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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乱云渡】

书籍名:《剑仙水影》    作者:海之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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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乱云无觅处
  
  世间光阴容易过,倏忽一晃,天气就已由夏转秋了,阳光清淡平和的普照,温度不再是炙烤的酷热,飒飒风声里已有了轻微的寒意,有些泛黄的叶子在风中脱离枝头,簌簌地打着旋儿,飘落在地。
  水影走在路上,正是午时,同路的行人寥寥无几,水影孑然独行,寂寞的脚步一点点地踩碎铺洒在地上的细碎阳光。这样没有方向的路她已走过了千万程,却仍然没有找到要去的地方,倦怠和绝望越来越沉重,她甚至怀疑,乱云渡也许根本就不是世间之所。但若是这样,她该去何处寻觅流火?
  在路口的岔道处,建着一座小巧精致的酒坊,淡黄色的幌子上迎风招展着三个黑丝绒绣成的字:杏林香。水影倦意沉沉,于是进去歇歇脚步。
  酒坊中生意极好,座无虚席,笑语喧哗,只有角落的一个座位空着。水影走过去,凭窗而坐,默默地出神。小二连忙上前招呼,水影一言不发的摆摆手,小二怏怏而退,还不时地回头看她,惑然不解。这神仙般的白衣女子既然不吃不喝,到这酒坊来干什么?
  水影浑然不觉旁人的目光,自顾自地神游天外,相邻一桌的客人正在闲谈,零星的只言片语飘进她的耳中,一个粗豪的声音笑问道:“大哥,这一趟镖准备怎么走?”“那还用说,当然得绕过乱云渡……”
  “乱云渡!”一语入耳,轰然有如雷击。水影猛地回头,看着邻桌,那是几个江湖客模样的人,浓眉大眼,魁梧粗壮,腰间皆佩着刀剑,正肆无忌惮地据桌豪饮。
  水影略一思量,离座来到他们桌前,几人看到她过来,俱是一怔,停下杯筷,愣愣地看着她。“请问各位,你们方才说到乱云渡,此地真有乱云渡么?”“是啊,乱云渡就在离此不远处,姑娘问这作甚?”一个身着蓝衫,气度不凡,方才被唤作大哥的人回过神来,忙忙站起,陪笑答道。
  水影点头,沉吟道:“不知各位能否带我前去一看?”众人面面相觑,那人笑道:“乱云渡可不是什么好玩好看的地方,姑娘为何要去那里?”“我……我有事要办,要……到那里找人!”水影低着头,很艰涩地嗫嚅着。
  “找人?”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惊奇而疑惑,好半天,那人才问道:“姑娘,你可知乱云渡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看到水影摇头,那人接口道:“乱云渡不是过河的渡口,而是一片死寂荒凉的碎石滩,连鸟儿都不从那里的天上飞过,就近方圆几里都不见人烟,我们这些保镖押货的,每每都要绕道而过。你竟要去那里找人?”
  水影也颇感意外,但那黑影既然约她去乱云渡,应该不是诳她。现在好容易有了线索,岂能轻易放弃。她犹豫片刻,决然道:“我和人约好了在乱云渡有事相谈,烦请各位带我走一趟吧。”
  那人不说话,上下打量她一番,才开口道:“姑娘若执意要去,就请先回座相候,待我和弟兄们商量商量。”
  水影无奈,也只得回到自己桌前坐下,那些人则在一旁窃窃低语,不时有人回头看她一眼,目光游移闪烁,水影也不在意他们异样的眼神,静静地等待着他们商量出个结果。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光景,那蓝衫人才施施然来到水影桌前,面沉如水,低声道:“姑娘,可否移步到外面说话?”水影点头,随众人出了酒坊,来到不远处的一片枣林中。蓝衫人还未开口,他身旁一个蓄着浓密络腮胡的大汉斜睨着水影,冷笑道:“年纪轻轻的姑娘家,做什么不好,偏要做强盗!”“做强盗?”水影疑惑,不解他话里的意思。
  “你若不是强盗,为何我们刚一说到要绕道乱云渡,你就说要到乱云渡去。分明是看到我们保的这趟镖重,你是跟乱云渡的强盗约好了吧,把我们引去,你能分得多少?”“你……”水影再也想不到自己竟被人当作强盗,又惊又怒,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蓝衫人见她脸色突变,默然无语,以为她是默认,向同伴使个眼色,一众人迅速散开,将她团团围住,每人的手都摸向了各自的兵器。
  水影定下神来,转眼看着包围她的人们,不禁气往上涌,也不想解释,傲然道:“就算我是强盗,那又如何?你们能将我怎样?我若是一定要让你们带我去乱云渡,你们又能怎样?”
  蓝衫人一怔,又将面前这美丽纤柔的女子仔细打量一番,实在没看出她有什么特异之处,这才冷哼一声,“唰”地回手抽出腰间的镔铁双刀,阴笑道:“姑娘说话好大的口气,可惜我们这些闯江湖的,不是被吓大的,你问我们能怎样,现在我就来告诉你!”
  说话间,森寒的刀光已如飞雪般层层卷来,森寒的杀意将枝头休憩的鸟儿惊得扑簌簌掠起,仓皇地飞向远方。水影不闪不避,在匹练般的光晕中盈盈而立,唇边一抹轻嘲的浅笑,撕裂的刀风只是鼓荡起她的衣袂长袖和额前的发丝,却丝毫碰触不到她的身体。
  转眼间,一套雷霆万钧的“惊云刀法”已堪堪使完,水影仍是浑不在意,笑意盈然。蓝衫人则是神色惊惶,额上已渗出密密的汗珠,刀势也渐渐沉重起来。围堵水影的众人见此情形,亦是面面相觑的惊疑。那蓝衫人名叫李名浩,号称“不败神刀”,在江湖上也有极响的名头,双刀之下极少有人能够抵挡,还从未遇到这样的怪事,那看似弱不经风的女子也不躲闪,竟然在凌厉的刀光中毫发无伤。
  这些镖客整日在江湖上打拼,过的是刀头舔血的生活,见此形势,只当是运气不好,撞着了硬茬,急忙齐拥而上,一时间,原本寂静的枣林中吼声震天,杀气纵横,刀枪剑戟各色兵器交缠如网,凌空飞舞。
  水影伫立在透明的屏蔽之中,静静看着那些红了眼睛的汉子,拼命却无能为力,俗人凡铁能奈她何?只是让她觉得厌烦而已。
  大约又过了一柱香的工夫,情形依然没有改变,众人也觉有些不对,只是不敢停手。在江湖上,一旦发生争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现在已是骑虎难下之势,他们惊怖异常,却又不敢停住攻势,只能勉力支撑。
  水影没心思和他们这样耗下去,手腕轻扬,纤美的指尖缓缓点出,蜻蜓点水般轻柔飘忽,似乎毫不着力,那群镖客却只觉犀利的剑锋破空袭来,温热的空气刹时凛冽如冬,无形的重压排山倒海,全身有如割裂般的疼痛,软弱无力,“呛啷啷”一阵响,原本紧握在手的兵器纷纷落地,人也无力立足,呻吟着,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
  “你……你想怎样?”李名浩恶狠狠地瞪着水影,嘶哑着喉咙问道。心里却自认倒霉,眼前这女子一定不是人,非妖即魔,看来镖是保不住了,或许连自己和兄弟们的命,都得成了这妖怪的口中食。
  “我?我只想让你们带我去乱云渡而已,是你们不由分说,上来就动手的呀!”水影看着他们眼底闪烁的惧意,不禁心生恻隐,柔声道:“我真的并无恶意,也不愿伤人,你们若是不信,可以先把镖押在这里,带我去乱云渡之后,再回来押镖走路,如何?”
  李名浩挣扎着起身,苦笑道:“姑娘既然执意要去那里,我们还有何话说?”他回头招呼那络腮胡子,“你我陪着这位姑娘走一趟吧,其余的兄弟们守着镖车,等我们回来。”
  他二人垂首无言,在前引路,水影尾随其后,三人一路行来,出了闹市,人烟田舍渐渐稀少,愈往前行,景色越发的荒凉,走了大半天的光景,三人来到了一大片渺无人迹的碎石滩,李名浩抬手一指:“喏,这里就是乱云渡!”“这里?”水影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前面不远处歪斜着一块残损破败的石碑,上面果然刻着三个黑色的篆字:乱云渡!
  水影看着那块石碑,紧紧戚眉,然后转眼远眺,这一片碎石滩竟似望不到尽头,哪里也看不到一个人影。她不信这里会是那黑影的老巢。“此地只有这一个乱云渡吗?”她回头问两个向导。
  “姑娘真会说笑,不只是此地,方圆千里之内,也只有这一个乱云渡。”李名浩苦着脸,拧着眉,却又不敢不装出笑容,“姑娘说过带到了路就让我们回去,我们现在……”
  “你们走吧,麻烦了。”水影挥了挥手,继续看着石碑,怔了许久,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忙扶起石碑,向左右旋转,无奈那石头却纹丝不动,看来不是机关。她沮丧地放弃努力。转过身来,那二人早已走得不见踪影。
  她踩着崎岖的碎石向前走去,彷徨四顾。周围寂静得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和心跳。她忍不住放声高呼道:“你在哪儿?你让我到乱云渡来,我来了!你快出来,把流火还给我!”她一遍遍地呼喊,可是没有人回答,更没有人出现。只有如血的夕阳伴着她凄凉的喊声中徐徐沉落。天色愈来愈暗,夜色渐渐将天地溶在一起。寒意凄恻,彻底的绝望像潮水蔓延,慢慢地淹没水影,让她在刻骨的寒冷中窒息。
  秋风瑟瑟,鼓荡着水影的衣襟。淡素的白衣在夜色中猎猎飘舞,衬着她飞扬的发丝和寒水双瞳,是触目惊心的凄冷。无星无月的夜,黑丝绒的天幕上凝着沉郁的阴云,水影在这阴云下跌跌撞撞地前行,漫无方向,离开了这里又去哪里?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她终于走出了那片荒袤的碎石滩,凌乱的脚步踏上了一条绵绵的羊肠小路,却不知有一双比星光更寒冷明亮的目光在身后注视,凄厉凛冽的眸子里有淡淡的暖意闪过,和一声隐约的叹息。只是水影没有听到。
  
  第二章 秋山琴音袅
  
  东方的天际缓慢地露出一线灰白,蒙胧的,然后渐渐泛起绚烂的霞,幻彩的光线惊艳明丽,眩人眼目。早起的鸟儿精心梳理好美丽的羽毛,在枝头扑簌簌振翅,欢快地啁啾鸣唱,唤起刚刚苏醒的太阳。阳光轻轻探出酒红色的脸庞,慵懒的攀上天边,温暖的笑靥晒干了树枝花蕾上清冷的露珠。
  而这一切的美景,在水影眼中都视若无睹,她失神的眼里看到的所有都只是荒芜的空白。历尽千辛万苦才找到的乱云渡,竟是一片无人的死地。那黑影骗了她,他劫走了流火,然后告诉她一个无处寻觅的所在,只是一个恶毒的玩笑而已,陷她于万劫不复的绝望深渊。
  沉香山,是此地的名山,玲珑秀丽,山势和缓,并不以险峻巍峨著称,倾倒观者的,是山上的枫树。从山脚起,一路蜿蜒而上,触目所及,尽是挺拔苍翠的枫树,尤其是一大片广袤的枫林,几乎铺满整个山巅。春夏犹可,一到金风乍起的秋,满树的绿叶一点点被秋色染红,整座山便似一点点被火焰包围。到得深秋时节,远远望去,沉香山便是一团金红色的火烧云,灼灼其华,几乎烫伤了人们的眼睛。
  于是,重阳前后,登山赏枫,便成了此处风雅之士每年必行的怡情乐事。公子佳人,衣香鬓影,吟诗作对笑语欢言之声,在山路间枫林中轻漫荡漾。
  水影也随着人流上了沉香山,她根本无意识要去哪里,只是被机械的脚步带来了这里,绝艳的红叶也燃不起她空洞无神的眼眸,她走在快乐谈笑的人群间,麻木不仁,像一个被看不见的丝线遥遥操控的可怜木偶。
  一路行来,渐渐到了山巅,满眼尽是灼灼的烈艳,经霜的叶,红于二月的花。人人皆是惊叹赞赏,水影竟也像从梦魇中苏醒般有了感应,但唤醒她的不是眼前的美景,而是一阵隐约恍惚的琴音。
  琴声传来的方向是枫林深处,清淡空灵,不沾丝毫的烟火气,纤细如丝却连绵不断。水影伫立着,静静听了一刻,竟如醍醐灌顶般清心静神,所有的伤痛绝望,愤怒惶恐都在此时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心中如被雨露洗过的天空,一片澄澈清明。水影木然僵硬的脸色渐渐柔和,嘴角牵动,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不禁循着乐音,步入那片火焰簇簇的霜林。
  越往前行,琴音越发清晰,婉转幽然,如山间潺潺的泉。水影听得出神,不知不觉中,已走到了枫林的尽头。前面是一片芳草地,虽然已是深秋,草色却翠色欲滴,浓浓的绿在这满山的艳艳映衬下,翠玉般明澈透亮,让人莫名的欢喜。
  琴音就是由此而发,操琴的人正在水影眼前,是一位窈窕纤柔的女子,正值妙龄韶华,着一袭浅紫的长裙,宽大的裙袂盈盈展开,铺在青碧的草地上,玉颈低垂,乌黑亮泽的秀发半披在肩头,发髻上插着一支碧玉簪,绿翠的坠子在风中轻轻地晃。一具式样古雅精致的瑶琴放在她的膝头,拨弦的手晶莹玉润,纤秀柔美。轻弹款按间,曼妙乐音便如溪流,淙淙潺潺从指间流出,沁人心脾。
  水影不敢扰了这样绝美的风景,缄默无语,安静地聆听。那女子也没有觉察有人在身边,全部身心投注在指间弦下,仿佛已被自己的琴声陶醉,浑然忘我。她身后侍立的青衣小鬟乌溜溜的眼珠一转,早瞥见了水影,只是不敢搅了主人的雅兴,一声不吱,偷偷打量着她,抿着嘴儿轻笑。
  女子挥手拨下最后一弦,袅袅的余音还未散去,小丫鬟已急不可耐的笑嚷道:“小姐,你的琴弹得越发好了,你看,这位姑娘站在这儿,听了好半天了。”那女子闻得此言,连忙抬头,水影这才看见她的容颜,心中竟有些微的妒意。世间的女子竟美得不染尘俗,芙蓉如面柳如眉,星眸檀唇,笑意盈盈,吹弹得破的玉色肌肤映出淡淡的红晕,眼神安然清澄,如平静的湖水。
  她看到水影,微微一怔,连忙放下膝上的琴,起身敛衽施礼,含笑道:“方才弹琴入神,不知姑娘在侧,多有失礼,勿怪。”
  水影忙伸手相扶,还礼道:“是我失礼才是,听到琴声美妙就擅自闯来,只怕扰了姑娘的清兴。”
  女子目光流转,轻笑道:“哪里。上山时走得累了,在此歇息,胡乱弹了一曲,解闷罢了,谁知姑娘竟是知音,我欢喜还来不及呢。”她说着拉起水影的手,“今日在此遇见,便是有缘,请教姑娘芳名。”
  见这美丽多才的女子如此亲切平和,水影也有淡淡的喜悦,便顺口说了名字。女子展颜道:“我叫雀明。”
  “雀明?”水影唤道,心中忽然有种异样,却又说不出是什么,于是笑道:“好名字。”
  “你的名字也很好呀!”雀明拉着她席地而坐,捧过琴来,“你若是喜欢,我就再弹一曲,已酬知己。”
  琴声又起,清越明快,色彩亮泽,带着在阳光下翩然起舞的自由和喜悦。水影听着,却不禁黯然神伤。她无法像弹琴的女子一样简单快乐,流火还没有找到,也许永远不能找回了。没有流火,她将怎样面对以后的劫难。那个诡秘的黑影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要骗她?后面还筹划着怎样的阴谋?这些至关重要的问题都没有答案,都是难以预测的危机。
  琴音飘袅,轻抚着水影的困惑忧伤,让她想起了遥远的昆山,那里有一个人在等她,若是她回不去了,他也会等下去,直到耗尽漫长的生命。
  “你哭了!”不知何时,乐声已止,雀明按住琴弦,惊异地望着她。
  水影拭去眼角的泪珠,勉强一笑,“没什么。只是你的琴声让我想起了一个朋友。”“你的朋友也精通琴技?”雀明轻轻地拨着弦,问道。
  “嗯。不过,他的箫吹得更好。在他吹箫的时候,常有凤凰在他身边起舞。”水影茫茫然望着远方,像是说给她听,又像是自言自语。
  “凤凰?”雀明明净的双眸满是疑惑,“那不是传说中的神鸟吗?你见过凤凰?”水影这才察觉失言,懊悔怎么能把这些往事说与凡人,她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解释。
  看到她的尴尬,雀明善意地笑了,“古书上说,从前有一个叫做萧史的人,极善吹箫,在凤楼上临月吹箫,引来紫凤。然后乘凤而去,飞升成仙了。书上既这样写,可见绝技真能引来神物。可惜我无缘听到如此绝妙的音律。”
  她看着水影,轻声道:“我看你不仅是想起了朋友,好像还有很多的伤心事,可以告诉我吗?也许我可以帮你。”雀明的善良和诚恳让水影感到安慰,她真的很想对她倾诉,可是千头万绪拧成一团乱麻,连她自己都理不清,弄不明。再说,她们属于不同的世界,她的事,即使说出来,雀明如何能信。
  “我……有件很重要的东西被人劫去了,也许再也找不回了。”犹豫许久,水影终于说出一句雀明能听懂,能相信的话。
  雀明点头,思量半晌方道:“那你为什么不报官?”水影哭笑不得,到底是凡世中的女子,想到的解决方式合理合法,却毫无作用。她低头苦笑:“报官没有用。劫我东西之人和我约好在乱云渡相见,了结此事。可我到了哪里却没有见到他,现在,我也不知该怎么办。”
  “乱云渡!”雀明忽然失口惊呼,满脸惶恐之色,“你去了那里?那地方没有人敢去的,那里有……”她慌张地伸手掩口,不敢再说下去。
  雀明的惊恐和欲言又止,仿佛是无边的黑暗中突然闪出的一丝火光,重新点燃了水影的希望。“那里有什么?”水影一把抓住她,急迫地追问。
  “那里有……”雀明被抓疼了,挣脱开水影的手,怯怯地道:“那里有一个怪物,会吃人的!”她怕水影不信,认真地加重语气,“听长辈们相传,很久很久以前,那里是一条很大的河,许多人家依河而居,日子过得美满富足。可是就在一夜之间,天降横祸,那条大河居然彻底干涸成了一片乱石滩,临岸而居的人全都死了。那块刻着乱云渡三字的石碑也是在当夜竖立起来的,人们都说那下面住着一个法力无边的怪物,就是它让河水干涸,杀死了河边的居民。从那以后,再没有人敢到那里去了。”
  “是这样。”水影低下头,暗自忖度,能造成这样巨大灾难的,绝不是一般的妖邪,但是她相信那黑影有这样的能力。看来他的确就在乱云渡,只是潜藏得太过隐匿。而那块神秘出现,导致众生罹难的石碑,必定就是机关入口,只要找到开启它的方法,就能找到那个黑影,拿回流火。
  水影想着,嘴角慢慢泛起欣喜的笑,尽管前途凶险多舛,但总算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又有了一丝希望。她深吸一口气,起身笑道:“今日遇见你,真是受益匪浅。希望日后还能有缘相聚,我还有事要办,先走一步了。”雀明默然,凝神注视着她,剪水双瞳流转异样的光彩。水影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转身准备下山。
  “你等等。”雀明从琴上取下三根弦递给水影,嫣然道:“今日初见,无以相赠,这三根琴弦送给你留作纪念吧。兴许,以后还有点用处。”
  水影道谢接过,那琴弦竟不知是何物制成,入手绵软,轻若无物,在阳光下显得斑斓瑰丽。奇光异彩,全然不似凡世的俗物。水影顿生疑惑,重新审视面前娉婷清丽的女子,雀明正倚着一棵艳艳的枫树,迎向她的目光,笑意淡淡,在秋日恬静的阳光里,如一朵睡莲盈盈盛开。
  水影凝视她许久,却没有任何异样的感觉,雀明无疑只是平凡的世间女子。她无暇多想,收起三根琴弦,转身下山,在回头的瞬间,却见雀明的手似有意若无意地在树干上轻轻敲了三下,眼底有异样的光划过,凄厉而狂热,似闪电般一闪而逝,却让水影心头悚然。
  
  第三章 魂惊迷离境
  
  水影下得山来,天色已近黄昏,山脚下三三两两,走着结伴同游,尽兴而归的人们,说着,笑着,带一身愉快的倦意,踏着夕阳归去。在纷纷扰扰的人潮里,穿梭着一些精致豪华的软轿车马,都是官宦人家的女眷所乘。其中一顶淡紫色的轻罗小轿似乎特别引得路人侧目,尤其是那些衣履鲜明,清高自恃的风流少年,更是望着小轿,痴痴凝眸,渴望和艳慕藏也藏不住。
  水影想着心事,默默独行,不经意地抬头,却见那紫绸的轿帘微微挑开,露出半面秀美动人的容颜,星眸流转,正巧和水影四目相对。
  “雀明。”水影脱口唤道,很是欢喜,正想上前与她说几句话,雀明的目光却只是扫过她的脸,并未停留,也没有出声招呼,淡漠的表情就像是根本不认识她,只是草草地瞥了一眼路边的景色,就行若无事的放下了轿帘,把路人的惊艳和水影的疑惑都挡在了外边。
  水影站在路边,眼看着两个家丁打扮的青衣轿夫抬着轿子远去,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否则雀明怎么会对她视而不见的冷漠,可是那样绝美而特别的女子,怎么可能认错?
  “请问,方才那顶轿子里是什么人?”水影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拦住一个过路人询问。
  “哦,那是我们苏知府的掌上明珠,苏盈盈。她可是我们这一省最美丽的女子,而且琴棋书画,刺绣女红,样样精通,真是才貌双全……”
  路人仍在眉飞色舞,滔滔不绝的介绍,水影的思绪却是一片混乱。苏盈盈,知府的千金,怎么会独自在山顶操琴?她为何要对自己隐慝名姓?刚才又为何装作根本不认识自己?她从袖中取出那三根琴弦,它们安静地躺在她的掌中,方才的奇异的光彩已经收敛,与普通的琴弦别无二致。她怔怔地看着,猜测不出那女子的用意,她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把这三根弦送给自己?真的只是纪念,还是别有深意?
  诡异无解的疑问越来越多,水影也懒得再想下去,不管是祸是福,总是自己躲不开的命运。她轻叹一声,转身向来路走去,她要重返乱云渡,一定要揭开那里的秘密,一定要拿回流火。
  午夜时分,水影又站在了那块石碑前面,眼前,就是那阴晦死气的碎石滩,一望无际,让人心寒胆颤。这本是一个晴朗的夜晚,在来时的路上,深蓝的天幕悬着弯月,缀着繁星,阵阵微风轻拂,一派的祥和温柔。可是乱云渡上方的苍穹却无星无月,翻滚着大团大团暗沉沉的云朵,充溢着箭拨弩张的诡异和阴寒。
  水影深吸一口气,压下狂乱的心跳,蹲下身来,仔细研究那块石碑。她相信这里就是乱云渡的入口处,只是打开这处机关,就可以揭开所有的秘密。
  石碑歪歪斜斜地立着,既推不倒也转不动,水影又拍又打,又敲又砸,用尽了她所能想出的所有方法,无奈那块一尺多高的石头还是安之若素地沉寂着。
  天快亮了,水影筋疲力尽地瘫坐在地,紧紧锁眉,愁云密布的眼里几乎滴下泪来。她呆呆地怔了许久,忽然眼睛一亮,随手拾起一块棱角锋锐如刀的碎石,用力挖掘着石碑下的土地。
  挖了一会儿,水影感觉似乎碰到了什么特别坚硬的东西,再也挖不动了。她丢下石块,用手慢慢拔去挖开的土层,很快,她就看到一块黑得发亮的怪异石头半嵌在底层的泥土中。
  石头被水影小心翼翼地抠出,上面的石碑却仍然毫无反应。水影把玩摩娑着这异样的黑石,它浑圆闪亮,精致得就像一块硕大的宝石,这样美丽的石头为什么被深埋在石碑下面?它和这地方又有什么联系?
  新的发现引出新的困惑,水影苦思冥想,不得要领。不知为何,她又想起了雀明,那神秘的女子,想起临别时她似乎不经意地在树干上的三下敲击,难道是她的暗示?
  水影看看手中的黑石,再看看面前的石碑,思量着,嘴角渐渐泛起一丝笑意。她拿起黑石,在碑上所刻的乱云渡三字上各敲了一下。
  二石相碰的清脆余音还未散去,水影感到脚下的地开始隐隐地震动,“轧轧轧轧”一阵刺耳的声音响起,那一大片乱石滩竟整齐地向两旁裂开,像两扇巨大的门缓缓开启,迎接想要进入的人。
  水影平静地看着地面打开,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走进这地下的门,又会遇到什么?是否还能活着出来?她不敢想,却又忍不住去想。
  地面停止了分裂,门已完全打开,在石碑的前面,有一排又窄又陡的阶梯悠长地伸展,直通幽暗的地下深处。水影伸手入怀,摸到了紫烟寒,它紧贴着她的心口,像无声的温暖抚慰,让她紧张的心神得以舒缓。水影踏上阶梯,拾级而下,地面在她头顶慢慢合拢,最后一丝光亮也被覆盖,无边的黑暗浪涛般汹涌而来,吞没水影的视线。
  水影掏出了紫烟寒,可是这紫泥海底的灵珠却一点光也没有,沉沉的与这黑暗溶成一体。水影也觉得呼吸困难,虚弱无力,这里似乎充溢着一股强大的邪气,压抑着一切的灵性和法力。
  水影在黑暗中艰难前行了许久,总算走下了那道阶梯,脚踏实地的感觉让她安心,她不禁加快了脚步。正走着,眼前猛地一亮,竟有灯火燃起。然后,灯光似星辰般接连亮起,灼灼地照耀前面的路。水影这才发现,自己原来正走在一条狭长的小路上,两旁的石壁上密集地布满一个个小小的孔洞,灯光就是从那里映出的。在不计其数的灯火映照下,这森严的石壁竟也有了融融暖意。
  又行一程,前面出现一个转角,在灯火照不到的暗处,幽幽地立着一个人影,纤长黝黑的影子冰冷地铺在石板路上。水影的心骤然一紧,手习惯性地摸向腰间,那里是空荡荡的,她是失去了佩剑的剑仙,危机却近在眼前。
  又走了几步,水影的脚步几乎踩到了地上映着的影子,她停住,思量着是应该越过这个转角,和他面对;还是就站在这里,等他出来。
  她还没有做出决定,那暗沉的人影低哑的冷笑一声,含糊地说了句什么,身形忽然暴起,从暗处扑出,一只白惨惨的手径直向水影脸上抓来。
  水影退步避开,这才看清了来人,不禁脱口惊呼道:“月盈,怎么是你?”那人一击不中,也不再攻,施施然站在灯光下。一身殷艳的红衣,脸上两道血色伤疤交错划过,扭曲了她原本美好的容颜。她微仰着脸,目光寒冽如冰刀。赫然正是月盈,已经在平安集死去的尸魔月盈。水影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在这里出现,这一惊非同小可,她怔怔望着面前的人,说不出话来。
  许久,才有几个字从水影的舌尖艰涩沉重地吐出,“你……没有死?”“你希望我死,对不对?可我偏偏不死,你能怎样?”月盈甜甜地笑着,眼前的杀意却更浓,“你杀了何守诚,我还没为他报仇,怎么能死!”
  “不是……”水影的申辩还不及出口,一只白骨嶙嶙的手爪闪电般抓向她的左肩,水影忙向旁急闪,才堪堪躲过这一抓,月盈的长袖已缠住了她的右手,她用力回扯,水影立足不稳,踉跄着向她怀中跌去。月盈狞笑着,缓缓抬起手,白骨指尖上惨碧的磷火燃烧着死亡的气息。
  水影的身体已完全失控,眼见离月盈越来越近,她的手已凌空击下,破风之声凄厉地响在耳边。千钧一发之际,水影的脚步一错,竟堪堪地与月盈擦肩而过。
  月盈没料到她有这一招,致命的一击竟落了空。一怔之间,水影已绕到了她的身后。裂帛之声刺耳响起,撕裂了薄绸的红袖,水影脱缚,反手一掌打在月盈的后心,月盈惨呼着,暗褐色的腥臭血液从口中喷出,她仆倒在地,所有的灯火竟在同时熄灭,然后重又燃起,就在这刹那的黑暗后,月盈竟蒸发似的消失不见了。
  水影惊魂甫定地喘息着四下搜索,却再也寻不见月盈,就仿佛她从未出现过一样。没有人,没有声音,只有水影自己的心跳,在这阴森诡异的寂静里,响得突兀而狂乱。
  前面的路曲曲折折,没有尽头的漫长,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前进是没有选择的选择。水影咬紧嘴唇,继续前行。
  又走过几个转角,月盈没有再出现,路的两旁仍是燃满灯火的灰色石壁,没有一扇可以开启的门户,也感觉不到一丝生命的气息。水影非常艰难地压抑住自己想要大声喊叫的冲动,现在她才明白,世上最可怕的事情,不是面对强大的敌手,而是在本该最危险的地方,遇遭到死亡一般的安静。就像大海行船,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礁重重,只是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触礁沉没。
  水影的心弦越绷越紧,似乎随时都有断裂的危险。这时,一阵特别的声音打破了这种令人惊惶的死寂,是脚步声,在这坟墓般的地方除她之外还有人在走,而且这沉着的步伐是向这边而来的。
  “终于来了。”水影低呼道,一触即发的紧张心理顿时松弛下来,甚至有如释重负的欢喜。她迎着脚步声走过去,坚定从容,“我来了,把流火还给我。你要是想杀我,只要你……”水影的语声突然间嘎然而止,就像被一把锋利的剪刀从中一刀两断。半晌寂然。
  “你想不到是我吧?”一个男子声音冷酷而突兀地响起,讥诮地笑:“剑仙小姐,你为什么不说话?”“流……火!”水影几乎用尽全力,才张开嘴,叫出了这两个字。她昏沉恍惚地看着面前的人,感觉陷入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梦魇。是惊喜还是恐惧,是靠近还是逃离,她没有力气去想。
  “真高兴你还记得我!”摇曳的灯光里,一双金红色的眸子闪闪发光,说话的人微垂下头俯视着她,火焰般的发在她眼里灼灼燃烧。他真的是流火,那个宁死不降的蚩尤少年,就是爱上了他倔强刚烈的性格,她才不顾一切保下了他的魂魄,炼成了属于她的剑。为了他,她才下世历劫;为了他,她才来到这里。她怎么可能不记得他?对她而言,他几乎和坤灵同样重要,同样的刻骨铭心。
  “流火,是那个人……把你从剑里放出来了?”水影喑哑地低声问道。虽然她明知道这不可能,还从未听说过炼成了剑的灵魂还能重生复活,更何况,流火有血有肉,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并非缥缈无形的魂魄。
  “哼,你心里只有那把剑,我正要问你,你凭什么用我的灵魂炼剑?”“我……”水影看着他充满恨意的冰冷目光,哑口无言。是的,她凭什么?她和他只有那么短暂的相遇,在最后的一刻她也无力救他,他从未说过想成为她的剑,是她自作主张,偷了他的魂,炼了她的剑。如果把话说得赤裸无情,她根本就是个贼。
  “为什么不回答我?”流火又踏近一步,咄咄逼人的喝问。
  “流火……当时天帝震怒,下令将蚩尤全族的魂魄打入血池地狱,我若是不偷出你的灵魂,你也会……”
  水影艰难的解释被厉声打断,“这么说,我反倒该感谢你才是了?”流火冷笑,“你是我什么人?我入不入血池,与你何干?你又何必为自己的私心找这样一个善意的借口?”“你说得对,就是我的私心作祟,我太想有一把属于自己的剑了。事已至此……你要怎样?”流火的审判让水影狼狈而倦怠,她再也无话可说,索性默认了。
  流火没有说话,代替言语的是刀锋破空之声,水影本能地侧身,虽然避过了炙焰刀的锋芒,衣襟却被撕裂了,胜雪的肌肤烙上了一道红痕,格外的刺目。
  “你不是问我要怎样吗?我就是要杀你,你为何要躲?后悔了,还是害怕了?”流火冷笑着,步步进逼,手中赤红的刀不断地劈下,每一刀都堪堪擦过水影的身体,留下一道道血色烙印,残酷而凄艳。
  水影步步退却,后面一步之遥就是厚重的石壁,她已无路可退……
  
  第四章 相忘岂堪伤
  
  水影的身体终于贴上了石壁,流火逼在面前,再次举起了炙焰刀,也许,这将是最后一次落下。
  刀锋劈落的光芒眩目如红色的闪电,水影将要垂下的眼帘中忽然划过一袭熟悉的青衫,轻盈地抱起她,流云般飘远,身后,炙焰刀劈在石壁上的铮锵之声清晰入耳。
  “坤灵!”水影倚在那个怀抱里轻声地唤,她看不清他的脸,但她知道一定是坤灵,每次她遇到危险,救她的人总是坤灵。
  飞过很长一段路,他落下,放开怀中的水影,她这才看清了那张俊朗明亮的面容,明净眼眸,淡淡笑意都一如往昔,无数在梦魂中出现的人终于又在眼前,轻抚着她的脸庞,唤她:“水影!”
  “坤灵,带我回昆山吧!”水影像受尽了委屈的孩子一样难以自抑,依在他胸前啜泣,“连流火都那样恨我,这世上只有你会永远对我好,带我回家吧,好不好!”她仰起脸,固执地问:“好不好!”
  “水影,你总是这样任性,说要怎样,就要怎样,什么时候能改?不过,也许你再也没有机会改了。”坤灵的声音依然轻柔,却隐含着冰封的寒意,“你为什么不问我,怎么会到这里来,我来干什么?”
  “是啊,你来……干什么?”水影感觉懵懂混乱,几乎无法集中思维,为什么今天在这里遇见的人,都是根本不可能出现的人?月盈、流火,还有坤灵,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我是在这里等你,只为了,要亲手杀你!”坤灵带着笑,语声温婉地一字字说出这狠绝的话,在水影耳中炸响作一声声惊天的雷,她摇摇欲坠,无力地向他伸出手,虚弱地嗫嚅道,“为什么?”
  “因为你不知好歹,因为你一意孤行,因为你从来不在乎我对你的好!”坤灵的声音渐渐激烈,眼神也冷酷得让她心寒,“只为了一把剑,你用了多少去换?不仅用你自己的,还有我的!可是你根本不在意连累了我,你以为理所应当,是不是!”
  “不是……不是,坤灵,我不是!”水影大声喊着,拼命地摇头,像是要把自己从梦魇中摇醒。为什么所有的人都来向她兴师问罪?甚至是坤灵!她怎么会不在乎他的好?她永远都在乎,永远都记得她欠了他的,她会还的!
  冷笑凝在坤灵的嘴角,他的指尖微动,紫萝剑呛然出鞘,温暖的光芒洒上对面阴冷的石壁,他随手挽出一个剑花,指向水影的咽喉,“你的流火剑呢?你为了它而陷在这里,他反而要杀你,是不是很可笑?与其让你死在别人手上,不如让我来了结你,也不枉你我相识一场。”
  剑光疾闪而过,水影只觉颈边一寒,直到温热殷红的血缓缓流出,才带出痛来,那么深的痛,仿佛那一剑是从心上划过。
  水影掩着血淋淋的伤口,看着坤灵的眼里仍是不信,“坤灵,你既是这样恨我,为何又要帮我,为何要给我紫烟寒,为何说等我回去?这些,难道都不是真的?”
  坤灵轻叹,眼底闪过决裂的光,“忘了吧!”他漠然地伸出手,“在我杀你之前,把紫烟寒还给我!”
  水影她听到胸膛里的心碎裂的声音,因为绝望,碎裂成哀艳的莲花。就在那一瞬,月盈和流火又出现了,他们围在她的两侧,眼里满溢着冰冷的恨。坤灵就在她的面前,用剑抵着她的咽喉,向她索回紫烟寒。
  彻底的绝望反而让水影平静,甚至连泪也没有,她从怀中取出护在心口的灵珠,准备把它交还给原来的主人。
  她的手向前伸去,碰触到坤灵冰凉的手指,耳边蓦然响起一句坚定的誓言:“你要记得,我等你回来,等你还给我紫烟寒,不管等多久!”她的动作顿时僵住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坤灵,坤灵躲闪般地垂下眼帘,抬手来拿她掌中的宝珠。
  水影的手猛地收回,嘶声大喊道:“你骗我!你根本不是坤灵!”她回头望着身侧的两人,“假的,你们都是假的!”她怒吼着抬手握住抵在咽喉的剑锋,鲜血立刻汩汩地涌出,她竟不觉得痛,用力一拗,紫萝剑发出清脆的断裂声,坤灵手中只有半截断剑,剑尖却握在水影手里。
  她扬手,残剑犀利地穿过月盈的身体,一声凄厉的惨呼后,一切重又归于平静,没有人,没有声音,甚至连灯火也全部熄灭。水影静静地伫立在黑暗中,疼痛消失了,身上所有的伤口都在刹那间愈合。
  灯光重新亮起的时候还伴着有节奏的掌声,一个男子冷酷而傲岸的声音遥遥传来:“水影,欢迎你来到乱云渡!”随着这个声音,正对着水影的那面燃满灯火的石壁赫然变成了两扇巨大的铁门,门上高悬着两只麒麟形状的金环,门内正是那朗朗的声音,“水影,你可以进来了!”沉重的铁门忽然自动开启,发出“吱吱呀呀”的刺耳响声,好像已许久未打开过。水影鼓足所有的勇气和力量,走向这个寻觅了太久的真相。
  铁门后又是漫长的石阶,石阶下是空阔的大殿,高高的殿顶正中悬着一个巨大的烛台,无数枝白色的巨烛明晃晃地燃烧着,将这不见天日的地方照得亮如白昼。
  大殿两旁矗立着灰色的高大石柱,排列整齐,一直延伸过去。大殿的尽头,一个人高高在上地端坐着,遥遥地看不清面目,只见他身上那袭如夜如墨的黑衣。
  “是你吗?”水影缓步走下阶梯,冷冷的声音在广阔的空间激起层层余音的波澜,“难怪你要引我到这里来,原来你只有在这里,才是人形。”
  “要是你想这么说,也无不可。”那人不气不恼,笑声清朗,“水影,我真的小觑了你,没想到你居然能看破我精心制造的魇境,真的很了不起,很让我满意。”
  “你……”水影停住脚步,咬牙切齿地怒道:“你觉得很有趣吗?你有什么权利这样伤害我!你居然……”
  “居然让流火和坤灵杀你,是不是?他们都是你喜欢的人,被他们所伤,比死还痛苦,是不是?”那人满不在乎地笑,“不过我倒是很想知道,你是如何在最后关头看破这个梦魇的?你知道吗,当时只要你将紫烟寒放在坤灵手中,他的剑就会毫不留情地洞穿你的咽喉,这个魇境就是血淋淋的真实,杀死你的,就是你最心爱的人。完成它的关键就是你的性命,可惜啊,在最后一瞬,功亏一篑。”
  “你……你简直没有人性!”水影怒斥着冲下长长的阶梯,“你把流火还给我,否则……我就杀了你!”
  “是吗?”仿佛是听到了非常有趣的笑话,那人仰首长笑,整个大殿里回旋鼓荡着他殊无喜悦的笑声,荒漠般苍凉,“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他笑看着快要冲下石梯的愤怒的水影,手指微微一动。
  水影的脚步定住了,还是最后的三级石阶,但她下不去了。石阶下的地面上有一层积水,死黑色的,翻涌着汩汩的气泡,蜿蜒着,一直流到离那人座椅很近的地方。水很浅,刚没过脚踝,却让水影的脸惊恐得失了血色,因为,那是忘川的水啊!
  人死之后,魂魄归于阴司,在下次转世之前,都要涉过忘川,到对岸重新投胎,再获新生。而前世的所有记忆,已被忘川之水全部洗去。忘川的水,只要沾上一滴,不论怎样的刻骨铭心,难以忘怀,都将化作缥缈云烟消失不见。只留下一颗空白的心,等待填充新的记忆。
  “水影,你为何还不过来?流火剑就在我手上,我不打算将它还你了,你快来杀我吧!”他戏谑地说着,举起手中的剑向水影晃动。那美丽的金红色立刻照亮了水影的眼,可她仍然一动不动在站在石阶上,只要她再走几步,只要她的脚碰触到那黑色的水迹,就算那人把流火双手奉送到她面前,她也不会要了。
  “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么能把忘川引到这里来?”水影盯着那浅浅的墨色水流,又急又怒又无可奈何。
  他傲然一笑,“区区忘川之水算得了什么,天地万物,六道五行,皆可为我所用!”水影暗暗心惊,脸上却装出不屑,“哼,大言不惭!我才不信这真是忘川,不过是看似真实的幻景罢了。除了这套把戏,你还会玩什么?”只是她口中说着不信,脚下却分毫也未移动。
  他的眼里闪过古怪的笑意,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悠然道:“哦,那你倒是说说,这世上,什么是幻景,什么是真实?”“……”水影被这突如其来的古怪问题弄得措手不及,埋头半晌无言。
  “我来告诉你吧。所谓幻景,就是那些已经看透了,经历了的事情;而所谓真实,就是那些尚且身处其中,还未来得及看清的事。不仅是法术,整个世事皆是如此。比如方才的魇境,现在想来自然是幻景,但在你经历时,那些惊悚和痛楚都是无比真实的。再比如你与坤灵一起厮守过的漫长的昆山岁月,你现在想想,是否如幻梦一般缥缈?但当时的每一天,都是实实在在度过的。”他怔忡地出神,口中喃喃地说着话,说是为水影解释,倒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水影仔细思量这番话,其中竟有无穷的滋味。只是“厮守”二字,让她羞涩难言,心中却又是暗暗的欢喜,她涨红了脸反驳道:“什么厮守,胡说八道。我和坤灵只有道友而已,我们都是清修之人,岂可像俗世男女那样……那样……”她红着脸低下头,至于那样究竟是怎样,再也不肯说出口。
  “清修?清修很了不起吗?”他冷笑,“清修之人,水涨起来了!”
  地面上的水果然渐渐涨了起来,很快就漫过了下面两级石阶,向水影脚下逼来。水影连忙慌乱地向上层退去,一边偷眼看他,他也正看着她,用复杂又略带讥讽的眼神。
  忘川的涨速越来越快,漫长的阶梯已退回大半,眼看离紧闭的铁门越来越近,水影正一筹莫展,那黑衣人戏谑的语声又响起:“清修的小剑仙,当心后面。”水影慌乱回头,却见一股墨墨水流正从铁门下的空隙漫进来,像一条黑色的蛇,扭曲着身体流下石阶,两股忘川呈前后夹击之势逼来,很快就将汇合一处,那时……
  水影冷汗涔涔,嘴唇快速翕动着,默念着她知道的所有关于飞行的法术心诀,驭风、凌云、荡霜、回雪……可是统统没有效果,她仍然僵立在石梯上,眼睁睁看着忘川向脚下漫来。
  “没有用。水影,在这里,你那些浅薄的法力根本无用,再想些别的办法吧,否则,就安静下来,准备忘记。”他冷冷地笑,等待一场好戏上演。
  水影再也无计可施,惊慌地左顾右盼,无意间抬头,瞥见了殿顶上所悬的巨大烛台,眼前仿佛灵光闪过,她迅速的撕下一根腰带,纤手轻扬,玉色缎带绵绵地划过空中,不偏不倚地挂在了烛台上,水影惊喜地轻呼一声,抓紧腰带,微一用力,身体便飞荡起来,盈盈飘向对面的空地。同一瞬间,忘川已淹没了她方才所站的地方。
  黑衣人出乎意料地一怔,眼里有些赞赏,亦有些失望,“这办法很聪明,但也很冒险,如果我现在袭击你,你怎么办呢?”话音未落,水影已惊呼着从空中坠下,手中仍紧握着半截断带。疾速的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下面黑水中的气泡噼啪爆裂的,像恶毒的诅咒。水影奋力翻身,然后狂喜地发现,在她左边很近的距离,矗立着一根石柱。
  断带堪堪地缠上了柱子,水影的身体再次腾起,终于落在了那片干燥的空地上,踉跄站稳。仅仅只是弹指的刹那,对水影却几乎是生死的转换,她抚着胸口,惊魂甫定地喘息。
  “水影,你的运气一向这样好吗?”直到讥诮的语声在耳边响起,水影才发现自己离那黑衣人已近在咫尺,她怒火中烧,一言不发,疾扑过去夺他掌中的流火剑。
  那人微微侧身,左手的指尖忽然闪过一团光亮,燃烧的炙热扑面而来,水影本能的退步避开。奇怪的是,空阔寒冷的大殿竟在这一瞬酷热起来,四周灰色的石壁石柱也变成了炙烤的赤红色。水影惊恐地瞪大眼睛,盯着在他指尖上燃烧着的一小簇火焰,美丽清爽的冰蓝色,却散发出不可思议的强大热力。
  “水影,你认识这火焰吗?”黑衣人凝视着指尖上的火苗,慢慢地将它凑近流火剑。
  “不要啊!”水影嘶声大喊着扑过去,却被冰冷的喝声镇住:“向后退!”水影不敢妄动,只好后退了一步。这怪异的蓝色火焰她是见过的,这是西方佛界的圣地——玉墟山上所供奉的铸天炉中的火焰。铸天炉,相传是伏羲女娲两位天地始祖所造,炉中的冰蓝火焰乃是从伏羲眼中炼出的至圣之火,自开炉之日起,经历天地洪荒,万物更叠,炉火从未熄灭。女娲补天所用的五色彩石,就是此炉炼出的。传说这炉火无坚不摧,天地包容之物皆能溶化。
  而今,这神秘的圣火竟在黑衣人的指尖灼灼绽放,水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究竟是什么人?忘川之水,铸天炉之火,他都能随意操纵,这样强大的法力,连天界众神也难以企及,难道……
  “水影,仙剑一旦重被溶化,剑内所属的灵魂就会死去,灰飞烟灭,你可知吗?”水影当然清楚这一点,而且,她还很清楚,他想干什么。她紧盯着他手上的火苗,张开口,却说不出话来,只有默默地点头。
  “往后退!”他生硬地命令,“你不想让流火的灵魂化作飞灰吧?这样,你的罪孽就更重了。”水影艰难地挪动重如千斤的脚,再退一步。后面一步之遥就是忘川。她颤栗着,前所未有的恐惧,原来,这世上还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事,叫做忘记!
  她看着面前这个比魔鬼更可怕的人,她第一次这样仔细地看他。他的面容丝毫不像魔鬼,甚至比天神更加高贵清俊。瘦削的面颊是毫无血色的苍白,却不似病态的憔悴,而是一种绝世的孤高冷傲。他的嘴唇很薄,每当那些残酷恶意的话从齿间一字字迸出,唇角总是向上微斜,勾勒出一个冰封的冷笑。
  最特别的,是他的眼睛。漆黑的瞳仁上,似乎蒙着一层淡淡的蓝,像夜晚的晴空,总有异样的光彩在眼底流过。那双眼睛就像波光潋滟的湖泊,总引的人想在其中泛舟赏月,静静停泊。可是不知时候就会风浪大作,漩涡翻涌,将措手不及的人溺死在深不可测的湖底。或许,在他眼中闪光的,就是那些死者的亡灵。
  就是这样一个人,着一袭和眸子同样颜色的长袍,端坐在一张晶莹明澈,仿佛玉雕的椅上,居高临下的姿态像天地的主宰。
  他看着怔怔凝视自己的水影,嘴角又是冷冷笑意,“遗忘过去才能抛弃痛苦,才能开始新的生活。你是清修之人,保留那些无用的记忆做什么?一颗空白干净的心更利于清修。水影,再退一步,否则……”未说完的话往往更具有威胁性,他指尖的美丽火焰燃得更艳,火舌慢慢地舔向流火的剑鞘。
  大殿里已炙热如溶炉,水影额上却一滴汗也没有。她的面容惨白如严冬的雪,颤抖着回头望着后面,不能再退了,她不能忘记,不能忘记她千辛万苦来寻她的剑,不能忘记远方有人在等她回家。师傅说她命犯孤星,注定寂寞。若真是那样,至少还有回忆相伴,寂寞就不会太冷。
  这倔强的女子终于崩溃了,涟涟的清泪滑下面颊,她向他伸出一只乞求的手,声音颤栗得几乎听不清,“求你……不要毁了流火……不要让我忘记……”
  
  第五章 绝境疑无路
  
  水影的哀婉乞求似乎让黑衣男子大吃一惊,他的表情凝固了一瞬,随后,有冰雪消融的痕迹,他轻叹一声,捻熄了指尖的火,第一次说出了温暖怜惜的话:“可怜的小剑仙,不要哭了,我不再逼你忘记,也还给你剑。”
  他抬手,将流火剑抛给水影,袍袖轻扬,滔滔的忘川消失无踪,一丝水迹也未留下。
  水影接剑在手,心里重又找回了丢失多日的踏实感。她抬头看他,泪痕未干的眼里杀意森森。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已来不及。剑已出鞘,金红色的华丽光辉铺展开来,笼罩了他的全身,寒星般的一道剑芒,直刺眉心。
  “流光无痕”!是水影最得意的剑招,是必杀的绝技。只要她使出,从没有谁能从剑下生还。更何况他是坐着,退不可退,避不能避。所有的恨意和委屈都在剑下渲泻,要他以死来偿。
  剑风凌厉地袭来,他没有试图躲闪,眼里也不见丝毫惊慌,反而是一丝伤感的怜惜,他轻轻地叹息:“傻孩子!”
  剑锋离他眉心仅有一寸,水影忽然惨呼一声,流火剑脱手,呛然落地,她的身体如遭重撞,断线风筝般飞了出去,眼看就要撞上后面的石柱。黑衣人并未起身,只是伸手向她凌空抓去,一股强大的吸力止住了她的坠落,将她拉了回来,落进他的怀抱。
  水影完全被吓住了,脸色惨白僵硬,圆睁睁的眼里流溢着满满的惊恐,没有言语,没有动作,木偶般任由他摆弄。
  他亦无言,只是轻轻拭去她嘴角渗出的血丝,掏出一粒碧绿的药丸凑到她唇边,水影木然地张口咽下。他把微凉的掌心盖在她的额头,温热的细流丝丝缕缕沁入她的身体,大概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水影才“啊”的叫出声来。挣开他的手,努力支撑起摇摇晃晃的身体,盯着他的眼神仍是惊惶万分,嘶声喊道:“你到底是什么怪物?”
  “什么怪物?”他低声重复着,仿佛是自嘲,苍白的面容重又笼上一层寒霜,“我的确是个怪物!凭你也能杀得了我?若不是我早有预料,你在拨剑的一刻就已经魂飞魄散,万劫不复了。”
  水影诧异,刚才那铜墙铁壁般的屏蔽,难道只是他最低级的防御?但即使如此,她还是承受不了。若不是他出手相救,她还是会死的,可是,他为什么要救她?他诱她到这里来,不就是要杀她吗?
  “你受伤了,需要调息静养,这间殿后有空房,你去休息吧。”他似乎猜出了水影的疑惑,在她还未开口之前岔开话题。
  水影丝毫不领情,俯身拾起佩剑,冷冷地看他:“你要杀就杀,不杀就放我走!”可是她的质问得不到回答,黑衣人以手支着额头,眼帘低垂,竟似已睡着了。水影又站了半晌,仍是无人理睬的冷场,她无可奈何,狠狠一跺脚,向殿后走去。
  大殿后面果然有一间空房,床帐、桌椅、妆台一应俱全,虽是石屋,却不觉阴寒。水影在妆台前坐下,精致的菱花镜中映出了她疲惫倦怠的脸,她对着镜中的自己牵动嘴角,做出一个僵硬的苦笑。
  “告诉我他到底是什么人?”她求助于对面的水影,一遍遍地问,得到的回答却只有在空气中蔓延的缄默。
  水影无奈地推镜而起,在房内转了几圈,也未看出有何异样。她只好又在床边坐下,把玩着失而复得的流火剑,虽然在那人面前毫无作用,但有它在手,还是安心的。除了流火,她还有紫烟寒,和雀明赠予的三根琴弦,但是没有一样能助她逃脱眼前的梦魇。
  她真的很累了,倚在床头就昏沉沉睡去。奇怪的是,刚刚经历的惊心动魄,死里逃生,竟没有重现在她的梦境里,整整一夜,她的梦里都荡漾着坤灵清扬飘摇的箫音,婉转地重复着同一支曲调,《凤求凰》。这本是尘世中的音律,是男子对心仪女子的委婉倾诉。在昆山时,坤灵常常在她身边吹起这首曲子,而她,则冷漠着面容,装作不懂。今天竟在梦里听到,她想告诉他,她懂的,一直都懂,可是,只怕已没有机会了。
  这里是深深的地下,看不到白昼黑夜的更替,水影醒来,睡去,睡去,醒来,也不知颠倒昏沉了多久,终于极不情愿地彻底清醒。她起身下床,精神竟然很好,胸口的隐痛也完全消失。
  水影慢慢踱回到那间大殿,黑衣人仍是独自坐在那里,仿佛从未离开过。
  “喂,你一直坐在这儿吗?是不是怕我逃走?”水影总算找到可以取笑他的机会,自然不肯放过。
  “如果我不在这儿,你就逃得了吗?”他的口吻仍是戏谑尖锐,深深的眼里却荡过一丝暖意。水影哑然,这片地下的迷宫错综复杂,只要他不想让她走,她就只能困在这里。他不杀她也不放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你究竟是什么人?究竟要将我怎么样,求求你说明白好不好!”水影挡在他面前,执拗地追问答案。
  他不回答,却认真地看着她,从头到脚,一分一寸细细地看下来,深潭的眼眸平静得无风无浪,点漆双瞳倒映着两个小小的人影,占据他全部的视线。
  水影被他无遮无挡的目光盯得心虚,赶忙闪到一旁,避开他的注视。他忽然笑了,然后说了一句非常奇怪的话:“水影,你知道吗,平安集里那些妇孺的死,都应该记在你的帐上。”
  “什么!”水影又惊又怒,几乎暴跳起来,“那是你操纵月盈造孽作恶,与我什么相干?”“当然与你相干,因为,平安集之劫,是我专为你而设的。也就是说,如果你不必入世历劫,平安集的也就没有那场苦难。”他欣赏着她的愤怒,悠悠地道。
  “为什么?”水影的思维一片混乱,似乎一切都是懵懵的未知。她紧盯着这神秘的黑衣男子,等待从他口中揭秘一个巨大的阴谋。
  “那是我对你的试炼,看你够不够聪明,有没有勇气,是不是配得上,为我而死!”他淡淡地说来,竟是理所当然的坦然。
  “让我为你去死?还要看我是不是配得上?”水影重复着他的话,又气又笑,这是荒唐的疯子讲的荒唐的笑话。水影狠狠地咬牙,一字字迸出:“你就那样了不起吗?你是谁?”“你为什么不仔细看看我坐的这把椅子,或许你就会知道我是谁了。”他只给出了一个提示,就闭起眼睛,静默无语。
  ※※※
  座椅是清雅莹白的玉色,精致纯净,高洁地让人不忍触碰,只怕玷污了它的剔透无暇。水影尽管恨着黑衣人,却不得不承认,这世上也许只有他,才配得上坐这椅子。
  水影绕着它打了个转,也未看出什么端倪,这座椅似乎是冰晶雕成,却没有弥散的寒气。她忍不住伸出手去,刚刚触到椅背,竟一声惊呼,闪电般的缩回。只觉彻骨的阴寒利针般刺进指尖,顷刻间游走全身,她抱着肩,瑟瑟发抖,指尖却毫无知觉,似乎已冻僵了。
  水影耸然失色,这座椅究竟是何物所制,竟是如此奇寒?自己只是微微碰触,已被寒气所袭,而这黑衣人整日坐在上面,竟然安之若素,简直不可思议。
  “小剑仙,你想明白了吗?”他并不睁眼,轻声问道。
  “这……”水影咬着嘴唇,沉吟着,恍惚地记起师傅曾经说过,在天地相交的极北边,是一片苦寒之地,那里没有丝毫的生气,大地、高山皆被冰雪层层包裹。在地下深逾千尺之处,埋藏着一种奇石,其阴寒之气休说是凡人,就连天神也难以抵挡。师傅说那石中孕藏着威力巨大的封印,而这封印只为了锢锁一个人而生。
  那时她年纪尚小,固执地缠着师傅问那人是谁,为什么要用这寒冷的封印锢锁他?师傅不回答,只是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望着远方出神,茫然的眼里是深深的忧虑惶恐。
  难道这座椅就是极北深寒地下那孕藏封印的至寒奇石?难道这黑衣人就是师傅所说的那个人?若是这样,他就是被封印在这椅上的,他,到底是什么人?
  水影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慢慢地抬起头来。一个巨大的影子正从黑衣人的身上轻缓地升起,印在高耸的殿顶上。那是一只巨大的鸟,引颈展翅,羽翼流光溢彩的华美,那是,孔雀!
  水影惊恐地盯着那个影子,步步退却,一个踉跄,正跌在他的脚下。“你为什么这么害怕?是不是已经猜出我是谁了。”他低头笑看着她,她的恐慌映进他的眼里,是一闪而过的悲哀。
  “你……你是孔雀……明王!”水影拼命挣扎着站起,只为了离他远一些。
  “有见识!我就是孔雀明王,在血池中化生的,佛界中的恶魔。”他用这样的言语描述自己,脸上是睥睨天地的骄傲。
  西方佛界本是祥和慈悲的极乐之地,众佛皆是莲花化生,普渡众生,福泽广布,降于天下万物。唯有孔雀明王,竟从赤焰血池中化生,身负天诅地咒的厉气,虽然被封为孔雀明王菩萨,却作恶无数,噬人如麻,搅得天地大乱,下界民不聊生。偏偏他法力之高,竟无人能与之匹敌,最后只有十三诸佛联手,才将他制住,打入凡间,封印在尘世的某处,天地才重现安宁祥和。
  尽管那场大战已过了千万年,但孔雀明王仍是被整个神界禁忌的名字,他是笼罩天地的可怕梦魇,永远不能完全消散。他被镇压在何方何界,一直是个扑朔的迷,据说只有佛祖一人知道。
  水影做梦也想不到传说中的恶魔竟然就是眼前人。难怪他有那样通天彻天的法力,难怪她的剑对他毫无作用,他是让三界五行谈之色变的混世魔王,她只是道行低微的昆山剑仙,怎么有资格和他动手?没有机会了,真的没有机会了。在这之前她从未真正绝望过,但现在她心如死灰的告诉自己:这里就是我的葬身之地!
  一丝腥甜从胸口翻起,温热的涌进嘴里,殷红的血夺口而出,流在灰蒙蒙的石板地上,格外刺眼。水影摇摇晃晃退向一根石柱,将身体紧紧地贴在柱子上,好像这样能让自己安全一点。
  她颤栗着艰难开口,“你为什么要杀我?”这是个愚蠢的问题,孔雀明王杀人的原因从来只有一个:他喜欢!鲜血和死亡的气息会使他兴奋愉悦!除此之外,不需要有别的缘由。
  但是他开口了,一种难以觉察的悲悯与怜惜渗透在他的声音里,“水影,你是注定来解脱我的人,用你的血,还我自由。”“什么?”水影虽然已彻底绝望,闻得此言仍禁不住惊诧。
  “水影,你左手的掌心里有一字排列的四颗朱砂痣,是不是?那是天煞星陨落时留下的印记。每八百年,镇守东南西北四方天界的天煞星就要更替一次,旧星陨落,新星升起,但四颗星总是依次坠落,同时坠天的时刻万载难逢,而你却恰巧在这一刻出生。传说天煞星本是亲密无间的四兄弟,因为触怒天神,而被罚四方分隔,再也无法相见。因此世人又称其为天煞孤星。在天煞星陨落时出生的人身上都会留下印记,并且一生孤独,俗世就称命犯孤星。”
  水影摊开左手,四颗痣殷红醒目的镶在掌心里,就像四粒鲜艳玲珑的樱桃铺在淡粉色的丝缎上,非常美丽,却隐隐地操纵着她的生命,让她坎坷寂寞,无所归依。
  他悠悠地接道:“我刚被封印在这里时,就已算出,只有在四星坠天的同时出生的女子才能解开我的束缚,我在这里枯坐,等了一万年,终于等到了你。”
  “原来是这样。”水影叹息,既然注定如此就认命吧,她闭目仰首:“既然如此,你杀吧!”
  他的面容忽然有微微的扭曲,黯然道:“你是心甘情愿,还是无可奈何?”
  “反正都是死,情愿不情愿有何区别?”水影冷笑,“你给我选择的机会吗?”
  “就算生死不由你自己做主,愿与不愿你还可以选择,我希望你是愿意的。”
  “我不愿意!”水影凄厉地大喊:“你凭什么要我为你去死?你是孔雀明王就有权力决定我的命运吗?佛祖为什么只封印了你的身体?却让你的灵魂醒着,继续害人!”
  他似乎是被水影狂怒的咆哮吓得一愣,沉默许久,他低声道:“他何曾不愿让我永恒地堕入黑暗,可惜他无能为力。”他敲敲座下的椅子,清脆的铮锵声很是悦耳,“这雪云石只能禁锢我的身体,而在更深更冷的地方,也就是极北深寒的地心,埋藏着另一种威力更巨,却无人知晓的至宝。那是盘古开天辟地之时,滴落在那里的三滴汗水,化作冰魄,在地下封藏了亿万年,只有此物才能封印我的灵魂。”
  “冰魄!”水影喃喃念着,低头想着什么。
  “怎么?你想要去那里取来冰魄,彻底封印我吗?”他笑了:“不过也不是不可能哦,你认真想想,也许真的会有办法。”他分明就是在嘲弄她的本领低微,她也无所谓,淡淡道:“不用多说了,你快点动手就是!”“如果我不杀你,只是让你留下来,你愿意吗?”他忽然改变了主意。
  “为什么?”水影诧异。但不等他回答,她就决然的摇头,“不管为什么,我绝不会留下来,整日与你这样的恶魔相对,虽生犹死,你还是杀了我吧。”
  “恶魔。我真的是恶魔?”他低声轻语,像是自问,又像是问人。“世人皆是喜善憎恶,但若没有恶的丑陋,怎显得出善的美好。正如人们因为害怕,才会崇拜光明。若没有魔,哪来的佛?若没有孔雀噬人的恶,怎会有佛祖渡人的善?诸佛皆从莲座化生,清纯明净,不染尘埃。唯有我,孕育在血池中,我的血是天诅地咒的漆黑,我是天降的魔,用恶驱使世人潜心向佛。如今,诸佛受顶礼膜拜,香烟缭绕;我在这里枯坐万年,看着自己的影子说话。这就是惩恶扬善吗?”
  水影无言,这些问题不是她能想通的,她从来没想过,那些高高在上,神通无穷的圣佛神祗,也会被命运摆布,又有谁能够摆布他们的命运?难道在高寒的九天之上,竟笼罩着一只无形的巨手,像捏泥人一般,随意的捏造着视线下万物众生的命途!
  她一言不发的走向殿后,经过他身边时,她的脚步微顿,随即加快,他低声地唤:“水影!”她回头,看到他深遂的眼眸里流动的无尽哀伤。
  
  第六章 冰覆魂静谧
  
  那一夜,水影辗转反侧,半梦半醒,梦境里尽是孔雀明王的面容和神情,冷笑、沉默、痛楚、哀伤……颠颠倒倒,反反复复,让她无处可逃。耳边却是纤细婉转的箫音,一声一声织成绵密的忧伤,穿过她的心,她醒来,竟已是泪流满面。是她太想念坤灵,还是坤灵太思念她,以至于如此的声息相通。
  她披衣下床,又回到大殿。在门口就看到了他的身影,像在寂寞中挺拔的黑色山峰。她的心隐隐一痛,她知道孤寂的滋味是怎样难熬,更何况是禁锢在寒冰上的万载孤寂。若换了她,必定已经疯了。
  “你还要在那里看多久才肯进来?”他忽然间开口,吓了她一跳。她讪讪地道:“我只是想看着你的魂魄在不在,是不是又离体出窍,到外面去害人了。”
  “我就那么喜欢害人吗?”他笑了,“不过若是无聊得太久,我也会出去,做一些恶魔该做的事,免得白担了这个名声。你想好了吗,要不要留下来,阻止我继续作恶?”
  “你为什么宁可舍弃自由,我留在这里又能怎样,难道这雪云石椅你还没坐够不成?”水影惑然。
  “因为你是个善良的小姑娘。水影,自从在平安集看到你甘心用自己的血肉超度那些亡灵,我就不忍再对你动杀念。你的善良是本真纯净的,像洪荒之后大地上初开的第一朵花儿。我珍视这种善良,宁愿放弃自由的机会。如果你留下来,也许可以感化我。可以吗?”他向她伸出手,第一次露出那样温暖的笑,仿佛坚冰在阳光下缓缓地融化。
  水影不是没有动心,但她仍然决绝地摇头,“不!”一个字从她口中斩钉截铁地吐出,他伸出的手僵直地凝固,阳光顷刻间隐没无踪,寒冰在他眼里凝得更加坚不可摧。“是因为坤灵吗?你那个能吹箫引凤的道友?”他讥诮地眯起眼睛,终于收回的手轻轻一挥,一面光滑如水的镜子凭空显出,悬浮在半空。
  水影好奇地看向镜中,那里映出的,是一个俊秀的男子,青衫磊落,眉目朗朗,他正站在一座险峻尖耸的峰顶,遥遥地望着远方,烈烈的风呼啸着刮过,鼓荡起他的衣袂袍袖,却吹不散他眼里沉沉的雾。
  水影痴痴地看着,泪水却不听使唤的迷蒙视线。那里,就是昆山的天绝峰,那人,就是她魂牵梦萦的坤灵。
  他的手慢慢地覆盖镜子,水影不情愿地低下头:“你这是什么意思?”“水影,这镜子是我的泪情镜,你听说过吗?”他淡淡的问,嘴角却凝着残酷的笑。
  水影脑中轰然一响。她当然知道泪情镜,这镜面非石非玉,乃是孔雀明王收集世间哀怨女子的泪水炼成。只要是女子看这镜子,就能看到自己心爱之人,不管和他相隔多远。但是只要轻轻一震,这水凝的镜面就会碎裂,水是没有伤痕的,镜子可以在刹那间复原如初,但镜中所映出的人却会死,灵魂化作飞灰,随风飘散,永无归依。
  他的手仍覆在镜面上,笑意是飞霜荡雪的凛冽,“水影,我再问你一遍,你……”
  “你再问一千遍一万遍也没有用,我就是不愿意陪着你这个恶魔!”水影拼命拭去纷乱落下的泪水,愤怒嘶喊,她本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现在被逼到绝境,更是不顾一切的疯狂。“你若杀了坤灵,我绝不活着,我死了也要诅咒你,一千遍一万遍地诅咒你,让你日夜不得安宁!”
  他怔怔地看着她,全身都在簌簌发抖,只有按在镜上的手静若磐石。空气在静默中凝结,越来越冷。水影感到了他无以名状的愤怒,他是睥睨天地的孔雀明王,即使困在这里,他仍有不可触犯的神威,现在竟被一个身份低微的剑仙如此忤逆,他岂能不怒!
  许久许久,他终于平静下来,手指如蜻蜓点水般从镜面拂过,泪情镜消失了。水影松了口气,这才感觉全身都疼痛不堪,衣衫也完全被冷汗浸透,竟比经历一场大战还要惊心动魄,身心俱疲。
  “水影,我再给你三天时间,三日后你若还是这个答复,我就杀了你,给你机会来诅咒我!”他垂下眼帘,以手支着额头,呻吟似地笑着,“水影,你有三条路可以选择,留下来陪我,或者死在这里,再或者,你可以想办法击败我,我告诉过你,冰魄可以封印我的灵魂,你不想试试吗?”
  他的话在水影听来,只是戏谑的嘲讽而已。她默然地回到那间小小的石屋,身后传来明王悲哀的叹息:“水影,你是四星坠天的瞬间降生的女子,注定终生孤寂,就算我放你走,你也不可能得到幸福。你为什么看不透?为什么这样执拗?”
  是啊,为什么呢?水影自己也不明白。她摊开掌心,四颗血滴般的痣触目惊心的红在眼里,这就是她的命。就像明王生于佛界,却是叛天的魔,命运就是这样无可选择。
  她还有三天时间,三天后是生是死,全在她一念之间。其实,若是抛开善恶之分,明王那样的男子怎能不让人心动,他的骄傲,他的沧桑,他凝在嘴角邪气的冷笑,他眼底冰消雪融时的刹那温暖,还有他叹息时的哀伤幽怨,都带着说不出的奇异魅力撩她的心弦。
  也许,善恶之分并不是她拒绝他的缘由,正如他所言,善与恶是相依相生的,没有恶,善也难以被深刻体味。他的恶,是天命使然,他纵有无限神通,亦是无奈的。况且,至少对她,他是善意而温柔的。她对他痛下杀手时,他反而救了她。他宁愿继续被禁锢也不肯杀她。他向她伸出手,请求她留下来。甚至在方才的盛怒之下,他也没有伤害坤灵,那是为了她,这些她都知道。可是她看到了坤灵,他孤零零的,在天绝峰顶眺望远方,他在等着她,她不可以背叛。
  水影烦乱地在房里踱步,进退维谷。三日后,不是生就是死,没有第三条路,她怎么可能击败孔雀明王?想一想都是个荒唐的笑话。再说,即使可以,她真的忍心将流火刺进他的胸膛吗?
  她又一次审视自己的掌心,幸福已被这妖异的红痣彻底摧毁,既然不可能回到坤灵身边,和他一起过恬静祥和的日子,那就留下来陪那个孤寂的万年的人吧,陪伴他,感化他,和他一起体味岁月的悠长。
  “不行不行!怎么想到了投降的主意!”水影拼命地摇头,“这样他一定以为我是怕死才改变主意的,他肯定会得意忘形。他有骄傲有尊严,难道我就没有?宁死不降!宁死不降!”她狠狠地跺脚,狠狠地发誓,心里却涌起软弱的悲哀,“视死如归”说来轻松,死亡真的临头时,几人能“如归”?
  水影不停的走动,心里的主意也不停地变化,降与不降激烈地斗争,弄得她心烦意乱,头痛欲裂。这样的折磨持续了很长时间,估摸着大概已过了两天多,她终于精疲力尽,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梦境里竟还是坤灵的箫声,似乎是在泪情镜里看到他在吹箫,她看着镜子,而明王看着她。突然,他的手猛地拍在镜面上,水花四溅,坤灵的身影在破裂的水镜里分崩离析。但仔细看时,那个碎裂的人不是坤灵,竟是孔雀明王。
  水影惊呼着挣扎醒来,冷汗和泪水已爬满了面颊,湿湿冷冷的。她喘息着,努力回想方才的梦境,却怎么也想不起在泪情镜中死去的到底是谁。她好不容易才平定了情绪,走出房门。
  “水影,你想好了吗?”明王的语声平静,波澜不兴,但水影却看出了他的憔悴疲惫。“他一定很在意今天的结果,”她忖度着,“我还是留下来吧。我可以看着他,不许他再害人,这是很好的善举啊!”她的决心忽地坚定起来,到底还是决定投降了,“我……”留下两字还未出口,她的耳边忽然又听到那句誓言,“我等你回来,还给我紫烟寒!”
  “我不能留下!”这句话似乎是自己急急地从她口中跑出,根本不容她考虑。等到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出这五个字,一切都已成定局,出口的话,谁挽得回?
  “很好!”明王的表情和声音都没有变化,但一种无形的重压已在这大殿之中缓缓升起,向水影逼近。
  水影无言,她已没有说话的余地,只有沉默。
  “水影,你还有两条路可以选择,没有人愿意死,你为什么不试试进攻,也许能够击败我,拯救你自己。”这荒唐的笑话明王竟说得郑重其事,几乎是在对面前的女子循循善诱。
  水影苦笑,她能用什么来击败他?流火剑,紫烟寒?这些在明王眼里只是孩子的玩具。但是,还有一件东西藏在她的袖中,就是雀明赠予她的三根琴弦,那个神秘的女子,在把琴弦递给她的时候就说过,也许以后有些作用。她说的以后,就是现在吗?她说的有些作用,就是击败明王吗?
  可是,这怎么可能?水影脑中一片混乱,慌慌地抬头看他。他的目光冰冷凌厉,但在眼底深处,却隐含着一丝鼓励和期待。他在期待什么?
  她没有时间再想下去了。无形的沉重已聚集在她的头顶,她能够感觉它们在空气中化作一支支利箭,只要明王动一根手指,这些箭如会如雨一般向她射下,紧张让她窒息,她感觉身体在渐渐僵硬,仿佛正被石化。
  “水影,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难道你已经认命了吗?为什么不试一试!”明王焦急地催促她,这真的一场奇怪的战斗,他竟然催促着自己的对手快点击败自己。
  水影脑中似乎闪过一个模糊的真相,但她已来不及去求证。她要试一试最后的一线希望,然后,死而无憾。
  箭雨犀利地破空射下来时她已向后飘去,同时,她的手伸进衣袖,摸出了那三根弦。琴弦入手时竟变得异常的寒冷,甚至比那雪云石还要冷。水影惊诧着,迅速将它们抛向明王。
  琴弦并没有飞向明王,而是凝在了半空,七色的光彩自弦上流溢倾泻,璀灿地照亮了整个大殿。水影怔住,那竟是孔雀翎的光芒!
  光芒渐渐地黯淡,有三颗小小的水珠从弦上渗出,慢慢地丰满莹润,在从弦上脱离的瞬间凝成三粒透明的晶体,疾射向端坐在雪云石椅上的孔雀明王。
  那是冰魄,世上唯一能封印明王灵魂的冰魄。水影在刹那间明白了一切,他就是雀明。雀明,孔雀明王,她早该想到,却一直没有想到。
  她看到明王眼中一闪而过的悲哀,然后是从未有过的安祥平静。
  三颗冰魄刺进了他的胸膛、咽喉和眉心,没有伤痕,没有血迹,但他的身体在那一瞬失去了温度,惨白的脸庞蒙上了一层寒霜。
  他勉强抬手,阻止了奔向他的水影。她已无法接近他,离他还有三尺的距离,她就已冷得颤抖。
  她不去管那汹涌的泪水,哭喊道:“你为什么……”这样的话现在已毫无意义,但除此之外,她还能说什么?
  “你知道吗?这雪云石和冰魄,是我自己去极北深寒取来的,我厌倦了做魔,宁愿被封印在这里。可是我没有交出冰魄,”他看着水影,僵硬的嘴角努力浮出一丝暖意的笑,“因为我从卦相中算出了你,算出一万年后我会爱上这个小剑仙,我很惊奇,爱上一个人是什么滋味,我想尝尝,于是我等待。我将冰魄织进了雀翎,做好了完美的计划,若是我的爱情失败了,就让你来助我陷入永恒的安眠。在平安集,我真的爱上了你,莽撞、冲动但是善良美丽的小剑仙。后来,我附在那女子身上,指引你到这里来,将冰魄交给你,可惜你不爱我。但你做到这件事,总算没有让我失望。”
  “不,我不想这么做,你相信我,我真的不想这么做!”水影拼命地摇头,泪珠纷飞。
  “你是在为我流泪吗?你愿意为我流泪?”冰霜在他身上越积越厚,他眼里的光芒却炽热如火。
  “我愿意,我愿意的!”水影用力点头,朝他走去,寒气尖锐如针,凌乱地刺进她的身体,穿骨入髓,每迈出一步都要使尽全力,但她终于靠近了他,她握紧他的手,想要给他一点温暖。
  他吃力地张开手,贴住她左手的掌心,一阵炽热的灼痛传来,她似乎感到有什么东西被这灼痛永远地从她生命中销毁了。抽回手,她惊讶地看着莹白如玉的掌心,四颗朱砂痣已从她掌中消失了。
  “水影,我已经改变了你的命运,你可以幸福了,可以和你心爱的人在一起,听他吹箫引凤。这是我做过的唯一的善事,请你记得,记得我的善,忘记我的恶,我也不想那样。”他忽然有些赧然地笑了,“水影,这些日子我夜夜在你梦里吹箫,好听吗?是不是比不上坤灵?”
  “好听,很好听。和坤灵吹得一样好听……”水影握起他的手贴在脸上,她不觉得冷,心痛已经让她忘记了任何感觉。“若是时间能颠倒一次,我一定会选择和你在一起。你信不信?”
  他摇头,“如果当初你一步踏进忘川之水,就会永远和我在一起了。我的设想多完美,可惜你不肯合作。你执拗地不肯忘记,只要你不忘记,你就不是我的,任时光倒流多少次,结局都是如此。”
  他慢慢合上眼帘,催促道:“这里很快就会被完全冰封,你快点走。其实也无需难过,我又不会死,只是一次长眠而已。如果真的死了反而更好,我早就厌倦这场生命,法力无穷、永生不死有什么意思,只是一个漫长虚空的乏味幻景罢了。我只想做一个凡人,生命短暂却有滋味,和心爱的人相守,看一季的春暖花开……”淡淡的笑永远凝在了嘴角,他在美好的梦呓中陷入长眠。水影起身,拭去满面的泪痕,走出雪积冰盖的大殿。
  碎石滩已变成了一片冰雪世界,水影站在石碑前,一遍遍地抚摸着“乱云渡”三个字。这三个字让她经历了刻骨铭心的惊怒喜悲,她会永远记得这三个字,记得这片突兀的雪原,记得在这片雪原下沉睡的人。
  默然许久,她摘下颈中戴着的一串珊瑚念珠挂在石碑上,转身而去,直到这片银白消失在身后,她才停下脚步,回头眺望。
  前面是明亮灿烂的尘世的秋天,生机勃勃,水影迎着慵懒的夕阳徐徐沉落的方向走去,默默地想,再过千万年,冰融雪化之后,迎接他苏醒的,必是一季的春暖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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