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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芙蓉碎】

书籍名:《剑仙水影》    作者:海之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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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子 异音
  
  “不要,不要啊!你镇静一点,看着我,看着我好不好!你不能……啊!”
  又是那个声音。水影的身体猝然一震,僵硬地伫立路边,这是一条喧哗的街,人来人往,车马辚辚,笑语声,叫卖声嘈杂混乱,她却什么都没有听到,眼睛空空洞洞地望着远方,像是失了魂。她的耳中充斥着奇怪的声音,是女子凄厉无助而又痛心疾首的哀告惨呼,其中夹杂着某种兽类咻咻的喘息和低声嗥叫,好像正承受着难以忍耐的痛苦。
  这莫名其妙的声音,已经纠缠着水影很长时间,也不知是从何处传来,似乎自从她决定向西而行,这些声音便一路跟随着她,像怪异的妖术,如影随形,逃不掉,躲不开,越往西行,越清晰真实,仿佛只有咫尺之距。每次那尖锐参烈的呼声响起,就似一根锋利的针,从耳中直刺进心里,强烈的痛从胸口贯穿全身,猝不及防。
  那个声音似乎极有规律,每日午时,必会携着心痛在水影体内炸响,流火剑也会在此时越匣铮鸣,振动不已,似已觉察到了某种妖邪之气。
  水影终日惊惶,却并不改变西行的路线,她就是这样执拗的脾气,从前坤灵常笑她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撞到南墙仍然不回头,总是要把南墙撞倒,冲向她想去的地方,哪怕头破血流,遍体鳞伤,也在所不惜。她知道这样有违仙家无欲无求的清修之道,却不愿改变,既然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的,面对总比回避好。既然她已经决定要向西走,为什么要为了一些不可知的异兆而转折?
  
  第一章 火葬
  
  西方,亘古以来就是荒凉寂寞的所在,穿过了几座简陋的小城,再向前行,就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沙漠,凄清寒凉得让人想要落泪。那里渺无人迹,没有生机,甚至连鸟儿也不见飞过一只。只是偶尔有驼队迤逦经过,大多是高鼻深目,身穿长袍的波斯胡贾,牵着忠厚沉默的骆驼艰难跋涉,因为疲倦郁闷,人也沉默得和骆驼一样,只有连绵细碎的驼铃声声响着,洒在漫长的路途上。
  每次遇到这样的商队,水影总是窘迫,窘迫于他们惊疑的目光和一大串叽哩咕噜她根本听不懂的话。大漠漫漫,时刻危机四伏,一位美丽的女子却孑然独行,漫天彻地的风砂中,她盈盈地走来,肌肤晶莹、樱唇鲜艳,青丝乌黑,白衣胜雪,腰间的佩剑是比阳光更眩目的金红色。这样明媚清丽的女子看在那些满身黄尘、枯槁憔悴的旅人眼中,是比梦境还是虚幻的海市蜃楼。
  水影敛目垂首,默然地穿过驼队,走向她的远方。身后的注视和议论却未曾停止,这些常年身处沙漠的商客从来只知海市蜃楼是永远凝固在远方的诱惑,却未想到这美丽的幻境竟然还会行进,而且就这样从面前走过。他们痴痴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浑然神往,甚至连阳光肆虐的炙烤都感觉不到。一位白发银须的长者连忙低声念诵着经文,祀求上苍护佑他们,不受妖邪侵害。
  水影暗自好笑,琢磨着以后若再遇到商旅,是不是该使用隐身术,免得惊吓了他们。
  走出大漠,又向西行了几十里,遥遥可见一大片田舍房屋,看上去是个颇具规模的村落。此时正是黄昏,远远望去,村子里烟气袅袅,想必是晚饭的炊烟,隐隐地还有人语犬吠之声顺风传来。走过那样漫长的荒凉沉寂,总算又看到了人烟生气,水影很是兴奋,加快脚步赶了过去。
  刚到村口,水影满心的欢喜顿时化为乌有,只见一根高高的木杆上系着条素净的白带,在风中摆荡,那是为亡者迎灵的招魂幡,而那飘渺的烟气,却是正在进行的火葬仪式。几个身着缟素的妇人,伏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旁边聚集的人们看着噼啪作响的熊能烈火摇头叹息,一边劝慰着悲痛已极的死者亲属。
  水影站在那里,进退两难,好在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和窘迫。死亡本也是寻常事,可不知为什么,眼前的这场葬礼竟笼罩着某种诡异神秘。水影默默地等待着,直到火堆熄灭,一位很有威仪的老人从灰烬中捡拾出几块烧得漆黑的骨殖,放入瓦罐中,交与身边一个披麻戴孝,满面泪痕的年轻女子。然后咳嗽一声,长叹道:“蒋明后事已了,大家散了吧,余下的事,明天再说!”于是众人三三两两地散去,一路上还在低声私语,一张张脸上满是掩不住的惊惧恐慌。
  不一刻,人群就已散尽。水影这才信步走入村子。焚化死者的火堆虽已熄灭,仍有缕缕青烟冒出。她拾起根木棍,拨弄着残余的灰烬,满腹疑惑,世人向来沿袭入土为安的传统,这里的人为什么要将死者火化?莫不是此地有疫病流行,因此不敢埋葬病逝者的尸体?
  她探手入怀,摸出一个淡青色的小瓷瓶,这是“碧灵丹”,天界的百草阁密制仙药,解毒驱邪,可疗世间一切病症。如果这里真有瘟疫横行,只须将一颗碧灵丹化入井水中,便可救治此间所有的百姓。
  水影沿着一条小径走去,想找个村民打听打听此地的情况。路上只见家家门户紧闭,如临大敌一般。水影越发困惑,这时总算看见了一扇开着的门,一对老夫妇正在门槛上坐着。
  老妇人满面愁容,一边纺着麻线,一边长吁短叹道:“老头子,这样下去这里就住不得了,你去和村长商量商量,集合村里人再凑些钱,去请个能人来,不然……”
  躬腰驼背的老头咂巴着旱烟管,冷笑,“能人,谁是能人?和尚道士,跑江湖的,这些年来请得还少么?除了骗钱他们还做了什么?上次请的那个,倒是没骗上钱,反把命丢了。再说,自从去年死了一个商队里的人,那些商旅就再也不敢再村里歇脚了。他们不来,咱们就出不去,怎么能请人来?”
  他叹了口气,安慰道:“老婆子,你怕什么,你我这两把老骨头,就是送给那怪物吃,它还嫌扎嘴呢。”老妇人只低着头,没有开口。
  水影已听出了些端倪,便上前去,向他们施了一礼,笑道:“请问两位,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两人吃了一惊,怔怔地看着她,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老妇刚想说话,被丈夫使了个眼色,就不作声了。老头吐出口烟雾,慢吞吞地道:“姑娘是从哪里来的?”
  “哦,我是穿过沙漠来到这里的,看到了方才的葬礼,又听见你们说话,这里似乎是有妖邪作祟……”
  老妇看水影气度不凡,话里还有想要帮忙的意思,眼睛顿时亮了,急忙接口道:“姑娘,你有所不知……”
  话未出口,老头子的脸沉下来,推了她一把:“天晚了,回屋做饭去,在这儿闲扯什么!”说着,将烟袋锅重重的往地上一磕,不由分说地拽着妻子起身回屋,“砰”地关上了门,用力太猛,震得门楣上的土簌簌落下。接着,门里就传出了激烈的争执。
  “我跟那姑娘说说又怎么了!人家是从外面来的,说不定有办法……”“有什么办法!一个大姑娘家,不好好的在家学学刺绣女红,挎着把怪模怪样的剑到处走,不是疯子就是傻子,她能有什么办法,我看她就是被那妖怪吃了,恐怕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水影听得这些话,又羞又恼,却无可奈何,只能怪自己多管闲事,人家不领情,反而自取其辱。她狠狠一跺脚,转身而去,这里有没有妖孽,死了多少人,与她什么相干?她只是个过客而已,早点离开这个村子,继续走她的路,历她的劫,才是正经事。
  水影生着闷气,低头快步而行,忽听得身后有人急匆匆地追来,转头看去,竟是那个老妇。水影只好停下,等她赶上来,无奈地问道:“你有什么事?”
  老妇气喘吁吁,擦着汗道,“姑娘你大度,别跟我那老头子一般见识。他就是那样的倔脾气,不知好歹。”
  水影见她如此诚恳,也不好再说什么,淡淡道:“我没有生气,也怪我自己太冒失了。”
  老妇满面堆笑地点头:“姑娘不生气就好。我姓王,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我叫水影。”水影看着前面的路,远处有一大片黑魆魆的影子,在越来越深的暮色中,散发着森然的寒意,“请问,这条路是通往村外的吗?”
  王氏眼珠一转,答非所问,“水影姑娘是从沙漠里过来的,大概是不打算再走那条路了吧?”
  “那当然!”水影有些好笑,“那是来路,我现在是要找条去路。”
  王氏满是皱纹的脸上浮起一丝神秘的笑:“去路只有一条,就是穿过前面的森林。”她抬手指向前方的大片黑影,“却不知姑娘有没有本事过去!”
  水影恍然,“你们所说的那个吃人的怪物,就在那片林子里?”王氏无语,半晌才叹息道:“那林子已经存在了上千年,传说里面镇压着一只嗜血吃人的蝎魔。我们村里的人谁也不敢独自进去。不得已,每年得进去打两次柴,也得集合全村的强壮男人一起去才行,虽然人多,也不敢深入,只在林子的入口处打一些柴,回来分给大家。饶是这样,进去的人都要大病一场,说那里面四处都是刺骨的阴风,浓重的血腥气,而且遍地都是蝎子,还有怪异的叫声,也听不出是哭是笑,还是呻吟!”
  水影眺望着远方,沉吟道:“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吃人的?”
  “是在十年前。这个村子坐落在这里近百年了,到我已是第三代人,那林子虽然可怕,但我们敬而远之,那怪物也没有侵害过村里,老人们都说,它是被镇在林里的,跑不出来。可是自从十年前,有两个,不,是三个人闯入了林子,惊扰了它,村里就开始莫名其妙地死人,每月的十五左右,就有一个人死在林子口,尸体血肉模糊,残缺不全,可惨了。村长说这些尸体上可能有毒,不让埋,只能烧掉。蒋明就是昨天死的,唉,谁知道下一个倒霉的是谁!”
  水影颔首,心里飞快地闪过几个念头,“那三个人为什么去林子里,他们不知道那里是禁地么?”
  王氏看着路边屋舍里透出的昏黄灯光,摇了摇头,“这话说来可就长了。二十年前,村里搬来一户人家,是从江南来的官宦,据说是触怒了皇上,被发配到这里来的。那家人倒也和善,和乡亲们关系极好。来此的第二年,他们生了一个女儿,起名叫芙蓉。那女孩儿特别可爱。可惜出生后不久,她爹就病死了。她娘拉扯着她过了几年,改嫁给了村里的一个男人,芙蓉十二岁时有了个弟弟,叫启明,她娘却在生产时死了。村里就开始有谣言,说芙蓉是扫帚星,克死了爹娘。后来,那男人又娶了个老婆,芙蓉可就受苦了,挨打挨骂,不给吃饭,还有干不完的活。所幸她继父还不错,时常护着她。可是没过两年,他也病死了。这一来,说芙蓉是扫帚星的人就更多了,村里人见了她,都躲着走。”
  水影皱了皱眉,反驳道:“生老病死,本是天定的法则,怎么能怨到一个可怜的女孩子身上!”
  王氏忙点头道:“我也不信,但人言可畏啊。后来芙蓉的后娘又改了嫁,那俩孩子就愈发可怜了,可是芙蓉却越长越漂亮,那眉眼,那身段,十八岁的姑娘,美得像仙女似的。村里的后生,没有不喜欢她的。可是谁家敢娶一个扫帚星进门哪。却有个叫应生的年青人,喜欢她成了痴,说如果不能娶芙蓉,就终身不娶。他父母自然坚决不许。那应生就要带芙蓉私奔。芙蓉也是喜欢他的,再说村里也呆不下去了,当然答应了。她向来疼爱那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启明,怕自己一走,他更要受苦,就带上了他。村子外面就是沙漠,没有驼队带路根本就出不去。应生真的是疯了,竟带着芙蓉姐弟俩进了林子。他是抱了侥幸的,以为那只是个传说,结果……”
  水影抚着麦黄色的剑穗,沉吟着:“后来再没有人见过他们么?”
  “没有啊!”王氏摇头,眼里的恐惶比夜色更深,“三个孩子进去后就再没回来。然后那怪物就醒了,十年了,村里死了多少人哪……”她忽然一把抓住水影,像抓住救命稻草般不肯松手,声泪俱下的哀求:“姑娘,我一见你就知道你是有本事的人,我知道你能救我们,求求你……”
  
  第二章 林外
  
  水影一边挣脱王氏的手,一边安慰道:“总算你不求我,我也要进林子去的,你不是说,出村只有这一条路么。”她轻轻叹了口气,“不知当初是哪位高人收服了这妖孽,为什么不索性结果了它,也免得这么多人枉死。”
  王氏随口答道:“据说是位法力高强的老神仙,叫什么……卓真人。”
  “卓真人!”水影脱口惊呼。她想不到这事竟是由师傅而起,更想不到竟是如此的机缘巧合,当初被师傅降服的怪物,如今又让自己遇到。
  她怔了片刻,回头对王氏道:“你放心,此事我管定了!”
  王氏目送着水影远去,看着她白色的身影渐渐隐没在凄寒的夜色中,心里竟是莫名的坚定,相信这女子必能战胜那噬人的怪物,还他们祥和安定的生活。
  小径的尽头就是那片诡秘的森林,还隔着一段路,阴碜碜的腥风就已扑面袭来。水影不禁有些忐忑,值得师傅出手的妖邪,必定非同寻常,她真的没有必胜的把握。可事已至此,也不容她退怯。
  林子里一片漆黑,密密匝匝的大树枝叶交缠,织成密不透风的大网,一丝星月的光芒也漏不进。水影掏出紫烟寒,一团柔和温暖的光在她掌中亮起,淡淡的光晕恰好照亮了脚下的路。
  水影捧着灵珠,紧握剑柄,全神戒备地前行。满地厚厚堆积的枯枝败叶间落雨般地簌簌作响,尽是大大小小的蝎子钻进爬出,长着锋利毒针的尾巴高高翘起,快速的穿梭。水影虽然不惧,身上也有些发麻。当日应生带着芙蓉姐弟闯进这里,就算没有噬人的怪物,这潮水般不计其数的蝎子,也会让他们葬身在这林中。想到此,水影心头恻然,不禁叹了口气。
  仿佛是对她的回应,身后突兀地响起一声冷笑。
  “谁?”水影厉喝,在转身的刹那剑已出鞘,光华流转,森寒的剑芒扫过,搅起无数的枯叶,在空中碎裂成粉,纷纷扬扬地落下,群蝎仓皇逃窜,转瞬间全部钻入地下,一只也不见了。
  可惜这一剑落了空,没有对手承接。水影转身四顾,却找不到那笑声的主人,那声音凭空而来,倏忽而去,也许早已隐没在更深的黑暗中。水影无奈,只好提着剑继续前进,在流火散发出的凌厉剑气之下,沿路的蝎子逃得干净。偌大的林子里,只有水影的脚步踏上枯叶的破裂声,像轻微的呻吟。除了方才那声冷笑,再无任何异样的声音,为什么会这样安静?王氏所说的那种怪异凄厉的叫声,难道只是她的杜撰?
  走着走着,水影的脚忽然绊到了什么,低头看去,脚下竟踩到了一截残肢。
  水影强忍着恶心,俯身拾起。那是一只断臂,皮肤是腐败的灰白色,手指紧紧的攥握成拳,看来此人临死前必是经过了激烈的挣扎。看着这只手臂,水影心中的疑团更甚,这个疑问在听王氏讲述时就已形成。妖邪鬼魅一旦修炼成形,吃人就不再只是为了充饥,而是要用人体的精华进行更深层的修炼,因此,道行高深的妖类会把人吃得干干净净,连一丝头发都不会剩下,怎么会留下血肉模糊的尸体!而且这段手臂上还有撕咬过的齿痕,这哪里像妖邪所为,若是不知道的,定会以为是虎狼之类的野兽吃剩的残尸。难道这个怪物吃人只是为了果腹,并不要修炼么?
  水影苦笑着丢下断臂,继续往前走。无论是仙是妖,修炼都是最重要的,这是他们与凡人的最大区别。只要吃饱,却不修行的妖类还未听说过,这样不思进取的家伙,想必也很好对付。
  最后这一段路,倒再无任何麻烦,前面的树木渐渐稀疏,黑暗也不再浓重,抬头已能看到夜空里闪闪亮亮的璀灿星辰。水影脚下加速,很快,诡异神秘的林子就已在身后,清新冷冽的风让她精神一振,回头望去,竟有些不敢相信,本以为将有场险恶的生死之搏,但那个怪物只是笑了一声,就让自己如此轻易地走出了它的巢穴,这简直不可思议。
  走出了林子,水影的心情并未轻松,反而愈发沉重,胜利来得太轻易,后面往往会有更棘手的麻烦。
  东方的天际现出了鱼肚白,将近黎明时分,空气中弥漫着清冷的薄雾,凝在水影的头发衣衫上,湿漉漉的。举目望去,在不远处,矗立着一座小小的茅屋,被雾气笼罩着,朦朦胧胧,仿佛只是虚幻的影像。
  水影再望向四周,皆是空旷,再无一幢房舍。这间孤零零的小屋子是谁建的,为什么要盖在这里?到底有没有人住?水影还剑入鞘,藏珠入怀,走向那间古怪的茅屋。
  离那屋子距离尚远,水影又看到了一片碧绿的菜畦,有个人在地里耕作,而且是个女子,穿着一身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衣裙,背影婀娜纤细,宛如少女。但垂在肩上的长发,却是如霜似雪的银白。
  水影站在她背后,怔怔地,不知该怎样招呼她。那女子并未发觉身后有人,似乎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锄下的青菜上。直到把整片菜地都锄过了,她才擦了把汗,转过身来。水影这才看见了她的脸。
  水影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紧紧咬着嘴唇,才勉强把惊呼咽了下去。那女子的面容竟比王氏更加苍老,竟似已有六七十岁的年纪。她的皱纹、白发,和那轻盈袅娜的体态,相映成一种极不和谐的诡异可怖。
  她看到水影,神色间也闪过短暂的惊恐,然后迅速消失在满面的皱褶中。她开口,冰冷的声音竟也是少女的清脆莹润:“你是什么人?”
  水影说不出话来,她实在分不清眼前的女子是老是少,是人是妖。更让她恐慌的是,这女子的声音,就是那个每日都响在她耳边,痛在她心里的声音。虽然说话的语气大有不同,但声音的本质是完全一样的。
  女子默默地打量着水影,许久,她又问道:“你是从哪里来的?”水影这才回过神来,张开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好半天,才嗫嚅出一句话:“我是水影……你是谁?”
  那女子不理睬她,丢下锄头,转身就走。水影也不知该怎样,只好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俩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着,快到那茅屋时,那女子猛地回身,瞪着水影,怒喝道:“你跟着我干什么?”
  “我……我走了很长的路,能不能去你家里歇歇脚,喝口水。”水影寻思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了一个蹩脚的借口。
  “不行!”女子的拒绝斩钉截铁,“我家从来不收留客人,你走吧。”
  水影正进退两难,茅屋里忽然传出了声音,是少年的语声,非常虚弱的轻声唤着:“姐姐!”
  女子的脸色顿时和缓下来,抬手理了理鬓边的发丝,快步走向小屋,一边推门进去,一边柔声应道:“启明,姐姐回来了,你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启明?”水影心念电转,眼前骤然一亮,她连门都不敲,就闯了进去,大喊道:“你就是芙蓉?你们真的逃出来了?应生在那里?”
  屋里没有人说话,却有两双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她,两个人,是同样的目光,惊疑,惶恐,还有暗夜般的苍凉和悲伤。
  这是一间徒有四壁的简陋屋舍,仅有的家具是一张歪歪斜斜的木桌,木桌两旁的地上是茅草铺成的床。墙角放着斧头和扁担,还有一只盛了半桶水的木桶。这些寒酸简陋的物件,就是小屋的全部。
  桌子左边的草铺上,躺着一个满面病容的少年,他半倚在白发女子的怀里,俩人那样紧密的依偎着,似乎将要溶进彼此的生命,让人不由自主得想起一个悲哀的词:相依为命。
  流火异样的震颤让水影注意到了那个少年,他大约十六七岁的年纪,眉目很俊秀,可是太枯瘦虚弱,脸色惨白泛着淡淡的青色,眼眶深陷,本该是乌黑的瞳仁,在幽暗的光线下看去,竟隐约闪过暗红色的光。水影按住鸣动不已的佩剑,满腹狐疑的看着他,他看似确是人类,但为什么有如此强烈的邪气?
  空气在沉默中凝固了,许久,那女子才有了动作,她细心地扶少年躺下,然后慢慢走到水影面前。面无表情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从你的村子里来。”水影舔舔嘴唇,艰涩地吐出一句话。
  “这么说,你是穿过那林子来的?”她打量着水影,似乎用尽全身力气,一字字地道:“你已经杀死了那个怪物?”
  “我,我根本没有见到它。”水影感到很难堪,立刻转了话题,“我听村里人说了你们的事,原来你们平安地出来了,还在这里安了家。应生呢,他在哪里?”
  “应生在哪里?他在哪里?”女子反复地低语,然后她笑了,是悲伤到极致后的惨笑,她缓缓地抬起手,从敞开着门指向远方,“他就在那里,在那片林子里。不过,他很快就能回来,回到我的身边。我一直在这里等,等他回来!”她低下头,发出低沉喑哑的呻吟,听不清是哭是笑,还是断续的低语。
  “姐姐!”病榻上的少年挣扎着起身,摇晃踉跄着来到她身边,揽着她的肩,在她耳边轻唤着:“姐姐,姐姐……”
  水影呆呆地伫立着,无话可说,所有言语在芙蓉面前都是苍白无力的,唯一能给她安慰的,就是启明口中声声呼唤的:“姐姐!”这两个字,意味着世上还有一个人,和她相依为命。
  
  第三章 同命
  
  时间过得很快,方才还是曙色微熹,转眼已将近正午。芙蓉从弟弟肩上抬起头,冷冷地命令这个不速之客:“话已说尽,你也该走了!”
  “我……你们需要什么帮助,我会尽力的……”水影一句话还没说完,芙蓉已冲过来,用力把她推出门去。那扇破旧的木门在她面前“砰”地关上,闩死。芙蓉在屋里厉声道:“我只要你快走,走得越远越好,再不要来管我们的事!”
  水影愣在原地。她没有权力抱怨那个痛失爱人的可怜女子,但也不愿就此罢手离开,她总觉得这姐弟二人身上,隐藏着一个秘密,一个很可怕的秘密。
  她绕到房后,在墙角坐下,等待着自己都无法预知的事情发生。太阳正沿着一根隐形的线努力向上爬,终于爬到了最高处,是正午了。
  “启明,启明,你不能……你看着我,你镇静一点,抱紧我!啊……”惨痛的呼号又在水影耳边响起,还是那样的心痛,只是这次格外的清晰,因为,她们的距离如此的近。
  水影身形一闪,已来到了门口,门仍是闩着的,却怎能挡住她。但在她进去之前,却怎么也想不到门里是一番怎样的情景。
  芙蓉紧紧地抱住启明,她的肩上流着血,启明正贪婪地吸吮着,他的样子变得梦魇般狰狞,獠牙露在紫黑色的唇外,嘴角咧开,似乎在狞笑。瞳孔是滴血的殷红,恶狠狠地瞪着惊呆的水影。
  “妖邪!”水影断喝,流火剑一声清越的龙吟,挟着凛凛的风刺向他的咽喉。
  “不要……”芙蓉呻吟道。身子微侧,挡在了剑前。电光火石之间,水影硬生生顿住离芙蓉的背脊不足半寸的剑锋,她拭去惊出的冷汗,喝道:“闪开!”
  吸过了血的启明已沉沉睡去,面容也恢复如常,若不是嘴角还染着一丝血迹,水影她不信方才那一幕竟是现实。芙蓉的肩仍在流血,但她依然扶着启明躺下,给他盖好被褥,似乎已经忘记了刚才的事,和伤口的痛。
  “我愿意让他喝我的血,这关你什么事!”她转身看着水影手中的剑,是厌恶的表情,“你凭什么要管我的事?”
  “他是妖邪,早晚要祸害世人,我一定要杀了他!”水影挺剑指向启明,降妖除魔是剑仙的职责,既然已发现了他的真面目,岂能容他再活在世间。
  “那好,你杀吧!”芙蓉叹了口气,竟真的起身,闪到了一旁。
  水影看着启明熟睡的脸庞,强压下心头的不忍,刚要举剑,脑后掠过一股急劲的风,她侧身闪过,锋利的斧头几乎紧贴着她的衣衫劈下,毫不留情。
  劈下这一斧的,是芙蓉。她双手紧握着斧头,苍老的面容扭曲着,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道:“你敢碰启明,我就杀了你!”
  水影叹了口气,轻轻一挥手,芙蓉的武器脱手飞出,落在了门外。她吃惊地看着自己空空的双手,眼里的光绝望而疯狂。她猛地扑上来,一把抓住流火,任剑锋深深地切入手掌,竟似不觉痛,她跪倒在水影面前,干涸的眼里盈满泪水,“求求你不要杀启明,他不是妖怪,是我害了他……我……只有他了……”
  水影看着这鹤发鸡皮的女子,看着她不顾一切的疯狂,完全被震住了,就算启明真是十恶不赦的邪魔,她也不能在芙蓉面前杀他,她已经失去太多了,她只有他了!
  “我不杀他。你放手,快放手啊!”水影叫着,掰开那双紧握剑锋的手,手指已经全断了。和掌心只连着细细一丝皮肉,软软地耷拉着,血肉模糊。水影赶忙拿出碧灵丹,给她止血疗伤,芙蓉呆呆地坐着,任凭摆弄,眼睛却只看着错睡中的弟弟。
  碧灵丹果然是神药,不一会儿,割断的筋脉重新长好,伤口也完全平复。水影舀了些桶里的水,洗去她掌心的血迹,可是,还有几点血迹是永远洗不去的,那是四颗朱砂痣,刺眼的红。
  水影抚摸着她的掌心,心里是难以言说的复杂滋味。难怪她隔着千万里也能听到她的声音,感到她的痛苦。原来,她们竟有着相同的命运,或者说,曾经相同。她们都是在四星堕天之时降生的女子,命犯孤星,就注定了永恒的寂寞。她和她,本应该是姐妹吧。水影努力地回忆成仙之前的自己的生活,却怎么也想不起。但肯定也是一无所有,否则也不会走上艰苦的修行之路。她是幸运的,终于有机会摆脱了孤星的宿命。而芙蓉却始终是个凡人,生生世世的轮转,总是寂寞和痛苦。她所拥有过的一切,都像沙粒从指间滑落,最终一无所有。
  水影抬手抚着她沧桑的面颊,心痛不已。她十八岁时逃离了村子,现在才过了十年,她只有二十八岁,正是风韵犹存的成熟年纪,怎么会衰老至此?
  水影抱住芙蓉,抱住她失散太久的姐妹,有暖流从心底涌起,是那样熟悉的感觉。“芙蓉,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把一切都告诉我,我会帮你的,我一定能帮你的!”
  “应生说要带我走,他要带我回江南,看芙蓉花开。他说我们要永远在一起。”芙蓉喃喃地说着,嘴角绽开一丝幸福的笑意,随即凝固成化石,“他带着我和启明进了林子,他说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妖怪,只是好事者瞎编出来唬人的。应生很聪明,从来没有做错过事,只是这一次他错了,错得可怕。”
  “那个怪物是什么样子的?”水影问道。一边解开她的衣襟,给她身上的伤口敷药,她的身体已是惨不忍睹,处处是陈旧的深深浅浅的伤痕,几乎找不到一块完好的皮肉。
  “那里太黑了,我看不清它的样子。但我想它是蝎子,那林子里到处都是蝎子,好多好多。”芙蓉颤栗着,声音抖得像是随时都可能断裂。“启明吓得连哭都忘了,我抓着他的手,心想我真的是扫帚星,应生和启明都要被我害死了。应生手里握着一把刀,可是刀怎么能对付得了那个怪物,他就扑过去,一下子抱住了它,大叫着让我们快走,快走!我不要离开他,没有他,我哪里也不去。可是启明在我身边,他还那么小,我不能让他和我们一起死。于是,我拉着启明从他的身边跑过,连头都没有回。只有一回头,我就没有力气再走了。”
  水影默想着那个惨烈的场面,应生,一个平凡的男子,却有着非凡的勇气,是为了他心爱的人。“你们为什么住在林子附近,启明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应生会回来的,我知道,他一定会回来的,要是我走远了,他就找不到我了。”芙蓉梦呓般的低语,“我等了十年,没有等到应生,却害了启明,他被那个怪物咬伤了,他的血里有毒,发作的时候,他就会变成那样,就要喝血,我让他喝我的血,是我害了他,这是报应。”
  昏睡中的启明动了一下,低低地呻吟着。芙蓉紧张地抓住水影的手,“启明就要醒了,你千万不要告诉他。他一直都不知道。”
  “他不知道?”水影反问,“就算他完全不记得血毒发作时自己做过的事,那你身上的伤,怎么能瞒得过他?”
  “那些被他咬过的伤口,总是过一两个时辰就能愈合的。所以他根本不知道。他被咬伤时才十岁,当时什么事也没有,直到第二年,他血里的毒才开始发作。”
  “我什么也不说。”水影叹息,起身盛了杯水,将一颗碧灵丹化在水里,“等他醒来,你让他喝了这杯水,可以暂时压住他体内的毒。你放心,我一定能想出办法救他。”
  那一夜,启明没有再发病,他睡得很沉。水影和芙蓉挤在那张窄小的草榻上,她们都没有睡着,睁着眼睛在黑暗中沉默,她们的手握在一起,很紧很紧。
  第二天,启明似乎精神很好,他取过扁担和水桶,准备去挑水。水影正站在门口出神,启明与她擦肩,低声道:“我有话跟你说。”
  水影抬头看他,随即会意,转身对芙蓉道:“我去这附近走走。”
  他们缀行着来到井边,启明丢下扁担,坦然地看着水影,道:“你杀了我吧!”
  “什么?”水影一惊,立刻恍然,“你是知道的?”
  启明点头,“我一直装作不知道,姐姐就不会太自责。她已经习惯了把所有的不幸都归罪在自己身上。其实她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她是世上最好,最善良的女人!你信不信?”
  水影艰难咽下涌进眼眶的泪水,勉强笑道:“我当然信,没有人比她更好!”
  “我心里很清楚,自从被那东西咬伤以后,我就不再是人了。这几年,我身体里的毒发作得越来越频繁,每一天,我都在折磨着姐姐,让她流血,让她痛苦,你看看她的样子,能相信她曾经是那样美丽的女人吗?你杀了我吧,不然,我怕……”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水影明白他在惧怕什么。她拍拍他的肩,安慰道:“你若是真的爱姐姐,就要努力地活下去,除了你,她已一无所有。如果你不在了,她会怎么样?”
  水影虽然不忍问,想了想还是说道,“你怎么会被咬伤的?”
  “那是我们住在这里的第四年,有一天,我也不知是怎么了,竟鬼使神差地进了林子,就好像那里有人在召唤我似的。刚进去,就有阵阴森森的风朝我刮过来,脖子上就滴下血来,一点也不痛,只是有些麻。”启明说着解开衣领,苍白的皮肤上印着道灰色的疤痕,怪异的扭曲着,像一条蠢蠢欲动的蜈蚣。
  他暗沉沉的眸子看着林子的方向,“我常常想,要是有一天我彻底地变成了怪物,我就冲进林子里去,杀掉那东西,为应生哥报仇,然后我要到村子里去,吃掉所有的人。这一切,都是他们造成的,他们容不下我姐姐,骂她,欺负她,还不许应生哥喜欢她。要不是这样,应生哥也不会要带着我们铤而走险,也就不会有后来……我一定要把村里的人都杀掉,吃光……”
  他咬牙切齿地说着,脸色变得青灰,眼里又有红光透出。水影伸手按住他的脉搏,取出一颗药丸塞进他口中,低喝道:“不要再想这样残忍的事,会引发体内的邪气。那些村民虽然愚昧,但罪不致死,再说,你姐姐一定不愿意你有这样血腥的念头。你快闭上眼睛,平静,什么都不要想。”
  好一会儿,启明狂乱的脉搏才渐渐平稳,脸色和瞳孔也恢复正常的颜色。水影松了口气,帮他打上井水,催促道:“你快点回去吧,姐姐会着急的。我一定能除去那个妖物,然后,我会让全村人都过来,郑重地向你姐姐道歉,把你们接回去。”
  启明笑了,阳光将这淡淡的笑容镀上金色,他明澈的眼底是完全的信赖,“我相信你,我和姐姐等着这一天!”
  
  第四章 蝎魔
  
  启明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水影才转过目光,心里是异常的沉重。她给了启明安慰,却不知该如何把这安慰之言变成现实。
  她沉思着,不觉又走近了那林子,林中突兀地传出一句话:“你很想进来找我算帐,是不是?”
  水影一惊,刚要冲进去,第二句话又响在耳边:“现在我不想见你,你进来也找不到我!”
  水影镇定下来,冷冷道:“那你什么时候想见我?”
  默然片刻,林中有了回答,那声音很生硬,喑哑含糊,好像已有很久没有说过话了,“今夜三更天,你带着那姐弟俩一起来。记住了,若是只有你一个人,我还是不见你!”
  “你害得他们还不够么,还要怎样?”水影怒喝,可是里面再无回应。
  水影又站了很久,直到确信她那不见踪影的对手再无话说,才转身移步。她并不怕和它正面交锋,从在林子捡到的残肢来看,那东西的道行不会很高,她估计自己能有八九分的胜算。可是要带着芙蓉姐弟,就必须分出余力来保护他们,胜败就难料了。可是若不带他们来,就见不到他。这林子是它的巢穴,它要藏匿是太容易的事,而她要找到它则难如登天。
  水影走着想着,嘴角渐渐泛起笑意,她点点头,加快脚步赶回芙蓉的小屋。
  “那妖孽让我们今夜三更到林子里去见它。”水影一进门就公布了这个消息。屋里的两人面面相觑,启明先反应过来,急急地问:“你见到它了?”
  “没有。”水影很是无奈,“它在里面,我在外面。它提出的条件就是带你们一起去,否则我就见不到它。不过,这样可能有些危险……”
  “我不怕。就算你不让我去,我也一定要去。”芙蓉剧烈的颤抖,“我要问问它,它把应生怎么样了!”
  水影无言叹息,应生的下场不言而喻,在那林子里,肯定还丢弃着许多尸骨,其中可能就有应生的白骨,十年了,白骨也许都化成了灰。但她实在不忍说出这么残忍的话摧毁她的幻梦。这痴情的女子一直怀抱着虚幻的希望,等待着她的爱人归来。那如霜的银丝,就是在等待中熬白的。也许她也明知这等待是一场空,但是仍然不肯放弃这美丽的自欺。
  三更,是夜里最黑,最冷的时刻。这时候在这阴森的林子里,连水影都感到瑟然。她走在前面,尽量放慢脚步,让身后二人能够跟上。紫烟寒的光芒也比那晚亮了许多,莹莹地照着前面的路,驱散遍地的毒蝎。
  不远处的黑暗中响起了那个低哑的声音:“很好,你们真的……”水影忽然掠起,手腕轻扬,剑光铺撒开来,如水银泄地,笼罩了前面方圆三尺的范围,声音就是在这里发出的,它再也不可能说出第二句话。
  “寒霜飞雪”是坤灵教给她的剑招,是他剑法中的精粹,尤其是凌空下击时,威力巨大。“扑”的一声,是剑锋刺进肉体的轻响,水影满意地笑,她算准了这妖物绝想不到她会在只闻其声,不见其影的时候就动手。师傅早就教过她,只有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才能稳操胜券。这样做虽然有些不公平,但她绝不能让芙蓉和启明有任何危险,何况,对这种噬人如麻的妖孽,根本就不必讲什么公平!
  她得意地收回刺出的剑,却见剑尖上挑着一只小小的蝎子。水影的脸色骤然变了,她不及多想,足尖一点,退回到姐弟二人身边,将流火舞成一团光幕,护住他们,厉喝道:“你在哪儿,快滚出来。只会找替死鬼,算什么本事!”
  “你乘我不备就痛下杀手,又算什么本事!”那声音冷笑着反唇相讥,然后,一个黑魆魆的身影出现在紫烟寒的光晕中。那张丑恶的面孔就是启明发病时的狰狞,青灰腐败的皮肤,暗红的眼睛,紫黑的嘴唇里伸出尖利的獠牙。双爪的指甲弯曲如钩,闪着乌黑的光泽,酷似蝎子剧毒的尾针。
  它悠然的倚在树干上,爪中撕扯着一只蝎子,然后一片片填进嘴里。
  水影忍着恶心,冷冷道:“你既为蝎魔,倒反拿同类来做食物,难怪世人总说天下致毒的,就是蛇蝎心肠!”
  它丝毫不在意她的嘲讽,仍然嚼得津津有味,“蝎子吃同类就是毒,那么人呢,人做出这种事来算什么?”
  水影不解:“你是什么意思?人怎么会……”
  “人当然不会吃同类,但是人会背叛,会欺骗。蝎子比人好得多,至少蝎子不会在有同类为自己抵挡危险时,头也不回地逃走。”那蝎魔嘴里在和水影说话,却并不看她。它的眼睛一直紧盯着她身边的人,片刻也没有离开过,冷笑着问,“你说是不是?”
  水影没有听到身边的呼吸声越来越沉重,也没有去体味话中的深意,她一弹剑锋,寒声道:“方才我偷袭你,是不光彩,现在我当面杀你,你应该无话可说了吧。”话音未落,剑已刺出。他们相距不远,加上剑锋的三尺之长,就算它出手,也很难抵挡,它背靠大树,也无路可退。这一剑,应是十拿九稳的。
  让她意外的是,它竟没有丝毫的动作,就这样束手等毙,眼睁睁看着流火刺向它的胸膛。
  “难道又是替身?”水影心念电闪间,手臂忽然被人抱住,向旁边拖去,剑刺进了一棵树干,竟然穿透了大树。
  水影又惊又怒,用力从树干里拨出剑,冲着芙蓉怒喝道:“你干什么?”
  芙蓉不说话,痴痴地看着那冷眼旁观的蝎魔,许久才颤声道:“你不能杀他,他是……应生!”
  “什么!”一句话让水影如坠迷雾,脑中晕眩混乱,思绪被扰成一锅粥。
  “应生……”她面前的怪物反复低吟这个久远的名字,藏在暗影里的面孔泛起微微的悸动,“你是说那个傻傻的年轻人么?十年前他就被我吃掉了。现在我还可以想起他的味道。”他贪馋地咂着嘴唇,“他很好吃。也许傻瓜都很好吃。”
  “不,你就是应生。你骗不了我,你就是……”芙蓉苍老的脸上泪水纵横,她已有太久没有这样肆意地流泪了,她模糊的泪眼里看不到狰狞的恶魔,只有一直想着,一直等着,一直爱着的人儿。她唤着他的名字,奔向他。
  “站住!”他厉喝,猛地一挥铁钩般的利爪,“我说过应生已经死了,你要是再敢走近一步,我就挖出你的心来。我现在正想吃一颗活人的心!”
  醒过神来的水影连忙出手拖住她,“你不要冲动,就算他从前是应生,现在也只是噬人的邪魔。”
  “不,他永远都是应生!我知道的。只有应生,才会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芙蓉拼哭喊着,挣扎着,向咫尺之遥的他伸出手去。
  流火的剑气起伏激荡,感应着蝎魔心中剧烈痛苦的挣扎,“莫非他真是应生?他又怎么会变成蝎魔,从前那只蝎魔又在那里?”
  水影的思索被歇斯底里的笑声打断,那残酷悲凉的狂笑在林间回荡,他身上暴厉的邪气随着笑声迸发,粗壮的参天大树无风自动,断枝残叶簌簌落下,遍地的蝎子也被这寒仄的厉气所惊,片刻之间逃得一只不剩。
  他大笑着,爪钩指向芙蓉,口中吐出的话霜雪般寒冷,将她层层冰封:“我用什么样的眼神看你,我为什么要看你,你有什么值得看?你害我变成丑恶的怪物,而你自己呢,你以为自己还是如花的少女吗?我告诉你,你现在的样子也像个妖怪!又老又丑的妖怪!”
  水影还未及开口,启明已跌撞着冲过来,抱住摇摇欲坠的姐姐,愤怒的眼里几乎冒出火来,“应生哥,你怎么可以这样说,难道你不知道,姐姐她……”
  “我当然知道,她心里只有你这个弟弟,我算什么,一个替死鬼而已!可是我没有死,我在痛苦里活着,所以,我也不能让你们活得舒服。”他眯起眼睛,仔细地端详着启明:“小子,总有一天你会变成我这个样子,那时候你会和我一样地恨她,也许,你吃掉的第一个人,就是你亲爱的姐姐!”
  “你……”水影怒不可遏,流火在空中划过眩目的光影,向他拦腰斩去。他足尖点地,背脊紧贴着树干,滑了上去。水影一剑落空,索性顺势劈向那棵树。二人合抱的粗壮大树轰然倒下,他却在倾倒的瞬间又蹿上了另一棵树。
  水影动了真怒,挺剑指向树冠上的蝎魔,厉喝道:“我今天一定要杀了你。大不了先砍光这些树,没了这片林子,我看你往何处躲!”
  “水影,你要杀就杀了我。”芙蓉在她身后绝望地苦苦哀求,“是我害了他……”
  水影的心一软,但她绝不能放过这个已无丝毫人性的应生,他已是魔,不除了他,还会有多少人死于非命。她咬了咬牙,低声道:“启明,你先带姐姐回去。”
  “你留下来杀了我?”应生在上面慢悠悠地接道:“我并不怕死。我之所以躲闪,其实是为你着想。”
  “你说什么,为了我着想?”水影被这句古怪的话弄得哭笑不得,“那你倒说说看,你是怎么为我着想的!”
  “你知不知道,这林子前任的主人在哪里?我为何会变成这样?”应生说着从上面跃下,席地而坐,等待着水影的回答。
  水影低头不语,半晌,她冷冷道:“我没有兴趣陪你玩猜谜游戏,你不想死就快点说话。”
  “哼!”他从鼻孔里挤出一声冷笑,“你好神气哪。不过,你杀了我以后,就再也神气不起来了。”他拨弄着地上的枝叶,“过去的很多事我都已忘了,但我永远记得那一天,那一刻。”他霍地抬头,殷红的眼珠盯着芙蓉,喑声道:“我豁出自己的性命,缠住了那个怪物,让她快走。她就真的走了,带着她的弟弟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看着她的背影越来越远,我想她一定会回头看我一眼的,可是她没有,她就那样决然地逃走了,留下我这个绝望的傻瓜。”
  他惨笑着转过头去,但是水影已看到有一颗水珠从他脸上滑落。她叹了口气,握剑的手垂了下来。
  “她曾经说过要和我同生共死,可是真的到了生死关头,她却连最后的一个眼神都不肯给我。”他的爪钩深深地扎进泥土里,剜出一道道深沟。“她逃走了,我彻底地绝望,索性松开手,等着那怪物吃掉我。可是它没有,它只是看着我,然后笑着问我想不想杀了它。我当然想。它说:哪好,我给你一个机会,杀了我吧。我不在乎它有什么阴谋,反正我什么都没有了,大不了就被它吃掉。我拣起丢在一边的柴刀砍了过去,我想不到那一刀竟真的砍断了它的脖子,它乌黑的血溅了我满脸满身,火炭般的热,而且越来越热。就像是在溶炉里炙烤。我倒在地上翻滚挣扎着,然后我的脸和身体开始变形,变成了它的样子。”
  “啊!”水影立刻明白了一件事,惊出涔涔冷汗。
  应生的声音越来越低,“它还没有完全死,凸出的眼珠看着我,非常满意的样子。它说让我记住被心爱的人背叛的恨,永远记住。等我做腻了怪物以后,就找个人来杀我,用我的血制造下一个蝎魔。”
  他抬头看着水影,眼里是灼灼的渴望,“我从来不喜欢骗人,所以告诉了你真相。现在你还要不要杀我?我知道你是个神仙,想不想换换口味,做一回妖怪。杀了我以后,不仅是你,启明那小子也会变成蝎魔。你们俩一起住在这林子里,就不会寂寞了。这里有无数的蝎子,足够你们吃的。每月十五,还可以吃一个人。不过我告诉你,人肉其实没有蝎子好吃。”他极其认真地为水影和启明规划着成魔后的生活,平静的语气让水影不寒而栗。手中的剑重若千钧,让她无力举起。
  
  第五章 怨始
  
  不知过了多久,水影抬手,金红的光芒一闪,然后隐没在鞘里。应生冷笑:“到底还是不敢杀我。看来,没有人喜欢做妖怪!”话音未落,他黑魆魆的影子已消失在了丛林深处。
  “应生,应生……”芙蓉凄厉的呼唤,疯狂挣扎着,像只负伤的兽,不顾一切要冲进他离去的方向。水影无奈,只好点了她的穴道,才把她带出了林子。
  回到小屋,水影安置好昏睡中的芙蓉,才觉得筋疲力尽。才发现启明一直立在窗前,默不作声。“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启明摇头,转过身来,怔怔地看着芙蓉的脸,许久,他忽然冒出一句话来,“你说,我和应生哥在姐姐心里,谁的位置更重?”
  水影无言,这个问题她从未想过,但她知道启明非常在乎这个答案,她思量着,斟酌着,然后小心翼翼地道:“你们在她心里,是同样重要的。”
  启明苦笑着摇头,“不一样的。姐姐曾经对我说过,娘临终前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她反复叮嘱姐姐一定要照顾我,保护我。所以,姐姐对我的好,一半原因是因为母亲的嘱托。而她爱应生哥,却只因为他是应生。”
  水影反驳,“可是当初,她就是为了你。才不顾应生。才让应生那样恨她。”
  “可是这些年来她没有一天不想他,她无数次在梦中喊着他的名字哭醒。今天她终于见到他了,尽管他是那副样子,尽管他那么恨她,她仍然要跟他走。她不要我了,只想跟他走。”启明蜷缩在角落里,低声地抽泣。
  “也许她是多爱应生一些,但是这十年里,她一直都在你身边。”水影轻抚着启明的肩,“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对她而言,你和应生是同样重要的。如果当时留在林子里的人是你,她也会同样的想念你,也会念着你的名字从梦里哭醒。”
  启明举袖擦去脸上的泪痕,有些赧然的笑,“是我太自私,我再也不会这么想了。你不要告诉姐姐,不然她会很伤心的。”
  这时正是黎明前最沉重的黑暗,天际有一颗流星坠落,从窗口望去,正看见它悠长的尾光。启明喃喃道:“人都说看见流星时,许下的愿望就能实现,我只愿姐姐能够幸福,我能够永远陪在姐姐身边,守护着她。”
  启明带着美丽的愿望睡着了,水影靠着墙盘膝而坐。却怎样也无法平静入定。芙蓉、启明、应生,三个不幸的人重重压在她的心上。他们没有任何奢望,只想要最普通的幸福,却陷入了不可挽救的悲惨,这一切,到底是谁的过错!
  她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还有一个很大的疑问等她解决。最初的那只蝎魔,怎么会有那么强烈的怨念?水影总觉得,这场悲惨的循环是因一个人而开始的。这个人是谁呢?
  毫无头绪地想了很久,水影恍惚睡去。她在梦里看到了许久未见的师傅。师傅还是老样子,沧桑而沉默,独自一人坐在天绝峰顶,眉头紧锁,怔怔地看着手中的玉牌。
  梦做到这里就醒了。水影回忆着梦境,师傅的忧郁,和他手中的玉牌。那玉牌她曾经见过,上面有两个师傅亲手刻的字:婉儿!她问过师傅婉儿是谁,师傅不说话,眉皱得更紧,望着遥遥的远方,眼里有隐约的莹光闪过。
  突然,水影猛地站起,脸色苍白,喘息急促。王氏说,收服最初那只蝎魔的人就是卓真人,她的师傅。但师傅却只将它镇在林里,而没有杀它。他对那些噬人作恶的妖孽,下手从不留情,为何这次却是例外!难道师傅也知道那妖孽怨念太重,能将杀死它的人变作它的替身?
  但师傅怎么会知道,难道是那蝎魔自己告诉了他?它为何要告诉他,不会是怕死。它若是怕死,后来又怎会诱骗应生杀它。再说,它能集聚操控那样强大可怕的怨念,就一定有着高深莫测的道行,当时师傅的修行尚不足千年,也许并不是它的对手。更何况,既然师傅连杀它都不太有把握,就更不可能镇住它。修仙之人都知道,封印一个妖邪比杀它需要更高深的法力,或者是,对方根本就不抵抗……
  天,在水影的焦灼忧虑中不知不觉地亮了,芙蓉早已醒来,睁着失神的眼睛,呆呆地瞪着屋顶。水影把启明拉到门外,低声道:“我有事要回村里,你守着姐姐,一定不能让她到林子里去。”
  要回村里就必须经过林子。水影匆匆而行,心跳得很快,一向稳定的手微微地颤栗着。
  “你怎么又来了,有何见教?”应生又出现了,仍是在昨晚的地方,他倚着树,用无谓的眼神斜睨着她。
  “我要回村里,找一件事的答案。”水影毫不隐瞒,因为应生是诚实的,她感激他的诚实。
  “那些愚昧的人能给你什么答案?”应生一脸不屑。然后他沉默着,像是在下决心,终于问道:“她怎么样了?”
  “你想她会怎么样?伤心、痛苦、万念俱灰,了无生意。这就是你的报复?这就是你想达到的效果。”水影一字字地质问。“我不信你不理解她,你明知道……”
  “我理解!”启明嘶声咆哮,“我知道她必须保护启明,他是她唯一的亲人,也是她母亲唯一的遗愿。但是理解是一回事,原谅又是一回事。你若是我,难道不恨?”
  “我若是你,也会恨的。也许比你恨得更残酷,因为我是女人。”水影说的是实话,“但是你不该伤害启明,他是无辜的孩子,而且,芙蓉她……”
  “我就是要让她痛苦,让她生不如死,”他狞笑着,面孔扭曲得更加可怕,“她的宝贝弟弟撕咬着她,喝她的血。那样的情景一定好看得很。”
  “你何必要装成这样,”水影凝注着他,用洞悉的眼神,“你依然爱着芙蓉。否则昨夜你就不会告诉我实情,你很清楚,要是启明完全变成了怪物,芙蓉将彻底崩溃,她会疯,甚至会死。”
  柔婉的语声却似一柄沉重的铁锤,砸开了应生坚硬的伪装,他不再傲慢,不再狰狞,深深地埋下头,像一个做错了事,等待受罚的孩子。
  “六年前我弄伤了启明,把邪毒溶在他的血里,让他去折磨芙蓉。我每天都想像着她痛不欲生的样子,却没有一点复仇的快感。”他抬起头,血红的眼里闪着泪光,“你信不信,我真的很难过,很后悔,但是我没有力量挽回。”“我信,我了解。”水影的手向前伸去,碰触到他坚硬的皮肤。她从未想过,自己竟会抚慰一个妖邪;她更未想过,这些在概念里十恶不赦的异类,也有痛苦、委屈和不得已。
  “每月十五,月圆之夜,我的血就会沸腾,身体像要炸裂似的。只有人的血肉才能抑制。我第一次吃人的时候,吃一口,吐一口,但我仍然不停的吃,我告诉自己,只有吃人才能活着,才能报复那个背叛我,害我至此的女人。我一边吃一边哭,我的眼泪是血腥的红色。”他深深的叹息,叹出心底的痛,“现在我仍然告诉自己,只有吃人才能活着,才能让启明活着,让芙蓉活着。几天前,我吃了蒋明,他曾是我童年的玩伴。我把他拖进林子的时候,他拼命地挣扎着,惊恐的眼睛一直瞪着我,死都没有闭上。他不认得我了,除了芙蓉,没有人再认得我就是应生……”他蜷缩着,再无声息。林子里静极了,就像应生心中悲伤到极致的静谧,没有泪水,没有叹息,只有如死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水影幽幽地道:“她当然认得你。她一直坚信你没有死,一直在等着你。在她眼里,不管你是什么样子,你都是应生。”“你知道吗,昨晚,并不是我变成蝎魔以后第一次见她,”应生深深埋着头,“十年来,她有很多次闯到这里来,哭喊着让我出来,让我还给她应生,还给她启明。每一次,我就躲在她身后,看着她越来越苍老,越来越绝望。我就越来越恨自己。我还不了她,应生、启明,还有对她的爱,我都还不了,再也还不了……”他突然跳起来,身影一闪,就隐没不见了。可林子的每个角落都充满他凄厉绝望的呼喊,“还不了,再也还不了……”
  水影坠着沉重的心走出应生的囚笼,这里也许还会成为他的坟墓。她忽然想起世人常说的一个词:物是人非。简单的四个字,狠毒犀利,刀锋般决然。过去的人,过去的事,哪怕结果如何的残忍不堪,也没有一个挽救的机会,再也回不去,还不了!
  “水影姑娘,你真的出来了!我就说么,你果然是有本事的人!”王氏欣喜的声音惊醒水影,她抬起头,眼里一片茫然。
  王氏丝毫未察觉她的颓然伤感,急急地追问着此行的结果,“那个怪物除掉了没有?”
  “除掉……没有……”水影语无伦次,就是说清楚了,王氏也不会明白。她想起了自己回来的目的,对王氏狐疑的目光视而不见,问道:“这个村里,有没有对那蝎魔的事知道得更多的人?”
  “对对对,古人不是说,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么。”王氏又有了希望,继续聒噪起来,“我们村里有个活了一百三十岁的瞎老头,别看他瞎,见识可广了,古往今来,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我们都叫他‘周神仙’,我这就带你找他去。”
  她们来到村子南面的一间破旧木屋前,王氏上去敲了敲门,高声道:“周神仙,我带水影姑娘来了,她想问问你那蝎魔的事情,你知道吗?”半晌,屋里才传出一个翁声翁气的苍老声音,“知道一点。屋子太小,就别让她进来了,在外边问吧。”
  王氏歉意地笑,压低了语声,“这老头子脾气太怪,谁也不让进去,都是隔着门说话。”水影摇头表示无妨,朗声道:“老人家,你知道那蝎魔是从何时开始作怪的么?”
  “传说那怪物本来是个人,还是个女人,很漂亮的女人。”屋里的老者慢条斯理地说道:“她痴情于一个年青剑客,那剑客却一心沉醉于剑道和仙道,虽也喜欢她,但终究不肯为她放弃理想。终于有一天,他抛弃了她,翻山涉水,访道求仙去了。”
  水影的心忽地一沉,举袖拭去额上的汗。只听老人继续接到,“那女子痴心不改,一路追随着他,后来迷失了方向,陷落在那片林子里。那林子叫蝎子林,是毒蝎聚集之地。她被群蝎所蜇,本是必死无疑的,但她对那男子痴心太重,爱得重必然恨得深,一个弱女子,竟凭着对负心人的恨克住了剧烈的蝎毒,后来又用这毒修炼成魔。她的怨念太炽,噬人无数,十恶不赦。在这一方横行千年后,终于被一个云游至此的仙家收服了。”
  她撑住门框,努力让自己站稳,颤声道:“你知道那女子的名字吗?”
  “这个我不知。我只知她深爱的那个剑客,姓卓!”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拨开层层迷雾,真相残忍地凸现:年青的剑客就是后来的卓真人;那个成魔的女子,就是婉儿!
  水影再无一言,惨白着脸,颤抖得像秋风中坠落枝头的枯叶。王氏害怕起来,过来扶她,水影推开她,转身狂奔而去。
  
  第六章 完爱
  
  风呼啸着从水影脸上刮过,却吹不干她脸上纵横的泪。在成仙之始,师傅就教导过她,大喜大悲都会耗损功力,流泪更是修仙的大忌,她一直谨尊师命,在最悲伤时也努力抑制流泪的冲动。而现在,让她的泪水失控的人真是师傅。
  当水影筋疲力尽地停下时,已身处蝎子林中。只有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才能掩盖她难言的苦楚悲伤。她抱住一株大树,肆意地痛哭,应生可能就在附近看着她,但她不在乎让他目睹她的狼狈。谁说仙一定比魔高贵!谁说仙一定是善,魔一定是恶!食肉喝血的魔竟是仙一手所造,这是不是很可笑!
  她一直哭到发不出声,流不出泪,才渐渐平静下来。转头打量身处的地方。这里似乎是林子的中心,最阴,最暗,蝎子最多,最适合发生悲惨的故事。
  也许就是在这里,那个痴情的美丽女子堕入魔道,万劫不复,从此噬人如麻,一点点咀嚼着刻骨的恨,立下狠毒的怨咒。也许又是在这里,千年之后,她面对着曾经的爱人,他是前来斩魔除害的仙者,她是将要丧生剑下的魔障,她已丢失了恨他的心,明白地告诉他,不能杀我,否则你也将成魔,然后坦然承受漫长的封印。她受千年苦,而他因降魔安民之功,升至天界,成为正神。也许还是在这里,她终于找到了一个极好的替身,她引诱眼看爱人离自己而去的应生杀她,她将那可怜的男子拖入无边苦海,换得解脱。将死前还告诉他,要记住被抛弃、背叛的恨,把这种恨传递下去。
  一定是这样的。但这些黑暗中的苦难悲惨师傅看不见,或者是装作看不见。他高高在上,眼里只有光明。师傅曾经给她讲述他修仙之路的不易,不知在他回忆那些坎坷艰难时,有没有想起过婉儿;爱他成痴,以自己为祭,换他飞升腾达的婉儿!就算想起,可能也只有一声轻轻的叹息。千载苦,换一声叹,值是不值!
  可是不管怎样,师傅毕竟是师傅,身为弟子,怎么可以如此的猜疑诋毁恩师!水影拼命摇头,想把这些大逆不道的念头甩出脑海。
  罪魁祸首该是这林子,她纠正自己的想法,若没有这片林子,没有这些毒虫,就没有后来的一切,没有人成魔,没有人被噬,没有人生不如死的痛苦。
  水影拨剑,斫向面前的树,大树拦腰而折,摇晃着倒下,枝叶磨擦的声音听来像垂死的呻吟。她神经质地亢奋起来,似乎只要砍光这片林子,就能洗去师傅的污点,就能解救应生,就能让他和芙蓉重获幸福。
  树一棵接一棵的倒下,水影正要再次挥剑,一个寒冰般的语声冷却了她异样的兴奋,“你知不知道,你正在毁掉我的家!”她回头,应生就在身后,脸色木然冰冷,似乎隐忍了许久,实在不得已,才出声阻拦她的疯狂。
  水影像是刚从梦魇中被唤醒的人,茫然看着满地狼藉的断木,这是她的成果,绝无丝毫意义的成果。她嘶哑着喉咙问道:“这是你的家?”
  “这里是我的家。除了这里,我无家可归。”应生用平静如水的声音,说出绝望如冰的话。
  水影彻底清醒,羞愧灼灼地烧在脸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反复说着这句目前唯一能想起的话,跃过那些伏倒的树,踉跄的脚步像中箭的兔子。应生看着她逃走,那仓皇而决然的背影,是似曾相识的熟悉。
  启明一直在门口眺望,焦灼而急切。日影渐渐西沉,却仍不见水影回来。身后幽暗的小屋连呼吸声也听不到。整整一天,姐姐一动不动地坐着,沉默得如泥塑石雕。苍然的皱纹更多、更密,蛛网一般缠裹着她的面容,满头稀疏的银丝也不梳起,凌乱地披散着。她僵坐在草榻上,虚弱枯槁,只有胸口还在微弱的起伏,就算心已死了,仍是一具活尸。她茫然的眼像干涸的深井,再也没有一丝水分的滋润,只剩下两个黑沉沉的洞口,牢牢盯着对面的墙上,似乎要把墙壁望穿,望向他的方向。
  天色越来越暗,终于完全黑下来,这黑暗淹没了少年最后的希望。“她走了,”启明无声的冷笑,“她什么也做不了,为何还要留在这里。我和姐姐的生死,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启明!”暗夜中奔来的白色身影并没有弃他们不顾,她真的回来了。
  “你受伤了吗?”启明问。她的面容竟是和衣衫一样的雪白,神色间,有隐约的惊惶痛楚。
  “没有。”水影抚着脸颊吱唔道,她在林外花了很长时间平复情绪,却还是被看出了。她不敢看启明,埋下头低声道:“你姐姐怎么样了?”
  启明侧过身,语声哽咽:“她不吃饭,不喝水,不睡觉,也不说话。一切生存的必须她全部拒绝。这样下去,我不敢想她还能支撑多久!”
  水影几欲开口,但终未启齿,她本是直言快语的爽利性格,此时心中却暗藏了不敢言明的鬼胎。她犹豫许久,只能轻轻地说一句:“我们进屋去吧。”
  屋里已是漆黑一片,启明摸索着点燃油灯,昏黄的光线摇曳着亮起来,屋里顿时有了淡淡暖意。芙蓉似乎是受到灯光的刺激,艰难的转过头,僵直的眼神捕捉到瑟缩心虚的水影,嚅动着干烈的嘴唇,“你去见他了?”水影吓了一跳,她几乎不信那是芙蓉在说话。仅仅一夜时间,她的声音竟变得如此苍老喑哑,每个字,似乎都是从喉咙里强挤出来的,像粗粝的沙石,一粒粒在水影耳中摩擦,让她寒冷、疼痛,还有无法压抑的恐惧。
  “我……”水影步步退去,狠狠地痛恨着自己,本该一走了之的,为什么还要回来,就是要看着芙蓉彻底的毁灭吗?
  “芙蓉……我没有办法,我解不开他的怨念……一切只能这样下去了。我明天就走……不,我现在就走!”水影断断续续地说着,觉得自己就像个小丑,无能而残忍,她不敢抬头,无颜最后一次与他们面对。
  没有指责,没有哭泣,只有沉默,让人窒息的沉默。水影终于退到了门口,转身夺路而逃。
  “站住!”芙蓉口中吐出的两个字钉住了她的脚,她站住,一步也动不了。
  芙蓉起身,推开弟弟搀扶的手,蹒跚着,摇摇晃晃走过来,她枯瘦的手指抚过水影低垂的脸,是了解的温柔,“你已尽了全力,何必自责?就是要走,也等到明天,好不好?”水影颤巍巍地抬头,碰触到她的目光,猛然一惊,那双片刻之前还干枯呆滞的眼晴,现在却闪烁着盈盈的光彩,清澈美丽,含着沉静温柔的笑意。
  “莫不是回光返照?”水影思忖着,颤颤地问:“你怎么了?”
  “我没什么,”她微笑着垂在额前的发丝拨到耳后,抬头看着深蓝的夜空,“我已有太久没有看过星星了,从前在村里,每逢晴朗的夜晚,我和应生就到村东头那片麦田边去看星星,闪烁的星辰,金黄的麦穗,轻柔的风,还有应生看着我的眼神……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芙蓉顿了一下,握住她的手,轻声道:“你说过我们就像是姐妹,那么,我的弟弟就是你的弟弟,是不是?”“是。启明他是我的弟弟。”
  水影听出她话语中有托孤的意味,虽然明知这承诺之后的艰难,她仍然毫不迟疑。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芙蓉安心。
  “谢谢你。”芙蓉揽着她的肩,宁静地微笑。
  夜更深了,芙蓉和启明都已睡着。水影躺在草榻上,看着芙蓉沉睡中的安详,不禁心酸。她真想乘现在偷偷地溜走,既然她只能灰溜溜地逃走,早逃总比晚逃好。
  她这样想着,可是身体却异常的倦怠,眼皮沉重地下垂,掩盖了她的视线,最后的朦胧中,只见墙角的火盆里正散出淡淡的烟气。
  “醒醒,快醒醒啊!”酣梦中的水影终于被摇晃和叫喊弄醒了,她用力睁开眼,眼前晃动的是启明惊惶的脸,“姐姐不见了!”他大喊。
  她一震,连忙起身,可是几乎站不稳,身体沉重,头晕目眩,她扶住桌子,惊疑道:“我怎么会这样?”
  “姐姐在火炭里加了燕尾草,这种草就像是迷药,每次血毒发作后,她都会点这种草药让我睡觉。我已经习惯了,所以比你早醒,但我醒来时,姐姐已经不见了。我想她一定是到林子里去了……”启明说着,拉起她就跑。
  “等等,我的剑呢?”直到此时,水影才发现须臾不曾离身的流火已不在腰畔。榻上没有,桌上不见。她与启明对视,在彼此眼里看到了同样的恐慌。
  月色已渐沉,但天还没有亮。两个人影在夜风里飞奔,心中只有一个共同的祈求:“但愿还来得及!”
  黑暗。林子里永远是黑暗的。林子的中心,很多树已被水影砍去,有很大的一片空地,和两个说话的声音。
  “你怎么会来?你为什么来?”
  “我来杀你!”
  “哼,你要杀我?杀了我以后呢?难道你没有想到你和你那宝贝弟弟以后的悲惨!”
  “我一定要杀你!”
  “是吗?那你就杀吧。”
  “不能啊!”水影凄厉的嘶喊。她和启明总算赶到了,总算还不晚。
  “姐姐,你不能……”启明的哀求被宝剑出鞘的清吟截断,流火的剑光照亮了这里,也照亮了芙蓉凌厉冰冷的面容,“谁敢过来我就杀了谁,启明,你也不例外!”
  水影惊呆了。流火竟然被芙蓉拨出了鞘?这怎么可能,她只是个凡人,怎么能有操纵仙剑的力量?可是事实就在眼前,不容她不信,流火正握在芙蓉的手中,剑光如电,威力如在她手中一样。
  或许是因为她们拥有相同的命运,命中的孤星虽然让她们注定寂寞永远,也赐予了她们非凡的力量。既然命运相同,也许在某个时刻,力量也是相同的。
  芙蓉不再顾忌他们,转身面对一脸漠然无谓的蝎魔,轻唤道:“应生!”
  剑锋与呼唤同时刺进他的胸膛,乌黑的血溅出,落在她的脸上、身上,积怨的诅咒即将开始第二次轮转,应生痴痴地看着她,“你……为什么……”
  她一寸寸拨出染血的剑锋,凄然地笑:“应生,我想知道,恨的诅咒,是不是能用爱终结!”她转腕,横剑,向颈上刎去。刹那,仿佛是揉碎了万朵桃花,满目殷红。
  水影一把抓住狂吼着冲过去的启明,转头闭目,热泪从眼帘间汩汩流下。这是唯一的办法。恨的诅咒,只能用爱来解开。
  “应生……我知道,你从来没有恨过我……是不是?你不讨厌我变老……是不是?”“是。我不恨你……不在乎你的样子,你永远都是我的芙蓉……从前的芙蓉……”应生低头吻着她苍老的脸,就算换了时空,就算变了容颜,她也是他心头永远的爱,永远的痛。
  “应生,你说过要带我回到江南去……看芙蓉花开……”她依在他怀里,喘息越来越微弱,提起十年前未及实现的承诺,十年间无时无刻不在重温的承诺。
  “我带你去……看芙蓉花……像你一样美的芙蓉花……”应生用尽全力拥紧心爱的女子。他们的泪流在一起,他们的血溶在一起,他们的爱被血泪凝固在一起……
  大树纠缠交错的枝叶突然向两边分开,露出一方曙光微明的天空,朦胧的晨曦照着一对长眠的人儿。俊朗的少年拥抱着美丽的女子,笑容凝在唇边,是永恒的灿烂。这是他们从前的面容,沉重的怨念终于化解,生命在结束的瞬间回到从前。他是应生,她是芙蓉,永不醒来,永不分离。
  “启明,你想哭,就哭吧!”水影转向身后缄默如石的少年,他身上的邪气已完全消失,但他最爱的姐姐永远不在身边了。
  “我不哭!”他颤抖着,用力攥紧手掌,压住喉间的哽咽,“姐姐终于幸福了,我为什么要哭!”
  在茅屋的旁边,立起了一座新坟,很简陋的坟墓,连墓碑也没有,但这并不妨碍下面沉睡的幸福,尽管这幸福来得太晚。
  天上飘着蒙蒙细雨,濡湿了坟头的黄土。启明伸出手,覆在坟上,可是一双手,能遮住几根雨丝,能挡住多大的天?
  “启明,我要走了。以后你打算怎么办,还要住在这里吗?”水影再三迟疑着,还是开了口。
  “不!”他的回答很坚决。
  这样的回答在水影意料之外,她以为启明一定会在这里定居,为姐姐守墓。
  “那你要回到村里去吗?”“不!”还是否定的一个字。
  水影想起对芙蓉的承诺,她不能背弃这个承诺。“那,你跟着我去云游四方吧,看看你喜欢在哪里落脚。”
  “不!”他似乎只会说这一个字。
  “那你要怎么样?”水影困惑的望着他倔强的脸,脸上湿漉漉的,不知是雨是泪。
  “我哪里也不去,我只要守在这里,永远地守在这里!我说过的,我最大的希望,就是永远守护着姐姐!”他慢慢地说道,每一字都是不可更改的决心。
  水影沉吟着,隔了很久,她才问道:“你真的这样决定?真的不后悔?”他不回答,因为已无须回答。
  水影默然。芙蓉已带走了启明的整个世界,她无法再为他重铸一个世界,只能成全他的坚定。她抬起手,抚过启明的头顶,肩膀,身体。启明消失了,一棵挺拔苍翠的白杨立在墓前,婆娑的树冠恰好完全遮住了坟墓上空的一方天。
  “启明,你可以永远守在这里了,为姐姐挡风遮雨,守护她的幸福不被人打扰。”她抚着树干,柔声叮嘱。树的枝叶轻轻摇动着,像是在向她致谢。
  水影转身而去,继续她的征程。她一直走,不敢停步,不敢回头。她知道身后是幅凄凉的景象,看到一定会流泪,霏霏的冷雨中,一棵孤零零的树守着一座孤零零的坟。启明曾对着流星许愿,愿姐姐幸福,愿他能永远守护她的幸福。现在,这愿意真的实现了,却是以这种方式。是悲,还是喜?
  她流着泪笑了。是应该笑的,原来,世间真的有一种爱,可以超越一切极限,不被岁月消磨,不被死亡摧折。永远盛开,永远美丽,如芙蓉的笑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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