪身避开,而那僵尸呆滞的眼睛死盯着她,一抓不中,索性合身扑上。水影惟有拨剑,金光闪过,拦腰而斩,腥臭的血雨漫天洒下,染上了晶莹剔透的花儿。
  血腥让群尸兴奋起来,嗬嗬的嘶吼声中,它们一拥而上,抢食同伴的血肉。水影眼看着它们吃着同类,惊怖难言。
  两截残尸吃光后,更多的手臂伸向水影,水影只能挥剑,不停地挥剑。剑光和血光交织成一张诡艳凄厉的网,密密地纠缠在她眼前。她想吐,想喊,想夺路而逃,但她不能停下,稍一松懈都可能会被吞噬。
  僵尸是所有魔物中最低级的,它们不懂得任何术法,但它们不知痛,不知死,只凭着一股悍勇之气横冲直撞。也就是这股气势使它们极难对付,除非一剑毙命,否则即使是受到重创,只要有口气在,还是会不顾一切地冲上来。
  这样惨烈的厮杀不知持续了多久,水影握剑的手已开始颤抖,有几次,刺出的剑锋微偏,而僵尸趁这空档欺上,她使尽解数才堪堪闪开,饶是这样,衣衫已被抓破好几处,僵尸的指爪是有毒的,只要被抓伤一点就在劫难逃了,可她已是筋疲力尽,而僵尸的数量却有增无减。照这样下去,真的坚持不了多久了!
  “大王,你看这出戏怎么样?”苏夫人举起杯浅浅啜了一口,脸颊生晕,巧笑嫣然。
  “精彩,真精彩。本王跟你打赌,那丫头至多再撑一柱香的工夫,就是孩儿们的口中食了。”
  “哼,大王高估她了,一柱香?恐怕一柱香后她连骨头都不剩了!”苏夫人冷笑着放下玉杯,轻轻的拍手。“啪,啪,啪”,清脆的三击掌。
  听到掌声,僵尸们一怔,然后迅速改变了战术,不再是一个接一个前赴后继地扑上来,它们三个一组地散开,将水影层层包围,然后一拥而上……
  流火猛地向空中挑起,金红剑芒似灼灼的阳光铺洒下来,横斜着斩向四面的僵尸。这是师傅秘授的绝技,因为威力太大,在传她时,师傅就反复告诫,不到万不得已时,绝不能用。水影谨尊师命,从未动用过这狠绝的剑招,但此时若是再不用,恐怕就再没有机会用了!
  僵尸们哀号着倒下,趁下一批尚不及替补的瞬间,水影腾身扑出了花丛,扑向那两个正在饮酒说笑的看客。胜负的变化来得太快,这两人似乎还没有反应,僵尸王端一杯酒仰头饮下。而在他仰头的一瞬,凌厉的剑锋破空而来,直刺他的咽喉。
  水影暗自狂喜,这个巧合的瞬间是天赐予她的,这一剑,是必杀的!
  然而剑锋在离目标仅仅一寸的地方停住,再也无法推进。因为,有两根苍白的手指挟住了它。
  水影就这样僵住,无法进也不能退,眼睁睁看他的喉咙微动,咽下口中的酒,然后慢条斯理的放下酒杯。身边美艳的妇人连忙为她斟满,她的笑容依然,似乎根本不在乎水影的猝然发难。
  “你的‘天罗剑’只练到五成火候,若是再进两成,我也不能如此轻易得手。”尸王悠然说着,灰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笑意,“不过以你的修为,又是女子之身,能练成这样,也很难得了。”
  水影心中的惊恐翻江倒海,她以为必杀的一剑被他轻描淡写的阻止,他随口就能说出她的剑法和所练的程度。她太高估了自己,却低估了对手。她咬牙用力,剑锋却纹丝不动,像是凝固在两座铁山之间。
  “呵,你别白费力了,除非大王自己放手。”苏夫人挥挥手,正要冲过来的尸群止步,喏喏退下。“姑娘也累了,不如坐下来喝杯酒,叙叙旧。”
  水影冷笑,“我们之间,有什么旧好叙?”她说着话,左手突然骈指点出,疾如闪电,直指尸王的眉心。
  黑袍男人呵呵大笑,方才持杯的手,已擒住了水影的左腕,“这小丫头倒是不拘泥,知道手指也能当剑来用。聪明,可惜速度太慢!”
  水影咬碎了牙也是无奈,任她怎么挣扎,既抽不出剑,也挣不开手。尸王的眸子漆黑中泛着血红,像暗夜里的火光。他笑吟吟看着水影因用力而涨红的脸,“你这样的女子还真是少见呢,我喜欢,不如你就做了我的侍妾罢。”他转向苏夫人,“冰儿,你说可好,你不会吃醋罢?”
  “大王说哪里话,妾身若能和水影姑娘同侍君侧,欢喜还来不及,怎么会吃醋!”她的眼波瞟着水影,用翠色丝帕半掩着嘴,笑得花枝乱颤,风情万种。
  水影狠狠地把嘴唇咬出了血,恨不得现在天上就劈下雷来,把这些僵尸魑魅全部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可是夜空晴朗,云淡风轻,天似乎没有帮她的意思。水影几乎绝望,只能转头躲开他灼灼的凝注,却瞥见了桌上的一把小刀。这把刀是苏夫人用来切香橙的,此刻,她正把剥出的橙瓣送进尸王口中,两人卿卿我我,浑没把她放在眼里。
  她握着剑柄的手陡然松开,尸王刚觉掌中一轻,短刀就挟着撕裂的风,猛砍向他握着她左腕的手,他猝不及防,只得放手,水影用力掷出短刀,刺向他的胸膛,同时回手夺剑。等尸王打落将至胸口的刀锋,水影已在丈余之外。手中剑光连闪,斩落了几个僵尸的头,脚尖猛地踢开一个挡路的家伙,身形已借着一蹬之力,飘得更远。
  “呵,这女子倒是有勇有谋,资质极佳,若是有机会再修行千年,恐怕我真的不是对手!”尸王望着那个纸鸢般轻灵飘远的身影,抚掌赞叹。
  “哦,原来大王是怕了。我还真是佩服她,能让您怕的女人,了不起呢!”苏冰不屑地垂下眼帘,冷冷地讥诮。
  “怕?我为何怕?至少,现在的她,还不值得我怕。”
  “那,您莫非是想放她走,让她有机会修行到让您怕的程度?您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怜香惜玉,宅心仁厚?”
  “冰儿,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刻薄?”尸王笑着抚她的脸,“她既已来了,我为何要放她走!”
  “既不怕她又不让她走,那您还不快追,要是佳人真的逃之夭夭,岂非是暴殓天物!就是您自己不在乎,妾身也要替您惋惜的。”苏夫人说着半真半假的话,推着斜倚在靠椅中的尸王。
  “哈哈哈,你说的对,”尸王长身而起,抖开沉郁如夜的黑色披风,“要是让她逃了,可真是一场空欢喜。”
  苏夫人看着他化作旋风追去,眼神在瞬间变得怨毒。“啵”的一声,玉杯在她指间粉碎,她抛去掌心的玉屑,恨恨的冷笑,“你就算追上了,只怕也是空欢喜!”
  
  第四章 山中囚
  
  水影向前急掠着,迎面逼来的凛冽气流让她几乎不能呼吸,但她丝毫不敢松懈,这一带还是西歧山的地域,所过之处皆是茫茫的荒凉,寸草不生的死气。好在天就要亮了,那些东西是见不得光的,太阳升起时,即使是僵尸王,也得躲入深深的地下。只要她能坚持到天亮,就……
  身后有呼啸的风声疾速逼近,那强大的邪气让她如坠冰窟,回头望去,正对上一双暗红如业火的眸子。水影生生咽下嘴边的惊呼,拼命加速。
  前后的距离越来越近,心底的绝望越来越重,沉沉地坠着她的身体,“已经没有力气了,放弃罢,放弃罢。”耳边有个声音用催眠的语调絮絮念着,瓦解了她最后的坚持。
  “罢了,这里就是终点,前面已经没有路了……”水影这样对自己说,算是最后的解释。现在是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但她已经没有可能等到阳光了。
  “滚开!”她凄厉大喊,出剑,刺向将与她并肩的尸王,他如她所愿的急退闪避,然后她回手,翻转剑刃,颈上顿觉透骨的寒意。原来,死亡的感觉是如此的冷。
  一缕尖锐的风打在她的手腕上,流火铮然落地,水影颈上慢慢流下血来,剑锋只是划破了肌肤,还不及切断血脉。她看看自己空空的手,再看看缓步向她走来的黑衣人,怔怔的,不闪不退,不出声,也不流泪。
  “你真是有志气,宁死不降的烈性,我佩服。可你却小看了我,我好歹也是一族之王,不是强人所难的无赖。”他站在她面前,傲然地笑,“我是想要你,但不会强迫。这样罢,我给你三个选择,让你来决定自己的命运,好不好?”
  水影俯身拾起佩剑,拭去上面点点血迹,剑是她的剑,血是她的血!酸楚翻涌上来,趁着收剑入鞘,她低下头,悄悄地滴下泪来,黯然道:“你说罢!”
  “第一,也是最好的选择,就是做我的……”
  “住口!”水影眼里的泪光凝成了冰,怒喝,“你休想,我宁可死……”
  “休想,那我就不想。”尸王悻悻然皱了皱眉,“第二,就是让我吸干你的脑髓!你方才也见了那四个提灯的人偶,其实她们也很幸福,没有思想,也就没有痛苦。”说着,他上前一步,抬手按上她的肩。
  水影忙抽身避开,眼前蓦地闪过那几个女子一片空茫的眼睛,她打了个冷战,努力不让声音颤抖,“不是有三个选择么,快说第三个。”
  尸王干咳一声,“和第三个相比,这两个选择都是天堂,你就从中挑一个决定罢。”
  “刚才你说给我三个选择,片刻工夫就扣除一个。什么一族之王,不过是言而无信的小人。”水影冷笑着闭起眼睛,“反正我也不是你的对手,你想怎样就怎样罢,又何必这样惺惺作态,让我恶心!”
  “你!”尸王暴怒,脸色忽青忽白,眸子是滴血的鲜红,他猝然出手,狠狠扣住水影的双肩。水影听到骨骼在他手下格格作响,剧痛刹那间流遍全身,但她沉默,也没有一点挣扎,惨白的脸上冷汗淋漓,却木然地没有表情。
  尸王无奈地松开手,狠狠地瞪她,“第三,就是入西歧山腹,祭石蟒之魂!你愿意么?”
  水影根本不懂他话中的意思,但这个条件听似和他没什么关系,这也是没有选择的选择。她点头,“我愿意!”
  他也点头,“真是个傻女人,你根本不知道将要面对的是什么。要不要我告诉你?或许你还有机会重新选择。”
  水影也怕决心会动摇,连忙断喝,“我根本不想知道,不管面对什么,也比面对你好得多!”
  “呵,说得好!”尸王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悲哀,“那就跟我走罢。用你做祭品,石蟒一定会满意的……”
  “怎么样?水影姑娘可想通了?”见他们回来,苏夫人连忙起身迎上,含笑相问,两人却是一样的沉默。尸王自顾自来到桌前,拿起酒壶,仰首一气喝得干净,才回头冷笑,“今年献给西歧山的祭品,有了!”
  “大王,您的意思是……”苏冰隐去眼里的欢喜,惊慌满面地扯住他的衣袖,“这,这,可不能啊……”
  水影冷眼看她入情的表演,也懒得揭穿,只希望快点离开,不再见她的虚伪面孔。相比之下,尸王的真性情倒很可爱。“喂,这个祭品怎么当法,你倒是说话呀!”她冲着黑袍男人的背影喊着。
  “呵,迫不及待么?”他把酒壶重重摔在桌上,扬手一指,“就是现在,西歧山已经醒了!”
  “山醒了?”水影重复着他的话,目光顺着他的手向上看去……
  傍晚时分她来到这里,直到方才她从尸王手下脱身逃走,不远处的西歧山都是无可攀登的险峻耸立。可现在看去,那山体竟变了形状,一圈圈的盘绕叠加着,似柔软无骨的蛇身,接近山顶的一段仍是挺拔,而山顶已变成了一颗巨大可怖的蛇头,血口大张,獠牙如刀,正垂首向下俯视,一双硕大无朋的眼里射出绿莹莹的光芒,照亮了山下丈余的范围。
  “那……那是什么?”水影一向自负胆大,却也吓得惨然色变,不住后退。一双纤纤柔荑在身后扶住了她,苏夫人娇媚的声音响在耳边,“姑娘受惊了。也难怪,你肯定想不到,西歧山居然是条活着的巨蟒。”
  “开天辟地之始,黄帝一族强盛,为使族人福泽绵长,永享太平,黄帝历经三十载,生死之战百余场,终于斩尽了世间所有巨怪恶兽。却不知何故,唯独未杀这条巨蟒,将它石化成山,镇在此处。但每隔十年的某个晦月之夜,就是琉璃花儿盛开的夜里,巨蟒就会苏醒,直至天亮。然后再次沉沉睡去,睡过又一个十年。”尸王仰视着那庞然巨怪,语声缥缈如风,“三千年前,我们僵尸族被众神逐来此地,恰遇石蟒复苏,那时的王者西歧就与它定下了契约:僵尸族会在每一次它苏醒时供奉祭品,以换取它强大的地气护佑全族。石蟒应允,从此这山就叫做西歧山,成了僵尸族的福地,而我们也如约的供奉它,三千年来从未间断。”
  他说着,转身面向水影,“今夜,你就是它的祭品,这是你自己选择的,怪不得我!”
  “我……”水影看着昂首吐舌的石蟒,那暗红色的蛇信粗如绳索,足足伸出了几丈远。天不怕地不怕的她,此时却感到灭顶的恐慌,她嗫嚅着,身子不自觉地向后退缩。
  “哦,你若是后悔害怕,我们也不强迫你,反正祭品早就准备好了,整整一村子的人呢,孩子、大人、老人,足有百十口,够山神大吃一顿了。”苏夫人绞着手里的丝帕,斜瞥着水影,“我们虽是见不得光的魔障,却也懂得些佛法。佛理最高境界就是一个‘善’字,佛祖舍身喂虎,割肉饲鹰,皆是至善之举。我还以为水影姑娘也有一副舍已度人的慈悲心肠。呵,原来是我看走了眼!”
  明知她是激将,水影还是不能置若罔闻,“若是我去做祭品,你们就放掉那些村民么?”
  “那当然。你是仙家啊,一人足以抵上那满村之数。”苏夫人眯起眼,笑得冶艳媚惑,“大王,您说是么?”
  尸王低低地哼了一声,“你要是决定了,那就开始罢。”语声未了,那黑沉沉地背影已朝着苏醒的蛇山大步而去。水影咬着牙跟在他身后,苏夫人走在最后,脸上的笑容凝固,目光似两把犀利的剑,狠狠地钉住前面的女子。
  踏上西歧山,石蟒蜷曲的身体像层层盘上的阶梯,水影紧攥着满把的冷汗,脚下是坚硬的山石,但每一步下去,都能感觉到奇异的震动。她正忐忑,身后的苏夫人忽地低语,“水影,你知道么,你的每一步,都踩在石蟒的鳞片上,轻一点,别踩痛了它。你感觉到它的呼吸了么?它的呼吸很不稳定,好像是在生气,也许,是肚子饿了!”
  强压的恐惧被她幽缥阴森的语声勾起,心跳越来越狂烈,几乎就要从口中跳出,水影真的很想回身给她一耳光,然后夺路而逃,逃出这魇境似的魔障之地。可她没有这个机会,即使有,逃也不是她的性格。
  “冰儿,你少说几句不行么?”尸王也不回头,抛回来一句话,冷冷地隐着怒意。苏夫人干笑了两声,真的停止了恐吓的言语。三人继续默然缀行,怀着各自的心事。
  越往上走,离蛇头越近,那庞然巨怪的面目也越发狰狞,它转过脑袋向着从它身上走来的三人,咝咝地微吐着信子,森然的巨眼看过来,将三人映成诡异的暗绿色。水影低头看自己的手,闪着磷光的幽绿让她惊惶而恶心,壮起胆子回头,苏夫人正冲她冷笑,莹绿的脸像从地狱里爬出的厉鬼,就连洁白如玉的牙齿也泛着幽光。
  水影忙不迭回头,用力太猛,颈上的伤口裂开,又流出血来,她惶惶地,竟不觉痛,血顺着脖颈流下,竟也是绿色的。
  他们已到了蛇颈处,再往前几步,就迈进了蛇口。尸王停住了脚步,水影和苏夫人依次排在他身后。刚站定,他忽然回身,一把扯住水影,拉到前面。
  “你干什么……”水影刚喊出口,他已松开了她。他的脸色肃穆而凝重,后退两步,屈身单膝跪地,双手交叉抚在胸前,低首垂目,恭声道:“尊贵的蟒神,僵尸族最伟大的护佑者,我为您长眠的苏醒带来了庆贺的祭品,请您睁开神眼,过目这祭品,是否让您满意!”
  水影很是不解他的意思,石蟒的眼睛圆圆地瞪着,比澡盆还大,难道这还不算睁开?她正想着,石蟒的额头突然向两边裂开,露出一道很长的缝隙,似乎要将头颅分成两半,裂缝不断地加长加深,然后慢慢地张开,里面伸出一只漆黑的眼珠。蛇的独眼看着她,好一会儿,视线从她脸上移下去,牢牢地盯在她的胸口。水影忽然感觉疼痛,那样犀利的痛,就像是被一支箭射穿了心脏。
  她立足不稳地摇晃着,昏昏沉沉,甚至不确定自己是生是死,身体似是正在被掏空,麻木地失去了知觉和重量,轻飘飘地,没有着落。
  石蟒总算在她崩溃之前收回了那只魔眼,它转向尸王,轻轻点了点头。脱离了它的视线,心上的疼痛消失了,空荡的身体也渐渐恢复了踏实的感觉。水影深深呼出一口气,动动手指,确定自己还活着,却听见身边尸王的低语:“水影,蟒神很满意你,你可以进去了。”
  “进去?”水影惊呼,抬头看看石蟒正在张开的巨口,明白了尸王的意思。不知怎的,这时她反而没有了恐惧,平静地向着蛇口迈出一步。
  “且慢。”苏夫人忽然叫着从后面上来,亲密地搂住她的肩,很是不舍的样子,“水影姑娘,我有句话要告诉你,也算是我们相识一场的纪念罢。”她抱住水影,几乎把她揽在怀里,樱唇紧贴在她耳边,轻轻地吐出几个字。
  “你……”不知她说了什么,水影用力推开她,满面诧异。“你别不信,我可不是诓你的,”她为水影理好凌乱的鬓发,似是难舍难分的亲昵,眼里露出的笑却怨毒而嚣张,“我把这个秘密告诉你了,现在就拨剑呀,你不是很厉害的吗?连大王都喜欢你,为什么不在他面前表演一下,也好让他永远都记得你啊!”她泛着莹绿的脸贴近,柔声细语,说着刻毒的挑衅。
  “我没有让他喜欢我,我也不稀罕他喜欢我,我更没心思演戏给你看!”水影又一次推开这个心计莫测的女人,自顾自走向石蟒的口中。苏夫人没有再追上来,她站在原地,狠狠盯着水影的背影,脸上青灰僵冷,眼里射出血红的光,竟是现出了僵尸的原形,惨白的嘴唇无声翕动,似在念着恶咒。
  水影站在蛇的下腭,只要伸出手就能摸到那硕长的毒牙,那四根闪着寒光的牙,锋锐尖利,每根都比她的剑长出四五倍。她忽然感觉自己原来是如此的渺小,面对这庞然巨怪,她根本没有勇气拨剑,她引以为傲的流火剑,在它看来,不过是根毫无用处的针。
  水影叹口气,转过身来,“我还有件事要问明白。那个把我引到这里来的女孩子,是不是你们安排的?她说她是童年的我,还给我看母亲的遗体,那些,都是你们施的障眼法罢?”
  “呵,谢谢你把我们想得这么厉害,可惜我们没这本事。”苏夫人遥望着正向东方天际沉落的黯淡月光,幽然道:“她就是你童年的时候,你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你母亲的尸体,从年青美丽到白骨成灰,都是真实的,因为,时光倒转了。其实我们反而要感谢你,只有时光倒转,我们这些已死去的亡魂才能拥有再次的生命。而让这时光逆流的人,就是你自己。”
  水影茫然,她听不懂这些话,但她明白了一点,她真的是被自己出卖了。这个结论太过滑稽,她牵起僵硬的嘴角,证明自己无所谓,然后回头就走,茫然迈进巨蟒的口中,像是跨过很高的门槛,进入一间宽阔的大厅。踩着蛇信走下去,身后,锋利的长牙咯嚓一声落下,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是它腹中的祭品了。
  
  第五章 穷途境
  
  她怔怔地站了一会儿,摸摸脸上,是冰冷的,没有温度,没有泪。脚下滑软的蛇信开始变得坚硬,她想起尸王的话,西歧山每隔十年,才能恢复蛇身,苏醒一夜,现在,天一定已经亮了,它又变成了险峻耸立的山峰,等待着下一次的苏醒和祭品,而那时,她早已腐朽成了一具森白的骨架。
  这样想着,心里却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她踩着已经完全石化了的舌头继续前进,揣测着身处的位置,这一段应该是它的咽喉和食管,走下去,就是它的腹中了。
  奇怪的是,石蟒的身体里竟然不是死寂的漆黑,也没有难闻的恶臭。这里散发着干燥而温暖的味道,四面闪着奇异的红光,幽暗明灭,足以让她看清这嶙峋崎岖的狭长甬路。
  水影一路走来,也没有发现红光的来源,这光不像灯火,也不是尸骨中的磷光,因为这里没有尸骨,整具的尸骸,和零碎骨片都没有。水影不禁奇怪,每十年,僵尸族就会给它供奉大批的活人做祭品,那些可怜的人,应该也和她一样,是从蛇口走进来的,然后在饥渴、恐惧和窒息中慢慢死去。所以,这里应该是遍布死尸和白骨的才对。可是没有,难道在这山腹中,还有一张巨口,将那些祭品囫囵吞下,一点残渣也不剩?
  暗暗的红光投在两旁的石壁上,不停的明灭交错,铺出一片片凌乱斑驳的黑影,空气里满满充溢着沉重的压迫感,这是邪魅的味道,无处不在的强大。
  狭长甬道已到了尽头,前面的路渐宽,也平坦起来。水影猜测着可能是接近了蛇的腹部,如果这样一直走下去,终点应该会在地下,在哪里,也许会找到出路。
  抱着一线渺渺的希望,水影加快了脚步,却又猝然停下,她忽然有了一个可怕的发现,这里太静了,静得没有一点声音,甚至连本该有的声音也没有,自己的呼吸、心跳和脚步,都是寂静的,死一般的寂静。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水影颤栗着,用尽全力地大喊起来,她感觉自己已发出了最大的声音,可是她什么都听不见。
  难道,自己在进来时就已经死了么?还是她的听觉消失了?她感到自己的喘息剧烈,心跳疯狂,可听到的,却只有寂静。她想起在上古的传说中,有一种叫做貘的神兽,专吃世间人们的恶梦;难道,在这里潜藏着一个怪物,吞噬了她的声音?
  她的力气在与这死寂的抗争中迅速耗尽,没有力气,勇气也不复存在。她靠着石壁瘫坐,无声地流泪。
  “嗯,就这样认输了么?”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并不大,但在这死寂中猛地听见,却像是惊雷过耳,“我还以为有了个对手,可以好好玩一场的。原来也没什么用!”
  “谁?你是谁?你在哪儿?”水影惊声嘶喊着,出口的话依然无声地消溶在空气里,但却很快地得到回应,似乎那个声音能听到她的心声。“你都到了这里,还不知我是谁么?”
  “你……是……”水影思忖着,忽地想起尸王的话,那时,他给她提出的第三个选择,就是“入西歧山腹,祭石蟒之魂!”
  “你,是西歧石蟒的魂魄!”她大叫,倚着墙吃力地站起来。
  “呵,不错,虽然胆子小一点,但还聪明!”嘶哑含糊的声音桀桀怪笑,“十年一醒的,只是我的身体,而我的灵魂时时刻刻都清醒着,都盼着有一天能重获自由,今天,终于等到了!”
  “今天,为什么是今天?尸王没有说过你很快就能得到自由啊?”水影向前走了几步,四下张望着,“你在哪儿,为什么不出来?你是怕我么?”
  “哈哈哈……”歇斯底里的狂笑摇撼着石壁,激荡起巨大的回响,“你以为这是很好的激将法,是不是?其实你用不着说这话,我就在你的面前,只是你看不见。在这里,你只能听见我让你听见的,看见我让你看见的,明白么?我是这里的主宰,也是你的主宰。”
  “那么,你打算怎么处置我?你要是想吃我,就快点吃罢,反正我已经是你的祭品了。”水影也不否认,很是无谓的样子。
  “吃你?不,吃了你真是暴殄天物!”水影似乎感到有咻咻的鼻息一点点逼近,她向后退却,“你不吃我……那要怎样?”
  “我要你的心!我之所以选择你做祭品,就是为了你的心!”粗重的喘息就在面前,那声音说话时,灼热的气息就喷在她脸上,可她还是看不见它,眼前连一粒灰尘也没有。而蟒魂的声音还在说下去,“我看过了,你的心非常纯净,没有半点杂质和污秽,而且你还是个神仙,真是天开了眼,把你赐给了我。用你这颗纯洁的仙家之心为引,就能解开黄帝老儿下在我身上的封印,我就自由了!”它越说越兴奋,更加凑上来,几乎触到了她的身体,“你听懂了么?”
  水影紧紧地贴在石壁上,艰难地点头。它看出了她的惊恐,倏地退开了,远远地在另一边催促着,“听懂了就快点动手罢,用你的剑,把你的心剖出来给我!”
  “你说什么?”水影虽是害怕,但听了这话,也不禁勃然变色,怒喝道:“你要我的心,还让我自己动手剖心给你,这……不是欺人太甚么!”
  它居然也承认,“这个要求是有些过份,可是只能如此。必须是心的主人自愿,而且亲自动手,剖出自己的心奉与天地,才给解开这个封印。你快点动手罢,作为报答,我会赐予你永恒的生命,你们修仙之人,求的不就是长生么。你把心给我,不用再辛苦修行,就能寿与天齐了!”
  水影狠狠地冷笑,“没有心,长生有什么意思,不过是个活死人,连僵尸都不如的怪物。你想要我的心只管来拿,反正我不是你的对手,我认命,但我决不会那么下贱,自己挖心,助你这个魔障恢复自由!”
  “你真的不肯么?”蟒魂的声音僵冷阴森,“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我没有以为,你杀了我最好,从进来的时候起,我就没想过还能活着出去!”水影漠然地面向石壁,无视于它的恐吓。
  蟒魂很久不再说话,水影猜不透它在打着什么主意,她怔在那里,也不知是进是退。突然,似是有刀锋破空,犀利地向她袭来。水影根本来不及想,躲闪是下意识的行为。她飞旋着躲开了刀锋,但掠起的风还是擦面而过,火辣辣的痛,然后,她惊异地看着一大片乌黑的发丝在空中飘飞,慢慢地簌簌而落。抬手摸去,束发的玉带断了,散开的长发被齐齐削去一段。
  “你……”水影的怒喝还没出口,就被它尖锐的冷嘲截断了,“不是说不怕死么,为什么要躲?”
  “……”水影被狠狠地刺中了,她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似是此时才看清自己,原来自己根本没有理想中的那么坚强;原来自己也怯懦、也怕死……
  “你也不必羞愧。死是没有谁不怕的,不论六道五行,只要有生命的,就会怕死。就像我,若不是因为怕死,也就不会受这几万载禁锢之苦。刚才那一下,只不过是想揭穿你的大话而已。我若真的想杀你,根本不会给你躲闪的机会!现在你已看透了自己,我再问你一遍,你可愿意把心给我,以换取长生呢?”
  “不!”水影昂起头,拒绝得干脆决然,“你说得对,怕死是人之常情,可我不会为了怕死而向你屈服,那种长生我也不稀罕。还是那句话,想要我的心自己来取,我绝不会‘自愿’给你的!”
  又是长久的沉默,水影全力戒备着,蟒魂却没有再突然发难。终于,它又开口,“水影,你够倔强,但是你注定会输,因为你看不见我,连对手都看不见,你怎么能赢!我给你时间考虑,三天后,你若仍是这样固执,就等着后悔罢!”
  它说着似已远去了,声音遥遥飘来,硬冷如铁,“水影,若是三日后你还是不肯,我会先夺走你所珍惜的一切,然后把你研碎,连着你不肯给我的心一齐碾成齑粉!你没有反抗的机会,除非——你能看见我!”
  水影颓然坐倒,心里是一片绝望的平静,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懒得想。她索性倚着墙躺下,舒展开疲倦得失去知觉的身体,半梦半醒,昏昏沉沉。
  有人过来了,她听不见脚步,但感觉得到,睁开沉重的眼,绿衣粉裙的女孩子正对她甜甜地笑。她耸然一惊,厉喝道:“你是怎么进来的?”喝声中,她的手闪电般探出,一把扣住她的腕脉。
  “啊!”她感到了那无声的惊呼,三分真痛,七分撒娇,“你捏断了我的手,你又欺负我,快放开呀!”
  又是这一套。水影皱眉,手不但没松,反而又用了几分力。那个稚气的声音却不叫了,可怜兮兮的哀求,“有话好说嘛,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你放手,我都告诉你,好不好!”
  水影叹了口气,放开她,她终是不忍心对她太狠,因为,她们终是一体的。“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快说!”
  “唉,这还用问,”女孩儿也坐下来,嘟着嘴使劲揉着手腕,“我就是你呀,所以,你进来了,我自然也就进来了,这又什么好奇怪的。”
  这个解释古怪而合理,水影默然片刻,又问,“那你方才怎么不出现,现在鬼鬼祟祟冒出来,想干什么?”
  “谁鬼鬼祟祟的了!”她抗议地大喊,“方才你不是在和那怪物谈判么,我当然得乖乖地躲在一边了。”
  “呵,你倒是什么都知道。”水影冷笑着转过头去,她相信这个女孩子是童年的自己,可是她说不清自己对她的感觉,似乎是一半眷恋一半厌恶,这一段的厄运都是因她而起,可是只要有她在身边,就会有特别的温暖和宁静,就像会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年幼无忧。水影眷恋这种感觉,却不曾意识到自己正在变得软弱,斗志和坚决正在她的身边慢慢被消磨。
  “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西歧山?为什么然后又抛下我不辞而别?你到底想要干什么?”水影越说越气,从地上跳起来,居高临下地狠狠瞪着她。
  “我只想要你快乐呀。”女孩子不动声色的微笑着,迎上她的目光。水影愣住了,她们的眼睛,是一样的清澈。“我带你到这里来,是来见娘的。我知道你很累,你再也没有力量往前走了,你想要留下来,守着娘,守着那些琉璃花,是不是?所以,我让你留下来了。”
  “你……”水影百感交集,一时竟失去了言语的能力。是的,她太累了,不想再走了,她想要留在那美丽的花海中,留在母亲的晶棺旁,永远都不离开。这些,她都看出来了,可是,她把她留在了什么地方?这里是魔障纵横,魑魅猖獗的死地,难道,她不知道么?
  “留在哪儿都一样,殊途同归。”小小的水影拍着地,示意她坐下,“前面也不会有什么好地方的,你的命运注定如此,又何必坚持呢?不如,你就把心给它罢,你没有了心,可是还有我啊,我会永远陪着你的,好不好,好不好嘛!”她拉着她的手,摇散了水影最后的一丝勇气。她的腿一软,跌坐在地,似乎再也站不起。
  “可是,我为什么看不见它呢?”水影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却没有人回答。
  水影睡着了,恍恍惚惚的梦里,她听到了歌声,是童年的自己在唱歌,还是那熟悉的旋律,她唱:“四季在天地的怀里轮转着,娃娃在妈妈的怀里睡着了……”她一遍又一遍地唱,唱得时光如水,倒转回溯。模糊梦境里,看到母亲美丽的脸,看到她转身离开,水影含糊呢喃,“我把心给它,你不要走……”
  “水影,你想好了么?”第三天,蟒魂的声音再次响起,平淡里,也隐藏着焦灼。要是水影执意坚持,它就算杀了她,也得不到她的心。这禁锢的日子就仍得继续下去。
  它以为这顽强的女子会执拗到底,水影的回答却在意料之外,她说:“我把心给你!”
  蟒魂不禁狂喜,但也有些轻蔑,到底是胆怯的,还谈什么骄傲和坚持呢。它叹口气,淡淡道:“你把心给我,我赐你长生,决不食言。”
  水影拨剑,流火一寸一寸地离鞘,这将是她最后一次动剑,剖出了自己的心,成了活死人之后,她就没有资格,也没有力量再用这把剑了。女孩儿不在她身边,但水影知道,她一定正在某个角落里看着自己,用期待的眼神。
  水影深吸一口气,手腕用力,剑彻底地脱鞘而出,流光闪过,华丽磅礴,似金红的瀑布,灼灼地洒开。蟒魂不自禁地脱口赞叹,“好剑!”水影凄然地笑,“这样的好剑,不配我用!”她习惯地一挽剑花,然后顺势掉转剑柄,锋芒正对着自己的胸膛,慢慢地刺下去……
  剑锋抵在了胸口,有微微的痛,只要再一用力,就刺进去了,给出她的心,以后再也不用跋涉,再也没有烦恼。
  剑刺进了胸前的白衣,然后停住了。水影低头,正看见淡紫色的朦胧光晕,安静地护在她心脏的位置,抵挡了剑锋的深入。那是,紫烟寒。
  水影深吸一口气,昏沉凌乱的思绪忽然平定,忽然发现自己忘记了很多不该忘记的,比如紫烟寒,比如流火,比如坤灵……为什么,在她做出这荒唐决定之前,竟没有想到坤灵,竟没有想到她还要还他紫烟寒。蓦然地,前面的虚空里浮起一双眼睛,幽幽的眼神望着她,凝固着失望和悲伤。
  “坤灵……”她喊出的名字在这幽深的山腹中回荡,一声声激起回响,竟然,可以发出声音了!模糊的意志也在瞬间清醒,她的手腕轻轻一转,陡然改变了剑的去向,一式“星河千转”,剑刃轻颤,化作千锋,点点剑光纵横交错,织成一张罩天的罗帐。她仍然看不见蟒魂,但听出了它声音的方位。
  “水影……你竟敢!”蟒魂的怒喝中竟夹着低哑的呻吟。“得手了?”水影狂喜,转身变招,步步进逼,可是她的剑法毕竟还不曾炉火纯青,尤其面对看不见的对手。
  她的第二剑落了空,蟒魂已不知退到了哪里,没有声音,也就了没有进攻的方向。她一惊,旋即恢复平静,垂剑指地,默然凝神,剑气形成无形的屏蔽围护在身边,只要她不动,就不会有破绽。
  这样僵持了不知多久,仍然听不到蟒魂的声音,它是逃走了,还是死了?还是仍在这里,等着她先认输?水影揣测着各种可能,哪一种都不能确定。
  “呵呵呵,水影,你在等什么?”这突然响起的笑问惊得她魂飞魄散,因为,这声音就在她的耳边!她还不及有任何动作,握剑的手忽然空了!
  她急退,身形像入水的鱼轻盈滑出,向后掠出几丈后才敢停下,一抬头,她的眼神蓦地钉在了空中。
  剑悬浮在半空,像是被隐形的线系着,锋刃上镀着一层慑人的死黑,通身笼着幽暗的红,像结着陈旧的血痂。这把妖异诡谲的剑,真的是流火么?
  “我说过的,在这里,你的视力和听觉只能在我允许的条件下发挥作用,你怎么忘了?还想用听声辨位来暗算我。哼,你的剑还算快,可我若是什么都不让你听到,你又有什么办法呢?水影,现在你连剑都没有了,你还有什么办法呢?”
  “我……”水影一咬牙,昂然道:“你杀了我罢,但是,你休想得到我的心!”
  “哦,是这样啊,那我就不客气了!”蟒魂低沉地笑,停了一瞬,声音突然凌厉,暴喝道:“去!”
  悬停的半空的长剑猛地震颤,然后凛冽地撕裂空气,尖啸着,直劈水影。她怔怔看着,却不相信眼睛,那是流火么?它,是要杀她么?
  死亡已迫在眉睫,她不及躲闪,事实上,也根本没有躲闪的机会,这一剑,已将她所有的退路封死。她无路可退,在剑锋落下的瞬间,她下意识地抬起右臂,挡了上去……
  血光溅起,很多很多的血,湮红了她的视线,透过朦朦的血光,她看见了自己的手臂。在刹那之前还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现在却孤零零地落在地上,落的位置离血泊很远,所以没有沾上很多的血,裹着断臂的衣袖还是白色的,露出的手指却是惨白的,微微蜷曲着,像只折翅垂死的鸟儿。
  血仍在流着,和着剧痛一起涌出,水影摇晃着挪到墙边,支持着身体不倒下去。“水影,让自己的剑斩断手臂是什么感觉?嗯,你连手都没了,这把剑对你来说也没有用处了,不如……”
  “咯喳”一声脆响后,是蟒魂得意的狂笑。水影勉强抬头,模糊的眼里看到流火,一折为二的流火,断裂处还闪着磷磷的光。水影张开嘴,却喊不出心中汹涌的痛,她只能伸出手,仅有的一只手,拼命想要握住她的剑,可是那么遥远,那么绝望。
  “呵,你想要这两截废剑么,想要你就说呀,反正我也不稀罕!”蟒魂讥诮着将残剑狠狠掷下,剑锋扎进了石板,斜插在地上,摇晃震颤。
  水影再也没有迈步的力量,她扑倒在地,挣扎着爬向她的剑。紫烟寒从怀里掉出,滴溜溜打了个转,滚出了很远。“咦,还有这颗很漂亮的珍珠啊,你也很喜欢,是么?”
  水影只觉体内所剩的血瞬间凝成了冰,有疾劲的风掠过她的头顶,卷向紫烟寒。美丽的灵珠就在她的眼前分崩离析,碎成了闪亮的尘埃,一颗一颗,在她眼里溶化成凄绝的泪,潸然落下,和她的血流在一起……
  
  第六章 断心魔
  
  “水影,你的手断了,剑折了,就连这颗珍珠也碎了,现在你还有什么?我说过的,要是你不把心给我,我就夺走你所珍惜的一切,可是你不信我的话。哼,你这个愚蠢固执的女人,一定要看到这样的残局,才肯认输么?真像世人说的,‘不见棺材不死心呢’,这里就是你的棺材了,既然你坚决不肯把心给我,那就带着你的心一起去死罢!”
  它说着,语声竟然渐渐远去。似是感到了水影渴盼的心思,它得意地笑,“本来我是想杀你的,可你现在这副可怜相,根本不值得我动手,你就在这里慢慢地死罢!”蓦地,它忽然折回,阴森而兴奋的声音紧紧压在她耳边,一字字道:“水影,好好地享受死亡罢,这可是一生一次的盛宴!”
  它狂笑着远去了,一双穿着绿色绣鞋的小脚走出来,站在水影面前,稚嫩的童音冷寂如冰,“等它再回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你的尸体罢?”
  “我……”水影仰起头,茫然看着她冷漠的脸,向她伸出手去,她却闪身避开了。“怎么,现在才想起我来?刚才不是很勇敢无畏么?我们都已经说好了的,你为什么要变,为什么宁愿死,也要背叛我!”她忽然哭了,跺着脚,哭喊着质问水影,就像得不到心爱玩具的孩子,肆意地发泄悲伤。
  “我,不能背叛我的心……”水影避开她的泪水,望着高高的穹顶,灰色岩石,是没有希望的冰冷。
  “哦,是么?”这句喃喃的低语让女孩子平静下来,她拭去颊边的泪,俯下身,盯牢水影空茫的眼睛,“那么,你不能背叛的心里根本就没有我,是不是?”
  水影不说话,也是无话可说。女孩也不再追问这没有答案的问题,她直起腰,转身而去,在远处的一个转弯,她脚步微顿,抛出的话简单而狠决,像最后的宣判词:“你可以死了!”然后,她的身影隐没不见。
  “我可以死了,是的,终于可以死了!”水影释然地笑。这是最后的时刻,没有恐惧,没有伤痛;只有平静,一切如初的平静。她仰面躺下,躺在自己的血泪里,躺在这巨大的棺材里,安然地闭上眼睛,等待着一场长眠。
  “水影,水影,你醒醒,快点醒来呀!”
  “是谁这样急促的呼唤?不是已经死了么,怎么还能醒来?”水影想着,用力撑开难涩沉重的眼帘,眼前又有了光,还有在暗红的光线下,映在她眼里的熟悉面容。
  “坤……”她只叫出一个字,然后茫然地看着身处的地方。这里仍是西歧山腹,是被蟒魂主宰的魔境,看来不是自己死后魂归昆山,才见到了他。那么,这眼前的人……她忽然明白了,冷笑着推开他,“你不需要玩这样的把戏,想要我的心,动手就是了,何必这么辛苦呢?”
  “水影,你醒醒,你看着我,我是坤灵啊!”他托起她染血的脸庞,将她的目光定向他,“你看着我,还记得么,我是坤灵!”
  “你……”水影转不开视线,眼里只能有他的样子。这张脸可以被伪装,但那样心意相通的熟悉,还有他眼底深深的痛惜和怜爱,怎么能装得像呢!“坤灵,你真的是坤灵!”她颤栗着,用力转过头去。怎么可以,让他看见她这样的狼狈和残缺!
  “你,怎么会来这里?是感到紫烟寒碎了么?”水影忽然心慌意乱,窘迫得无地自容。紫烟寒碎了,她拿什么还他!
  “水影,我来带你走!”他扳过她的肩,认真看着她枯槁惨白的脸,“你醒醒,我带你走!”
  “不可能了!坤灵,我没有手了,没有剑了,我什么都没有了,还有路可走么?”她推开他的手,紧咬着嘴唇,却压不住喑哑的啜泣。
  坤灵竟没有劝慰她,他轻轻地叹息,语声是异常的冷静,“水影,你为什么不问我是怎么来的?”
  “是啊。你,是怎么来的?”水影疑惑地问。在她最伤痛的时候看到坤灵似乎是理所应当的事,却忘记了天规的森严,剑仙的职责是镇守昆山,若没有特许,不能有片刻擅离。就算坤灵感到了紫烟寒的碎裂,不顾一切地追来,又怎能进入这石蟒的腹中?
  坤灵无言,只是在她面前摊开右手,在他掌心里,印着一朵小小的冰凌花,晶莹玉润的美丽,却让水影大惊失色。“离魂?你竟然用了离魂术!”
  “只有这样,我才能来到这里。”他慢慢合拢掌心,一如既往的安静淡然,“水影,我冒了这样的险,不是为了紫烟寒,我来救你,来带你走!”
  水影愕然,她的修为比坤灵浅许多,还没有使用离魂术的能力,但她对这种高深术法的了解亦是十分清楚。所谓离魂术,其实就是一次短暂的死亡过程,施术法将自己的灵魂从体内抽离,使肉身处于假死状态,而脱离了身体羁绊的魂魄就能获得极大的自由,九天十地,没有不能到达的禁地。但是只有三天时间,过了三天,如果灵魂不能回归,施术者的身体就会真的死去,灵魂也将灰飞烟灭,化为尘埃。
  水影一把抓住坤灵的衣襟,声音颤栗得支离破碎,“你用了离魂术,是第几天……”
  “还有四个时辰天就亮了,到天亮就是整整三天。”坤灵平静地说着,一根根掰开水影痉挛的手指,“水影,你醒醒,我带你出去!”
  “你为什么总说让我醒醒,我醒着呢,我清醒得很!”水影忽然地歇斯底里,“我出不去了,我会死在这里,这就是我的命!谁也改变不了,谁也救不了我。你走罢,快点走!”
  坤灵不说话,只看着她,她还在流血的断臂,她染着灰尘血污的白衣,她枯萎绝望的面容,他看着,似乎想说什么,又没有出口。
  水影像是喊累了,怔了一会儿,她忽然扑上来,拨他腰间的紫萝剑。他慌忙地按住她的手,“水影,你要干什么?”
  “在你走之前,杀了我。你若真是来救我的,就杀了我,不要让我在这里等死,我不要等,我害怕等!”她的身体虚弱不堪,而且只有一只手,但是崩溃的疯狂却使她有了惊人的力量,她拼命的挣扎让坤灵都难以控制。
  “水影,你放手!”坤灵忍无可忍地大吼,用力推开她,将拨出一半的紫萝剑推回鞘中,霍然起身,烦乱而快速地在她身边踱步,像是囚在笼中的困兽。
  水影倒在地上,眼里血色的疯狂逐渐褪去,她无力地蜷缩着,喃喃道:“坤灵,我不再闹了,你快走罢,快走!”
  “走?”坤灵笑得悲凉,“不可能的,你若不走,我也走不了;你若死在这里,我也一样!”他顿了一下,“水影,你知道我为何总是说让你醒醒么?因为,你是在做梦!”他的眼里有恐惧一闪而过,然后是坚定的决然,“你的手没有断,剑没有折,紫烟寒也没有碎;这里不是西歧山,也没有什么石蟒巨怪,现在你所身受的一切,都只是你的梦魇!”
  “梦魇?”水影重复着,然后坚决否定,“不,这不是。梦魇怎么可能这样真实?魇境里是没有知觉的,可是我很痛,真的很痛!”
  “就是因为这个魇境太真实,所以你醒不来,看不破,但是再真实的梦也只是幻境,只要你醒来,一切都能回到正常。水影,不要怕,这只是个恶梦而已。”他扶着她的肩,理着她凌乱染血的长发,微笑,“恶梦过去还有美梦,你要坚强。你能醒来的是不是?别跟我说你不能,我认识的水影,是从不认输的!”
  “我能醒来的,我能!”水影说着,用力站起。坤灵笑看着她,拨起插进地上的残剑递过去,水影犹豫着,还是接过,用左手握着断剑,感觉别扭而悲哀。但是看着坤灵,她终于笑了。
  “坤灵,我们从哪里走才能出去呢?那个蟒魂实在是太厉害了,”水影黯然,“不过也是因为我看不见它的缘故,才会败得这么惨。”
  坤灵点头,“是的,只要我们看得见它,它应该不难对付!”
  “我们?难道,连你也……”
  坤灵截住她的惊诧,淡淡笑道:“这又什么奇怪的,我是在你的梦里,你看不见,我怎么能看见!”
  “那,那我要怎么样,才能看见它?”水影这才想到那个可怕的隐形对手说不定就在他们的身边,只要它不出声,就完全地立于不败之地;而他们,是一点胜算都没有的。
  “杀了她!”坤灵忽然冷笑,他抬手指向前面的转弯,“杀了她,你就能看见了!”
  水影顺着他的手看去,看到一角翠绿的裙裾,然后看到女孩冷冷的眼睛,她从角落里慢慢走出,停在水影面前,眼神尖锐挑衅。
  “你让我杀她?坤灵,你不知道,她是……”
  “我不但知道她是你的童年,我还知道,她是你的心魔!”瞥见水影诧异的眼神,坤灵的决然不容置疑,“你走了太远的路,经了太多的险,你太累了。太深的疲倦会让人恸懦和软弱,你也不能幸免,水影,你最近是不是常常会渴望回到童年的时候?渴望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能让你躲起来?”
  “是的,我……”水影埋下头,无地自容的羞愧。坤灵说中了她心底的隐秘,恸懦和软弱是她所痛恨的,却是真的不能幸免。
  “就是你的渴望放出了心魔!水影,难道你没有发觉,只要有她在,你就没有力气,你就犹疑恸懦。就是她蒙住了你的眼睛,让你看不见真相。水影,杀了她,只有杀了她你才能坚强,我们才能冲出去!”
  水影只觉发自心底的虚弱,肩上的伤口又流出血来,流出她仅有的勇气和力量,她摇摇欲倒,握剑的手也在颤抖。女孩子看着她冷笑,轻声地唱歌,熟悉的歌声缠绵如夜风,唱醒了晶棺里美丽的容颜。
  “别唱了!不要再唱了!”水影大喊,歌声却不断。她求助地看向身边的人,“坤灵,我不能……你杀了她罢,你替我……”
  “我替不了你,我也杀不了她,因为她是你的心魔,除了你,没有人杀得了她!”坤灵淡淡道:“水影,现在我陷在你的梦里,如果你出不去,我也就无法出去。很快天就要亮了,三日后魂不附体,你知道会怎么样的!”
  水影颤栗着闭起眼睛,歌声还在继续,她忽然像古时的斗士一样大叫,她的叫声压住了歌声,她的手挥出,清晰地听到了剑锋刺进身体的声音。她睁开眼睛,女孩正在慢慢地倒下去,胸口汩汩地流着血,她轻轻地笑,“你终于还是不要我了,抛掉了记忆,就可以更坚强么……”
  水影剧烈地喘息着,却没有之前那样虚弱,相反,力量正渐渐地恢复,心里也不再恐慌迷惘。也许真是这样,抛掉了记忆,就可以更坚强。她抬起头,赫然正对着一双暗红的眸子,她大叫,“坤灵,我看见它了!”
  “我也看见了。”坤灵说着,紫萝的光华已展开,织成一幅朦胧轻艳的绵缎,每根闪亮的经纬线,都是致命的杀机。严密地交织,缠裹着一条长长的黑色大蟒,黑蟒暗红的眸子似地狱的业火,它翻卷着粗壮的身体,张口吐舌,毒牙一次次凶狠地咬向坤灵,都被剑芒挡住,身上已被这锋芒割出无数狭长的伤口,丝丝地渗出乌黑的血。
  水影怔怔地作壁上观,她的左手和断剑让她实在没有上前的勇气,反正坤灵已是稳操胜券,又何必她上去碍手碍脚。
  黑蟒已是体无完肤,长牙也断了两根,却又一次凶猛地冲过来,长满鳞甲的蛇尾狠狠扫向坤灵,坤灵闪身错步,剑锋顺势迎上,蛇尾齐齐地削落,掉在地上,还跳了几跳。
  大蛇痛得狂吼,竟一头冲出了剑光的封锁,慌不择路地逃,去向竟是直逼水影。
  坤灵回身急追,喝道:“水影,小心了!”
  水影还不及防备,蛇的巨口就已在眼前。动作从来都是比思维快的,她还没看清自己做了什么,手中的断剑已经刺进了黑蟒的口中。
  坤灵拭去额上惊出的冷汗,赞许地笑,“水影,你的剑法不错呀。”
  水影不说话,恨恨踢着大蟒的尸体,这怪物还瞪着眼睛,却再也不能嚣张跋扈了。她踢得累了,才叹了口气,道:“我现在还有什么剑法……”
  话未说完,脚下的地突然剧烈的震颤,两旁的石壁也在摇晃,穹顶簌簌地掉下碎石块来,原来照着这里的暗红的光刹那间灭了,一片漆黑笼罩下来。
  “水影!”“坤灵!”天摇地动的黑暗里,两个人努力站稳脚步,摸索着彼此的存在。
  一阵混乱的摸索后,两人的手总算握在了一起,坤灵一把抱住水影,一叠声地问,“你没事罢,伤着没有?”
  水影摇头,“这,是怎么了?莫非,是那西歧石蟒又醒过来了?”
  “可能是,”坤灵沉吟着,忽然抓起她的手,催促道:“快,我们快走!”
  水影被他拉着,跌跌撞撞地疾奔,地的震动更加猛烈,碎石块纷纷打在他们身上,“坤灵,我们这是去哪儿?怎么才能出去呢?”
  “我们得去上边,从蛇口出去,这是唯一的出路。”
  越往上走,越是寸步难行,这条狭窄的甬路应该是巨蟒的食管,两人几乎是手脚并用的艰难跋涉着,水影可以想像出,那石蟒现在肯定是在疯狂地摇晃着它硕大的脑袋,但愿它是张着嘴的。
  他们终于到达了巨蟒的口中,坤灵指着透出朦朦微光的方向,“看到了么,这光,就是从它的齿缝间透出的!”
  “可是,它的嘴是闭着的,我们还是出不去。”水影叹息。
  “呵,”坤灵轻笑,“你不会动脑筋呀,闭着的嘴也可以张开嘛。”
  他踉跄着走过去,拨出剑,砍着石蟒的牙,每一剑下去,火星四溅。“没有用的,它的牙太坚固了,你的剑断了,它的牙也不会断的!”水影在一旁唠叨。
  坤灵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就是苯。我本来就没打算砍断它的牙,这是在敲门。”
  水影的眼睛亮了,“呀,这么好的主意我怎么没想到,我也来敲门。”
  两个人叮叮铛铛敲了一阵,上排的长牙忽然地升起,蟒口真的张开了。微凉的风吹过来,托着两个从巨口中跃出的人安然落下。
  夜色下的西歧山下已经成了一片乱石堆,石蟒拼命扭动着庞然的身躯,虽是仍被封印固定着,可是方圆几十丈内的地已经被它的挣扎弄裂了,裂缝还在不断扩展,一些地块整片的翻转过来,形成一个个幽深的大坑。
  石蟒澄绿的眼里放出疯狂的光芒,照亮了它俯视下的地域,这里本是僵尸族的福地乐土,现在那些卑微的怪物们却只顾得惨嚎逃命,其中有很多被粗长的蛇信卷起,塞进巨口中,囫囵吞下。可是,那些奔逃的僵尸中,却不见尸王和苏夫人的影踪。
  “他们是已经死了,还是早就逃了,怎么丢下他们的子民不管,这哪里像一族之王的作风?”水影暗自揣测,抬头又看石蟒,皱眉道:“它这次醒来,不知天亮了还会不会再沉睡!”
  坤灵拍拍她的头,“你还看不出么?它不是醒了,而是疯了!它的魂死了,就像人失了心志。这样的疯狂是不可抑制的,除非能杀了它。可是,这家伙实在太大了,咱们怎么对付得了!”
  “它虽然是如此的庞然大物,也是有致命点的。”水影蓦地想起临进蛇口前,苏夫人在耳边的私语,当时她说出这个秘密,纯粹是戏谑的恶作剧,哪里能想到,水影会真的有机会用到。
  “这条蛇的额头上还有一只眼睛,就是它的致命点,只要刺瞎那第三只眼,石蟒就会陷入永恒的沉睡。”水影说出了这个秘密,看着道道扩张的地缝,却又黯然道,“就算知道这点,想制服它,还是太难了。”
  “也不是没有可能呀,你还记得‘天罗地网’么?”坤灵回头笑看着她。
  “天罗地网!”水影脸上一热,低垂眼帘回避他的目光,“我当然记得。可是……”
  “水影!”坤灵的目光忽然凝重,“没有什么可是。只要你的心还在,剑的锋芒还在,这就足够了。我们演练过那么多次的,难道你不想有实战的机会么?”
  水影看着手中的剑,剑虽然断了,可是剑光没有散,剑的锋芒没有灭。她自信地笑,“那么,我们开始罢!”
  月色方至中天,高高地映出两个飘渺的人影,和他们手中如水的流光。水影的剑在半空划出明丽的弧线,化身千万,笼罩了偌大的蛇头,最终结为一点,直刺向额中的独眼。这一式“星河千转”,是无懈可击的天罗。
  紫萝铺开朦胧的光幕,席天卷地,密密如织,挡住了巨蟒愤怒挣扎激起的暴雨般的石块烟尘,这一式“烟沉霜冷”,是完美无瑕的地网。
  巨蟒昂首吐舌,卷向袭来的水影,却已是晚了。“咯嚓”一声钝响,流火插进了那只漆黑的独眼,巨蟒的动作在刹那间凝固,它重又化作了石山,从此,它成了一座真正的山,再也不会复苏。
  水影变换着各个角度,欣赏着他们的杰作,欢呼雀跃,“坤灵,这一次,真真的是我们最完美的配合,这才是真正的‘天罗地网’呢。我早就说过,只要我们双剑合壁,一定是天下无敌的!”
  坤灵看着她像个孩子似的兴奋,眼里却蓦地划过一丝悲哀,他抬手抚过她的脸庞,轻声道:“水影,这个梦该醒了。恶梦之后就是美梦,你要坚强。答应我,就算以后只有你一个人了,你也要坚强!”
  水影握住他将要滑下的手,忽然地想要流泪,“坤灵,我很快就可以回去了,你等着我,我回去还你紫烟寒。我要听你吹箫,我们在一起练剑,我们……”
  坤灵猛地回头,冷冷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你去罢!”他说着,用力推开她。
  这一推,水影竟像是从高空跌下,飞速地坠落,伸出手,却只能抓住风……
  “啊!”水影惊呼着坐起,喘息着看向身边,她正坐在一张窄小的床上,身上还盖着薄被。她恍然地想起,这里,就是她投宿的旅店。她很累,所以住进房后,水也没喝一口,就睡了。
  再看身上,她的手臂好端端的,流火也是原样,紫烟寒依然美丽。原来,刚才所经的一切,真的只是梦。
  可是,若没有坤灵唤醒她,她就会困死在那个梦里的!想到此,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原来,有时,梦是比现实更可怕的。
  推开窗,夜风清冷地拂进来,夜色却已淡了,天就要亮了,坤灵回去了么?她焦急地望着天之东方,那是昆山的方向,可是天遥地远的,她什么也看不见。
  第一缕阳光照亮天际的时候,水影看见空中有枚莹莹的玉片正向她飘来,伸手接住,那正是贴在坤灵掌心的冰凌花,依然是晶莹剔透的。水影笑了,她知道,只要冰凌花的颜色没有变,就标志着施用离魂术的人,已经在时限之前魂归本体了。
  天亮了,水影又走在路上,下一劫将是最后的考验,这么漫长的路,终于快到终点了。她第一次对回家有了希望,可是心里还是有疑问的。
  “就算以后只有你一个人了,你也要坚强!”临别时,坤灵所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她当然会坚强,可是,怎么会只有她一个人呢?他不是一直都会等她的么?
  水影用力摇头,摇去那些不好的念头,坤灵会一直等着她的,她知道。
  前面的路,是向着太阳的方向,也是向着昆山的方向,当路走到尽头,她就会看到坤灵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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