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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外篇 清零花开——孔雀明王后传】

书籍名:《剑仙水影》    作者:海之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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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乱云渡
  
  那里是一片荒寂酷寒的冰原。方圆近千里的人都知道,但从没有人敢走近。被冰雪层层覆盖的荒原,即使到了最炎热的酷暑,也不见有一丝溶化的水渍。看去是片洁白美丽的冰原,坚固却如铜塑铁铸,似乎永远也不会解冻溶化。
  只有几个老人知道这冰原的来历,是他们父辈、祖辈口口相传下来的故事,也许有些传奇和荒唐,但他们依然认真地讲给后世子孙听:那地方呀,叫做乱云渡,很久很久以前没有结冰,只是一片干涸荒凉的河滩,据说那曾经是一条大河,天神为了禁锢一个魔王,才让河水干枯,将他镇压在深深的地下。不知多少年以前,有个很厉害的女神仙路过那里,在地下和魔王大战一番,用法力将乱云渡冰封,这样,魔王就再也不能出来害人了。
  故事通常就这样结束,听故事的小孙孙已经进入甜美的梦乡,老爷爷也不必再往下讲,轻轻地出了屋子,在小院里的摇椅里坐下,看着园里的菜畦,抽袋烟,算一下明年的好收成。
  故事讲一百遍就是事实,谁都坚信,乱云渡下确实埋葬着一个十恶不赦的魔王,被女神仙封在冰雪之下,再也不能出来作恶害人了。
  曾有几个住在附近村落里的少年,胆大好事,竟然相约商议着要打开乱云渡,看看那终年不化的冰层到底有多深,冰雪下到底有什么?于是他们带了锄头和铁铲,瞒着家人去了那里。虽是正值盛夏,一群人却穿着厚重的棉衣,走近冰原时仍是冷得簌簌发抖。
  “我说,咱们还是算了吧,这里冷得邪乎,怪吓人的。要不,我们回村里去多找些人来,再……”一个走在最后的瘦小少年瑟缩地抱着肩,喃喃低声建议。
  “闭嘴,胆小鬼!早就说不让你来,是你自己非要跟来的,害怕了就回去呀,瞧你那熊样儿,能干什么事!”一个身材高大健硕的男孩回头瞪着准备打退堂鼓的同伴,一通批头盖脸的怒斥,然后狠狠一跺脚,吼道:“别理那脓包,我们走!”
  看来他是一群孩子的头儿,他转身愤愤而去,别人也不敢停步,忙跟了上去,只剩下那个胆怯的男孩还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同伴们远去的背影,几次想拔脚追过去,终究没有勇气……
  “嗯,大牛,我们就真的这样把小五扔下了,不太好吧?”走出很远,回头已看不见那个落单的人,一个少年凑上去,小心地说了句。
  “有什么不好!”叫大牛的男孩仍是余怒未消,黑着脸,粗声粗气的反问,“那小子怕冷、怕鬼、怕死,这世上就没有他不怕的,我让他回去,不是正好随了他的心意么!”
  没有人再来自讨没趣,几人对视一眼,无声地叹口气,默默地跟着大牛踏上冰原。
  眼前是一望无边的洁白,众人精神为之一振,想到祖辈流传下来的神秘故事就要被他们揭开谜底,不禁热血沸腾,摩拳擦掌,连冷都不觉得了。大牛像运筹帷幄的将军,抬手向远处一指,“我们再往前走一段,到冰原的中心去挖。”
  孩子们应声,扛着工具喊叫着向前飞奔,冰面平滑如镜,他们不时地跌倒,顺势滑出一段,爬起来继续跑,寂寞太久的乱云渡响彻了孩子们的欢呼和笑闹,天格外的高,格外的蓝,水晶般明亮澄澈,祥和幸福。
  他们在大牛指向的中心点停住脚步,喘息着,口中呵出蒙蒙的白气,几双眼睛齐齐地望着他们的头儿。
  大牛当仁不让,搓了搓冻红的双手,抓起一把锋利的锄头,抡圆了狠狠铲下,一大块冰碎裂开来,细小的冰屑四下飞溅。
  旗开得胜,孩子们正要拍手欢呼,风却在刹那间狂烈地刮起,凛凛地灌进他们口中;风起的同时,晴朗的天空骤然变色,厚重的彤云黑幕般当头压下,鹅毛似的雪片纷纷扬扬洒下,他们脚下的冰原似乎在飞速旋转。
  天地的突变,让他们惊骇地甚至忘记了喊叫,几个人蜷缩着,紧紧地抱在一起。朔风和暴雪持续了大半个时辰,才渐渐平息,奇怪的是,冰原上竟无一片积雪,只是突兀地堆起一个大雪包。
  又过了许久,雪包开始慢慢蠕动,松软的雪片层层剥落,不一会儿,雪包里探出一个脑袋,满头满脸的雪粉冰霜,紧接着,双手也挣了出来,拂去蒙住眼帘的白霜,这才睁开了眼睛,四下里张望着,冻得僵硬的声音大喊,“雪停了,雪停了!”
  孩子们纷纷挣扎出来,拍打着身上的残雪。七嘴八舌地吵成一团,抱怨着,呻吟着,胆小一点的已经开始抹眼泪了。连大牛也有些垂头丧气,他拎起自己的锄头,下了一道无可奈何的命令:“我们回家吧!”
  没有人再说一句逞强的话,大家耷拉着脑袋,提着沉重的工具往回走去。大牛一直垂着头,沉默得像块石头,想到回去后怎样面对小五的鄙夷和嘲笑,不禁狠狠地皱眉。正烦恼着,忽听到身边的同伴一声惊呼,“回家的路没有了!”
  他们目力所及的四面八方,皆是一片浩然的洁白,怎么也看不见他们从村里走来的那条路,在天气未变之前还在的路,现在竟然消失了。
  大牛勉力让自己镇定,高喊道:“大家不要慌,路也许是被刚才的大雪盖住了,我们再往前走,总能回去的。”
  这话似乎有些道理,惊恐失措的孩子们也只好继续前进。可是,脚下的冰原漫无止境,他们感觉几乎已走回了村子,面前却仍是茫茫的冰封雪盖,不见人迹;放声呼喊,回应的也只有自己的声音。
  “我们……也许是看错了方向,村子是在南边的,我们应该向南走……”
  大牛的话还未说完就被一声冷笑打断,“哪儿是南?你指给我看,哪边是南!”一个少年攥紧拳头,冲着他怒声咆哮。大牛一怔,转头四下看去,哑口无言。这里就像是个混沌的陷阱,不辨东西,也分不清南北。
  “现在吵架也没有用,不如我们分开走,只要有一个人走出去,大家就有救了。”一个男孩急忙隔开两个剑拔弩张的人,一边建议着。
  看来这是唯一且最好的主意,于是大家分散开来,艰难的蹒跚而去。他们走过的地方,依然洁白平滑,一个脚印也没有留下。
  大概一个时辰之后,分开找路的人在一个终点相聚了,当时散落一地的残雪已消失不见,唯一证明他们来过的,就是被大牛铲碎的那块冰,像一只形状怪异的眼睛,散发着冷冷的嘲笑。
  “我们又走回来了……”一个男孩惊恐得声音都扭曲了,“我外婆说过的,这是鬼打墙!我们出不去了,再走一百回也只能绕着这一带打转……”
  绝望彻底地压垮了这一群方才还生龙活虎的少年,他们脱力地瘫倒,每一张冻僵的脸都是惨白的,那是已接近死亡的颜色。不知是谁哽咽着说了一句,“我想我娘……”
  这哭诉摧毁了孩子们最后的一点坚强,泪水在每双眼睛里决堤,喊爹叫娘之声响成一片,只有大牛还强撑着,他狂燥地迈着大步踱来走去,愣愣看着留不下丝毫足迹的冰面,恐惧突然地泛滥,他不能自抑地狂吼道:“哭!你们就会哭,哭有啥用!”
  他这一声吼竟然有些作用,几个孩子真的不哭了,举袖擦干快要结冰的眼泪,突然一起跳起来,向他扑去,狠狠地把他压在地上,拳头雨点般落在他的脸上、身上,边打边骂,“都是你出的馊主意,把我们带到这鬼地方来!是你惊动了那个魔王,我们都要让你害死了……你还好意思对我们凶……”
  大牛被打得喘不过气来,也无力挣扎,默然承受着伙伴们绝望的愤怒。这时,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你们看,前边是什么在发光?”
  打人的和被打的一起抬头望去,果然,在稍远的前方,有一团淡红色的光正在莹莹地闪动,像是燃烧的火光。这明亮的光映在他们眼里,重新点燃了希望,几人起身,顺手拉起了鼻青脸肿的大牛。
  “这地方哪会有人生火呢,可能是魔王的陷阱吧?”有人小声猜测着。大牛踉跄着站稳,拭去嘴角的血迹,决然道:“我们还是去看看吧,反正呆在这里也只是等死,过去可能还有生机。”
  众人一起怒视着他,然后默然点头,向那团暖暖的光芒跋涉而去,怀着最后的希望,拼尽最后的力气。不知走了多久,他们终于接近了光芒的来源,不是他们希望的火堆,而是一串玫红色的念珠,念珠挂在一块残破的石碑上,每颗明亮剔透的珠子都映出灼灼的光芒,像一轮小小的太阳。
  孩子们挣扎着奔过去,下意识地去摸那念珠,先摸到的人惊呼道:“这珠子好热啊!”
  于是更多的手争先恐后地伸了过去,被冻僵的知觉渐渐恢复,这串火红的念珠真是个美丽的奇迹,在这酷寒诡异的冰原上,竟有如此阳光般的温度,尽管所依附的石碑亦是严冷如铁,却丝毫也没有侵蚀它的温暖。那些孩子们只顾着取暖,谁也没心思揣测这念珠的来历。
  直到手和脸都恢复了正常的体温,他们才注意到挂着救命念珠的石碑,盯着碑上三个奇形怪状的字发愣。乡下的孩子,能认得几个正楷字就不错了,哪里认识篆体字。一个心思敏锐些的少年猜测道:“这上面刻的,也许就是‘乱云渡’三个字罢。”
  “可能。是不是也不关我们的事,现在的关键是怎么回家去。我看应该带上这串珠子,它说不定能引着我们走出去,路上也可以取暖。”
  这个主意很好,但他们怎么也无法把念珠从石碑上取下来,它似乎是和石碑长在一起的,谁也动不了。大牛焦燥起来,一把抓住珠子,恨恨道:“干脆把线扯断,我们每人拿几颗也行。”
  不等其他人说话,也不等他有所动作,风雪又起,比开始那阵更加猛烈,孩子们惊叫着缩成一团,手不约而同地攥紧了念珠。狂暴的风雪里,蓦然响起一个声音,平静的口气,却带着俯瞰天下的无上权威,比这冰原更凛冽冷酷,所说的每一个字都能冻透骨髓:“你们在干什么?”
  “我们……”众人吃力地抬起头,没有人,连那个声音也消失了,似乎那句话并不需要他们回答。可是,有一种气息在逼近,他们看不见,但是感觉得到,那是——死亡,已经迫在面前的死亡!
  黑暗袭来的刹那,他们手中的念珠忽然放射出强烈而明亮的光晕,如水波涟漪一圈圈漾开,笼罩了那几个已经昏迷的孩子。风雪骤然地止息,虚空里,似乎有轻轻的叹息。
  大牛他们醒来的时候,是躺在自家的炕上,母亲正守在身边抹着眼泪。他们模糊地记得是结伴去了乱云渡,至于在那里发生了什么却再也想不起。后来听村里人悄悄地议论,那天是小五跑回来报信,说他们去了乱云渡,而村里人是在村口的路边发现了人事不省的他们。
  人们众说纷纭地猜测着,什么离奇古怪的说法都有,而几个当事的少年却沉默无言,不知他们是真的失去了那一段记忆,还是不愿提起。总之自此以后,乱云渡在人们心里更加神秘恐怖,再没有人敢走近那里一步。
  
  第二章 始脱缚
  
  时间又过去了很久很久,当年去乱云渡冒险的少年们早已作古,连他们的重孙辈都已是垂暮老者,而乱云渡依然是冻结的冰原,似乎是时间被寒冷冻结,谁也不相信那里会有冰消雪融的一天。
  可是,真的有那么一天,只是人们都不知道而已。那是一个普通平淡的春日,乱云渡湛蓝的高天上有两朵白云遥遥飘来,云朵上有清朗的声音传下来,“咚,咚,咚”像是木鱼的敲击。然后,冻结了万年的冰层发出一阵细碎的声响,开始消融,冰面上的裂纹不断的扩张延长,一条条纵横交错,编织出美丽奇异的图案,有浓浓的水雾升上天空,在阳光的映射下,凝成一弯绚丽的彩虹。
  褪去洁白冰装的乱云渡,依然是荒凉沉寂的碎石滩。一直停在天空的云朵徐徐沉落,两位身着褐黄色袈裟的僧人步下云端,一人托着木鱼,一人握着经卷,皆是敛眉垂目,宝相庄严。两人缓步来至石碑前,似是迟疑了一下,同时抬头看向对方,眼色交换后微一颔首,立在左边的僧人口宣佛号,举起手中的木鱼敲击石碑。
  木石相击之声冷冽如罄,又是三声响过,短暂的寂静后,仿佛是迟来的回应,地面突然震颤起来,然后,两人面前的大地整齐地向两边裂开,发出“轧轧”的声音,晦涩刺耳,像两扇因为久未开启而有些生锈的门。
  地面停止开裂,门已完全打开,在下面,一排又窄又陡的阶梯悠长地伸展着,就像万年前,一个女子曾走过的那样;时过境迁,阶梯依然直通幽暗的地下深处,而走过它的人,却不知去了哪里。
  两位僧人上前一步,在踏向石阶前顿了一瞬,再度交换眼色后,同时迈上仄仄的阶梯,向地下走去。
  这是一段漆黑的路程,黑暗中,却听不到他们的脚步声。下了石阶,脚下是一条狭长的甬道,两人只能前后缀行,走着走着,猛然地,前面有一朵灯火跳跃着燃起,然后,灯光一片片亮起在小径两旁的石壁上,闪烁似擦亮夜空的星辰,不计其数,华美温暖。
  “我还以为这里会像阴司一样森严可怖,想不到居然设了天罗星灯阵,佛祖虽然把他囚禁于此,仍然没忘了他的身份,真是慈悲啊!”拿木鱼的僧人看着两壁上的无数灯火,赞叹感慨。
  “可不是,”持着经卷的那僧点头附和,“佛祖从来慈悲为怀,但愿他此番脱得劫难,能有所彻悟,也不负我佛的一番苦心了。”
  他身旁的僧人点点头,脸色忽然一凛,低声道:“我们说话最好莫要大声,当心被他听到,他的神通无限,就是那冰魄之寒也未必能完全镇住他。”
  “呵,你怕他么?”他的同伴倒是不以为然,脸上甚至有些嘲弄的神色,“枉你还在佛前侍奉已久,恐惧怯畏之心竟仍是如此强烈,三千年的修为到哪里去了?”
  “我不是怕他,”那僧的面容微现赧色,不自禁地垂下了头,“小心无大错嘛,临行时,佛祖不是也告诫过你我,不可与他有所冲突么……”
  他身旁的人无言颔首,不知是不屑还是认同。两人不再说话,沉默地走在灯火莹莹的石壁间,摇曳的火光在石板甬路上投映出两条影子,悠长悠长的。
  小径,石壁,这样的路走过一段又是一段,不见尽头的漫长。两人也不心急,悠然地缓步而行。一路上都是静谧的,偶尔会有灯花噼啪的爆裂开来,也是极细碎微弱的声响。
  路,走过了最后一程,两扇巨大的铁门巍然耸立在前方,左右各悬着一只麒麟形状的金环,麒麟的眼珠是翠绿的水晶琢成,在灯火的映射下,光芒潋滟,竟似会转动一般。
  两人在门前止步,同时抬起手,又同时放下,两人的脸上掠过悸动的波澜,似乎都有些紧张和恐惧。有一柱香的工夫,他们犹疑着,踌躇着,终于,持着经卷的僧人狠狠咬了咬牙,迈步上前,抬起手,将一只淡黄色的佛印拍在麒麟门环的中间,时间凝固了一瞬,然后,沉重的铁门缓缓开启,吱吱呀呀的响声刺耳而又突兀。
  “进去罢。”拍开了门的僧人沉沉的说了句。
  “嗯,进去。”他的同伴点头应着,面色凝重地似暴雨将至,抬脚跨入了高高的门槛。
  进门后又是漫长的石阶,石阶下是空阔的大殿,殿顶正中悬着的巨大烛台,依然点燃着许多枝白色的巨烛,明晃晃地笼罩这不见天日的地方,比白昼还亮。两旁的石柱排列整齐,一直延伸过去。大殿的尽头,遥遥只见一个人高高在上地端坐,看不清面目,一袭黑衣却是如夜如墨的醒目。
  两位僧人微一停顿,然后沿着石柱走过大殿,走到可以看清那个人的地方。时间对他是无效的,他的样子一如万年之前,没有一丝苍老的痕迹,只是眉宇间是冰霜般惨白的颜色,微垂着头,紧阖着眼帘,果真是沉沉睡着的。
  “冰魄真的有效啊!”一僧低声说道,竟是有些黯然的感叹,“在这样的寒冰下沉睡万年,即使是他,想必也是很苦难的煎熬。”他低下头,单掌举在胸前,默默地念了声佛号。
  “迦叶,你在说什么?”他的同伴猛地沉下脸,尽量压低的语声还是凌厉,“你的意思是说佛祖错了么?”
  “不……不是!”迦叶被这声厉喝惊得失了方寸,这才意识到祸已出口,急急忙忙地正待解释,空旷的大殿里忽然响起一个声音,陌生而凛冽,幽然叹息,“难道,佛祖就从未错过么?”
  “谁在说……”二僧激灵灵一颤,同时抬起头向上看去,然后露出一样的惊愕神情,瞠目结舌地怔住。
  “我当是谁在此聒嗓,原来是阿傩和迦叶,你们不在西方极乐做佛前尊者,到这里来做什么?”那个声音不理会他们的惊慌,语声平淡,波澜不兴。
  “孔雀大明王……菩萨,你……醒了?”阿傩先回过神来,努力着,终于从堵塞的喉咙里挤出一句话,也带出了满口的苦涩,这个问题实在愚蠢得可笑。他扬起的脸正对着一双眼睛,没有丝毫睡意,比夜更深,比星更亮,比冰更冷的眼睛,瞳仁上淡淡的幽蓝似如镜的湖面,引着人一直望进去,然后被最深处的汹涌暗流所吞没,沉沦为他眼底的亡灵。
  阿傩忽然头晕目眩,身上懒洋洋地全无力气,心里却有什么不断地向上翻涌着。这才想起佛界中的一个传说:孔雀明王的眼睛就是地狱的入口,与他相视的人都会被他的眼神唤醒本性中的恶,轻则短暂迷失心智,重则永堕苦海,永无救赎。
  阿傩想着,惊得冷汗淋漓,拼命想转头回避他的视线,却动不了分毫,目光竟似被魔咒凝固在一条直线上,无法移开。唯一的感觉是心理防线的崩塌,黑暗的涟漪层层扩散,渐渐地在心里蔓延开来。他的惊恐无以名状,为什么心里还会有恶?他在佛祖座前苦修了数千年,怎么可能仍有恶念?他不信,可是心底的黑暗势不可挡地翻涌着,清晰地让他颤栗,再待得片刻,当他的心完全被这恶的暗面吞没,所有的修为都将毁于一旦,最后的结局是堕入地狱,万劫不复。
  身体已完全僵硬,他绝望地面对那双眼睛,一丝残酷的笑意在那深不可测的眼里缓缓漾开,闪着幽灵的暗光,就像地狱的大门正沉沉地开启,他逃不了的,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沦陷。
  “呵。”似是厌倦了这样的游戏,明王低低笑了一声,转开了视线。阿傩如一只骤然脱缚的鸟,脚步不由自主地向后猛退,失控地踉跄着,跌倒在地,庄重肃穆的佛前尊者,现在却是满面惨白的仓皇,狼狈不堪。
  迦叶赫然一惊,忙上前相扶,阿傩抹着冷汗,看一眼高高在上的黑衣人,惶惶地低下头,再不敢接触他的目光。心中黑暗的潮迅速退去,惭愧却比惊恐更加强烈地攫住他,原来他的修为定力竟如此不堪,原来他的心里仍有佛光不能普照的死角,原来佛心的善,也不能抵消人性的恶……
  迦叶见阿傩半晌无语,脸上时青时白,又怎知他此刻的矛盾痛苦,但此行的目的总得说明,他又瞟了阿傩一眼,见他仍没有说话的意思,只好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孔雀大明王菩萨……”
  “把菩萨两字省了罢,我听着别扭。”明王毫不理会台下两个来使的尴尬,幽然截断了他的话。
  迦叶一怔,只好改口道:“孔雀明王,佛祖念你久受封印之苦,心怀不忍;况你静思这许多年,必亦心生悔意,因此特命我等二人来此解除封印,引你重返佛界。”他说着,撇开阿傩,径自拾阶而上,看着越来越近的那个人,惴惴不安。
  “以佛祖之神通,难道没算出封印会在今日失效么?”一直沉吟着的明王忽然笑问。然后,不等迦叶想通话中之意,他已从雪云石椅上站起了身。
  迦叶大惊,以为是自己太过紧张的幻觉,用力眨眨眼,再看,那张圣洁华美,人间帝王的宝座也远不能及的椅子上真是空的,他还未省得,低头看看手中的佛印,那是佛祖特赐的解禁符咒,现在印还在手里,禁却已解开了……
  “啊!”他从迷惑中惊省,猛然意识到明王就在面前,一声惊呼,从台阶上急退下来。虽说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此,但这意料之外的情形仍然让两个不速之客惶然,俩人怔怔地互望着,以为对方早有所知,却在彼此脸上看到了同样的惊愕茫然。
  明王饶有兴味地欣赏着他们僵硬的表情,走下了高台,漫长的枯坐之后,他的脚下却也没有生疏和艰涩。阿傩努力支撑着,不让自己退缩,几次张口,只说出一个颤巍巍的字:“你……”
  “没有任何禁锢能永远束缚我,即使是雪云石椅和冰魄,也一样有极限。”明王的脸色和语声皆是淡然,没有一丝喜悦的意味,几万载囚困后姗姗而来的自由,他竟似并不在意。
  “……”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应他的话,空旷的大殿陷入一种令人心悸的安静。三人僵持着,似是中了时间的蛊,凝固成三座沉默伫立的石像。可是心绪却不曾停滞,阿傩和迦叶忽然想起世人常说的一个词,‘顺水人情’,既然是这样,佛祖命他们来此,岂不也是顺水人情;既然是这样,又为何要瞒着他们,让他们如此措手不及的狼狈。
  “你要去哪里?”迦叶正思量着,一声断喝重重击进他的耳鼓,耸然抬头,正见明王的背影,和阿傩满是警惕和愠色的脸。他立刻反应过来,话语间却不像阿傩那样盛气凌厉,和声道:“孔雀明王,我二人奉佛祖法旨来接您回去,请您不要让我们为难。”
  “真的让我回去么?我便是回去了又怎样呢?”猝然的反问让迦叶一愣,不等他斟酌好应对的话,明王已回头而去,淡淡地抛下一句话,“你们先回去罢。我要去世间走走,顺便了却一个心愿,然后我自会回去的;若是你们觉得这样难以向佛祖交代,也可以在这里等我。”
  迦叶张口结舌地怔在原地,眼看着那沉郁如夜的黑色背影自顾自远去,却连上前阻止的勇气也没有。一旁的阿傩不禁大怒,厉喝一声:“站住!”说着,猛地出手抓向明王的肩,明王似乎并无察觉,没有停步,没有回头,甚至连手指也未动一下……
  “阿傩,住手!”迦叶登时满头的冷汗,却不及上前拦他,脱口惊呼的同时,阿傩的身体已失去平衡,飞跌出去,重重地撞在石柱上,他匍匐在地,剧烈地喘息着,一时无力挣扎起身。而明王已经踏上石阶,渐行渐远,却不回头看身后,像是一切与他无关。
  长阶的尽头是那道森严的铁门,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再也看不见,两人才松了口气,阿傩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怔忡低语,不知是在问同伴,还是自问,“怎么会这样呢?我的手根本还没碰到他……”
  “若是你能碰到他,他就不是孔雀明王了。”迦叶冷笑,“我真没想到你会如此荒唐暴燥,幸好没惹出事来,否则,你担得起么!”
  “你还说!”阿傩像被针刺痛,猛地跳起来,怒火灼灼地瞪着迦叶,“你胆小怕事也就罢了,还好意思说我,方才,你为何不出手助我?”
  “我出手也助不了你,休说只有你我二人,就是十八罗汉俱都在此,又怎能奈何了他……”迦叶仰头看着高高的穹顶,黯然叹息。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就这样回去么?”长久的沉默后,阿傩默认了他的失败,含糊地咕哝了一句,恨恨而又无奈。
  “不,我们就在这里等,他总会回来的。”迦叶似是想起了什么,嘴角露出一丝异样的笑,“只是不知他回来之后,还能不能归去佛界。”
  “你的意思是说……”
  “我什么也没说,什么意思也没有。”迦叶也不理会阿傩的诧异,摇头笑着,重又踏上石阶,绕着雪云石椅转了几圈,一分一寸看得仔细,却是一言不发,神情郑重得像是凝固了。愣了片刻,他踌躇着伸出一根手指,颤巍巍地抚向那圣洁高华的座椅,在椅背上轻轻一触,即闪电般缩回,脸色刹时惨白,身体止不住地瑟瑟颤栗。僵冷的指尖全无一点知觉。
  “迦叶,你在做什么?”阿傩在下面看着他怪异的举动,焦燥而不解。迦叶似是没有听见,怔怔地看着冻僵的手指,喑哑自语道,“不愧是孔雀明王啊,居然能在这上面坐几万年;只可惜空过了几万年,还是看不透……”
  乱云渡的春天和别处一样的明媚,阳光瀑布般辉煌流泻,微风里飘来淡淡的芬芳,在远方,一定有花儿在盛开。
  那块残破的石碑上,还挂着曾经那个人留下的珊瑚念珠,美丽温暖的水红色贴着冰冷灰白的石碑,是奇异而突兀的依附。
  明王的手抚上念珠,一颗颗的顺势轻滑,每一粒都有微淡的暖意,似乎还留着她的体温。这样想着,他不禁自嘲的笑:一直念念不忘的女子,却连她的手也没有握过,又怎知这样的温暖是属于她的呢?
  圆润光洁的珠子泛着荧荧的红,像是欢喜的样子。这样的明亮他已不是第一次看到。记不清是多久以前了,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们打扰了他,是这光芒维护了他们,他感到了她的坚持,一如往昔的倔强,让他无可奈何,只能让风雪停息,将那些孩子送回他们来的地方。
  当初她留下这个,是慰藉和陪伴,还是代替她来看守他?或许都是罢。想来有些荒唐,他竟然也可以被看守,而且是被一串念珠,只因,这是她的用心……
  从碑上取下珠串,恍惚间,他又看到了曾经的她,忧伤喜怒,颦眉展颜……那是刻在心底的投影,清晰如昨,永不褪色。他轻捻着珠串,看它在指间流动如水的光华,像是问它,又像是自问,“水影,现在的你,是什么样子?”
  
  第三章 人如故
  
  润阳州,景瑟楼。春天的润阳州风景最美,早晨的景瑟楼生意最好,那么,这样一个早春三月的明媚清晨,景瑟楼自然早早的就满了座,楼上楼下,大堂雅阁,找不到一个空位。这座玉砌朱栏,浅碧琉璃瓦盖顶的清雅小楼,是方圆百里的扬名之处,无人不晓的好地方。这里不是酒楼饭庄,也不是偎红依翠的寻欢之所,而是茶阁;简单清幽,干干净净的所在,即使是满座,也不会有过分的嘈杂喧闹,常来这里的,大多是文人墨客,幽隐之士,来此品茶静心,潜想沉思;茶客里有说话的,也会自觉的压低语声,不致影响旁人,景瑟楼茶香蕴洇,柔静宁和。
  今天一如往常,在明亮的晨光里,有人沉思冥想,有人低语谈笑,慵懒而悠闲,不时地抿一口茶,青瓷茶盏的杯盖相碰之声清脆如击磬,此起彼落,细细碎碎,倒是一曲别致的音乐。
  众多的茶客里,有一人是不同的,虽也是身在众人之中,却不能溶入其间。他坐的位置临窗,目光一直凝在窗外,似是在等待,或是寻找。一袭黑衣的侧影,看似孤寒而寂寞,高渺绝尘,遥不可及。
  不远处的一张桌上,两个闲坐品茶的人正注意着他,不时交换个眼色,好奇而惊疑。坐在左首的中年人借着喝茶垂下头,和同桌之人耳语:“此人似乎不是本地的,也不是来喝茶的……”
  “嗯。”他身边的白髯老者微微颔首,他看看凭窗凝望的黑衣人,又瞟了眼那边空空的桌子,不见茶壶茶盏之类,他捋着颌下长须,沉吟道:“这人的气度很是不凡,估计是有些来历的,既到了景瑟楼,却不喝茶,不知所为何来。”
  “既是如此,您可能看出些端倪么?”中年人凑得更近了,急促的语气压抑不住兴奋,“您仔细看看,会不会是京都大员微服出巡来了?”
  “官迷!”老人暗骂了一句,冷笑,“我瞧他不像做官的,就算是,也不会看中提拔你,你还是死了做官的心罢。”
  中年人讨了个没趣,干笑着埋头不语,老者的眼神仍然停在那边,似在想着什么。正巧堂倌过来添水,沸水注满了精巧的紫砂壶,青衣小帽的少年堂倌哈了下腰,正要离开,却被老者一把拉住,“借光,有事跟你打听。”
  堂倌一愣,旋即堆起满面笑容,点头道,“这位客官想问什么,尽管说就是了。”
  老者向窗边的座轻轻一瞟,“那边的客人,是何时来的?他好像没有要茶?”
  “可不是,”堂倌也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知趣地压低声音,“这位客人好奇怪的。连续三天,都是一开店门他就来了,就坐在那个临窗的座儿,看街上的风景,茶水点心都不要,一直坐到正午时分离开,每天如是。来景瑟楼竟不喝茶的客人我还没见过呢,虽说我们这的价是贵了点儿,可您看他那通身的气派,像是花不起钱的人么?”
  老者沉吟着没有应声,堂倌被抓着衣袖,也走不脱,只好呆呆立在桌旁,愁眉苦脸的样子很是滑稽。片刻工夫,老者回过神来,松开手,笑道:“这样罢,你现在就送一壶茶过去,要最好的‘碧天青’”。
  堂倌吓了一跳,试探着问:“‘碧天青’可是一百两银子一壶的,这个,记在您的帐上么?”
  “我既如此说了,自然是记我的帐。”老者捋捋白须,不耐的挥手催促,“快去,快去!”
  堂倌不敢怠慢,慌张地快步而去。同桌的中年人凑近来,很是不解,“徐老,您何时变得如此大方,‘碧天青’您自己从来不舍得喝,倒狠得下心送与不相识的人……”
  “哎,做人嘛,小帐不可算得太精细。想要与人相识,总得有些诚意才是。”老者胸有成竹地笑笑,打断了中年人未完的话。而临窗那个静谧角落,黑衣的神秘客依然凝注着窗外,这边几人对他的议论探究,不知是没听到,还是根本不在意。
  很快的,堂倌就托着茶盏而来,经过他们桌前时,转头看向老者,似是在确定他会不会心疼后悔。老者满意地颔首,看着他把那壶价值不菲的茶送到了黑衣客的桌上,双手奉在他面前,隐约地说了几句话,却听不到回答。
  堂倌利落地退下,那人终于回过头来,视线从溢着茶香的小壶上掠起,投向对面殷切期待着的两人……
  “铛”的一声脆响,中年人手一抖,青花盏跌在桌上,立刻水迹横流,他手忙脚乱地擦拭着衣袖上的茶渍,脸色是惊惶多于狼狈,一直低着头,再也不敢望向那边。
  徐姓老者虽然面上不动声色,心中的惊涛骇浪却更甚。他一生阅历无数,还没有人是他不敢面对,判断不出来历的,可是那个人的眼神,他竟是做梦也无法想像。并非如何的凶狠犀利,也没有狰狞的面孔相衬,那目光只是淡淡地扫过来,清俊高贵的面容冷漠得没有表情。就是这不经意的一瞥,竟让他的瞳孔骤然疼痛,像是针的锋芒从眼里直刺进去,透彻肺腑,他的所思所想,甚至连从无人知的最隐晦的心事也在那双眼里映得通透,无遮无挡。神志不自觉地恍惚游离,无法集中意识,竟似魂魄将要离体出窍……
  幸而只是刹那的一瞥,黑衣人的目光重又转向窗口。老者的心神才渐渐宁定,一扯呆若木鸡的中年人,拉着他出了景瑟楼,仓皇僵硬的脚步踩得楼梯板咯吱吱乱响,引来不少人注目,俱是探奇的眼色,看着这两人从茶阁出来,倒像是喝醉了酒。
  “徐老,那个人好生古怪,尤其是他那眼神,就像能看穿魂魄似的,真是可怕。”中年人终于喘过口气,仍然心有余悸,“您说,这怪人到底是怎么个来历?”
  老者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他不敢再回想那沉郁如魔障的眼神。那个人,那双眼睛,都不像来自这世间的……他倒吸了口冷气,重重一摆手,喝道,“你记住,以后莫要再说此事,也别跟旁人提起,就当你从没见过那个人,知道么?”
  中年人偷瞟了眼老者铁青的脸色,点了点头。两人黯然地走着,头顶的一方蓝天突然间阴沉下来,像是快要下雨了……
  景瑟楼上,没有谁注意到这边的变故,人来客往本就是很正常的事,几锭沉甸甸的银子丢在桌上,足够付帐了。堂倌过来收钱,顺便往那边瞧了瞧,一壶上好的“碧天青”还放在原处,根本没有动过。他叹着气摇头,想着那老头儿真是花钱不讨好,人家却不领情。
  他收拾着桌上的残局,正待退下,临窗喧嚷热闹的街上响起一个清丽的声音,朗朗地唤着:“卖花,卖花了!”堂倌忙伸长脖子向下面望着,也有茶客听见了,议论纷纷,“好几日都不见灵姑娘来卖花,今天怎么来了?”“那还用说,这几日肯定是她娘又病了……”“唉,像她这样的女子真是难得呢,温柔娴淑,相夫孝母,样样都是周全的……”
  茶客们你言我语说得热闹,只有那守窗独倚的黑衣人依然缄默,一颗晶亮圆润的黑色珍珠在他指间把玩,一圈圈地轮流着,有女子的脸映在上面,每转一轮变幻一张容颜。不知多少圈后,终于停止,珍珠上凝固的面容不再变换。他捏紧了珍珠,接近正午的阳光将他的脸埋在淡淡的阴影里,湮没了转瞬而逝的悸动和嘴角的笑意,那是很奇怪的笑,似欢喜又似悲伤,似赞赏又似不屑,没有人懂得这笑容的意味,他也不需要谁来了解。
  景瑟楼下,一群女孩子簇拥着卖花的女子,叽叽喳喳地说笑,挑选着花儿。她挽着花篮,浅笑盈盈,招呼着每一位主顾,在正午的阳光下站久了,脸上泛起玫瑰般的潮红,不时抬手拭去额角的汗珠。她这样专心地忙碌,并不知道正在被注视着,黑衣男子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沉郁凛冽的眸子竟有温暖掠过。
  可是,他看着的已不是从前的她了,这个温婉平凡的卖花女,不再是熟悉的模样,也不再有飞扬的神采和倔强的眼神。看着她,更多的感觉是陌生,他再次捻转动指间的珍珠,明知道是多余,转魂石怎么会算错;万载的轮回之后,谁还能保留最初的容颜?
  珍珠最后一转,映出的仍是卖花女的脸。他愣了一下,忽然觉得失望,他终于又见她了,可她已不是她了,累积太久的思念突兀地失去支点,如一座倾覆的山峰,重重地压下来。他猛地攥紧手掌,转魂石无声地碎裂,细小的粉末慢慢漏下,像黑色尘埃,然后他转身,背向她而去。他失望,但不后悔,毕竟是看过她了,如果这样的她是幸福的,那就这样好了。
  一阵杂乱的惊呼阻住了他渐行渐远的脚步,回头,方才买花的女孩子们正惊呼着四散而逃,几个男人围着她,都是醉醺醺的,衣衫不整,七手八脚地拉扯着她,她奋力挣扎着,花篮甩在一边,散落的花儿被凌乱的脚步践踏着,混成泥土的颜色。
  他遥遥地望着,一时惘然。他还记得她拔剑的样子,她是唯一敢对他动剑的人,在以后那么漫长的沉睡中,他时常会梦见那个瞬间,金红的剑光映着她的脸,骄傲飞扬。那个瞬间,在他心里已是永恒。所以他来寻找,可是眼前的她,蜷缩在地上,绝望无助得像只受伤的鸟儿。
  “水影,这就是你的选择,真的不悔么?”他垂下头,低声地问,没有人回答。
  几张丑陋的面孔一起狞笑着,同时伸手抓向她,而她除了向后躲闪,无能为力……
  所有伸向她的手忽然僵在了半空,落不下收不回,明明是春暖时节,他们竟如坠冰窟,全身抖作一团,连牙齿都咬不紧,咯咯地打架。他们用力转过冻僵的脖子,看见了身后的黑衣人,他静默地伫立着,不说话,不动,也不看他们。但那凌厉的寒意正是从他身上弥散开的,似乎还有隐约的愤怒。
  恐惧比寒冷更强烈地袭来,“你……”他们的舌头僵住了,脑中是一片死亡的空白,他们不知道他是谁,但他们能感觉到,他若要他们死,是易如反掌的。
  死亡并没有降临,他没有动手,连头也未抬,只用平静的口吻说了一个字,“滚。”这些市井之徒陡然又见生机,惊喜之下忙不迭慌慌而逃,跌打滚爬的,转眼都不见了踪影。
  卖花女扶着身边的树站起,惊魂甫定地喘息着,整理好衣衫,那人却已走了,只见黑色的背影。
  “等一等……”她急促的呼喊和脚步赶了上来,他一震,然后站住了。不用回头,也知道她是拎着花篮跑来的。她总有不能放下的负累,过去是剑,现在是花篮。
  “谢谢你救了我。”她在他身边轻轻地说,恍惚间,竟是从前那熟悉的声音。
  “没什么的,我只是路过而已。”他不让自己再继续这可笑的幻想,过去的不再重来,还是及早离开的好。
  “那也是要谢的。”她忽然冒出的一句话拦住了他,“我好像见过你的。”
  “是么?”他下意识抬头,正跟她四目相对,她并无异样,微笑如常。他不禁微怔,原来还是有些没有变啊,从前的她,也不曾畏惧过他的眼睛,她的善良是纯粹的,没有一丝阴影,不会在他眼里沉沦,却在他心里铭刻。这样的女子,在他漫漫无期的生命中,是永远的唯一。
  “不会的,我们素昧平生。”他面无表情,躲开她疑惑的目光。这只是冥冥中的直觉而已,她的记忆早就在忘川里洗成了一片空白,所有转世的灵魂都必须如此,记忆是最沉重的负累,不抛去如何获得新生……
  “可是……我真的在哪里见过你啊!”她眉头微蹙,努力从现在的记忆里寻找从前的人,认真的近似痛苦,“你……怎么称呼?”
  “我……姓明。”他哑然失笑,为自己这奇怪的称呼,也为她的执著思量。好像无论怎样,她的善良和执著都不会变。他忽然想起,她在乱云渡初见他时,也是这样蹙眉沉思,问,“你是谁?”
  他看着她,忽然想要抱她,却没有勇气。她早就拒绝过他了,如果不是那次拒绝,她也不是现在的情形,他们现在这样面对着,其实已经隔山隔海,隔了万载的光阴。这个执拗的女子啊,就是想起来他是谁,又怎么样呢?
  “哦,是明先生啊。”忽然她回过神来,才觉得这样盯着一个陌生男子看实在不该的,急忙垂下头,脸色已是绯红,半晌才嗫嚅道:“我叫越灵儿。我家就住在前面的村子里,请明先生去我家里坐坐罢。”
  “不了。”被这句话提醒,他才想起方才茶客们的议论,她已为人妇,娶她的,只是个平凡的男人,一场大梦之后,竟是这样的结局。
  气氛莫名地僵冷,灵儿局促地拨弄篮子里的花,“那,我先走了,你……”她顿住下面的话,淡粉的裙裾从他身边擦过。
  “水影。”他忽然低声喊道,自己也是一惊,这个名字一直只在心底默念,骤然出口,竟然感觉陌生。而她出乎意料地回身,竟似有些惘然的欢喜,“这是谁的名字?你怎么会知道?”
  “这个名字你听过么,是不是似曾相识?”他不再回避,一点点地循循善诱,引导着那些模糊的记忆碎片,他希望她能想起,想起他对她执拗而绝望的爱情。
  “我听过的,我听过很多的声音,有人在我耳边呼唤这个名字,有人在我耳边吹箫,都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但我听得很清楚。水影是谁?我是谁?为什么我能听到那些声音?我好像还记得许多事,许多地方,许多人……仔细地想,却又全都忘记了……”她语无伦次地说着,脸色惨白,艰难急促地喘息。
  “好了,不要再想了。”他后悔着方才的冲动。经过了这么多次的轮转,她还能保留一些模糊的记忆碎片,已经是极限了,若是非要去想起,只怕她会彻底崩溃。
  他伸手扶她,却被她一把抓住衣袖,她抓得那么紧,狂乱而痛苦地哀求,“你告诉我,我是谁,你一定知道的,你告诉我……”
  “你是赵灵儿,你家住在前面的村子里,你的母亲和丈夫都在等着你回家。”他蓦然地辛酸,轻声说着,手掌抚过她的额头,抹去了她残留的记忆,看着她茫然的眼神渐渐恢复清澈,心突然地痛了一下,从此,她再也不会觉得见过他了……
  真的很想抱她一下,爱了这么久的人儿,这是最后一次相遇了。他犹豫着,终于没能揽她入怀,她已完全清醒,见他就在面前,羞涩地笑笑,转身而去。
  “我差点忘记了,”还没走远,她又转回来,从篮子里挑出了一枝嫩黄的小花,经过一番折腾,篮里的花只剩了一小半,且大多数都有些干枯发蔫了,只是这一朵依然鲜嫩,“这朵花送给你,就算是我的谢意罢。”她笑吟吟地把花递给他,“这是清零花。我娘说,这种花是很神奇的,只要对花儿许愿,就能见到最想念的人,就算远隔天涯也能在一起的。”
  花儿俯在她的掌心,恬静美丽得像个童话,如果他许愿,是不是就能拥她在怀?“是么,我试试。”他笑着接过花儿,看到了她拿花的右手上,一道细微得几乎可以忽略的裂纹笔直得划过掌心……
  “怎么会……”他惊愕地怔住,“你,明天……可是你二十岁的生辰?”
  “明先生还会算命呀,”她诧异而惊喜地轻叫,“算得真准,明天,我就满二十岁了。”
  “明天你一定要呆在家里,一定不能出门,哪里都不能去。”他似是在下命令,强硬地不容她反驳,“一定要记得我的话,明天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许出门,记住了么?”
  “记……住了。”她紧张得口吃,竟忘了问为什么。
  
  第四章 命难违
  
  天色破晓,太阳的金箭刺穿朦胧的晨雾,看来又是一个好天气,安详平静,没有任何不幸的预兆。
  他本应回去了,今天将要发生的事他不必管,他已经说了该说的话,能不能躲过这一天,就看她的造化了。
  可是他没有走,他一直徘徊在那个村口,早起下地劳作的人们在他身边来来往往,视而不见,他不想让人看到,更不想被她看到。
  日上中天,午时都已过了,一切平静得出乎意料,正要松口气,一个粉色的身影急匆匆奔来,他摇头,无奈苦笑。
  “六婶,我娘又病了,拜托您照看一下,我去城里抓药。”她在村口拉住一个邻居,慌乱地嘱托,却没有听到他的叹息。
  她在前面跑着,不知身后有人不离不弃,也不知宿命的劫迫在眉稍。
  城里是车水马龙的繁华,她要找的药铺就在那条最热闹,最拥挤的街上,接踵摩肩的人们像一条河,滔滔地川流不息。他心烦意乱地溶在这纷乱的人潮中,只为了守护那片飘零的叶子。
  前面忽然一阵骚乱,人的惊呼伴着马的蹄声和长嘶席卷而来,一匹健马拖着大车横冲直撞,赶车的人已经吓瘫了,根本无力挽住狂奔的惊马。马车已冲了过来,撞向溃逃的人群,她惊得呆住了,全然不知躲闪,人们都已逃开,只有她,首当其冲地面对这突然的灾难。在车夫的身后,闪过一双暗绿色的眼睛,看着她,得意狞笑……
  马在将要撞上她的刹那停住了,就像被突然钉在地上一样,没有再向前移动一分一寸。
  喘息未定的人们谁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匹狂奔的惊马居然能在刹那间完全停住,就是梦里也不会有这样奇异的场景。
  “姑娘,你没伤着吧?”一个老汉先回过神来,打量着这个福大命大的女子。她也低头把自己检查了一遍,才肯定地摇头,“没有。”
  “姑娘,肯定是菩萨护着你呢。”一个老妇人接口道,“回家别忘了点柱香谢过菩萨。”“就是啊就是啊……”人们总算找到了最合理的解释,纷纷随声附和。
  人们纷纷地赞颂着菩萨救苦救难,功德无量,只有马车上那双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一个地方,那里却没有人。
  越灵儿大大地虚惊一场,买到药急匆匆地往回赶,仍然心有余悸,“真的是菩萨么?”她有些不信,又不敢怀疑。
  临近村子的路上有一条河,走过时,她不经意地望了一眼,不禁一惊,远处的河面上半浮半沉着一个人,正向岸边漂来,脸朝下,也不知是死是活。
  也许是这一段的水流湍急,那个人漂移的速度忽然加快了,手臂似乎动了两下。
  “还活着。”她惊呼道,立刻跑到河边,正好有条小船泊在那里,她抓过木桨,俯下身,尽力把桨伸给溺水的人,“你抓住,我拉你上来。”
  那人真的没有死,伸出一只泡得惨白的手,牢牢地抓住了船桨。“你抓牢,千万别松手。”她大声叮嘱着,用力回拉。
  “好,我不会松手的。”垂死的人突然说话了,仰起头来看着她,惨碧的脸狰狞地扭曲着,好像是在笑,咧开的嘴角里,森白的牙齿在闪光。
  “啊!”她失声惊呼。那只握着船桨的手突然变成绿色的,像水草一样,缠绕着木桨暴长过来,湿淋淋,粘糊糊的手指像铁箍般有力,狠狠攥住了她的手腕,她下意识后退,脚下却是一滑,身不由己地坠下河岸。
  在将被淹没的瞬间,脑中是一片空白,却清楚地感到有风声急掠而过,似无形的剑锋划下,河水齐齐地向两边分开,抓着她的那只绿色的手寸寸断裂。她还不及反应,身体已回到了岸上,而河里什么也没有了,那只桨,也好端端地回到了船里,她摸着身上,衣服是干的,连袖子也没湿,她怔怔地呆立,怀疑刚才是不是做了场惊恐的白日梦,如果不是梦,难道又是菩萨在护佑她?
  “算了,不想那么多,管它是什么呢,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她摇摇头,不再去想那惊恐的梦魇,拎起药包回家,边走边低声自语,“那位明先生让我今天不要出门,还真是对呢,看来他一定是个算命先生。”
  “咳,”平静的河面上探出一个绿色的脑袋,晒笑着吐出嘴里的水,“孔雀明王什么时候变成算命先生的,真是有趣。”
  “你从哪里来的,就回到哪里去,不然,我保证会有更有趣的事发生。”黑衣男子突兀地出现在河边,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他。
  “你在威胁我么?”那家伙从河里窜了上来,恼怒地大吼,“这话本该我说才是。那女子应在今天死去,这是天命,你却接连两次阻拦我,你是什么意思?”
  “你是哪个司的鬼使?好大的气势。”明王上下打量着他,微微皱眉。
  “我不是地府来的,所以压根用不着怕你。”绿色的怪物咧嘴一笑,挺了挺胸,神气活现的样子。
  明王眼里划过一丝疑惑,随即平静如初,“我并没有让你怕我,我只想告诉你,那个女子不能死。我不管她从前的命运是怎样轮回的,总之现在,我不会让她死的,你可以回去复命了。”
  “你凭什么更改天定的命!带不走她的魂,我拿什么回去复命?”那个鬼使暴跳起来,“你……”
  明王饶有兴味地欣赏着他愤怒的咆哮,伸出一只手,覆上了他的头顶,高大魁梧的鬼使忽然迅速地萎缩,一眨眼的工夫,就缩成不足半寸的小人儿,乍一看去,竟像只绿色的蚱蜢。兀自在手舞足蹈,可是声音却细微得听不清了。
  明王俯身,拾起小人攥在手里,“既然现在你不肯回去,那就再耽搁几个时辰罢,等到子时一过,我就放你走。”
  “孔雀明王,你目无天命……我是奉命来执行法度的,你竟然挟执我,我……我要去佛祖座前告你……”
  明王冷笑,“随便你以后怎样,但是现在,最好闭嘴。”
  “好汉不吃眼前亏”并不只是凡人的信条,鬼使悻悻地眨眨眼,立刻沉默得再无一点声音。
  以后的几个时辰倒是相安无事,很快就入夜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人们渐渐进入了梦乡,村东头的两间小屋里还亮着灯,但已不会再有危险了。
  村子前面有一片没有耕种的荒地,空旷幽静,春夜的风刮过这里时也添了几分寒意,天空里没有暗色的云朵,星光显得分外清冽。
  这是他第一次在尘世仰望高天,这片他曾经厌倦逃离的天空,现在望着,却份外的美丽,“明天,就要回去了。”他喃喃地说着,心里涌起异样的滋味,不知是喜是忧。
  “你快点放了我罢,你要回去,我也要回去了。”沉闷的声音在他紧攥的手掌里哀求,不甘地挣扎着。
  “急什么,过了子时,我自会放你的。”明王说着,还是伸开手,让他透一口气。绿色的小人儿匍匐在他手上,喘息着,抬头看看天色,嘿嘿冷笑,“现在离子时还有半个时辰,我还有机会……”
  “你这个样子,还能有什么机会?”明王不以为然,倚着一块大石坐下,拨弄着一丛开着淡紫小花的野草。
  “那可不一定呢。”他咕哝了一声,埋着头不说话了。
  一轮黯淡的上弦月渐渐升至中天,就要到子时了,明王舒了口气,摇了摇手中的小人,“再过一刻,你就可以回去交差了。”
  “交差?哼,我拿什么交……”鬼使恨恨道,忽然一下顿住了,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前方,有一小团火光攸然亮起,但那不是她家的方向,可能是流浪的旅人在生火取暖。
  “看到没有,起火了,起火了……”他狂喜地叫了起来,扭过头得意地笑,“你以为她躲在家里就没事了么?她现在也许正在厨房里给她母亲煎药,灶里的火星也许会溅出来,点燃旁边的柴草,然后,厨房的门也许正好卡住了,怎么也打不开,再然后……”
  “住口!”明王骤然失色,重重摔下满口毒咒的鬼使,向村子飞奔而去。那些可怕的话不是泻愤的空谈,勾魂鬼使的“言灵咒”,只要有一点可利用的条件,就可以转嫁给被咒的人,哪怕相隔着千里万里,也不会落空。
  村子里已经乱成一团,刚从梦里惊醒的人们慌乱地奔走,提桶端盆,冲向村东边的陈牧之家,火光熊熊,映红了半边天。明王远远地望着,鼎沸的人声在他却是寂静,火光映在他眼里,是彻骨的悲凉。他终于还是没能保护她,他不敢去想,在被烈焰吞没的时候,她是怎样的绝望……
  火灭了,疲倦的村民们叹息着陆续散去,只留下几个妇女,安抚两个悲痛欲绝的人。白发苍苍的老母亲已经哭得声噎气绝,昏了过去,陈牧之呆坐在妻子的尸体旁,寂静地沉默,干涸的眼眶里一滴泪也没有。
  他在这里站了很久,没有人注意到他,那几个女人一面叹着气忙碌,一面交头接耳的私语。“这场火起得真是莫名其妙,这灵儿平时做家事多仔细呀,连饭都没烧糊过,怎么会弄成这样。”“就是呢,你说,这么大的火,怎么只单单的烧了厨房,他家的厢房就隔着一道墙,竟一点没烧着……”“还有更奇怪的,”一个女人偏过头,凑在同伴的耳边,“你看灵儿的尸体,哪像是被火烧死的,脸一点没毁,甚至比活着的时候还漂亮呢……”
  “我可以看看她么?”正说着,她们听到身后有低沉的语声,回头,一个黑衣的男人正站在床前,手放在覆盖着灵儿尸体的白布上。问守在床前的陈牧之。
  “你……你是谁?”她们忽然莫名地恐惧,想走近,却又不敢;而陈牧之毫无反应地呆滞着,许久,才僵硬地点了点头。
  那些女人没有说错,她依然如生前的美丽,两颊明艳如蔷薇,微启的唇边含着一丝浅笑,低垂眼帘,仿佛只是片刻的小憩,很快就会醒来,一如往常。可是她蜷缩的手指僵硬,冷得像冰,已经没有一丝体温了。
  “她早上还在的……她还跟我说话,对我笑……就像现在这样笑……”陈牧之忽然说话了,他的声音沙哑扭曲,是在努力地压抑着,不让自己哭出来,“你知不知道,灵儿是多好的女人,你知不知道……她有多好……”他嘶喊着,再也忍不住的泪汹涌滂沱。
  明王沉默,他竟和这个平凡的男人殊途同归,他们爱着同一个女子,他爱着她的过去,而他,爱着她的现在,也许正是这冥冥中的巧合,才让陈牧之在他面前失声,崩溃。
  “她没有死,我能救她。”他沉吟半晌说出的话,让屋里的人都是一惊,几个女人面面相觑,不想这个仪表堂堂的人竟是个疯子。陈牧之的眼里却放出狂热的光,他“扑通”一声跪倒,重重地磕下头去,“我也知道灵儿没死……求求你救她!”
  地府里永远弥漫着一种灰暗的死气,阎君的大殿上也不例外,而阎君费力堆起的满面笑容,好歹给这里添了点生气和温度。“孔雀明王,我已经说过了,这里没有水影的魂魄,你怎么不信呀,那你说,到底要我怎样,你才信我的话,就是我想骗你,也得有那份胆量不是!”阎君苦笑着,打躬作揖。
  “我问你,水影执意为人,违了天命,因此每一世的寿数都被限定在二十岁,这是不是真的?”
  “这当然是真的了。”阎君无奈地叹气,“她触怒了天颜,谁也无法救她,明王你要是因此来怪我,那实在是冤枉。”
  “我并没怪你,我只是来要回她的魂魄。你说这里没有,这话只能去骗小孩子,凡人的生死轮回都由地府所辖,你这里怎么会没有她的魂魄。”
  “哎哟,是真的没有啊!”阎君急得几乎哭出来,“你要不信的话就搜吧,从我这总管大殿,到属下的各个司,再到十八层地狱,你挨着搜好了……”
  “可是,那个勾魂的鬼使,你总不能否认不是你的属下罢。”
  “曾经是我的属下,后来被别人要走了,不然他怎么敢对你那么无礼。”阎君俯下身,神秘兮兮地低声道,“明王,你可知是谁要走了我那个属下么?”
  大殿里半晌寂静,忽然,明王惊呼道,“难道是幽冥君?水影的魂魄是在幽冥……”
  “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阎君慌忙后退摆手,“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与我无关,我可什么话都没说。”
  “怎么吓成这样子,连累不到你的。”明王不屑地冷笑,脸色随即凝重,“水影怎么会在幽冥界,那个地方……她如何能忍受!”
  “这个处罚是过重了,可是水影她也太……”阎君偷眼瞟着他的脸色,接着道:“剑仙能历经七劫的并不多见,因此天帝要亲自封她为神,她拒而不收已是冒大不违了,居然还要下界为人,这让天帝的脸面往哪里放?上方雷霆一怒,就下旨将她打入了幽冥界,每隔百年,可入世为人,寿数二十载,死后魂魄依然转回幽冥,就是这样周而复始,到现在已有万年了。”
  “呵,所谓‘天意慈悲’,就是这样的慈悲么?愿做神的做神,愿做人的做人,这碍着了谁的面子?只是无聊罢了!”
  阎君吓得打颤,再也不敢接口,只盼着这位无法无天的人能快点走,免得给自己招来麻烦,但见他真的要走时竟又有些伤感,他知道他要去哪里,也知道是怎样的后果……
  “孔雀明王,你我一向是有些交情的,所以我提醒你一句,幽冥界可是地狱之外的地狱,幽冥君不是好惹的角色,就是天帝和佛祖,轻易也不与他计较,若是真的发生争执,你未必是他的对手。你应该知道,那里囚禁的十万八千个魂魄,个个都是地府镇压不住的恶鬼,你最好考虑清楚。”
  “多谢你的好意,我知道那里是怎样的地方,所以我一定要去,水影,是不能在那里的。”
  看着他走到了门口,阎君又道,“你在那乱云渡幽禁这么久,如今终于可以重归佛界,又何苦趟这混水,就算你真能救她,那你自己又将如何呢?有件事你可能忘记了,你这样不管不顾要去救的人,是喜福村私塾先生陈牧之的妻子,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明王的脚步定住了,看到他的背影微微颤抖,阎君不禁惴惴,刚想再说两句话来解释,明王却回过身来,淡淡笑道:“本来我是不用去的,但一时逞能,答应了陈牧之,一定能救他妻子,若是做不到,我的脸面往哪里搁。”
  他的身影消失在灰暗抑郁的雾气里,阎君过去掩上殿门,点头苦笑,“嗯,这倒是个很好的借口。”
  
  第五章 幽冥路
  
  小屋里的灯火还亮着,一盏孤灯下,陈牧之守着他的亡妻,等待着能让她起死回生的那个人来。他知道妻子已经死了,他从来都对这些荒唐迷信的事嗤之以鼻,可不知为何,莫名地信任那个人,相信他一定能让灵儿活过来。
  可是他却不知道,那个人现在就在窗外,他在做一个抉择,他是不是要拼尽全力,去救别人的妻子……
  幽冥界永远都是黑暗的,阴司地府只是压抑的灰暗,至少目能视物,而这里却是绝对的漆黑,沉重的黑暗压住呼吸和心跳,于是这里也是绝对的寂静,所有的恶灵都在黑暗下枕着一颗饥饿渴血的心沉睡……
  一个怪异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死寂,这声音就像一条纤细冗长的蛇,扭曲着粘腻的身子,滑入对方的耳鼓,“是孔雀明王么?”
  “是我。”
  “既然来了这里,为什么不进门?”
  “我在等你开口请我。”
  “现在我开口请你了,进来罢。”
  “多谢。”
  那道无形的门后,似乎不是房间,而是一个无底的黑洞,阴寒的风无穷无尽的涌出,尖利的呼啸仿佛狂歌夜哭。
  迎接他进入这里的,是一阵诡异的笑声,说其说是人在笑,倒不如说是一群老鼠在磨牙,吱吱咯咯,半晌不绝。
  “什么事让你这样高兴,何不说出来,让我也笑一笑,岂不热闹些。”
  “你害怕了,大名鼎鼎的孔雀明王到了我这里也会害怕,我当然要笑啊!”那个声音边笑边说,“就算你不承认也没用,我感觉到了,你的一举一动,甚至你心里在想什么,我都感觉得到!”
  “我为何不承认,你将幽冥界弄成这样,不就是为了让人害怕么,我若不怕,岂不辜负了你的苦心。”明王反唇相讥,却不禁心惊,进门的瞬间,的确是有些微的恐慌,他居然都能感觉到,这幽冥君竟比他想象中的更厉害,今日之事,只怕难了。
  幽冥君讨了个没趣,这才收住了笑,“你到这里来为什么,我也知道。”
  “那更好,也免得我再解释,你说罢,要怎样才能让我带她走。”
  “怎样也不要,你现在就可以带她走了。”
  “什么?”明王惊诧地反问。他对他的回答作过很多种猜想,也准备了很多种应答,只有这个回答压根没想到。
  “是的,你现在就能带她走了。我来给你指路,这里是幽冥界的总殿,从这里向下走三千尺,就是凝咽泉,水影的魂灵就在泉里封着。”
  他已经说完了,明王还站在原地,一步也没有动。许久,他淡淡道:“你忘了告诉我一件事,怎样才可以有光?”
  那边的回答又是那刺耳的笑,像是小孩子成功的骗了人后的得意,“对不起,我忘记了,你看不见,在我这里,你就是个瞎子。”
  明王并不动怒,平静地道,“当然,也只有你能看清这里的路。”
  幽冥君更加得意,“你错了,我也看不见,但是我能感觉到,就连这里最隐匿的路我也不会走错一步,你就不行,别说三千尺,你只要走上三十步就彻底迷路了,怎么样,要不要试试?”
  “不要。”明王固执地再问方才那句话,“告诉我,怎样才可以有光?”
  “光?幽冥界什么都可以有,就是不能有光。”他说到这里,忽然一转话锋,“不过,你是孔雀明王啊,可以例外。就用你的血罢,世人常说‘血光之灾’,血应该是有光的。”
  “好。”明王竟没有丝毫的犹疑。这也让幽冥君吃了一惊,急忙叫道:“你等等,还是把话说清楚得好,免得你后悔也来不及。这幽冥里押禁着十万八千恶灵,都是嗜血成性的,它们已经很久没有尝过血的味道了,如果现在有血的气味,肯定会彻底疯狂,也许连我也控制不住……你再想一想,现在走的话,只要后退一步……”
  “如果我就这样走,又何必来。”明王笑说着,指尖已划开了腕脉。第一滴血落下时,这漆黑的所在竟真的有了光亮,同时,也荡开了腥甜的血气。
  “有光了,我感觉到了!”幽冥君狂喜地大叫,“恶灵们也快出来了,孔雀明王,让我看看你能坚持多久!”
  血光朦胧黯淡,仅能照见脚下的路,他仍然看不见幽冥君,那个疯子般的地狱主宰者。他不敢再耽搁,匆匆地向下走去。
  才走出几十步,地面突然剧烈地震颤,无数尖利嘈杂的声音呼啸而来,那是恶灵们喜悦的欢呼,它们潮水般地涌来,准备饕餮一场盛宴,却被他强大的屏蔽弹开,发出凄厉的哀嚎。
  艰难的跋涉就这样开始了,每走一步都要抵挡恶灵前仆后继的攻击,血不停地流出,屏蔽的力量渐渐减弱,三千尺的距离竟是如此的遥远。
  比恶灵们更纠缠的是幽冥君,他一路跟随前来,尖笑狂呼,“好呀!好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你们快上呀,这可是孔雀明王的血,不喝就再也没机会了;孔雀明王,你千万别让我失望,也别让水影失望,她在凝咽泉等你去救她呢!”
  听着他的呼喝,明王又气又笑,这人竟不分敌我,只是为了看热闹;而自己,竟像是在卖力表演、博他一笑的小丑,但他除了继续前进没有选择,那个疯子也做了一件好事,就是不断地提醒他,水影在凝咽泉,在等待他去救她。
  前面的路越窄,越崎岖,恶灵的进攻也越密集,他流了太多的血,已经有些晕眩,屏蔽的薄弱处已被攻破,有锋利的牙齿在撕扯他的衣服……
  再漫长的路也有尽头,转过这段小径,前面忽然有了模糊的光,那是流水的波光,他终于到了凝咽泉,终于看到了那个朦胧的身影。
  恶灵们瑟缩着后退,除了血,他们畏惧所有的光亮。但它们堵住了那条小路,作守株待兔之势。
  “水影!”光亮虽然幽暗,但他已看清了,在泉水里浸泡着的人真的是她,是她从前的面容,从前的眼神和微笑……他怔住,仿佛时间如水倒流,恍惚中竟不知身在何处。
  “你愣着干什么,拉她上来啦。只要把她拉出这凝咽泉,就破了她的命劫,以后她就再也不用在这里受苦了。”
  他上前一步,向她伸出的手竟有些颤抖,他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他,不知道她会不会再拒绝他;曾经有两次,他向她伸出手,却没有回应,但愿这不是第三次。
  她看着他,疏离迷茫的眼神慢慢清晰,她握住他的手,轻声唤他:“明王!”
  “水影。”他喊出的声音竟有些哽咽,一路走来的艰苦都微不足道,至少现在,他是幸福的。他抓紧她冰冷的手,用力向上拉,却没有用,水下似乎有一种力量,沉重地坠着她。
  他再用力,还是不能拉她上来。身后是幽冥君乐不可支的大笑,“你怎么用力都没有用,这凝咽泉的水和你的雪云石椅一样冷,她在水下的身体早就冻成冰了,别说你现在筋疲力尽的,就是平时的你也不能把她拉上来……”
  “你……”明王怒不可遏,他却在一旁慢悠悠接口,“我知道你一定很想杀了我,可是你千万不能松手哦,现在凝咽泉已经被触动了,如果你松手,她就会被吸到水底,整个人都会被冰封。”
  即使他不说,他也感觉到了,水影的身体正在下沉,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拉住她,而他的力量已将耗尽了……
  “好像还有更糟糕的,”一旁看笑话的幽冥君念咒似的叫道,“地要裂了啊。”
  话音未落,明王脚下的地面出现了一条裂缝,迅速地延伸,变宽,裂缝间已有水花泛上来,水涌上来,立刻就在地上结了冰。
  “你,你到底要怎样?”明王这才发现自己落入了一个完美的陷阱,幽冥君就是布下陷阱的猎手,他已完全绝望。
  “我也不要怎样,只是觉得好玩,想看看你怎么选择。要么你就这样拉着她,直到地面完全裂开,你也落进这泉水里,和她一起冻成冰晶;要么你用自己来换她,你独自泡在这冰泉里,她就可以重返世间了。当然,第三种办法是最好的,那就是你松开手,就让她沉下去好了,反正你也尽了力,然后你可以回去,我绝不阻拦。怎么样,选择那个?”
  地面的裂缝越来越宽,水下的坠力也越来越重,他已经精疲力竭,还是咬牙冷笑道:“我只想知道,怎么才能让你死?”
  “哦,让我死?那是很难的,一定要有很强的光才行,在这里,如果有了光,你就是胜利者,可惜没有,所为我是唯一的主宰。”
  “明王,你走吧,我在这里,很好的。”水影忽然笑了,她努力想抽回手,却被他抓得更牢,“水影,我不会放开你的,我要带你走,你抓住我的手,再也不要松开。”
  “好感人哪!你们不要急,地马上就要完全裂开,你们就要永远在一起了,别忘了要感谢我。”又是一阵疯狂的大笑,他像唱歌似的低吟着,“为什么没有光呀,为什么没有光……”
  “光?”明王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努力稳住水影的身体,腾出一只手伸入怀里,摸到了那串念珠,依然是温暖的,却不知在这里能不能发出光来?
  绝望的黑暗里忽然爆发出眩目的光亮,太阳一般灼灼地闪耀。那些堵在路口的恶灵顷刻间化作黑雾,凌厉的风吹来,便消散得无影无踪,一片哀嚎声中,伴随着坚冰碎裂的清响。
  “快走!”他拉着她冲向幽冥界的出口,她像风一样地轻,袅袅地几乎要飞起来。他一怔,才想起她只是一个空荡的灵魂。
  “孔雀明王,终于是你赢了,现在你可以走了,我只希望,你没有看见我。”他们又回到了幽冥界的总殿,原来这不过是间普通的石屋,殿门大开着,他听到幽冥君在说话,却不见人影。一张石桌下,有个很小的东西在蠕动,似乎在努力要把自己藏起来。
  “那个……”水影刚出声就被明王掩住了口,他看清了幽冥君的样子,是一个小小的侏儒,而且,他的脸上根本没有眼睛。原来这里的黑暗,只是他要把自己藏起来,不被人看到;他那么疯狂,那么喜欢眩耀,只是无奈的自欺罢了。
  他向水影摇摇头,提高了声音,“幽冥君,我真的很想看看你,但既然你不肯出来送客,那就算了,后会有期。”
  那个小人在桌下冷笑,“孔雀明王,其实你何苦来,只要出了这道门,她就不再记得你了,你这样做,真的值得么?”
  “我从未奢望过她能永远记得我,只要她现在记得我就好……”
  天色还未亮,明王走进残灯明灭的小屋,他在床前俯下身,将紧握的手放在她的额头上,有晶莹的光慢慢地溶进她的身体。她的胸口开始轻微地起伏,脉搏重又跳动起来。
  他起身出去了,在小院里等了片刻,听到屋里传出惊喜的呼唤和痛哭,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走出院子时,他在沾着晨露的花架上摘下一朵初绽的清零花,她曾说过,对着花儿许愿,就能见到思念的人儿,原来是真的。
  尾声 乱云渡
  他又回到了乱云渡,走下长长的地下石阶,正碰上阿傩和迦叶严肃紧绷的面孔,他反而轻松的笑,“两们就要回去了么?”
  阿傩铁青着脸,一言不发,迦叶长叹一声,合什道:“孔雀明王,你可知你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自己当然知道,就不劳两位位再叙述一遍了。我也知道该如何自处。”他重又坐进雪云石椅,“劳烦你们出去时把门关好,我很累了,需要休息。”
  他们走了,这里又只是他一个人,就像从前那漫长的时光一样。他把玩着那朵娇嫩的花儿,花若离枝,很快就会枯萎,而想念却是没有终点的。
  倦意沉沉袭来时他模糊地想,“下次醒来是什么时候呢?或者,永不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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