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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琉璃脆】

书籍名:《剑仙水影》    作者:海之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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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碧澜翠竹影
  
  江南的夏夜,月华凝霜,清风如水,温润的空气里,弥散着露水和花草的清新芬芳,深吸一口,甜美的气息沁入心脾,是微醉的舒畅。夜很深了,所有的人都已沉入酣甜的梦境,万籁俱寂,只有夏虫吟唱着单调的歌,反反复复,不知疲倦。树摇影动,枝叶沙沙轻响,应和着小虫悠长的鸣唱。
  温柔的夜色下,飘过一个白色的影子,流星般的惊艳,却不是坠落的完美弧度,而是笔直地向着前方掠去,因为那不是流星,那是水影,在午夜的风里飞行。
  她喜欢这样的飞行,在这样只听见自己心跳的静谧中展开生命。或许只有此时,她才是真正的水影,从前的水影。缥缈轻忽的夜雾后面,似乎隐约可见天绝峰的孤高挺拔,她眨眨眼,笑着摇头,那只是想念的幻像罢了。昆山、天绝峰、坤灵,都是她心中天遥地远的思念,不知何日才能归去,才能相见!
  破晓,尘世的酣梦在晨曦的霞光里慢慢苏醒,路上开始有了行人,街市渐渐熙攘热闹起来,水影如常地走在人群里,与她擦肩的人皆会好奇地回头,以为遇上了一个云游的侠女。
  江南,据说是世间最美的地方,水影在昆山时就不胜向往,如今真的身在其中,不觉恍惚。一路走来,果然是风景绝美,人物秀丽,与别处不可同日而语。
  江南是曼妙的水乡,水是这方土地的灵魂,很多人家都是傍水而居,依着小河,邻着池塘,过着恬淡祥和的日子,有女子三三两两的聚在河边洗衣洗菜,软语呢哝,谈笑嫣然。水影走过她们身边时,竟不由心生一丝羡慕,其实凡人的生活也是别有情致的,至少不用像她这样盲目地奔波,不知终点,没有尽头。
  她暗自嗟叹,这般平和惬意的生活与她而言,只是水月镜花的奢望。现在她只希望这是一段无劫的路,可以平安地走过,让疲惫的身心有喘息休憩的机会。
  一阵嘈杂的叫喊声打断了她的思绪,都是孩童的声音,惊呼,哭喊,求救……乱乱地嚷成一片。水影一惊,忙循声奔去。
  那是一条水流很急的河,河边围着一群孩子,惊慌地七嘴八舌地叫嚷,拿着一根长竹竿,慢慢地伸向河里,湍急的河流中,挣扎着两个小小的身影,一个男孩子正拼命地划着水,左手还紧紧地拉着一个小女孩,女孩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男孩子也已经筋疲力尽,离竹竿的距离尚远,已开始慢慢地下沉。岸上的孩子急得哭起来,却没有人敢下水救援。
  水影见此情景,也顾不得许多,飞身掠起,足尖轻轻地点过水面,踏着飞溅的水花跃向河心,拉起两个孩子,转身飘回河岸。这突如其来的救援让岸边的孩子们霎时间鸦雀无声,他们瞠目结舌地看着水影,竟忘了为获救的同伴欢呼。
  男孩只是呛了几口水,并无大碍,那小女孩却已奄奄一息,控尽了腹中的水,却仍然没有醒转,清秀的小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帘紧闭,鼻息微弱。
  “小芸怎么样了?”男孩子咳嗽得直不起腰来,焦灼的目光却还凝在昏迷中的女孩身上,“她不会……”他不敢再说下去,扑过来抱住了她,摇晃着,呼喊着,却得不到回应。
  “不会的,你不要胡思乱想。”水影安慰着男孩,自己却也有些慌乱,她能感到女孩的生命正在快速流逝,一个人的寿数本是阴司的生死簿上定下的,也许这女孩命该早夭。但既然让她遇到了,她就不能眼看着这幼小的生命这样无辜的夭折。
  摸出最后一颗碧灵丹,水影犹豫着,还是把药丸放入女孩口中。稍缓工夫,那瘦小的身体有了些许暖意,气息微微地起伏。“哥哥……”细若游丝的两个字呻吟着从她苍白的唇间挤出,睫毛颤颤的,终于睁开了眼睛。
  “小芸……”少年抱紧死里逃生的妹妹,不由得喜极而泣,受惊的女孩子更是哭成了泪人,旁边的孩子们忙围上来安慰哄劝,也止不住她的哭泣。
  她哭了很久,少年看着渐近正午的日色,满面焦虑,轻轻拍着妹妹的背,无可奈何。“小芸乖,不要再哭了,该回家吃中饭了。你哭得眼睛肿成了桃,让我怎么跟娘交代!”
  “我偏要哭,我偏要哭,我还要告诉爹我掉到水里去了,是你让我掉到水里去的!”
  “怎么是我……”做哥哥的哭笑不得,又气又怕,软声央求着妹妹,“小芸你不要告诉爹,等哥哥有了银子给你买糖吃,好不好?”
  “不好不好,每次你欺负了我都这样说,但是从来没跟我买过糖,这次我一定要告诉爹,让爹狠狠打你!”女孩哭喊着狠狠地跺脚,骄横得不依不饶。
  少年不说话了,苦着脸,呆呆地坐在地上,仿佛已经看见了爹爹铁青的脸和打下来的棍子。他的朋友们也都哑口无言,看来没有人能劝说那愤怒的小丫头回心转意,保守秘密。
  水影看得有趣,又很同情这个少年,她上前来,轻抚着女孩湿漉漉的头发,柔声道:“小妹妹,你可不能错怪了哥哥,他为了救你,差点淹死,他是很疼爱你的。你要是告了状,他真的挨了打,你也会难过的,是不是?”她掏出一锭银子,放在小芸掌心里,“这个给你买糖吃,不要再哭了,挺漂亮的女孩子,哭肿了眼睛就不好看了。”
  小芸不接她的银子,转头看着哥哥,少年连忙拉过妹妹的手,认真地望着水影,“这位姐姐的救命之恩我们还没有谢过,怎么还能收你的银子!”水影被他小大人似的样子和口吻逗笑了,“姐姐救你们是应该的,谢什么呢。不过以后不要再带妹妹来这河边玩了,太危险了。”
  她把银子塞给他,笑道:“给妹妹买糖吃,做哥哥的,总是说话不算数可不好啊。”
  少年露出一丝羞涩的笑,低下头轻轻地说:“谢谢。”然后他起身,拭去女孩脸上未干的泪,“咱们回家吧,哥哥背你。”女孩伏在他背上,娇娇甜甜地嚷着:“哥,我要吃棕子糖。”“那你得保证,一定不告诉爹……”少年显然还不放心,回过头来叮嘱着。
  水影看着他们离去,心里亦如吃了糖的甜蜜喜悦,是为这些孩子而欢喜。他们的世界是如此纯净,既使刚刚经历过死亡的恐惧,阴云散去后,天空立刻又是一片透明的蔚蓝。
  孩子们已走远了,水影满意地舒了口气,沿着河堤慢慢走去。方才的慌张混乱,让那群孩子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小芸身上,竟没有人发现在河中救起兄妹俩的水影却连衣袂都没有沾湿,甚至连鞋子都是干的。
  当时情急的水影忘记了,下世历劫的剑仙不到万不得已时,是不能使用法力的,更何况是如此明显的避水法。粗心的孩子们没有发现,却并不代表没有人注意她的不同寻常。
  又行一程,天已过午,水影贪看沿途精致美丽的景致,越发眷恋留连,若是如此匆匆走过,实在可惜。她想找个地方住下,在这旖旎风光里休憩几天。
  她左顾右盼,寻觅着可以借宿的人家,路过的民居却都是低矮窄小的木屋,不似能腾出空房来留客的样子,去了也是让主人为难。
  前面的路延伸出了小小的村镇,像个喜欢玩捉迷藏的小孩子,顽皮的拐了几个弯,悄然隐没在一片苍翠之中。水影有些猝不及防,望着满目青翠欲滴的鲜嫩嫩的绿色怔怔出神,这绿色像一方汪洋,层层叠叠漫卷着,将她淹没。头顶灼热的阳光被切割成琐碎细小的光斑,支离破碎地洒落下来。
  这一方令人惊诧的绿海,其实是一片竹林,棵棵挺拔,株株俊俏,密密匝匝的绿是唯一的色彩,似乎没有尽头,纯美宁静,胜似仙境。
  水影亦惊亦喜,一时只觉身在梦中,抬手抚摸着身边青青的竹干,光润,挺拔,让她的手指不自主的滑落,然后被突出的竹节挡住,竹节就像纯色的翡翠腰环,一圈圈勾勒出竹的体态,美丽高洁,纤尘不染的干净。
  水影抚着一棵棵的竹,指尖轻轻的碰触,唯恐惊醒这明绿水碧的美丽梦乡。每一片尖俏娟秀的叶子上都染着淡淡的轻袅的芬芳,凝神细细地听,耳边就是嫩竹拨节的声音,细细轻轻,鲜活美妙,欢唱着生命的成长,胜过世间所有的音乐。
  水影慢慢走着,恋恋的不舍离去,如此的仙境在天界也是难寻的,要是能在此修行,才不枉做一回神仙呢。若是能回到昆山,一定要把这奇美的景致告诉坤灵,想象着坤灵惊诧艳羡的表情,水影得意的笑,她总算也有了可以向坤灵炫耀的资本,从前她总是他的听众,现在终于轮到她讲给他听了。
  欢喜只是短暂的片刻,小小的波澜退去后,水影兴味索然,甚至有些悲伤,这里距昆山遥不可及,她的劫数还未尽,前途凶险多舛,她根本没有把握平安归去,向坤灵讲述她的发现,看他的微笑在她的眼里荡漾。刚才的幻想根本不是现实,坤灵只是在梦中吹箫的影子,再不能见了。
  暮色将临,水影走出了那片让她欢喜让她悲伤的茫茫的绿,她没有心情转身回望,径自埋首前行。小路穿过竹林,延展向更遥远的远方,放眼望去,前途甚是荒凉,不见一户人家。天色已晚,若是还找不到投宿之处,就只好连夜赶路了。
  
  第二章 月夜临深宅
  
  天际最后一线灰白也在缓缓褪去,水影终于在逐渐模糊的视野里,看到了蒙胧亮起的橘色的温暖灯火,映出一片屋舍的轮廓。
  灯光看似很近,却隔着很远的路,水影走了半个时辰,那灯火仍像一片蒙蒙淡淡的星光,神秘诱惑,似是不可企及的遥远。水影笑了,她忽然发现自己很像一只扑火的蛾,如此辛苦的追逐光明,虽然她并不惧怕黑暗,但光明仍然有着无法抵挡的诱惑。也许这就是人性根深蒂固的弱点,即使是神仙也不能例外。
  一阵隐约的哭声随着夜风飘来,是孩子的啼哭,细弱凄惨,似乎是迷了路。水影一怔,忙循声而去,四下里除了她,并不见人影,可是那哭声越发真切,幽幽渺渺的,好似从很深的地下传出。
  “你在哪儿?”水影喊着,没有人回应,但哭声更大了,竭尽全力的哭喊撕裂了深静的夜,突兀而凄厉。水影一路寻去,在一片荒草前停下,孩子的哭声就在脚下,拨开草丛的遮盖,一个黑漆漆,阴森森的洞露了出来,看似像口废井,下面的孩子嘎然止住了哭泣,娇嫩的童音已嘶哑不堪,抽噎着喊出两个哀求的字,“救命!”
  洞很深,下面是让人窒息的漆黑,尽是泥浆和凹凸的碎石,水影忽然有种不可自抑的恐惧,竟忘了掏出紫烟寒照亮,她在黑暗中轻声叫着,“我来救你了,你在哪儿?”
  一片死寂,听不到孩子的抽噎哭泣,甚至连呼吸声都没有,她愈发慌乱,几乎将洞底摸了个遍,忽然,一只冰凉颤抖的小手抓紧了水影的手,微弱地呻吟,“救我!”
  水影放下心来,连忙抱住孩子,他小小的身体依在她怀里颤栗,冰凉得几乎没有体温,她怜惜地抱紧他,柔声安慰着:“别怕,我这就带你上去。”
  水影带着孩子飞出深井,脚踏实地的一刻她的心才安定下来,夜风拂在脸上,格外的清凉干净。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低头看着怀中的小孩子,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也正认真地看着她,眸子里未干的泪映出异样的光彩。水影有些吃惊,将他放下,迟疑地问:“你受伤了吗?”
  “好像没有!”孩子似乎想到了什么,埋下头去,老老实实地站在水影面前,低垂的睫毛在眼睑下划出月牙形的阴影,不再和水影对视,也不再说话。
  孩子大约只有四五岁,小巧玲珑的样子,穿着一件红兜肚,上面绣着几枝鲜翠的竹,足踝上套着一双精巧别致的金环,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孩子。看上去真的没有受伤,只是沾了满身的泥污,洗干净了,一定是粉妆玉琢的可爱。
  水影没有多想,她俯下身,用衣袖拭去孩子脸上的泥污泪痕,微笑:“你的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家好不好?”孩子也不说话,只是回身向着远处的朦胧灯光一指。水影很是意外,“呀,那就是你家?真巧,我正想去那里投宿呢,走,我带你回家去。”
  本该欢喜的小孩子木然地愣着,一言不发,不知是吓着了,还是太累了。水影抱起他,向着那片光影走去,好一会儿,沉默许久的孩子忽然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你为什么要救我?”
  “救人一定要有原因吗?”水影笑了,“救人是件好事,做了好事心里是很快乐的。”她换了个姿势,尽量让他在怀里躺得舒服。
  “心?你是说这里会觉得快乐吗?”孩子看着水影,白嫩嫩的小手点着自己的胸口,脸色迷惑而悲伤,又像是若有所思。“那,要是没有心呢?”
  “没有心?怎么会没有心,人都是有心的,没有心就会死的。”水影对小孩子的古怪问题很是无奈,赶忙岔开话题:“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孩子顿了一下,望着家的方向,缓缓道:“我叫娃娃。”
  “娃娃?这个名字有趣,你本来就是个小娃娃嘛。”水影笑道:“你是偷偷溜出来玩,才掉进那个洞里去的吧?以后不可以再这样了,你看,你家里这么晚还亮着灯,家里人一定都在找你呢,你娘肯定哭得很伤心。”
  “我娘,”娃娃的目光还凝在那个方向,低声道:“她用不着为我担心。”
  水影无奈,这个小娃娃,一定是因为家里人没有找到他,才赌气说出这样的话。她叹了口气,“你要是累了,就睡一会儿吧,还有很长一段路才能到家呢。”
  “不远的,你看,就在前面了。”水影顺着娃娃抬起的手看去,说也奇怪,原本遥遥的灯光竟然已近在咫尺,难道是自己不知不觉的运用了御风术?她摇头苦笑,看来真的是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整一下。
  这片宅院大得让水影吃惊,沿着白色的围墙走了近一里的路,才站在两扇气派非凡的朱漆大门前,隔着围墙一望,里面的厅殿楼阁峥嵘轩峻,浸在银色的月光里,华丽而妖娆。
  水影怔在门前,犹豫着该不该贸然敲门,娃娃却已从她怀中挣脱,用力地拍打着门环,好像很生气的样子。很快的,里面就有细细琐琐的脚步声走来,“吱呀”一声,大门洞开,一团橘色的光晕照了过来,水影眨了眨眼,才适应了这光线,正想开口,那个提着灯笼的青衣少女已瞧见了站在她面前,沉着脸的娃娃,欢喜地叫道:“小少爷,你回来了,夫人正等着你呢!”
  娃娃也不抬头,只“嗯”了一声,就自顾自地跑进门去,甚至没有回身招呼水影和他一起进去。水影很是尴尬,站在灯笼朦朦的光圈里,恨恨地想:这个小娃娃,刚才还是可怜兮兮的,一回到家,就摆出豪门少爷的架子来了。
  水影正进退两难,好在那小丫头很是机灵,笑盈盈地看着她,娇糯糯地说道:“是这位姑娘送小少爷回来的吧,快请进来,待我去告知夫人,夫人一定会好生相谢的。”
  水影心里生着娃娃的气,刚想说不麻烦了,我这就告辞,那青衣小鬟已牵着她的衣袖,将她拉了进去。水影虽是有气,但也不忍拂她盛情,只好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走。小丫鬟提着式样古雅的橘色灯笼罩前引路,穿过一条长长的彩石甬道,踏上一条回廊,两边的扶栏皆是颜色纯净的白色玉石,雕刻着精美华丽的花纹,雅致脱俗,水影且行且赏,暗暗称奇。
  丫鬟回头打量着她,小巧的嘴角一弯,圆圆的脸上笑出两个俏皮可爱的酒涡,“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水影正出神地望着不远处的一片园林,随口说了自己的名字,小丫头的笑容更加灿烂,拍着手道:“真巧呢,我的名字里也有个‘影’字,我叫竹影。”她将灯笼向前一指,“姑娘你看,前面就是一片竹林,我家夫人最喜欢竹子了,那片园林里全种着竹子,就连家里上上下下所有的仆人都是以竹为姓的。这座庄院就叫做‘竹心别院’。”
  “以竹为心,好生别致的名字,你家夫人必不是俗人!”水影由衷赞道,方才的不快早已烟消云散,只顾着欣赏眼前的美景。竹的翠色在夜里看来深得如墨,浓浓的像是上了重彩的画,那竹香却更是恬淡飘逸,漾在夜风里,深吸一口,这甘爽清冽沁入心脾,竟然有微微的醉意。
  “那可不是!”小丫鬟的清水明眸里尽是崇敬之色,“我家夫人可不一般呢,我说不好,姑娘见了就知道了,你一定会喜欢她的,她也……”她的眼神在水影身上滴溜溜一转,“一定会喜欢你的!”
  “她会喜欢我什么?”水影听她说得似乎很是认真,好奇地反问。
  “这个……我也说不好,反正,水影姑娘,你的眼睛很漂亮。”竹影说得吞吞吐吐,眼神也向一旁回避。
  “难道你家夫人只会喜欢我的眼睛?”水影想着,不觉有些好笑,正要再问,竹影一扬灯笼,光晕罩上了前面竹林旁的一座小楼,“看,那座楼就是我家夫人起居梳妆之处,叫做‘听竹轩’,请姑娘稍候,待我去向夫人通禀一声。”
  水影点头,小丫头欠了欠身,就向小楼走去,纤细袅娜的背影在月色的光影下格外动人,可是水影没有看到,那渐渐泛起在她嘴角的一丝笑容……
  水影没有走动,一直站在原地等待,环视四周,完全就是竹的世界。竹是天界赐给人间的神物,高洁灵性,能使人脱俗忘忧;但是,竹的清新也会掩盖某些异样的气息。正如此刻,沉醉在竹海中的水影,丝毫也未觉察到腰间佩剑的轻颤。也没有感觉到,有两双眼睛正遥遥注视着她,不同的眼神,不同的心情,不同的目的。
  “夫人,这位就是送少爷回家的水影姑娘。”直到竹影甜润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才惊动了她,她急忙转身,正看到一张旷世的容颜,一弯绝美的微笑。
  面前的女子云髻高挽,妆容素净,着一袭淡绿的轻裳,清丽高渺,通身散发的异样的美,让人不觉的自惭形愧。水影看着她,竟不觉失神,许久,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红着脸埋下头,正想说句道歉的话,那女子先开了口,她轻敛了笑容,语声清柔如溪水潺潺:“妾身苏冰谢过水影姑娘,姑娘救了我儿性命,又送他回家,贱妾感激不尽,请姑娘受我一拜!”
  水影慌忙扶起盈盈下拜的女子,窘得脸更红了,嗫嚅着道:“这只是举手之劳而已,夫人何必如此。”
  “对姑娘是举手之劳,对妾身,却是性命攸关。先夫早亡,只留下此子陪伴残年,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让妾身如何苟活,九泉之下又有何面目与先夫相见。”她说着,泪已涟涟,在轻盈摇曳的光晕下,晶莹的肌肤衬着剔透的泪滴,比带雨梨花更显娇媚,明艳不可方物。
  水影开口,却无话可说,那些安慰世人的言语,若是对这女子说来,反而是委屈了她。正是尴尬,那女子已拭去了泪痕,赧然道:“本来是喜事的,看我怎么说着说着倒哭起来,让姑娘见笑了。”她凝神看着水影,微笑,“姑娘大恩无以为报,还请多住几日,让妾身多尽些心意,万望不要推辞才是。”
  水影觉得不妥,可不知为何,面对着她的眼睛,拒绝的言语竟不得出口,只能称谢应允。绿裳美妇欢喜地吩咐身后的侍女,“先安排水影姑娘在竹韵阁休息,明日一早,吩咐厨房设宴,我要为水影姑娘接风洗尘。”
  水影谢过,忽又想起那个古怪的娃娃,忙问道:“令郎可好,有没有受伤?”
  “有劳姑娘惦念,他只是受了些惊吓,吃了帖安神的药,已经睡了。”苏夫人的嘴角泛起慈爱的笑意,“娃娃自幼丧父,我自然多宠他一些,惯坏了他的脾气,又加上受惊,这一路上难免有失礼古怪之处,还望姑娘不要放在心上。”水影也笑了,“我哪里会和一个孩子计较,只是放心不下,顾此一问,夫人多虑了。”
  “姑娘,请随我来吧。”直到苏冰轻飘的身影被夜色隐没,那个留下为水影带路的小丫头又活泼起来,她看着怔怔出神的水影,狡黠地笑。
  走在月华重重的回廊上,听着竹影无限崇敬的碎碎念着苏夫人的种种过人之处,水影不禁恍惚,不知是醒是梦,这里,是人间还是仙境。
  
  第三章 醉沉东风梦
  
  夜雾渐渐散去,阳光的金箭刺破最后一丝朦胧,照亮了崭新的黎明。水影在风吹竹叶的沙沙轻吟中醒来,这一夜,她睡得格外沉,这样甜静的睡眠,已经许久未有过了。
  她揉着惺忪的眼,确定着身处的所在。这是一座小巧别致的楼阁,陈设精雅,窗上的纱是淡淡的绿,风吹过,似拂动一缕渺渺的轻烟。不想可知,窗外的景色必是大片修长挺拔的翠色盈盈的竹,不然,这里怎么叫做“竹韵阁”呢。
  水影又见到娃娃,是在“竹意厅”,在为她而设的宴席上。他乖巧地坐在苏夫人的身旁,干干净净,玉雪可爱,托着腮,垂着眼睑,不知在想什么。听到丫鬟通报,他才抬起眼睛,看着进来的水影,漆黑的瞳仁里藏着看不出,读不懂的心思。
  苏夫人抚着他的头发。催促道:“还不快给水影姑娘磕头,谢过救命之恩。”
  娃娃垂下头,动也不动。水影晓得他的古怪,也不愿见苏夫人为难,连忙笑着圆场,“急人所难本就是做人的本份,何必谢来谢去的,夫人若是这样,反让我不自在了。”
  苏夫人也知道劝不动儿子,叹道:“娃娃真是让我娇纵坏了,以后必当严加管教。”她端起一杯酒,盈盈起身,“这杯酒,权当我代犬子相敬,请水影姑娘满饮此杯。”
  水影忙也端起了面前的酒杯,翡翠杯玲珑剔透,杯中的酒纯白似乳汁,浓香馥郁,未及入口,已有三分醺然酒意。举杯一饮而尽,只觉甘美纯厚,回味无尽,不禁脱口赞了声,“好酒。”
  苏夫人见她饮下此杯,眼里有狂喜的光一闪而过,她亲自执壶,又斟满了水影的杯,欣然一笑:“这酒本是厨下自酿的,也没什么特别,只是性烈,酿酒的厨子取名‘醉东风’,既然姑娘喜欢,就请多饮几杯。”水影又饮一杯,头已有些晕沉起来,她轻轻推开苏夫人又要斟酒的手,笑道:“这酒果然好烈,难怪连东风都醉了。我不能再饮,失了态,恐怕不好。”
  苏夫人并不强劝,收回执壶的手,美艳的笑容纯酒般漾开,“失态怕什么,人呢,谁没醉过几回。醉了就去睡,不过是梦一场。来日方长,改天我陪姑娘好好喝几杯,醉一次,看看会做个什么梦,美梦呢,还是噩梦!”
  水影真的有些醉了,没有听清她意味深长的话,连宴是如何散的都不太记得,只是娃娃那双看着她的深深的眸子,却清晰地似刻在心头一般。她在睡去之前模糊地想着:这个娃娃,真的只是个娃娃吗?
  “醉东风”真是奇妙的酒,醉乡中是很幸福的梦境,水影笑着醒来,并不觉宿醉的头痛,身体如坠云雾,绵绵的没有丝毫力气,是从未有过的,极度舒适的慵懒,让她彻底的松驰和忘却,甚至连流火喑哑的低鸣都没有听到。
  水影又躺了很久,方才懒洋洋地起身,推开门,夕阳已残,天色将晚,满目的苍翠渐渐沉入暮霭,浓郁的暗影越来越深。水影倚着粉墙,遥遥地望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向她走来。
  “娃娃。”水影招呼着迎上去,这个娇纵任性的孩子似乎有着某种非凡之处,让她好奇,希望了解这个不像娃娃的娃娃。
  “你跟我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娃娃的口气像是命令,粉白透红的可爱脸庞不见笑容,也没有孩童的天真稚嫩,严肃得像块木板,说完话就转身而去,赤着的脚丫踏出“啪嗒啪嗒”的单调节奏,头也不回,算定了水影会跟来。
  他没有算错。水影一面气恼着他的无礼,一面抗不过自己的好奇,猜测着,犹疑着,还是亦步亦趋地跟上了他的脚步,穿过重重园林,层层竹海,辗转曲折,她不知他要去那儿,她不问,知道问了也没有答案。当夜的墨色越来越深,天幕上亮起了第一颗星,娃娃终于站住了。
  “这里好不好?”他转过身来问,水影惊异地看到了他的笑容,这个总是沉默阴郁的娃娃,原来也可以笑得这样灿烂真稚,纯然清澄。
  “这里……”水影环顾着周遭,欲言又止。让娃娃如此欣喜的地方竟是一大片的荒芜,这块土地就像是从偌大的园林中分离出的,光秃秃的,而且似乎是刻意的荒废,连杂草都没有一根。
  娃娃席地而坐,很有耐心地等待着水影的回答。水影想不通娃娃为什么会喜欢这样的荒凉,更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带她到这里来,但她不愿扫他的兴,总算斟酌出一句恰如其分的赞美,“这里很好,很安静。”
  娃娃看出她的勉强,扭过头去,冷冷地哼了一声,“我知道你不喜欢这里,你以为那些竹林才是美景,其实……”他深吸一口气,反问水影,“你不觉得我家的竹子太多了吗?只有这里,是唯一干净的地方。”
  水影愕然。娃娃的话像一记重锤,猛地砸进她昏沉沉的心里。是的,这座“竹心别院”,就像是一片汪洋的竹海,美得异样,多得异样。苏夫人种下这么多竹,难道只是因为喜欢?
  “娃娃,你带我到这里来,只是想说这个吗?”水影疑惑着,却不动声色。
  “还有一句话。”娃娃黯淡忧郁的眼睛忽然灼灼的闪亮,像两颗近在咫尺的星,他一瞬不瞬的凝视让水影慌乱,说出的话更是奇怪难解:“你可以,叫我英罗吗?”
  “英罗?”水影诧异地重复,他点头,满脸的幸福像是个被母亲呼唤的乖巧小孩,“是的,请你这样叫我。在只有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
  水影无言,他亦无言,这样的静默持续许久,半弯的月亮已渐近中天,他抬头望去,脸色微微一变,起身道:“时候快到了,我们回去吧。”
  水影想问他是什么时候快到了,一转念又止了口。她牵起他的手,细滑娇嫩的小手握在她的掌心,冰凉安静,像一尾温顺的小鱼。
  他们又回到暗沉沉的竹海,四面八方皆是风拂竹叶的沙沙轻响,像是催眠的浅吟低唱,水影清明的心神重又陷入昏昏然的慵懒倦怠,脚步也虚浮得似踩了云雾。娃娃忽然停下,挣脱开她的手,问道:“你什么时候走?”
  “我……”水影只觉困倦,甚至无法集中思维,她眼神游离的看着娃娃,“我为什么要走?”娃娃张嘴,却无言,狠狠一跺脚,狂奔而去。水影转过身,看着他的背影,扬声喊道:“英罗!”
  将要隐没的小小身影像被施了定身术,僵硬地立在原地,听到水影清朗的声音穿越风吟竹音,“英罗,你为什么要我这样叫你?”……
  “姑娘醒了吗?夫人有请。”轻轻的叩门声伴着竹影甜美的语声,一派安祥恬和。水影仍陷在近似昏迷的沉睡中,心要醒来,眼却睁不开,无穷无尽的累压过来,压得她一直往下沉,沉入深深的海底,那梦中的海亦是绿色的,是竹的绿,绿得有些狰狞。
  “姑娘可歇息得好,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不要客气才是。”“竹意厅”里,苏夫人伴着水影闲谈品茶,殷切周到,无微不至。
  “哦,还好,有劳夫人费心。”水影随口应着,眼睛只凝在苏夫人脸上,这是她第一次与苏夫人这样接近,可以这样细致入微的看她。苏夫人依然是绝代风华的美丽女子,但认真看来,她的美竟似有些奇异,好像是把本应属于很多人的美丽全部集中在了她的身上。若是把她的美丽分拆开来看,那脸庞、眉目、身材、神韵,竟然都有些似曾相识。
  “水影姑娘,你为何这样看我?”苏夫人被她盯得不好意思,赧然轻笑着低下头,悄悄隐去了眼中的一丝怒意。
  水影收回目光,淡淡笑道:“是我失态了。我也走过很多地方,从未见过夫人这般容貌风韵的女子,夫人之美,几乎不像世间之人。”
  苏夫人用一块翠色的帕子掩了口,轻轻的笑,“姑娘真是会说话,妾身已经老了,那配得上你这样的夸奖。我倒是羡慕水影姑娘,有一双这么漂亮的眼睛。妾身要是有你这双眼睛,也就心满意足了。”
  水影一愣,忽然想起那个甜言巧笑的小丫鬟也赞赏过她的眼睛,还说夫人一定会喜欢的,如今苏夫人也如此说,这话里究竟有着怎样的深意?再仔细看苏夫人的眼睛,果然已有微微的老态和黯淡,让她美丽的容颜显出些许疲惫。
  一个着鹅黄轻衫的俏丽丫鬟托着茶过来,苏夫人起身,接过茶盅奉与水影,笑道:“姑娘请用茶。”
  水影忙也起身,口中称谢,双手去接那盏茶。指尖刚碰到茶杯,她的动作忽然定住了,目光怔怔地盯着苏夫人的左手,那只纤柔秀美的手,在腕骨上有一块指甲大小的淡红色印痕,像一抹淡淡的血迹,印在玉雪的肌肤上,是别样的美。水影清楚的记得,如心的左手上,也有一块如此的印记,几乎是一模一样。如心曾是她情同姐妹的知交好友,百年前入世历劫,一去不返。
  “水影姑娘。”苏夫人轻咳一声,提醒着她的失神。水影知觉,连忙接过茶盏,眼睛还是不肯离开她的手。苏夫人欠身归座,轻盈抖落衣袖,恰好盖住了左手。
  水影无奈地收回目光,她却笑问:“姑娘方才在想什么,那样出神?”
  “方才看见夫人腕上的印痕,想起我的一位好友,恰巧也有一块如此的胎记,恰巧也在左腕。”水影喝了口茶,看着苏夫人说道。
  “世间竟有这样巧的事?”苏夫人眉目间漾着欣然喜悦,轻抚着腕上的印记,“真的是难得,若是我见到你那位好友,定要与她结为姐妹。”
  水影没有接她的话,放下茶盏,沉吟道:“我已在府上讨扰了两日,多蒙照顾,感激不尽,我还有事要办,现在就向夫人辞行了。”
  “姑娘说哪里话,什么是讨扰?这么大的宅院,一直都是我和娃娃相依度日,何等冷清寂寞,姑娘来了,一起说笑谈天,真是多年未有的乐事。姑娘为何急着要走,就是有事,也不急在一时,再多住几日又有何妨。”苏夫人一脸的恳切,诚意挽留。看着水影沉默无语,她怅然叹息,柔声求道:“姑娘若实在要走,我也不能强人所难,能否再住一天,我安排下去,明日为姑娘设宴饯行。”
  话已至此,水影也不愿薄她情面,只好应了下来。苏夫人殷切地送她出了竹意厅,一起下了楼,外面艳阳高照,娃娃正站在一丛翠竹下,看见她们出来,他就走过来,脸色僵硬得像冰,冷冷地向水影道:“你怎么还不走?”
  “娃娃,你怎么能这样说话!”苏夫人喝斥道,怒意隐隐,然后向水影陪笑解释,“这孩子性情古怪……”
  娃娃今日果然古怪,竟然打断了母亲的话,言词更加犀利刻薄,“你还打算在我家赖多久?别以为以恩人自居就可以在我家里白吃白住,就算你不救我,我自己也能从那洞里出来……”
  “住口!”苏夫人怒不可遏,重重一掌掴在娃娃脸上,厉喝道:“真是越来越没教养,还不快向水影姑娘道歉,然后回书房思过,今日不许你踏出房门一步!”娃娃白皙的脸颊留下清晰的指印,立刻肿胀起来,他却根本无所谓,没有掩面落泪,甚至没有看向母亲的怒容,仍然狠狠地瞪着水影,眸子冷冽深黑,“我劝你立刻就走,否则不要后悔!”他一字一字说完,转身飞奔而去。
  “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苏夫人气得发怔,忙又向水影道歉,“姑娘别生他的气……”水影没有丝毫气恼之色,淡淡一笑道,“夫人看我像气量狭窄的人吗?若是连孩子话也认真计较,岂非连孩子都不如了。”
  “那就好,姑娘真是大人大量。”苏夫人的脸色和缓下来,是如释重负的轻松,“姑娘请先回房休息,明日我定让娃娃向你赔礼道歉。”
  
  第四章 群尸饕餮夜
  
  方才的一场好戏让水影看得兴味盎然,原来美丽宁静只是隐藏真实的表象,看似相依为命的母子实则貌合神离,一个盼她留,一个逼她走,各自打着各自的算盘,最后会是怎样的结果?
  水影在竹韵阁精致的绣床上盘膝而坐,运功抵抗那莫名其妙的疲倦,静静等待着该发生的事情。窗外仍是风吹竹叶的沙沙轻响,日以继夜,似乎永无休止。这大片的竹林,这浓得化不开的绿,到底是为了掩盖什么,隐藏什么?
  竹韵阁的回廊上响起细碎轻盈的脚步,似乎是两个女子前后缀行。门无声地开了,有人走进,站在床前,水影却浑然不知,她的呼吸均匀恬静,好梦正酣。
  “夫人,现在就动手吗?”“不急,让她再睡一会儿,好梦做完,噩梦就开场了。”幽静的语声冷笑着,转而又道:“趁这会儿功夫,先给你们开饭吧。”“夫人总是想得周到,做事滴水不漏。”小丫鬟献媚的轻笑,然后是两人的离开。
  苏夫人的听竹轩里只亮着一盏灯,幽幽暗暗,窗纸上淡淡地映出人影,正门已锁,开着一扇小小的偏门,进门的人却是络绎不绝,水影在角落里静静地看着,数着,这座宅子里共有仆役二十五人,已走进了二十四人,竹影是苏夫人的贴身丫鬟,她当然已经在楼里了。现在人已到齐,应该可以开饭了。水影冷笑,是什么样的人,才会在这夜半更深的时候吃饭?
  这是一个阴郁的夜晚,天幕上堆积着厚重的云层,无星无月,只有风声丝丝缕缕地穿过竹林,似幽咽,似悲泣,听来竟是满心满腹的酸楚。
  最后走进听竹轩的,是园丁竹福,一个年近花甲、忠实厚道的老头子,整日都在庭院里埋头工作,兢兢业业的样子。水影还向他请教过种花的学问,白日里,这位老人是很和蔼可亲的。
  他的左脚已经跨进门槛,忽然转过头,向身后望了一眼,水影在那一瞬看清了夜里的他,他黧黑的皮肤现在是腐败的灰白色,昏老的老眼此时锋锐如刀,射出暗红的血光,因为掉光了牙齿而干瘪的嘴微张着,四根长长的惨白獠牙上下交错,牙缝里探出暗红的舌头,舔过嘴唇,一副贪馋饥饿的样子。
  水影咬紧嘴唇,及时咽下了已到口边的惊呼。虽只是电光石火的一瞥,但她可以确定,竹福——是一个僵尸。
  既然竹福是僵尸,那么已进楼中的,很可能都是僵尸。可是苏夫人和娃娃呢,也是僵尸?还是比僵尸更高深的怪物?
  竹福已进去了,反手锁上了那道小门。水影左顾右盼,近乎一盏茶的工夫,再无人走过。水影不禁心生疑窦,为何不见娃娃,难道他已被关起来了?他和苏夫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她从藏身处闪出,念动“隐身诀”,无形无影地来到门前,刚想进去,却又停下脚步,暗自沉吟着,那苏夫人高深莫测,就算是隐身,也难保不被她看穿,楼中地方狭窄,若是动起手来,只怕不易施展。不如就在外面查看,进可攻,退可守,岂不是万无一失!
  她衣袖轻扬,飞上听竹轩的楼顶,悄无声息,连屋檐上的灰尘都未震落。她的脚尖勾住檐上的斗拱,身体向下一坠,视线恰巧凑近那扇亮着灯火的窗,透过一条窗缝,屋里的情形尽收眼底。
  水影极是得意,咬着嘴唇偷笑。从前坤灵总是说她行事鲁莽,横冲直撞的,不知回旋周折。如今她也能想出这样周全的主意来,若是坤灵在侧,也一定会赞赏她的。
  “你们莫要抱怨,今晚只有这个可吃,明天,会有特别的美味犒劳你们的。”苏夫人娇媚的声音吸引了水影,透过窄窄一线的窗缝向内望去,她脸上的笑容顿时荡然无存,胃里痉挛翻涌,她捂住嘴,强忍住不让自己呕吐。
  听竹轩的房间皆是小巧精致的,只有楼上的一间厅非常的宽绰,而且没有一件家具陈设。水影曾问起苏夫人为何会这样布置,她含笑反问:“姑娘难道不觉得这是间很好的饭厅,足够我家里所有的人在这里吃饭。”水影只当她是在说笑,苏夫人是何等精致的女子,怎会在绣楼上召集家人聚餐?
  苏夫人没有说笑,这真的是一间饭厅。这些白日里衣衫整齐,谦卑温顺的男女仆从现在已难以分辨出谁是谁,二十五张狰狞灰败的面孔上有着同样的贪婪饥饿,眼里烧灼着暗红的期盼,喉咙里发出含糊焦急的“嗬嗬”声,獠牙上滴着黏稠的唾液,细长的脖子努力地伸着,看向苏夫人,干枯的手臂也伸向她,争先恐后。
  水影的目光避开那些饥饿的惨白怪物,寻找着苏夫人,她的家人已是如此模样,她自己又将是一副怎样的尊容?水影想看到她,又怕看到她,然而,终于还是看到了她。
  苏夫人并没有变,依然美艳娇媚。她站在大厅的另一端,离窗很远,背靠着一面雪白的粉墙,面前是一张宽大的红木条案,在条案上,躺着一个人。
  那是个活着的男人,水影看到他胸口的起伏,手脚的颤抖。苏夫人微笑着伏下身,把脸凑向他,嘴唇微张,像一朵打开花苞的娇艳蔷薇,吻住他的咽喉。那个男人发出喑哑短促的声音,像呻吟,又像叹息,然后是剧烈的抽搐。
  苏夫人伏在他身上,像是痴情的女子在与心爱的人作最后的拥抱。许久,她抬起头,用丝帕拭去唇上腥艳的血。轻轻一挥手,笑道:“你们可以吃了!”
  早已等得不耐的僵尸们拥挤向渴望已久的晚餐,已吸干血的尸体从条案上跌落,被尖牙利齿撕扯开来,一块块吞下。大厅里“嗬嗬”的声音不绝于耳,这是僵尸独有的语言,吃饱的以此表示满意,没吃到的渲泄愤怒。
  水影忍着恶心,压住愤怒,强迫自己镇定。她紧紧地握着剑柄,掌心攥出冰冷的汗,但现在还不是拨剑的时候,她必须忍耐,必须等待。那些笨拙呆滞的狰狞僵尸并不足虑,真正可怕的对手是那倚在墙边的美丽妇人,和她身边紧紧锁眉,满脸憎恶的娃娃。
  水影看着娃娃,她并不意外看到他在这里,却惊讶于他既不喝血,也不吃肉的超然,难道,他不是僵尸?
  苏夫人注视着僵尸们开怀大嚼,她的笑容就像是一个慈祥的母亲,在看着心爱的孩子们满意地吃着自己精心烹调的饭菜。然而,她的笑在渐渐地变冷,眼神似乎是不经意地瞟过窗户……
  健壮的男人终于在群尸的啃啮下变成一副惨白的枯骨,苏夫人拍拍手,还在贪婪地舔着骨头的僵尸们齐唰唰地抬头,仰视着等待她的命令。
  “真是没有出息,只剩骨头了,还有什么好吃的。”苏夫人含笑的训斥温温软软,像是教导着不懂事的贪馋孩童。说话间,她的手指轻弹,一缕尖锐犀利的风直射向那道供水影偷窥的窗缝,语声也在这瞬间冷冽残酷,“窗外就有难得的美味,你们不想尝尝嘛!”
  水影大惊。根本来不及想她是何时发现自己的,抬头仰身,从斗拱上翻了出去,落向竹丛的阴影里,几乎是在同时,那扇窗户被指风完全撕裂。一具僵尸飞扑出来,咻咻的喘息着,喷出腐烂的血腥和恶臭。水影在空中拧身,与那愤怒的怪物对面,握着剑柄的手腕一紧,金红色的光瀑照天彻地,织成无懈可击的网幕,怪物猝不及防,下扑之势顿缓,水影扬手,流火剑向上斜挑,一个圆滚滚的东西飞了出去,无头的僵尸“扑通”一声跌落尘埃。
  水影旗开得胜,趁着刚刚追来的尸群立足未稳,不退反进,身形如电,剑光亦如电,刺进眉心,拨出,又一具尸体大张着嘴,无声倒下。
  僵尸们愈乱,也愈加凶狂,嗬嗬怪叫着,亮出尖牙利爪,拥挤着冲向水影,狰狞的嘴脸,滴血的目光,凄清的夜映出渗渗的惨白,惊心动魄。
  水影浑不在意,这些蠢物再怎样张牙舞爪也是徒劳,它们义无反顾的冲锋,除了送死没有任何意义。真正危险的,是一直站在远处的两人。虽然还未交手,水影已相当清楚,苏夫人的功力远远在自己之上,迄今为止,水影还未遇到过能识破隐身诀的对手,她曾听前辈说过,能破解隐身诀的,只有读心术,而这种高深的法术,她还没有修炼的资格。
  水影且战且退,僵尸虽然只是低级的怪物,却有种不知死活的悍勇之气,明明不知仍然步步进逼,倒也让水影难觅脱身的机会。两个身材特别高大的僵尸忽然抢上前来,一前一后向她猛扑过来,腐烂的喘息熏得水影不能呼吸。她急退几步,脚尖蹬上身后粗壮的竹干,身形疾射如脱弦的箭,手中平举的剑纹丝不动,指向僵尸惨白的咽喉,他们呆滞的眼里闪过恐惧,但前扑的身体无法收势。
  乌黑的血淋淋沥沥的滴落,两个僵尸用尽最后力气,把对穿的咽喉从剑上拨出,踉跄着转身,看着苏夫人,张开的嘴里发不出声音,只有流出的血。
  苏夫人慢慢走来,脸色铁青,僵冷如冰,风姿却仍是绰约,步步生莲的妩媚娇俏。生死相搏的双方不约而同的住手,似乎正等待着她来裁决。
  苏夫人俯下身,轻轻合上两个僵尸死不瞑目的眼睛,然后她看着水影,口中的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缓缓挤出,阴寒透骨,“水影,你够厉害。溶血竹和醉东风莫非对你没有作用,还是份量不够?”
  “你说什么?”水影横剑当胸,凝神戒备。
  苏夫人笑了,她的眼睛像被春风解冻的湖面,涟漪叠荡,粼粼滟滟;她的脚步旋转出一个个轻盈的圈,口中低吟浅唱着一首只有旋律的歌,幽幽的,仿佛是风的叹息。
  风伴着她的笑容,舞步和歌声而起,细碎地划过竹林,竹叶发出熟悉的沙沙声,弥散着清甜水润的淡淡的香。深夜因这风起而美丽,诡异妖娆。水影在这风声里倦意沉沉,眼皮沉重地似被山压着,想睁开眼几乎要付出全身的力气,她无法集中起思维和意识,可是僵尸们正杀气腾腾地扑来,苏夫人退在一边,笑意淡淡。
  水影蹒跚着移动脚步,躲避锋利的爪牙,然而睡意越来越深,就像这沉沉的夜,逃不开,躲不了。僵尸的进攻更加猛烈,她没有力气举剑,没有力气躲闪,苏夫人笑得更甜,更媚,一片竹叶在她掌中揉搓着,渐渐成了细粉,风一吹,飘散四方。她轻蔑地劝降:“水影,这是你命里的噩梦,放弃吧,天意注定的事,再挣扎也是徒劳。”
  她若不开口,水影或许已然放弃了。而现在,被她的话激发的愤怒竟然压住了困倦和睡意,水影的眼睛霍然明亮,她骤然出剑,一具僵尸被削去了左臂,水影借势腾身而起,从尸群头顶飞过,手腕轻转,流火的剑芒耀眼如燃烧的流星,灼灼的杀气直逼苏夫人的眉睫。
  苏夫人看着逼向眼前的剑光,不躲不闪,也不接招抵抗,只轻轻唤了声:“娃娃。”一片雪光霜意的银白应着苏夫人的召唤而至,凛凛地刺向水影的右肩,水影急忙沉肩撤剑,才堪堪避开锋芒。回头,看见寒光后闪过的眼睛,黑得像夜,冷得如冰,没有一丝孩子气,那是娃娃的眼睛。他手中的剑,不是金铁所炼,竟像是冰凝雪塑而成,晶莹玲珑,剔透明净,完美得令人心悸,弥散着彻骨的寒气。
  “我让你走,你为什么不走?”娃娃看着她,又转开目光,话音里是恨恨的无奈。
  “我为什么要走?你为什么这样盼我走?我走了,与你有什么好处?”水影随手挽出个剑花,指向他,冷笑:“你有这么大本事,当时为何要缩在那洞里装可怜。你骗我来,又逼我走,你当我是什么?”
  小小的人儿半晌无言,低下头,脸色变幻不定,时而煞白,时而涨红,嘴唇似乎微微地翕动着,却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忽然,他决绝地抬头,眼里荡开薄薄的雾气,凄艳的哀伤一闪而过,旋即冰封雪盖,他木然道:“我只是娃娃而已,骗了你又如何?我让你走,不走,就死!”
  
  第五章 魇惊时已晚
  
  “死”字话音未落,剑锋就到了水影的胸口,几乎不见他出剑的动作,水影大惊,她想不到他的剑竟然如此快,她听到苏夫人惊慌暴喝,“娃娃,住手!”但娃娃的剑没有停,她根本无力后退闪避,唯一来得及做的,就是挺剑相迎。
  银白和金红交错,是冰与火的较量,一阵刺耳刺心的磨擦声尖锐的响过,娃娃的剑划过流火,从剑锋直至剑柄,划开一道深深的裂痕,流火剧烈的震颤着,剑光簌的黯淡,似乎在刹那间丧失了所有的灵性。
  水影看着重伤的佩剑,没有动,没有叫,没有眼泪,只有痛,席天卷地而来,痛得失去了一切的知觉。黑暗袭来前的最后一个情景,是苏夫人的手狠狠落在娃娃脸上,而娃娃正看着她,眼里,是漆黑的绝望。
  水影做了个长长的梦,梦里有沉重的悲伤,浓烈的血腥,她一直在跑,一直在哭,却不知为什么跑,为什么哭,也不知是在追逐,还是在逃避,她跑得筋疲力尽,哭得筋疲力尽,可是她醒不来,或者是她不敢醒来,梦境虽然痛苦,现实却更加残酷。
  梦里的奔跑哭泣终于到了尽头,明亮的晨曦照在水影脸上,晒干了斑驳的泪痕。水影的眼睛闭着,心灰如死,她抬起手,想挡住在她睫毛上舞蹈的阳光,却牵起肩上钻心的痛,这痛让她清醒,她呻吟着,慢慢睁开眼。
  她身处的所在是一间宽绰的厅,比昨晚所见的饭厅还要大,空荡荡的,徒有四壁。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她靠着一面墙半躺半坐,身边丢着一把剑,灰暗暗的,剑身上一道触目惊心的裂缝。水影惊恐地回忆那个漫长的梦境,在梦里,流火死了,坤灵死了,只剩下她,不停地跑,不停地哭。
  那是个梦!也许不只是梦!
  她颤抖着伸手去拿流火,正在死去的流火。仙剑一旦受到重创,剑里的灵魂将在三日内死去,除非能得到很好的修补,才能保住剑魂。
  补剑是不可能的,她只希望可以握着它,太沉重的打击让她麻木,没有恨,没有怨,只要能握住它就好了。
  只可惜就连这卑微的愿望也是奢求。她的手在离流火只有一寸的地方停住,再难前移分毫。轻轻一动就会牵动肩上的狂痛,她回头,只见两根黑黝黝的锁链,穿过她的肩,钉进墙里。
  水影看着她的剑,难过得流不出泪来。它就要死了,她却不能握住它,只差一寸,那样微不足道的距离,她都无法企及。她第一次这样清晰地目睹自己的无能,却麻木地忘记了绝望。
  紧闭着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人倚着门,探头进来,灵动狡黠的眼睛在水影身上瞟过,格格娇笑,“呦,水影姑娘,你醒了怎么也不唤我进来伺候,做了个好梦吧?姑娘且稍候,我去请夫人来。”水影不答她的话,也不在乎她的轻蔑嘲讽,现在她什么都不在乎,也没有力气在乎。
  竹影去了片刻,门外响起了苏夫人的脚步和笑语,她推门进来,依然是明眸皓齿,巧笑倩兮,无懈可击的美丽。伴在她左右的,还是竹影和娃娃,竹影仍然笑得可爱,娃娃依然阴郁沉默。一切都没有任何变化,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乎昨晚只是酒醉后的一场梦魇。如果不是剑身上那道深重的裂痕,如果不是她被刺穿双肩锁在墙上,她真的会以为梦魇已经过去,一切如常。
  “姑娘累了,睡了整整一天呢,现在可歇息好了。”苏夫人站在她面前,殷切地关问。
  水影闭上眼睛,叹了口气。道:“我现在没有心情说笑,请夫人直接说正事吧!”
  苏夫人掩口轻笑,“这倒真是我的不是,我若与姑娘易地处之,现在也一样没有说笑的心情。但不知你想听我说什么正事呢?”她微微皱眉,思量片刻,嫣然道:“不如我先考考你,你现在可知我是谁吗?”
  水影也不睁眼,淡淡道:“你应该就是当年西歧山中的僵尸王,西岐一战,尽斩三千僵尸,唯独逃了尸王,这么多年来皆不见踪迹,想不到竟然躲在这里。”
  苏夫人脸色微变,随即冷笑,“水影姑娘果然见识不凡,说得头头是道。不过还是有两点出入,第一,尸王在逃出西岐山后不久就因伤重而亡,我,是他的王妃;第二,西岐一战,你们剑仙虽是大获全胜,但僵尸也并非全军覆灭,当年逃出的,除我之外,还有二十五个,只可惜,昨夜被你杀了十五个。”
  水影不语。千年前西岐僵尸作乱,吃光了方圆八百里内的所有黎民,天帝震怒,钦点昆山剑仙前往剿灭。激战七日七夜后,幸不辱命,尽斩僵尸,荡平了西歧山,天帝大喜,亲自褒奖。这一战从此成为剑仙的骄傲,像水影这样的年青后辈,早就从前辈口中听得倒背如流,只恨自己生不逢时,错过了那样辉煌的战役。水影当然也曾如此抱恨过,却不曾想到过,自己会在千年后的现在,遭遇西歧一役的残局,以阶下囚的身份,和僵尸王妃重提旧事,可笑而又可怕。
  苏夫人继续说着,语声怨毒阴冷,“水影,你够厉害,你将是死在这里的第三十位剑仙,有十五个僵尸为你殉葬,不但够本,而且是大赚呢!”
  水影睁开眼,震惊地瞪着苏夫人,“你说什么,第三十位……剑仙?”
  苏夫人得意忘形地笑:“是想不到,还是不相信?在你之前,已经有二十九位剑仙在这里送了性命,哼,看似高深莫则,其实不堪一击,只有你是例外,我一定会让你死得很特别。”
  “你说谎,你怎么可能杀死那么多剑仙!你……你拿出证据来!”水影又惊又怒,嘶声大喊。她当然不能相信她的话,当年西歧大战,剑仙以一百敌三千,只不过折了十人,就大获全胜。现在这苏王妃却说出这样的话,除了吹嘘,根本不会有别的可能和解释。
  “你要证据吗?”苏王妃伏下身,她的脸近在水影眼前,“我就是证据。你看看我,仔细看看我,你想要的证据就在我的脸上、身上、骨子里,无处不在。”她说着,越凑越近。
  水影突然感到莫名的惶恐,可身后是冰冷的墙壁,没有容她闪避的空间,她努力不让惊慌暴露在她的眼前,平定着声音道:“我不想猜谜,我只要证据!”
  “哼,猜不出吗?我可以提醒你,”苏夫人伸出纤纤的手,指尖掠过水影额前凌乱的发,“你应该还记得这双手,昨天你还盯着看呢,还说起了它从前的主人,我以为你已有所察觉,原来,是我高估了你。”
  水影瞠目结舌,惊呼噎在喉咙里,叫不出,咽不下。苏夫人轻柔如水的语声在她耳中一字字炸成巨响,她看着那双曾经属于如心的手,腕上的一点艳红,映在她眼里,竟是汩汩的血流!许久许久,水影终于挣扎着从齿缝间挤出一个字:“你……”
  “我?我怎样?”苏夫人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笑:“知道吗,你那二十九位剑仙同伴都在这里,想不想见他们?”她不等水影回答,转身,走向对面的墙,抬手击在石墙正中的一块砖上,厚重的石墙迅速向两边滑开,无声无息。
  水影抬头望去,刹那间惊得失去了呼吸,目光被无形的箭射穿,牢牢钉在裂开的墙上。竟似身处风雪漫天的严冬,一盆冰水当头浇下,酷寒刺心透骨,凝成千年不化的坚冰。
  墙是空心的,分开后露出其中的夹层,一具具白骨整整齐齐地排列其中,泛着惨碧的磷光。每具尸骨旁都嵌着一把剑,有些完好无损,有些残缺断裂,不管是整是残,皆是同样的灰黯惨淡,这些剑和它们的主人一样,早已失去了生命和锋芒,已是死气沉沉的凡铁。
  苏夫人沿着墙走去,手指划过每一具尸骸和锈剑,幸福的神情像是在清点财富。“怎么样,你还能认出他们吗?”她回头,优雅地看着很快也将列入其中的水影。
  水影无声,只有泪潸然落下。她当然认不出这些年陈日久的尸骨,但她认得剑。断虹、破天、回风、沉星,这四把剑和佩剑的人曾是昆山不朽的传说,然后它们随主人入世历劫,从此杳杳无踪。不仅是这四人,千年来,下凡历劫的剑仙从无一人归来,原来他们都陷落在了此处,都成了嵌入墙壁的白骨。
  水影颤巍巍地移动目光,她找到了如心的佩剑“忘情”,那么,僵立在“忘情”旁边的,少了双手的惨白骸骨,就是如心了。水影努力地想,想着当时厄运临头时,如心是怎样的恐惧绝望。她是胆怯柔弱,无争无求的女子,际遇却如此凄惨,连全尸也不能保全。
  苏夫人欣赏够了她的战利品,心满意足地按动机关,墙壁合拢,隔绝了水影的目光。“恨我吗?用力地恨,我喜欢被人恨!”苏夫人把玩着自己的指尖,得意的炫耀,“这面墙里有十一位女子剑仙,我把她们每个人最美丽的部分都留下了,除了这双手,还有头发、脸庞、身体、四肢……是她们的死亡积累我的美丽。”她笑得无比妖艳,“水影,我要你的眼睛!”
  水影像是没有听见这可怕的要求,她看着那个站在门口,缄默如石的小人儿,咬牙切齿地冷笑,“原来如此,难怪他那副可怜相装得天衣无缝,原来已经炼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你错了。只有你是娃娃带来的,至于他们,都是中了‘溶血竹’的毒,自己送上门来的。”苏夫人为娃娃辩解,“就是你在路上经过的那片竹林,那是个过分美丽的陷阱,经过那片竹林,溶血之毒就会引导你们到这里来,因为这里种满了溶血竹。而‘醉东风’能把毒性迅速加深,如此一来,你们这些自命不凡的剑仙,就都变成了筋酥骨软的瞌睡虫,沉在梦里,任我宰割。就算还有些能勉强挥剑的厉害角色,也决不是娃娃的对手,白白地毁了剑,多可惜!”
  苏夫人温柔地看着水影,“就算没有娃娃带路,你自己也会来的,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多此一举。”她的解释抹平了所有的疑团,也让水影彻底的绝望。这个恶毒的女人实在高明,设下无懈可击的美丽圈套,坐等猎物上门,入彀者无一幸免,她是高高在上的主宰,得意忘形,张狂妖媚。
  苏夫人的手按在水影肩上,残忍地笑,“水影,我喜欢你的眼睛,有了你的眼睛,我的美丽就再绝无瑕疵。不过在你成瞎子之前,我会安排一场好戏给你看,算是对你杀我族人的报答!”她摊开左手,一颗紫色珍珠在掌心中滴溜溜打转。“紫烟寒!”水影大叫,伸手来抢,却被她轻轻躲过。
  “我看过你的梦,这颗珍珠就是梦里的男子相送的吧?一定曾是他的贴身之物,”她控制着珍珠在手心里划出奇异的图案,“这珍珠是通灵的宝物,若是我现在把它碾碎,他即使远隔千山也能感到它的死亡和你的危险,他一定会来救你,然后……”她看着水影煞白的脸,得意地笑,“然后,他也会变成我的阶下囚,对他,将有特别的安排哦,我会吸干他的脑髓,让他做我的情人,你说好不好?”
  “还给我!”水影带着哭腔大叫。苏夫人并不理会,继续憧憬着一场好戏,紫烟寒捻在指间,稍稍用力,就是粉碎。“我会让你看清楚,你梦里的人变成僵尸是什么样子?僵尸在你们眼里一向是肮脏低级的怪物,看着自己心爱的人变成那样,一定是几生几世都无法忘记的刻骨铭心!”
  “还给我!”水影清澈的眼里满是血丝,疯狂地向她扑去,肩上的铁链拉得笔直,细细的血流浸透了衣衫,染红了铁链,滴落在地,凝成殷殷的腥艳。涌出的巨痛撕裂着她的身体,她的声音,“求求你,不要让坤灵来,不要把他变成僵尸。我给你我的眼睛,你还要什么,我都给你!”她猛地收回手,双指如钩,剜向自己的眼睛。她不要看到将要发生的事,不要看到紫烟寒碎成粉末,不要看到坤灵变成僵尸。宁可死也不要看到。
  苏夫人踏前一步,拉开水影的手,将她摔回墙角。纤长的手指扼住她的脖子,脸色是铁青的狰狞,她的嘴唇凑在水影耳边,字字如刀,“你的眼睛现在已是我的了,我想要时会自己动手。至于坤灵,我也要定了。这出戏是专为你演的,你想看也得看,不想看也得看,我并没有给你选择的权利!”
  她放开手,筋疲力竭的水影顺着墙壁软软滑下,在墙上擦出两道刺目的血痕。苏夫人又恢复了居高临下的优雅姿态,施施然转身而去,在门口回头,冷冷地抛下一句话,“你很快就可以见到坤灵了,不过我还得重新布置一番,他似乎没有你这样容易上当!”
  
  第六章 零落心成尘
  
  沉重的石门“砰”地关上,胜利者心满意足地离开,只留下水影和二十九具砌在墙里的尸骸,他们都是失败者,败,就是死。这间石室就是失败者的坟墓,他们已经死了,水影还能活多久?
  坟墓里自然是死一般的沉寂,甚至听不到水影的心跳。水影蜷缩在角落里,望着对面的墙,如果她现在已是一具白骨,就可以住进那坟墓里,无知无觉,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多好啊!
  可是她还没有死,虽然只是一丝微弱的残喘,也足以把生死相隔,让她的痛苦继续,眼睁睁地等待,等待只有她一个观众的惨剧开场,除了等待,她无能为力。
  流火就在她身边,剑光越淡,微微的颤抖低吟着,水影伸出手,仍然碰不到它。它就要死了,她无能为力,连体温的安慰也不能给它分毫。
  门开了,竹影笑盈盈地进来,手里托着精致的青瓷茶盘,盘里盛着一盏茶,和一个小瓷瓶。“夫人让我来服侍姑娘吃药,吃了药,姑娘才有力气等你的心上人来,看着他变成僵尸。嘻嘻,我家夫人费这么大周章把他请来和你相见,姑娘一定要领情才是。”
  “我不领她的情,也不吃她的药。”水影推开她递过的茶盏和药丸,“她到底要怎么对付坤灵?到底要怎样?”
  杯里的茶溅出,烫痛了竹影的手,她一皱眉,笑脸换成了怒容,冷冷道:“夫人的想法,我做下人的如何能知?就是知道也不能告诉你。至于吃不吃药,可由不得你做主。”她伸手捏住水影的下颔,一用力,水影痛得张开了口,不等她喘息,药丸已塞入口中。
  竹影拍拍她的脸,轻蔑地斜睨着她,“姑娘,我劝你最好识相一点,看清楚你的处境。不消说惹恼了夫人的后果,就是让我不高兴,你也绝没有好果子吃。”水影气得说不出话来,同时也是无话可说,这尖酸刻毒的话,却是现在唯一的真理。她紧紧地咬着牙,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对,这样才乖啊!”竹影依上她的肩,伸出舌尖轻舔着她的伤口,眼里流露出贪馋的兴奋,“剑仙的血真是好味道,这里已经有很多年都没有剑仙经过,这样的美味几乎都忘记了。水影姑娘,我知道你难过得恨不得死掉,若不是怕夫人生气,我真的会成全你。你就此解脱,我也可以尝到你身体里流出来的最新鲜的血。”
  她腻腻地甜笑着,轻轻地咽下口水,呼吸间的腐臭扑在水影脸上,水影打了个寒颤,急忙找了个话题转移她的注意力,“那个娃娃,好像并不是僵尸,那他怎么会是苏夫人的儿子?”“他当然不是僵尸,也不是夫人的儿子,他只是个娃娃。我们都是夫人的族人,他只是夫人的娃娃。”竹影撇撇嘴,一脸的不屑。
  水影很是糊涂,“只是娃娃”是什么意思,他在这里到底是什么身份?他小小的年纪,怎么能有那么高的剑法?她还想再问,却看见竹影的脸色骤变,慌慌地站起身,低声唤道:“小少爷!”
  娃娃就站在门口的阴影里,似乎已经站了很久,他根本不看竹影,自顾自走了进来。僵尸丫鬟讨了个没趣,索性昂起头,趾高气扬:“是夫人派我来给水影姑娘送药的,不知少爷来做什么?”
  娃娃仍然不看她,对她的盘问也只有两个字的回答:“出去!”
  竹影偷眼看着他的脸色,身子一抖,低下头,忙不迭的走了。细碎的脚步跑出很远,才远远地传回她愤怒威胁的声音,“娃娃,你算什么东西,敢对我狂,等我去告诉夫人,有你的苦头吃……”
  娃娃的表情仍是木然,冷冷的没有变化,只有注视着水影的眼里有一丝暖意,沉默许久,他忽然问道:“你后悔吗,后悔救了我!”
  “我‘救’了你?”水影冷笑,“这样取笑我让你很得意是不是?我后悔不后悔又有什么分别?”
  “我知道你恨我。可是我提醒过你,你为什么不走!我要杀你,你为什么要躲,为什么用剑来挡,难道死亡比现在的境遇更可怕么?”娃娃低声吼着,狠狠地跺脚,像笼中的无奈困兽,“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我让你叫我英罗,可我不是英罗了,早就不是了。我只是娃娃,僵尸群里的娃娃。”
  “没有办法?这是个多好的借口!”水影不解他的意思,只觉愤怒,她尖声冷笑,“你什么也不是,你是一个魔鬼!僵尸也比你可爱,至少他们不虚伪,他们不会在吃人的时候说没有办法。你滚,我再也不想看到你这副嘴脸!”
  娃娃没有出去,反而走过来,拾起晦暗无光的流火,手指轻轻抚过剑身上的裂痕,“你的剑还可以补好,我……”
  “放下我的剑!”水影咬牙切齿地大喊,要是她还有力气,她一定会扑过去,把这个虚伪无耻的娃娃撕成碎片,看看那张天真的面孔下,藏着一副怎样的嘴脸。可是现在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抓起竹影留下的茶盏向他摔去。
  茶盏没有打在娃娃身上,它还握在水影手里,肩上的剧痛让她根本无力把它扔出去。她怔怔看着手里的杯子,依稀记起自己挥剑的样子,模糊得像是一场梦。她开始笑,大声地笑,笑一个剑仙居然连扔茶杯的力气都没有,笑够了,泪又落下,哭她再也无力握起的,正在死去的流火。
  娃娃不知是在何时离开的,偌大的石室里重又是她一个人,她歇斯底里地笑,凄惨哀伤地哭,声音撞上四面冰冷的石壁,回声隐隐,似是嵌在壁中的亡魂被她唤醒,亦在狂笑恸哭。
  此后的两天里,没有人再来。苏夫人、娃娃和竹影似乎都已忘记了她,连走过的脚步声都听不到,寂静,除了寂静,还是寂静。
  水影在这可怕的寂静里忐忑不安地煎熬着,几乎疯狂。她希望他们能在这里,嘲笑她,折磨她,无论怎样她都可以忍受,她只害怕这异常的寂静,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苏夫人一定是在设计对付坤灵,她想象不出那是怎样恶毒狡诈的阴谋,和苏夫人相比,她根本就是个不谙世事,任由摆弄的孩子,她永远猜不透她的心思。她只能在这里等待,等待有一天,苏夫人带着已经面目全非的坤灵进来,看着她得意地笑。
  水影想得肝肠寸断,却又仍有不甘,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坤灵一定能看穿苏夫人的阴谋,他一定能杀光那些僵尸,救她出去。
  自欺欺人,是绝望时心灵唯一的出路,水影想象着紫萝剑展动时眩目的光芒,会欢喜地笑出声来。这时她绝不允许自己去想石壁中骨朽剑残的尸骸,在他们曾是剑仙的时候,每个人的剑法道行,都要高过坤灵很多。她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在说:坤灵是不一样的,他是不一样的。
  这是第三天的夜,无星无月,也没有风,万籁俱寂,似乎所有的人都已沉睡,做着自己想做的梦。至少水影昏昏沉沉地睡着,梦里,坤灵正在大战苏夫人,紫萝剑光如电,照亮漆黑的夜,也照亮水影的梦。
  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闪进来,手里提着橘色的灯笼,光晕正笼在水影脸上。
  ※※※
  “坤灵,你真的来了!”水影醒来,眨着惺忪的眼,看到那朦胧的身影,是下意识的脱口而出。直到挣扎时伤口的巨痛让她清醒过来,她才看清了站在眼前的人。
  “竹……影,”她迟疑地叫道:“你来做什么?”
  竹影没有出声,她蹲下身,把灯笼放在水影身边,向她伸出了手。“你要干什么!”水影惊呼,躲开她的手,挣扎着向墙角缩去。
  依然没有回答,向来伶牙俐齿的竹影怪异的沉默着,她的脸上也没有表情,眼睛大大地瞪着,直视前方。她伸出的手里捏着一把钥匙,很利落地打开锁,把铁链从水影的伤口里抽出,打开她带来的药瓶,快速熟捻地给水影敷药。
  伤口的疼痛迅速褪去,一片舒适的清凉。水影却丝毫不觉欢喜,反而是强烈的恐惧,因为她发现竹影是被人施了咒的,她所做的一切,完全是被施咒人操控,她自己完全没有意识。但这绝不会是坤灵所为,剑仙行事从来是光明磊落的,不会使用这种邪术。
  竹影还在茫然地忙碌着,眼里是一片诡异的空白。水影转过头去,不敢看她的样子,她想不出对竹影施咒的人是谁,似乎应该是苏夫人的阴谋,但是她想不出理由,竹影是苏夫人忠心耿耿的贴身丫鬟,要她做事又何必下咒呢?
  她正百思其解,竹影已拾起流火递给她,然后拉她起身。水影这才发现双肩的伤口竟已痊愈,她又有力气握住剑了。只是流火已经完全失去了光芒,过了今夜,就是一把死剑了。
  竹影不给她时间伤感,她拉着她出了坟墓般的石屋,在夜幕下的庭院里快步疾行,却不像是没有盲目的乱走。“她这是要带我去哪里?”水影暗自忖度着,抬头一看,前方正是苏夫人的听竹轩,她一惊,握紧了剑柄,正要向竹影刺去,她的脚步一转,拉着水影进了片竹林,出了竹林,继续左转右拐,却是离苏夫人的小楼越来越远。
  水影松了口气,忽然发现竹影所走的路,正是那天娃娃带自己去看那片荒地的路线,难道对竹影施咒的,竟是娃娃?他操控着竹影,因为她是苏夫人最信任的人,她有钥匙,有解药,而且不会有任何人敢怀疑她。
  水影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她怎么也想不通那个古怪的娃娃,她也没有时间再想了,一个温柔娇媚的声音带着笑轻问道:“水影姑娘,你走得了吗?”
  竹影骤然停下了脚步,大梦初醒似的看着四周,看着苏夫人就站在面前,她呆滞的眼里突然充满了恐惧,“扑通”一声跪下,磕着头哀求道:“夫人,不是我,是……”苏夫人脸上的娇笑凝成冷冷的冰,她抬起手,纤长的食指点向竹影,她中箭似的猛然颤栗,呛出一口乌黑的血,中断的话却再也没有说完的机会。
  苏夫人走过来,合上竹影的眼睛,“我知道不是你,可是他们都死了,你活着干什么呢?”她是在伤感自语,水影却不寒而栗,她忽然想起,这一路上平静得异常,夜晚是僵尸的白昼,可是她却没看到一个身影。难道,他们都已死了?是谁杀了他们?
  “不是坤灵,他还没有来。”苏夫人看着她,淡淡地道,“你想得到是谁吗?”“是……娃娃?”水影知道这个答案是正确的,因为她看到了苏夫人眼里的愤怒,还看到了正低头走来的娃娃。现在,在这庞大阴森的庄院里,只有他们三人了。然后,会发生什么事呢?
  “娃娃,杀了她。”苏夫人很快平复了伤感和愤怒,转身倚着一棵粗壮的竹,让出和水影相对的位置,冷冷地命令。
  娃娃没有动,他手里拿着那把晶莹透明,却无坚不摧的剑,静静地站着,像是没有听见。
  “娃娃,我让你杀了她。”苏夫人竟不动怒,只是一直握着的左手又攥紧了一些,语声凛凛,像最冷的夜风,“你注定是我手心里的娃娃,你救不了她,动手吧,否则……”娃娃抬起头,一步步向水影走来,他的身体剧烈颤抖,握剑的手却稳如磐石。
  水影也握紧了手中的剑,她知道根本没有用,但她还是要拼一拼,至少要刺出一剑,束手就缚不是她的性格。
  她的剑没有落空,竟然刺进了娃娃的胸膛,她惊诧地咬住嘴唇,很痛,不是做梦。
  娃娃没有倒下,甚至没有血从伤口流出,他很怪异地笑,然后丢掉手中的剑,手指刺进胸膛的创口,用力撕扯着。
  “你在干什么?”水影惊恐地看着他,手抖得握不住剑。
  “我要给你看我原来的样子!我现在的样子是英罗,我原来的样子就是娃娃!”他说着奇怪的话,继续撕扯着自己的身体,伤口已经撕裂到腹部,仍然没有流血,他的表情也没有痛楚,那样子就像是在脱一件衣服。
  这件衣服终于脱下来了,水影踉跄后退,靠上一棵竹,不让自己倒下,“你……你……”她的舌头似乎打了结,只说得出这一个字。
  完全没有了皮肉的娃娃居然不是一副白骨,他依然是完整的,依然是娃娃的样子,却是完全透明的,就像他的剑一样晶莹剔透,他看着水影微笑,“你看到了吗?这就是我真正的样子,我是琉璃娃娃,没有心的娃娃。”他的手指向胸口,透明的胸膛里是空的,没有一颗跳动着的心。
  “他的心在我这里。”苏夫人笑着摊开左手,一颗水晶雕成的心在她的掌璀灿着,里面似乎隐约有什么在流动。水影看看苏夫人,再看看娃娃,除了茫然,还是茫然。
  “千年前,那是僵尸最兴盛的时代,我和尸王一起,在西歧山最深的洞穴里,发现了传说中的镇山之宝——琉璃娃娃和他的琉璃剑。”苏夫人看着手里的水晶心,低声道,“娃娃沉睡着,因为他丢失了灵魂。我们想唤醒他,想要他巨大的力量,可是我们找不到他从前的灵魂,我只好从人间找来了一个小孩子的灵魂,放在娃娃的身体里。那个小孩子,就是英罗。”
  水影似乎有些明白了,她看向娃娃,他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可是这个英罗,却不肯成为娃娃的灵魂,我只好取出了娃娃的水晶心,把英罗的记忆封印在里面,英罗舍不得他的记忆,就只能呆在娃娃的身体里。”
  “他的记忆是什么?”水影看着水晶里流动着的银白的光,颤巍巍地问。
  “是他的母亲。”苏夫人的眼里划过一丝伤感,“他在娃娃的身体里活了千年,却还是个小孩子,执着地记着那些无聊的事,他娘是怎么亲他,怎么抱他,怎么唱歌哄他睡觉,他一直记得,还一直想要回去,其实,哪里还回得去呢!”
  “不过这样也好,娃娃的心在我手里,他的记忆在娃娃心里,他眷恋着那些记忆,就得听我的话。我要他做什么,不管他多么不情愿,都乖乖地做好。”苏夫人走到水影面前,轻抚着她的脸,指尖的冰冷刺进她的心里,“其实娃娃对你很好啊,他想方设法地救你,可惜你不领情,更可惜的是,他注定是我手心里的娃娃!”苏夫人的手顺着水影额头划下,停在她的眼帘上,冷笑,“水影,你认命吧,没有人能救得了你!”
  没有巨痛和黑暗,苏夫人的手忽然滑下,她看着自己的胸口,一段晶莹的剑锋透了出来,滴着她的血。她回头,看着娃娃从她的身体里一寸寸拨出他的剑。她忽然笑了,“你真的杀了我!”
  “我早就想杀你了,难道你不知道?”他平静地回答,擦干剑上的血迹,收回鞘里。
  “你忘了这个吗?你的母亲,你的记忆,你全部的快乐,还有你的生命……只要我一用力,就什么都没有了。”苏夫人说着,慢慢合拢掌心。
  娃娃看着她的手,脸上却是无谓的释然,“没有就没有了吧,其实我早该想通的。你方才还说的,‘哪里还回得去呢’,真的是这样,过去了的,就再也回不去了,不管多么舍不得。我早就不是英罗了,所以,我再也不要为了那些回忆做你的娃娃。”
  “是这样啊!”苏夫人惨然一笑,手掌猛地收紧,水影听到细细琐琐的破碎的声音,看到无数晶莹雪白的粉末从她掌心被风吹散,她倒下,吐出最后一口气,那些拼凑的美丽顷刻间化为乌有,止剩一具枯骨。
  娃娃拾起从她怀里滚落的紫烟寒,走向水影,每一步都踏在那些破碎的水晶粉上,他把珍珠递给她,轻轻地笑,稚气可爱,“我在河边看到你,看到你救那两个小孩子,你对他们笑,跟他们说话。你知不知道,你的声音,你笑的样子,还有你的善良,都很像我娘……我骗你去救我,就是想让你抱着我,对我笑,跟我说话,就好像回到了从前,我还是英罗的时候,我还在我娘身边的时候……”
  水影含着泪微笑,她张开怀抱,抱住正在迅速变小的娃娃,一声一声地唤他:“英罗……”
  他笑着摇头,“我不是英罗,我是个很坏的娃娃,我只想保住自己的心,却忘记了别人的心。我做了那么多坏事,终于还只是个没有心的娃娃。我娘不会要我了,她不会再抱我,不会再对我笑,不会了……”
  他已经缩小到只能躺在水影的掌心,那么小的娃娃,流下两颗晶莹的泪,他的声音微微地说道,“我划伤了你的剑,我帮你补剑。”
  小小的娃娃溶化在自己的泪里,溶成晶莹清透的琉璃液,水影掬着一捧,慢慢地注入流火的裂缝。琉璃凝固成一道闪亮的银白色,衬着流火金红色的灼灼光芒,格外的美丽。从此,一把剑里,凝结着两个灵魂。
  太阳还未升起,升腾的烈焰已染红了天际,大火焚烧着一切,美好,丑陋、白墙红瓦,青青翠竹,统统化为灰烬。像一个华丽的梦魇,终于到了尽头。
  水影走向太阳升起的方向,清晨的静谧里,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原来,有一颗心,是这么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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