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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锁魂木】

书籍名:《剑仙水影》    作者:海之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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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流火
  
  “流火,流火……”水影轻轻地唤着,这个名字她已呼唤了三日三夜,不知重复了多少遍,原本清澈明亮的声音已经嘶哑而低沉,可是那把放在青玉案上的赤红色的剑还是毫无反应。
  “水影,算了,没用的,就算你再唤它三日三夜,它也不会应你的,蚩尤部和天界本就势如水火,你又不是不知道,偏偏异想天开,要拿他的魂灵来炼剑……”
  “你罗嗦什么!”水影秀眉一扬,瞪了说话的坤灵一眼,满腹的郁闷不快终于有了发泄的对象,“剑都已炼成了,我不信唤不醒它。不是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么?你再罗嗦就出去吧,别在我耳边聒噪。”
  坤灵被她骂得一怔,随即长身而起,淡淡道:“那我在外面等你!”
  “哎,你真的要走啊!”水影有些慌,“算我说错了还不行么?生气了?这么小气。”
  坤灵看着面前的女子,脸上些微的气恼之色被笑意取代,眼里有深深的涟漪,一层层漾开,“我哪里生气了,你继续吧。”
  东方的天际已微微泛白,眼看天就要亮了,三日三夜的限期就要到了,可是流火剑依然无视水影的呼唤,安之若素地敛光藏精,沉寂如死。
  “流火,流火,求求你有些反应好不好,难道你真的这么恨我?我并不想去攻打蚩尤部,我是身不由己。我那么辛苦才保下你的灵魂,我只是想让你成为我的剑,求求你流火,求求你回应我吧……”水影绝望地看着案上的剑,声泪俱下。
  坤灵目睹这番情形,又是心痛,又是叹息。他从未见过像水影这样狼狈的剑仙,竟然对自己的佩剑低声下气,苦苦哀求。他抬头望向窗外,清俊的眉目间浮起淡淡的倦怠,他已在这冰冷的问剑阁枯坐了三日三夜,陪伴着水影声声无望的呼唤。天边有隐约的金光闪烁,巡日的金龙已经苏醒,天就要亮了,看来水影注定和流火剑无缘。
  坤灵默默地叹息,正思量着该如何安抚水影的绝望和沮丧。“砰,砰”,问剑阁的门被敲响了,侍卫官的声音沉闷地传了进来:“时辰已到,问剑结束,两位该出来了!”
  坤灵起身,上去揽住了水影的肩,“水影,该走了,它注定不是你的!”
  “不!”水影用力推开坤灵,扑倒在呈剑的青玉案前,嘶喊着:“流火,流火,我唤了这么久,难道你没有听到么?你就这么狠心么!”坤灵无奈地摇头,扶起满面泪痕的水影,“水影,你这样有违仙道,得失随缘,强求不得。”
  “我偏要强求!我偏要!”水影挣脱他的手,竟发狂似的去掀那青玉案。坤灵大惊,急转身一把按住了她,水影流着泪,拼命地挣扎。两人正纠缠间,沉睡着的流火剑突然铮铮鸣响,同时红光大盛,妖异的血色光芒照亮了朦胧的问剑阁,如同残阳夕照。
  二人俱是一愣,安静下来,怔怔地望着那柄异样的剑,好一会儿,水影才反应过来,抓住坤灵的手臂,狂喜大叫,“它应了,你看到了么,它终于应了!”
  她欢呼着转身,上前取剑,火红的剑似乎有所感应,突然剧烈颤动,鸣声急促尖锐,红光更炽,仿佛就要燃烧起来。
  坤灵突觉不妙,大叫道:“水影,小心了!”抢前一步想拉住她。却已来不及,流火剑突然从案上飞起,电光火石般刺向伸手向它的女子。猝然的巨变,咫尺的距离,水影已惊得怔住,眼见剑离胸口不到寸余,竟毫无应对。坤灵已来不及拨剑相对,情急之下,屈指向剑身弹去。
  他的指尖还未触及冰冷的剑刃,那柄怪异的红剑陡然灵蛇般扭转,掉头向他刺去。坤灵触变不惊,急退几步,反手握住了腰间佩剑的剑柄。
  一片轻烟般迷蒙的紫光刹那间亮起,紫萝剑呛然出鞘,凌厉的剑锋直指流火,两剑铮然相撞,流火犀利的攻势刹那凝滞,然后从半空坠下,呛啷落地,怪异刺目的红光在瞬间收敛,沉寂如初,问剑阁重又笼罩在黎明的朦朦晨光之中。
  坤灵盯着地上的剑,掌中紧紧握着紫萝,不敢有丝毫懈怠,过了好半晌,流火依然寂然不动,如一把普通的剑。坤灵这才舒了一口气,举起衣袖拭去额上的冷汗,转头去看水影,“你没事吧?”
  水影一脸的惊慌和黯然,怔怔地道:“它为什么这么恨我?”
  “它不是恨你,而是恨所有天界的人。昆山大战,蚩尤全族被我们剿灭了,连灵魂都万劫不复,只剩下它。它岂能不恨,岂能甘心做你的佩剑?水影,你听我的话,放弃它吧。”坤灵犹有余悸,忧心忡忡。
  “不,我要定它了!我相信它一定是属于我的!”水影俯身拾起流火剑,她的手镇定有力,没有颤抖和犹疑。流火没有再做突袭,仿佛认命似的被她握在掌中。
  “也许刚才只是戾气的最后释放,毕竟它已经回应了水影的召唤,就证明它是愿意跟随她的。”坤灵了解水影的倔强,她决定了的事就再无悔改,他无奈地给自己一个解释,还剑入鞘,打开了问剑阁沉重的大门,初升的阳光渲泻进来,笼罩着他们,将他们的青衫染成了金色。
  凡尘中有很多关于剑仙的传说,相传他们原本都是剑法高超的凡人,经过苦修飞升成仙,他们能够以神御剑,驾剑飞行。这就是世间人想象中的剑仙,大致也确是如此,只是他们不知道,真正的剑仙必须拥有一把仙剑。
  仙剑是有灵魂的,不是剑魂,而是佩剑者最亲近的人,甘心将自己的魂魄投入鼎天炉,和溶化的神铁凝固在一起,铸成一把非凡的剑,永远守护着自己牵挂的人。只有如此炼成的剑才能称为仙剑,才能与持剑之人心神相通,人剑合一,无往而不利。否则不管怎样的上古神兵也终是没有灵性的凡铁死剑,无法达到剑术的最高境界。
  坤灵的紫萝剑中就凝结着母亲的灵魂,那个温柔的女子在生命终结的时候,拒绝了宿命的轮回,将自己铸入剑中,守护着心爱的儿子。而驻守随风阁的檀云,腰间那把片刻都不会离身的丹霞剑,则是哥哥永恒的陪伴。
  拥有一把仙剑对剑仙而言,是最大的荣耀和欣慰,即使为仙为神要淡泊清心,无欲无念,但那一份死亡也无法阻隔的眷怜垂爱,谁不贪恋呢?
  仙剑一直是水影最虔诚的渴望,但是没有人愿意为她付出灵魂。在从人到仙的所有记忆中,她从来都是孤零零的,师傅说她命犯孤星,一辈子都得寂寞,水影悚然,人的一辈子不过百年,但仙的一辈子会有多长?她不敢想。
  师傅飞升后,水影独自守着一座空荡荡的碧烟阁,坤灵常来看她,他的眼里深深倒映着她的影子,但她假装没看到,一个人已然寂寞,两个人,会不会更寂寞?
  不久前,蚩尤部残党再次做乱,他们以迅雷不及的突袭攻上了天界,竟打到了南天门,天帝急命所有昆山剑仙上界护驾,剿灭乱党。水影也去了,那时她手里只有一把没有灵力的青霜剑。混战中,坤灵一直护在她身边,为她抵挡所有的危险。
  蚩尤族虽然勇猛善战,但怎耐寡不敌众,战斗很快地接近尾声,天界胜局已定,天帝传命:所有蚩尤残党,杀无赦!于是各路人马分散开来,寻找诛杀剩余的蚩尤族人。水影就是在那时见到流火的,那个倔强的蚩尤少年正被一队天兵围困着,浑身浴血,却仍然奋力挥动着掌中的刀,水影遥遥地看着他,他火红的发飘在天界白色的雾里,像一面猎猎招展的血色旗帜,金色的眸子里满是绝望和不甘。他的样子让水影震憾,静如止水的心里竟有异样的悸动。
  他的抵抗终于越来越虚弱,包围他的圈子也越缩越小,他像一只重伤不支的兽,再也无力持刀,兵刃落地的声音沉闷混沌,像死亡的丧钟。天兵们冷笑着举起长戟刺向他,在他倒下的一瞬,一个清冽的女子声音厉喝道:“住手!”
  他们回头,见来者是个剑仙,便顺从地收起兵刃,让出一条路来。水影走过来,伸手扶起奄奄一息的少年,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你是来捉俘虏的么……妄想!”他用尽全力推开她的手,挣扎着想站起来,几支血淋淋的长矛又凛凛地逼向他。
  “你们别……”水影慌忙阻拦着,回头看着他,“我没有敌意,我只想知道你的名字!”
  “没有敌意!”他满是血迹的脸上浮起一丝冷笑,霍然回头,逼视着她:“我叫流火!没有敌意的剑仙小姐,你打算拿我去请功么?”
  “我……”水影一时语塞,他金色的眸子里燃烧着怒火和仇恨,灼灼地盯着他,让她不知所措,她怔了片刻,竟张口说出一句让自己都吃惊的话,“我会救你的,我一定会救你的!”
  空气凝固了,众天兵面面相觑,流火也愣住,怔怔的看了她许久,似乎是看出了她的真诚,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暖意,嘴角凝起微微的凄凉笑意,黯然道:“谢谢你,但是你救不了我,没有人能救我!”
  他说着挣扎起身,“想逃吗?”天兵们厉喝着又围了上来。流火冷笑,眼神扫过他们,凝注在遥远的天边,那是天之南方,是炎族的故乡。“你们放心,我不会逃的。蚩尤族的人,胜了就生,败了就死,没有逃这个字!”他的声音嘶哑苍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傲然坚定。
  众人被他的气势慑住,不由自主地退开几步。水影看着少年血迹斑斑、倔强挺拔的背影,怔忡无言,心里没有一点胜利者的喜悦,竟是说不出的难过。
  流火面向南方跪下,郑重地叩了三个头,然后,他挺直背脊,手中,有一道寒光闪过。
  “且慢!”水影惊呼着抢上前去,却已不及阻止。流火的身体颓然倒下,胸口深深地刺进一把匕首。
  水影扑过去抱起了他,也许是他的血红得凄艳,刺痛了她的眼。泪水竟在瞬间汩汩流下,落在流火的脸上。他艰难地睁眼看她,喘息道:“你是谁?”
  “我是水影。”她拭去他脸上的血迹和泪痕,哽咽道。
  “水影……”他喃喃地念着她的名字,“我记住了……”
  水影抱着流火渐渐冰冷的尸体,木然不动。心中却升起一个让自己都惊愕惶恐的念头,逐渐清晰坚定,固若磐石,不容她犹疑。
  这场战斗以蚩尤全族覆灭而告终,天帝下令,将所有蚩尤族人的灵魂打入血池地狱,永世不得脱生。这个命令实在太过残酷,但天帝盛怒之下,无人胆敢违令。阴司的判官日以继夜地清点亡灵,三日后呈报上界,三万六千蚩尤亡魂俱在,只少了流火一人的魂魄,遍寻四方也不见踪影。
  众皆哗然。一个被诛灭的孤魂能逃到哪里去,何方何界之人敢冒如此的大不违,隐慝他的魂魄?天颜的震怒更是搅得人心惶惶,正在众人皆不得头绪之时,一个天兵上报,流火自尽的时候,一位叫做水影的剑仙就在他身边。
  这个消息让坤灵悚然,他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流火的魂魄必是在铸剑的鼎天炉中,难怪四方八界都寻不到。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水影的任性倔强,和她对仙剑的渴望。她必是要用流火的魂魄来炼剑的,她行事从来都是如此义无反顾,全然不计后果。
  水影果然在昆山顶峰的轩辕台上,望着台下巨大的鼎剑炉里翻滚着红赤色铁浆,流火的灵魂已溶入其中,一切已无可挽回。
  若不是坤灵拼死求情,水影必然难逃死罪。一番惊涛骇浪之后,坤灵被逐出天界,贬去天一阁修书;而水影,虽免了死罪,却被放逐凡间,须得历过七重宣阗之劫后才能重返昆山仙界。唯一庆幸的是,那柄尚在炉中的流火剑,终于属于她了。
  一年后,流火剑炼成出炉。金红色的长剑,灼灼其华,惊艳绚目,让水影惊喜万分。但耳边听到的,却尽是冷冷的嘲笑讥讽:“看那妖异的颜色,不愧是叛族的魂灵炼成的。”“哼,竟然用叛族的灵魂炼剑,真是丢尽了剑仙的脸。”“别急嘛,看她如何问剑,那才是好看的笑话哪。”“……”
  这样的流言蜚语水影听得多了,并不在意。不管怎样,坤灵总是在她身边的,无怨无尤,他的微笑依然温柔,掌心的温暖让她安心,水影有着深深的感激和歉意,甚至还有隐约的后悔,如果没有当初的一意孤行,也许可以永远和他这样安静的相守。
  可是不论天上人间,后悔药都无处可买。最让水影尴尬的时刻终于到来,诚如旁人所言,问剑将是她最难捱的关口。
  所谓问剑,就是在仙剑出炉开锋之后,唤醒沉睡的剑魂。对于别人来说,这是个很简单的过程,通常只要一声呼唤就能得到剑的回应,从没有人需要用三日三夜来完成问剑,当然,除了水影。因为她要唤醒的灵魂,不是至亲,而是宿敌。
  尽管艰苦而危险,水影总算唤醒了流火,她付出的巨大代价总算没有白费。然后要面对的,是下界的七重宣阗之劫。
  宣阗之劫,本是仙家修炼过程中必须经历的劫难,以此来提升修为,不同层次的修为经历不同层次的劫难。七重劫,是劫数中最高的一层,其艰辛危险连道行极深的仙者都很难通过。水影很清楚,她不会再有机会回到昆山,回到寂寞的碧烟阁。
  临行的前夜,她和坤灵默然相对,看着琉璃盏中不停跳动的烛火,听着漏壶里沙粒的流转。时间寂然逝去,他们寂然相视。直到天边霞光隐现,水影起身,尽力抑住哽咽,轻声道:“你多保重,我走了。”
  她不等他的回答,逃也似而去。强忍已久的泪终于掉了下来。师傅没有骗她,她真的是命犯孤星,只为了一柄剑,却永远的错过了坤灵。她不敢想以后,她将死在凡间的哪个角落里,她不知道,坤灵也不会知道。
  她低头快步地走着,几乎撞在了一个人的身上,一双温暖的手扶住了她,耳边是熟悉的声音:“你忘记了,我一向很会抄近路。”
  “坤灵,你……”她抬起头来,不怕让他看到她的泪水。
  “这个给你!”坤灵将一颗淡紫色的珍珠放在她的掌心,“这是紫泥海底的灵珠,能趋吉避凶,遇难成祥,它会保护你的!”
  “紫烟寒!”水影看着手中光华灿然的美丽珍珠叫道:“我不能要!这是你母亲的遗物,你从不离身的,我怎么能要?我已经欠你太多了……”
  “你记得就好!”坤灵笑了,眼里却凝着泪光,“既然你已经欠了我很多,再多欠一颗紫烟寒也无妨。”他抬手拭去她脸上的泪痕,指尖微微颤栗,“剑仙从不会欠债不还的,所以你一定要活着回来,把欠我的都还给我!”
  “我会的!”水影咬紧牙关不让语声颤抖,她握紧掌心,转身与坤灵擦肩,走出很远,缥缈的风中传来了坤灵坚定清朗的声音:“你要记得,我等你回来,等你还给我紫烟寒,不管等多久!”
  
  第一章 平安集
  
  水影站在一条熙来攘往、人声喧哗的热闹街道上,茫然四顾。匆忙的人们从她身边走过,不时有目光凝注在她身上,迟迟不肯移开,大多是男人的目光,惊艳、爱慕、暧昧,甚至猥亵,形形色色,在她身上打转徘徊。
  水影烦燥气恼,又无可奈何,她逃不开那些灼灼的目光,这里没有人知道她是昆山剑仙,他们只看到一个美丽的女子,惊才绝艳,纤尘不染,至于她腰间那把火红色的佩剑,只是一种美丽的装饰品而已,谁也不信这纤柔文秀的女子真的会用这把剑。
  水影无奈地面对尘世,满眼满耳都是喧嚣和欲望,每一张面孔都燥动不安,每一双眼睛都复杂难测。她想念从前清幽安宁的生活,想念坤灵澄澈如水的眸子,岁月从他眼里安静的滑过,轻轻一晃就是百年的光阴,却不会留下丝毫的痕迹,波澜不兴,无喜无悲,一切皆是自然。
  来到尘世三月有余了,她走过了很多路,遇见了很多事,但她所要经历的劫难却还未出现,麻烦倒有一些,却都是强盗毛贼之类,无需拨剑便可解决,反让她觉得索然无味,甚至有些期盼宣阗之劫的到来。
  人间一年,天上一日。三个月,对水影来说是漫长的时间,但在仙界的昆山,不过只是几个时辰。现在该是午时了,坤灵在做什么呢?是在天一阁修缮那些破损模糊的古书,还是在玉珠峰顶的茫茫云雾间吹箫?
  水影想着,笑角泛起淡淡的笑意,似乎又听到了清越缥缈的箫声。坤灵的箫吹得特别好,真的能引来凤凰,那些上界的神鸟伴着箫音清吟高歌,声彻九天。它们张开金色的羽翼,荡开凝重的云雾,那些散开的细小水滴在阳光的映照下,聚成一弯幻彩的虹桥,久久不散,凤凰就在虹桥上起舞,舞到急时,金色的凤凰和七彩的虹渐渐溶为一体,目眩神迷的美丽。
  “姑娘,这么大热的天,要不要喝碗凉茶解解暑气?”一个骤然响起的声音将水影唤回现实。她抬头,这才发现已经走出了那条喧哗吵闹的街,来到一条很荒僻的路上,路边设着个毛竹搭成的小茶棚,一位皓首银须的老者坐在茶棚里,正含笑招呼她。
  阳光是很炽烈,但水影却不在意,寒暑不侵是仙家最基本的修为。只是她不忍拂其美意,便进了茶棚,笑道:“老丈,来碗茶。”
  老人从大铜壶里倒了碗凉茶递给她,打量着她纤尘不染的白衣和火红的佩剑,疑惑地问:“姑娘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我……从京城来,要到……”水影语塞,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该到哪里去。怔了一会儿,她反问道:“请问老丈,若顺着这条路走,前面是什么地方?”
  “前面?”老者突然悚然变色,“姑娘,前面可不敢去,前面没有路的,是一片吃人的流沙!”
  “吃人的流沙?”水影笑了,“老丈,我刚从一个很热闹的镇子里出来,这一带人烟稠密,怎么会有流沙?”
  “我骗你作甚!”老者急了,口气更加严肃。“五十年前,顺着此路前行七十里,是一个很大的镇子,叫做‘平安集’。真是个富足平安的好地方,我们这里常常和他们做生意,还通过亲。谁知道一夜之间,通往镇子的路变成了一望无际的黑色流沙,谁也无法过去。很多和那边通亲的人家,哭喊着要过去接回亲人,结果都陷在沙里,唉,都死了!”
  “怎么会这样?”水影惊愕,“那平安集里的人呢?”
  老者叹息着摇头,“从那以后,再也没见过那里的人。大家传说,他们定是惹上了非常厉害的邪魔。肯定已经全部被杀光或吃掉了。”
  水影怔了片刻,掏出一小锭银子放在桌上,笑道:“麻烦老丈了。”然后起身出了茶棚,老人在身后高声叮嘱道:“姑娘,你可千万别往前面去,早些回头吧!”
  水影心里一动,脚下稍顿,但只是略一犹豫,随即又加快了脚步。平淡了这么久,总算有了些收获,她岂能不去看个究竟?
  荒僻的小路很快到了尽头,出现眼前的,是一条平展宽阔的大道,路的两旁,是错落有致的农田和民居,鸡鸣狗吠,炊烟袅袅,一派勃勃的生机,哪里有什么吃人的流沙!水影看着面前的大路,又气又笑,自己竟被那老者骗了,看来,仙人并不一定比凡人聪明。她停步,思量着是回去找那老头算帐,还是往前去那平安集看看?然后,她选择了后者。
  两个时辰后,水影在夕阳的余晖下看到了一块青色的石碑,上面刻着三个苍劲有力的血红大字:平安集。
  水影的白衣轻轻拂过界碑,她极想看看这个惹上了“邪魔”的地方是什么样的。离界碑不远,长着一棵苦楝树,树身粗壮得需几人合抱,郁郁葱葱,遮天蔽日,树阴几乎遮盖了整个路口。这样的一棵树,怕是已经过了几百个春秋。
  水影站在树下,仰视着巨大的树冠,赞不绝口。有风吹过,隐隐地有哭声随风传来,好像是很多人在哭,悲泣哽咽的是年轻女子,放声大哭的是幼小孩童。水影四下望去,周围却空空荡荡,杳无人迹。哭声仍在继续,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难以捉摸的飘忽。
  “难道这里真有什么异状?”水影忖度着,转头去看来时的路,还是一马平川的大道,没有任何变化。可是流火在鞘中低吟,紫烟寒的颜色也变得黯淡,这两件灵物都已感觉到了危险和不祥。水影暗暗后悔自己的莽撞,但既已到了这里,就不能回头,如果真是她命中的劫数,就算想逃,也无处可逃。
  水影紧握着剑柄,一路小心翼翼。在掌灯时分,她走进了镇子的中心,这镇子果真很大,房屋鳞次栉比,只是大半的屋里都是漆黑,只有几家的窗上透出灯光,水影敲响了其中一户的房门。
  “来了来了。这么晚,是谁呀?”询问的语声伴着匆匆而来的脚步。“吱呀”一声,破旧的木门打开,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中年女人探出头来,看见水影,她似乎吓了一跳,上下打量着她,怯怯地问道:“姑娘,你好像……不是镇上的人?”
  “嗯,我是从外边来的,请问大婶,我可以在你家里借宿一晚吗?”水影笑着问道。
  “外边?”那女人更是吃惊,她一把抓住水影,“你是说,你是从平安集外来的?”
  “是的。”水影应着,用力挣脱女人的手,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或许,那老者没有骗她,那条大路,只是个专为她而设下的圈套。
  “当家的,你快来看!平安集外来人了!”女人拉着她进了屋子,大喊着,声音里有着明显的哽咽。
  里屋的门帘猛地掀开,一个男人跌撞着冲出来,“谁?谁是从平安集外来的人?”
  “就是这位姑娘。”女人说着把水影推了过去。男人瞪圆了眼睛,盯着她看了她足有半盏茶的工夫,才沙哑着喉咙问道:“你难道是神仙,一路飞来的?”
  水影哭笑不得,不知如何解释,她的确是神仙,却不是飞来的。好半天,她嗫嚅道:“我是……从一条大路上走来的。”
  “大路?”夫妻俩的吃惊和要求是水影意料之中的,两人同时说出一句话:“姑娘可以领我们去看看那条路吗?”
  他们没有看见路!他们的面前是一望无际的黑色沙海,水影并没有惊愕意外,她弯腰抓起一把沙粒,漆黑的颜色,如夜,如死亡。细致的沙轻轻从她的指缝间滑落,籁籁的声音像是对她的嘲笑。
  “姑娘,你……是怎么走来的?”
  水影无法回答女人的疑惑。默然片刻,她拈起“驭风诀”,飘身而起,如果这只是片普通的沙海,就不可能困住她。
  可是她只飞出不到丈余,身体突然猛然变得沉重,仿佛地面有一股巨大的吸力将她向下拉,她想起了老者的话,这是一片吃人的流沙。也许不止吃人,仙也照吃不误。
  她在间不容发的一瞬拨出了流火,插进沙地,然后用力向上挑起,沙砾如黑色的瀑布般茫茫散开,她的身体也借着这股力量再次腾起,凌空翻身,落在了那块界碑旁边。她喘息着收剑入鞘,冷汗已浸湿了衣裳。
  “你好身手啊!”男人举起袖子拭去额上的汗珠,惊魂甫定的脸上露出一丝赞叹的笑容,“五十年了,还从没有人能从这片沙里活着出来呢!”
  “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水影虽然没有陷进沙里,但仍然有种被吞噬的恐惧。她紧紧锁眉,心慌意乱。
  “这片沙出现的时候我才三岁,”男人叹息道:“就连老人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一夜之间,通往镇外的路就没有了……”
  “路还在!”水影忽然打断他的话,“我就是从那条路上过来的。这片流沙只是幻像,制造它的人要诱我到这里来,就暂时取消了幻像,现在又重新恢复了。”
  夫妻俩面面相觑,那女人忽然曲膝跪下,声泪俱下地哀求道:“姑娘,您肯定不是一般人,求您发发慈悲,救救我们,救救平安集吧!”
  水影赶忙扶起她,沉吟道:“这个镇子与世隔绝之后,发生过什么异常的事吗?”
  两张面孔上顿时流露出同样的恐惧,沉默片刻,男人干咳了一声,低声道:“从有了这片沙以后,每逢初一十五,镇里就会死人。”
  女人拭着泪接道:“死的都是女人和孩子。二十岁左右,刚做了母亲的女人,和她们才满一两岁的婴孩,而且都是男孩,造孽啊!”
  “杀人者来去无踪,从没有人见过凶手的样子。传言皆说不是人所为,却也不知是妖、是鬼,还是邪魔恶怪?现在死的是女人和孩子,将来呢?总会轮到我们。就算不被杀掉,也会饿死。平安集虽然地大田多,可是这样朝不保夕,提心吊胆,谁有心思种地,再加上死的人越来越多,田地已经被坟茔占了一半!”男人惨笑着道:“平安集究竟得罪了何方神圣,为什么要这样慢慢地折磨我们!”
  水影想起初进镇子时听到的那阵哭声,难道就是那些死去的母子们的冤魂在恸哭?她不禁打了个冷战,强作镇定,笑道:“不管是什么邪魔鬼怪,我绝不会让他再继续作恶,我一定能破了这个幻象,找回那条消失的路,你们放心吧!”
  他们穿过苦楝树的浓荫返回镇里,水影又听到了那悲伤的哭泣声,起伏回荡,若隐若现,若远若近。
  
  第二章 双飞燕
  
  水影的到来给这个绝望的地方注入了一丝生机,每天都有许多人来向她哭诉哀求。五十年,有两千余户人家人亡家破,伤惨哀痛。那些尚未罹难的家庭也是在惶恐惊怖之中苟延残喘。甚至有些女人发现自己怀孕后就立刻打胎,唯恐生出男孩,自己和孩子都会莫名其妙地死掉。平安集,却已经太久不知平安是何滋味了,连天空都失去了湛蓝的原色,笼上一层让人心寒的死灰。
  水影困在来到这里已经三日了,面对着泪眼哀叹和沉沉死气。她每天都去镇口查看,路没有再出现过,放眼望去,漠漠黑沙直连到天边,像一张巨大的嘴,静静地等待着吞噬鲜活的生命。
  水影烦燥地在空旷的街上踱步,在树阴下睡午觉的老乞丐被脚步声吵醒,睁开惺忪的眼,冲她笑道:“姑娘若是抓不到头绪,何不到庙里烧柱香,兴许菩萨能给你些指点。”
  平安集的庙很小,且破败不堪,观音像上只残留着零星的几点金漆,蜘蛛网倒是密密匝匝的挂满了塑像。水影点了香,虔诚地跪拜叩首,双手合什,轻声祷祝:“观音大士,弟子水影下界历劫赎罪,在平安镇遇劫,目睹一方百姓惨遭荼毒。望大士慈悲,指点弟子迷津,助弟子脱劫,救黎民于水火!”
  水影说完,在蒲团上盘膝而坐,静静的看着檀香上那一点明灭的红光,渐渐有倦意袭来,她垂首闭目,恍惚地进入梦乡。
  水影正朦胧间,忽听到一阵极尽缠绵的歌声。抬头看时,庙里不知何时进来了一位女子,体态袅娜,飘逸如仙,一身大红的衣裳,如火似霞,脸上也覆着条红色的轻纱,艳光照人,连这颓败的庙堂也有了光彩。她似乎没有看到水影,身形盈盈流转,翩跹起舞,悠然而歌:“双燕复双燕,双飞令人羡。玉树珠阁不独栖,金窗绣户长想见。柏梁失火去,因入吴王宫。吴宫又焚荡,雏尽巢亦空。憔悴一身在,孀雌忆故雄。双飞难再得,伤我寸心中。”
  水影不觉沉醉,就连天界鸣玉坊中乐仙的歌舞,也没有眼前这红衣女子的风韵情致。她越舞越急,整个人已化作一团灼灼闪烁的红光,原本低婉的歌声也转为凄厉高亢:“双燕复双燕,双飞令人羡……双飞难再得,伤我寸心中。”忧伤缠绵的诗句竟被她唱成了愤怒和诅咒,似乎隐含着莫大的伤痛怨毒。
  水影突然感到说不出的恐惧,那旋转飞舞的身影有一种可怕的压力,让她窒息。她用尽全力攥紧剑柄,大喊道:“你是谁?让我看看你的脸!”
  红衣女子似乎听到了她的呼喊,悠然停止了旋舞,裙裾轻扬,如一朵红云般飘落在水影面前。从衣袖里伸出一只皓如霜雪的手,在地上的沙土中划动着,似乎在写字。然后,她拂去手指上的尘土,慢慢撩开遮面的纱巾。
  轻纱落地,水影看到了女子的真容,两道血淋淋的伤痕在她脸上交叉而过,从额角到下颏,将一张原本绝美的面容分割成四块,使五官扭曲变形,面目狰狞。那女子看着水影惊怖的神情,竟然笑了,抬起手轻抚着脸颊,方才还白皙如雪的手上此时竟满是鲜血,脸上也被染得血迹斑斑,越发可怖。她疯狂地笑着,又伸手来摸水影的脸,看着滴血的手越来越近,水影再也难以抑制,失声惊呼。
  红衣女子刹那间没了踪影,水影喘息着起身,冷汗涔涔,茫然四顾,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在做梦,可是,就在她坐过的蒲团旁的地上,写着两个殷红刺目的大字:血煞!
  天色已近黄昏,水影回到她寄宿的那户人家,户主王远正坐在门槛上抽烟,面沉如水,他妻子周氏忙碌着手中的活计,不住地长吁短叹。看到水影,夫妻俩连忙迎上来,问长道短。
  水影径自回到房中,研墨铺纸,画出了那个女子,递给他们,问道:“认识她吗?”
  俩人一瞥之下,俱耸然变色,惊呼道:“莫非今天镇里又死了人?姑娘,这女子的尸体在哪里?”
  “尸体?你们怎么肯定她死了?你们认识她吗?”水影惊诧反问。
  “这些年来,镇里那些离奇死去的女人,脸上都有这样两道伤疤!”王远盯着画像,黯然喟叹。
  水影闻言一惊,难道那红衣女子只是一个被害的冤魂?但她的身上怎么会有强烈的厉气,“血煞”两字又是什么意思?正思量间,周氏插话道:“这个女人,若是没有这两道疤,倒真是个美人。”
  水影一怔,连忙重画了一张,去掉了女子脸上的伤痕,果然是世间无双的绝色,“若是这样,你们认识吗?”
  俩人看着画像,然后一起摇头,周氏赞叹道:“这女子美得都可以当皇宫里的娘娘了,哪里能在平安集这样的小地方。”
  王远熄了烟斗,问道:“姑娘为什么非要追问这个女子,她究竟是死是活?”
  水影讲出了庙堂里那段似梦非梦的经过,还有那首红衣女唱过的诗词。王远听着,沉吟道:“这首诗是唐朝的大诗人李白所作的《双飞燕》,讲一个痴情女子丧夫失子后的惨痛心情,和镇子里的怪事会有什么联系?那个女人又是从哪里来的?”
  水影凝神着墙上晃动的灯影,轻声道:“这也是我想知道的。我想,这个梦境一定是菩萨给我的暗示,如果能找到这个女人,大概就能解除镇里的危险。”
  周氏闻言,一把抓过那张纸,兴冲冲道:“从明天起,我就挨家挨户打听去,菩萨不会说谎的,这女人一定在镇子里,一定有人知道她。”
  两天后,周氏真的找到了知情者,一个留着山羊胡的矮小老者,他端详着画中的女子很长时间,然后叹息道:“这女子原是京城的名妓,名叫月盈。”
  “京城?”水影叫道:“她不是平安集的人吗?她既是京城名妓,脸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两道伤疤?”
  “她是来了平安集,至于以后的事,你去问何员外吧。”老者说完,看了水影一眼,默默地转身而去。
  何员外名叫何守诚,是平安集首屈一指的望族,他家的府邸在镇里最宽阔的街上,一片好大的宅院,两扇黑漆大铁门,门前两尊瞪目张口的石狮子,倒是很有气势,只是门前的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冷清落寞。
  水影踏上台阶,拍着两只金铜塑成的兽头门环,等了好一会儿,大门总算开了一条缝,一个管家打扮的人探头瞥了水影一眼,懒洋洋地问道:“你有什么事?”
  “我要见何员外。”水影开门见山。
  “哼!我们家老爷从不见女客,这是老规矩了,你不知道啊?”那人又打量了水影一番,邪邪的一笑,“砰”的关上了门。
  何员外是个怪人,家财万贯却孑然一身,无妻无子,而且从来不和女子说话,不见女客,家中的仆役也全是男人。这些事周氏都告诉过水影,但要查清月盈的事,就必须见他,而且那个张扬跋扈的管家也很让水影生气。她冷笑着,嘴唇轻轻地翕动,似乎念了句什么,然后向着大门走去,白色的身影竟然穿门而过。
  水影走过宽大的庭院,来来往往的佣人果然全是年轻男子,她跟着一个端着茶盏的青衣小厮来到上房,房里没人,里屋的门紧锁着,有个苍老的声音说道,“把茶放下,出去吧!”
  小厮放下茶盏,喏喏退出。水影很想看看这个极厌女子的何员外是什么模样,于是她自顾自地穿过了紧锁的房门。
  里屋很窄小,窗户被厚重的黑缎窗帘遮住,虽然白天,房间里却是一片幽暗。一个年过古稀的老人走在床前,怀里紧紧地抱着什么东西。
  水影没有看他,她的视线被覆盖四壁的画像吸引住了,全部的画中只有一个人,就是月盈,穿着火红的霓裳,面容完美无暇,笑靥倾国倾城。
  看到这些画像,水影已经理出了些头绪,她转头看着何员外,他苍老昏花的眼神也怔怔的盯着画像,痴傻地笑着。那古怪的表情竟让水影有些害怕,虽然知道他看不见自己,她还是移开脚步,走到了桌前。
  桌上平铺着一方罗帕,水影拿起细看,白色的丝缎因为年深日久已渐渐泛黄,罗帕上绣着一双比翼的燕子,燕子脚下绣着几行娟秀纤细的蝇头小楷,就是那首《双飞燕》。绣工精巧细致,齐飞的燕儿,缠绵的诗句,俱透出浓浓的情意。
  何员外忽然起身走了过来,水影连忙放下罗帕退开。他的脚步蹒跚拖蹋,边走边低头看着怀中所抱之物,柔声道:“宝儿乖,不要哭,你娘亲就要回来了,等她杀了爹爹,爹爹就会去陪着你了。”
  他的言行让水影大为疑惑,难道他怀抱着的是一个婴儿?他偌大年纪,怎么会有这么小的孩子?孩子的娘莫非就是月盈?他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水影连忙跟上他,向他怀里看去,只看了一眼,她的脸色突然剧变,踉跄后退,紧紧地捂住嘴,惊恐地看着在房中踱步的老人,然后从他身边夺路而逃。
  水影一路狂奔出何府,直跑到一棵树下才停住脚步,痉挛地呕吐着。
  吐了好一会儿,她才渐渐平静下来,心有余悸地往回走。她怎么也想不到,何员外紧紧抱着,柔声呵护的,竟是一具婴儿的干尸,似乎已死了很久,萎缩干瘪,绻缩成一团,眼睛却圆睁着,漆黑的瞳孔死死地凝固,衬着死灰色的皮肤。像一个可怕的梦魇,甚至比梦魇更恐怖。
  ※※※
  水影回到王远家里,天刚刚黑下来,家家户户却早早地关门闭窗,甚至连灯也不点。周氏急急地问道:“姑娘见到何员外了?”
  “见到了。”水影低声应着,颓然坐下,感觉身心俱疲,一动也不想动。
  “姑娘就是有本事,连何员外都能见着。”周氏赞着,和丈夫相视一眼,眼里都有了喜色和希望,追问道:“那何员外怎么说?”
  “何员外……”水影无言,灵机一动,反问道:“今天镇里怎么这样安静?”
  周氏的眼里顿时蒙上了恐惧,低声道:“今天又到了初一,不知谁家里又要倒霉。唉,现在镇里有男婴的人家已不足三十户了……”
  她的话被一声凄厉尖锐的惨呼打断,夫妻俩人还来不及反应,水影的身形已疾如闪电的掠出门去。
  出事的是镇东边的吴家,媳妇瑞英和她一岁的儿子死在院里,吴家人正哭天抢地,痛不欲生,水影赶到了,她从叹息劝慰的人群中挤过,来到两具尸体前,瑞英清秀的杏脸上果然划下了两道血淋淋的伤口,从额角到下颏,交叉而过。水影再去看那孩子,不禁倒抽一口冷气,男婴的尸体紧紧绻缩着,一双眼睛瞪得滚圆,眸子漆黑,像两片凝固的深潭,几乎与何员外所抱的死婴一模一样。
  水影壮着胆子检查母子俩的身体,没有任何伤痕,但是他们的灵魂不见了。人死之后,要过一时三刻鬼判才来收魂,现在半刻工夫都不到,这两人却已是无魂的僵尸,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作祟?水影百思不解,她一咬牙,回身出了人群,来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拈起‘遁地诀’,去了地府。
  阴司中永远都是震耳的哭号声,流火不安地鸣动,水影紧握着紫烟寒,快步穿过号啕恸哭的重重鬼影。
  “你是何人,竟然擅闯阴司。”迎面而来的正是黑白二鬼使,指着水影厉喝道。
  水影止步,陪笑施礼,还未开口,白鬼使已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下界历劫赎罪的水影剑仙,你来此有何贵干哪?”
  水影笑道:“敢问二鬼使,你们可是要去那平安集拘拿刚死二人的魂魄吗?”
  黑鬼使阴阴一笑道:“我二人已有五十年不管平安集的魂魄了,自然有旁人料理。”
  水影惊愕:“亘古以来,阴司就是魂灵聚集之处,您二位不管,何人敢越俎代庖?这样岂不违了天条?”
  白鬼使讪讪道:“水影,你也忒爱管闲事了,我们自然有我们的道理,轮不到你来教训。”
  水影无奈:“这可不是闲事,这是我的宣阗第一劫,此事不了,我也逃不脱劫数,甚至连命都难保,所以恳请二位指条明路吧。”
  黑白二使相视着,默然片刻,黑鬼使干咳一声,道:“平安集此劫的主谋之人,势力太大,连阴司都不敢惹他,几千魂魄都拱手送给了他。不过他暂时还不会找你麻烦,此劫你只要把那些魂魄找出来总算过了。太多的话我们也不敢明说,你只要记得两句话:木中锁魂,月华珠盈,自然能渡过这场劫难。不过……”
  白鬼使尴尬笑道,“救出那些魂魄之后,烦请水影仙姑将他们交回地府,重入六道轮回。这可是大功一件哪,我们兄弟就让给你了。”
  水影暗自又气又笑,这两个奸滑的鬼使,遇到艰险之事就做缩头乌龟,让自己替他们完成职责,还说什么将大功拱手相让。她也不反驳,施礼笑道:“二位的忠告水影记下了,定然不负所望。”
  
  第三章 雾重重
  
  次日一早,水影又来到了何府,开门的还是那位骄横的管家,“我要见何员外。”水影仍是直截了当。
  管家白眼一翻,“你这女子年纪轻轻的,怎么一点家教都没有,说过我们员外不见女客,你还来干什么!”他说着就要关门,水影迎了上去,衣袖轻扫,那人便已立足不稳,踉跄着退开,狂吼道:“老王、大牛、小四,抄家伙,那疯女人闯进来了。”
  一干佣人看到管家吃了亏,立刻持棍拿棒地围了上来,水影看着这阵仗,不屑地冷笑,朗声道:“何员外,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你自己欠了债,造了孽,为什么要搭上整个平安集的人命来赎?”
  她清朗的声音响彻偌大庭院,传入重重房宇,那管家吓了一跳,指着她骂道:“你这疯女人嚷什么,我们员外……”
  “何凡,让她进来!”苍老威严的声音响起,管家和佣人们一怔,灰溜溜地走了。
  水影再次走进了那间幽暗的小屋,想起昨天所见的一幕,心跳仍然剧烈,赶忙扭过头,不去看放在床上的襁褓。
  何员外让了座,问道:“姑娘是怎么知道的?”
  “我昨天就来过这里,看到了,听到了,自然能够想到。”水影居然毫不隐瞒。
  何员外竟然也毫无惊讶,淡淡地点头,“我也听说姑娘是从集外来的,想必不是凡人。你说的对,我的确欠了债,造了孽,我每天都在等待报应,等待月盈来杀我。”
  “可是你现在活得很好,而那些无辜的妇孺却死得很惨。五十年来,她每半月杀两人。你知道平安集现在是什么样子吗?她不但杀了那些女人和婴儿,还掳走了他们的魂魄,让他们不能重新转世!是你害死月盈,这笔帐却算到了无辜者的头上,你好像还安心得很。”
  “是我害了她,但月盈没有死,她还活着。”老人呆滞的眼里突然精光暴射,对水影大叫道。
  “她没有死!”水影被他的话吓了一跳,但她又看到了床上的襁褓,那里面包裹着婴儿的干尸,证明这老者已经神志不清,他希望月盈活着,就固执地这样认为。
  何守诚不理会水影的反应,他已陷入了回忆之中,低声呢喃着:“二十岁那年,我进京赶考,竟然一举考取了甲榜进士,大喜之下,我邀了几个朋友,在翠月楼摆酒庆贺,酒过三巡,我吩咐要歌舞助兴。然后我就看到了月盈,她穿着火红的衣裳,用一块红纱覆面,放歌起舞,唱的就是《燕双飞》,我从未听到那么好的歌,看到那么美的舞,一曲终了,她轻轻掀起面纱,给我敬酒,我被她的美丽惊呆了,从此不能自拔。”
  “然后呢?”水影问道。
  “我爱上了她,她也爱我,我给她赎了身,带她回家,发誓一定要娶她为妻。”他深深叹了口气,“到家后我才发现,我的誓言是多么的不现实,我已经有了功名,家里又是镇上的大户望族,岂能容我娶月盈那样身份的女子!不管我怎样反抗抵触,父母终于给我定下了一桩门当户对的亲事,当时,月盈已经为我生下了宝儿。我爱她至深,但父母之命不可违,最后我只能应了婚事。”
  他看着床上的襁褓,继续道:“当时我一狠心,要送她回京城,她坚决不肯,哭着说从认识我后,就立下了死誓永不相负,就算我不要她了,她也不再回到过去的烟花日子,再也不会让别人看到她的脸,她说着,就……就……”
  水影惊道:“她自己在脸上划下了那两道伤痕?”满壁皆是月盈的倩影,她竟是那样痴情的女子,为了负心的男人,不惜毁去自己绝世的姿容。水影蓦地心酸,几乎落泪。
  老人泣不成声地点头,哽咽道:“我想不到她如此烈性,想阻止已来不及。我抱着她痛不欲生。我说只要有了职任,离开家,我就马上休妻娶她,我不会嫌弃她,还会像从前一样爱她,她听了只是哭,也不说话。她从此又覆起了红色面纱,再也不肯让我看她的脸。”
  水影冷笑:“像你这样的男人凭什么让她相信!”
  “是!我若真的爱她,就应该不顾一切娶了她,可我没有那个勇气!”他看着墙上的画像,泪又汹涌,“我虽然答应了婚事,但一直找各种借口拖延。却没有想到,我越舍不得月盈,我的父母就越恨她。直到宝儿过了一岁生辰,我再也无法推脱,只好跟那个连面都没见过的女人成了亲。那天晚上,我喝得酩酊大醉,连新娘的盖头都没揭就睡去了。睡到半夜,我被贴身书僮唤醒,他满脸是泪,跟我说……我的父母竟然让人把月盈和宝儿……拖出去活埋了!”
  “活埋!”水影又惊又怒,“你的父母怎么如此狠毒,竟然做出这种事!那宝儿毕竟是何家的后代骨血,他们也不要吗?”
  “他们从来就不认宝儿!”他说着,俯身抱起襁褓,痴痴地看着,“我急忙奔去,已经晚了,我眼前只有一片已被砸平夯实的土地,月盈和宝儿就埋在下面。我什么掘土的工具也没有,我只有一双手,我就用手拼命地挖,破皮掉肉,指甲脱落,我都不觉得疼,到了天亮,我终于把坑挖开了,坑里只有宝儿,他死了,眼睛还圆圆地睁着,她死不瞑目啊!”他把襁褓送到水影面前,痴笑着,“你看,宝儿多可爱啊,他在看着你呢,看着这个人世,这个不容他活着的人世!”
  水影惶恐地闭紧眼睛,她不敢面对那具干瘪萎缩的幼小尸体,已经死去五十年的婴儿,他的眼睛睁着,凝固在一个永恒的时刻,死亡的时刻。
  他垂下头,爱怜的把苍老的面容贴在孩子干硬死灰的脸上,低声道:“我抱着宝儿回家,我休了妻,和父母断绝了关系,赶走了家中所有的丫环侍女,发誓从此再也不见任何女人,我亲手把宝儿风干了,我要让他永远地陪着我!”
  水影黯然无言,后悔方才不该言词犀利,在他的伤处撒盐。沉默许久,她叹息道:“何员外,你真的确定月盈没有死吗?可是,她如果活着……”
  “她没有死,没有!为什么连你也盼着她死!”他霍然抬头,血红的双眼愤怒地瞪着水影,嘶声咆哮。“那个坑里只有宝儿,月盈还活着。她有太多的恨要发泄,她封锁这平安集,不停地杀人!总有一天她会来杀我的,杀了我之后她就不会再杀别人了。我一直盼着她来,那样我就能再见她一面,就能和宝儿团聚了。”他抱紧爱子的尸体,放声痛哭,嘶裂惨痛的恸哭像是愤怒的控诉。
  ※※※
  水影再也无话可说,她像昨天一样奔逃出这座深宅。留下那白发的老者独自伤心,她同情伤感,却无力相助。这世上没有人能能抚平他的伤痛,也许只有死亡才是唯一的解脱。
  水影想起师傅说过,“情”是天地间最可怕的劫难,因为它永远没有正确的出路,说也错,做也错,离合聚散都是错!哪怕是仙是神,一旦陷入,同样也是万劫不复。
  她最初不信,无形无质之物怎么可能那么厉害?只当作笑谈罢了。今日方才见识到了“情”的威力,才知师傅并没有妄言。但愿自己永不会陷入情劫,水影暗暗祷祝着,眼前却晃过坤灵的面容,他的呵护,他的温柔,他临别时的言语,忽然如潮水般澎湃的涌进脑海,他为什么要对她好?难道,他就是她的情劫?
  不是的,不是的!水影拼命摇头,想把这个可怕的念头甩出脑海。坤灵是她的兄长,她的知已,她唯一可以信赖依靠的人。他不会是她的劫难,永远不会!
  水影和混乱的思维斗争了很久,才渐渐恢复了平静,才记起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平安集从魔障中解救出来。
  月盈的生死是最让她困惑的谜团。如果月盈真的没有死,那么是谁救了她?为什么不连宝儿一起救走?她只是个普通的女子,怎么能杀死这么多人?还劫走了他们的灵魂,居然连阴司都不敢管她。这根本就不可能!她若活着,只是一个凡人,就算死了,也不过是个屈死的冤魂,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拥有这样的法力和权威!
  水影沉思着,不觉已走到了镇口的苦楝树下,前面就是那片浩瀚的漆黑沙海。她举目望去,心中的疑惑更甚。这片沙海虽然只是幻像,但她却无法破解;不仅是她,或许连坤灵对此也无能为力。她撕下一片衣襟,抛向黑沙中,雪白的纱绫刚刚飘落,瞬间就被吸入,一点痕迹也无。
  水影悚然。剑仙所穿的衣裳都是天界的云霓院中纺纱织布,然后由天女们用云鲸骨制成的针缝就,所谓“天衣无缝”。这样的衣裳已经具有了轻灵的仙气,就是落在阴司里的忘川之水中,也不会沉没。这片幻像的沙却将它干脆利落的吞噬,水影不由想起了那天的险遇,当时她若是陷落,一定也是这样迅速的沉没吧!
  若说这样真实可怖的幻像是月盈所造,水影做梦也不会相信。月盈或许只是个傀儡,制造这一切惨剧的,就是那个当初解救她的人。二位鬼使也说过,那人的势力大得很,他们惹不起。能让阴司畏惧的,绝不是那个可怜的女子。
  水影很满意自己的推断。可是“那个人”是谁?他在哪里?她怎么能够胜过他?一连串的疑问让她紧紧锁眉,一筹莫展。
  “你在害怕吗?”一个森寒的声音突然在她背后响起,冷笑着问。
  流火剧烈的震颤着,水影在刹那间明白了身后的人是谁,她反手拨剑,向后刺出,然后才顺势转身。
  “哼,你的剑术还真是不错啊!”是男子的声音在说话,但水影看到的却不是人,而是一团混沌的黑影。既没有头脸,也没有身体和四肢,只是一团黑黝黝的光影,浮在半空,在流火金红色的剑光中轻盈飘忽。
  水影不觉一怔,手下却丝毫不缓,一剑快似一剑,凌厉的剑气扩散开来,苦楝树的枝叶纷纷而落,像一场深碧浅绿的急雨。冤魂们的哭声再度响起,呜咽哀痛,伤惨凄厉,天空突地阴暗,乌云重重,翻卷着从天际涌来,仿佛一场暴雨将至。哭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层层叠叠,响彻云端。
  漆黑的光晕,金红的剑气,雪白的纱衣,碧绿的叶雨,四种鲜明的色彩在阴郁的天空下缠作一团,四周回荡着怨鬼的恸哭,妖冶诡异,令人毛骨悚然。
  流火的剑光更密,紧紧地绞住那团黑影,水影压抑了多日的苦闷悲愤化作杀气渲泻而出,锐不可当,那黑影已无暇再说话,躲闪间已有些吃力。水影的攻势愈急,步步紧逼,忽然一声清啸,飞身而起,连人带剑化作一道惊虹,刺进了黑影中。
  黑影颤栗着,闷哼一声,漆黑的光芒突然化作利箭,密集地射向水影。水影凌空翻身,急舞流火,形成一道剑气的屏障,将箭矢全部击落。那些箭化作漆黑的水滴落下,每一滴水都将地面蚀出一个碗口大的深坑,浓烟袭人。水影忙屏住呼吸,远远退开,也不由悚然变色,方才若是被这些箭射到,后果不堪设想。她这才发现有一滴漆黑如墨的血凝在剑尖上,不禁诧然,这到底是什么怪物,居然连血都是黑色的!
  “好身手,好剑法,看来我真是小看了你!”黑影喘息着狞笑,“不过你也多亏了这把剑,哼,妖邪的魂魄炼成的剑,果然不同凡响!”
  “你才是妖邪!”惊魂甫定的水影厉喝道,“你为何要荼毒这一镇百姓?他们都是善良的凡人,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竟然杀害了那么多妇孺……”
  “人都是月盈杀的,为什么要算在我帐上?我就算要杀光这一镇的人,也只需动一根手指而已,哪里要用这么长的时间。我是好心,助她复仇罢了!”
  “好心!”水影气得冷笑,“你果然好心!我问你,你救她助她,到底有什么企图?那月盈究竟是人是鬼?”
  “哈哈哈!”黑影放声狂笑:“你真的不会转脑筋哪!做人有什么好?做鬼又有什么好?我让她自由自在,纵横天地,比人比鬼不知好多少倍。水影仙姑,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水影心念电转,却想不出他到底将月盈变成了什么怪物。
  “不知道吗?我给你提个醒!”黑影倏地旋转,卷起一层沙土撒向水影。沙土竟仿佛是活的,在空中迅速凝聚成一个面目狰狞的恶鬼,张牙舞爪地扑向水影。
  水影根本不在意这样的障眼法,随手举剑刺去,将他拦腰斩作两截。出乎她意料的是,漫天洒下的不是沙土,而是腥红的血雨,死尸跌落,竟然是肉身,抽搐几下后断气死去。水影脸色煞白,踉跄后退,“怎么会这样?他……他真的是活的!你……”她举剑指着黑影,又惊又怕,说不出话来。
  “哼?你以为我会玩撒豆成兵之类下三滥的障眼法吗?”黑影晒笑:“告诉你,我可以让所有的东西活起来,是真真实实,有血有肉地活。这样的生命,既非人也非鬼,比人和鬼更强大,更有力量,而且不受天地控制。现在,你明白了吗?”
  “尸魔!你把月盈变成了尸魔!”水影恍然顿悟。尸魔是一种肮脏交易的产物,他们本是活人,出于各种目的甘愿把灵魂出卖给魔界,换取强大的力量,成为一具赋有高深邪法的僵尸。看来月盈被救出时的确还活着,为了复仇,她和他做了交易,用灵魂换来了荼毒世间的权力。水影叫道:“你是从魔界来的?”
  “聪明,一点就透。我喜欢聪明的女人,有你这样的对手,游戏会更精彩。后会有期了!”黑影说着,悠然飘向远方。水影追出几步,大喊道:“你到底是谁?”
  “你总会知道的!”冷笑的声音凛冽如刀,一字字地说着:“水影,你记住,你欠我一滴血!我的一滴血能抵你的十条命!我只要你一条命,一定要!”
  水影丝毫不惧,朗声道:“我记住了!我的命就在这里,只要你有本事,欢迎随时来取!”
  黑影不再说话,自顾自地远去。冤魂们的哭声不知是何时停止的,一片空旷寂静,只有水影怔怔地伫立着。太阳又从云层中露出,天气晴朗,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鸟儿的啁啾鸣唱惊醒了水影,看到有几只鸟儿正在周围飞来飞去,好像找不到落脚地,她有些奇怪,旁边就是枝繁叶茂的苦楝树,鸟儿为何不落?
  
  第四章 夜月圆
  
  此后的十几天,水影过得极为平静,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每天只在自己房里打坐修行,话也极少说。王远夫妻心急如焚,却又不敢催她,只好用长吁短叹来提醒她,水影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转眼间就到了十四日,午饭时,水影忽然道:“你们去找一处宽敞的房舍,让镇上所有一两岁的男童和他们的母亲都住进去,明日我去守着他们,看看还会不会死人!”
  周氏立刻喜形于色,一叠声的道:“那一定不会了,一定不会了!”然后急急地出门,找房子去了。
  周氏相信水影,水影却不太相信自己。但除了迎面较量,她已无路可走了。
  十五。夜。本该是月圆之期,苍穹却暗沉沉满布阴云,连星辰也无一颗。三十多个年轻媳妇带着幼子聚在一间大屋里,她们蜷缩在一起,窃窃低语,语声里有微微的颤抖,不时偷眼看着在一旁闭目独坐的水影,有信赖的眼神,也有怀疑的目光。那些小小的孩童,似乎也感到了气氛的紧张和潜在的危险,一个个不哭不闹,乖乖地并排躺在大炕上,瞪着乌溜溜的眼睛,四处乱看。
  一更刚过,有两个女子站起来,怯生生问道:“水影姑娘,我们想喝水!”
  水影有些犯难,她忘了让周氏给她们准备些水和食物。现在要是陪她们去院里打井水,屋里的人就没了照应;要是让她们自己去,又难保不会有危险。
  她正犹豫着,又有一人起身,说道:“水影姑娘,我和她们一起去。您放心,不会有事的。那个怪物从来都是杀一对母子,只要我们的孩子在屋里,就不会有事。”
  她的话确有道理,水影想了想,颔首道:“那就这样吧。你们三人打了水之后就立刻回来,不许停留。”
  三人刚出门,水影就听到一声惊呼,她心里一紧,冲到门前,又刹住了脚步,高声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是彩霞滑了一跤。”一个女人应道。
  不一会儿,三人回来了,水影这才松了口气。却见彩霞脸色惨白,脚步蹒跚。“摔伤了吗?”水影忙上前扶她,碰到她的手,竟是冰冷。她像被烫到似的用力挣脱,吃力地走到炕边,坐下来。但手理了理散乱的鬓角,闭目养神。
  那两个女人连忙向水影解释:“彩霞胆子小,刚才摔了一跤,吓着了。她一被吓着就是这样怪怪的,向来如此。您大度,别生她的气。”
  水影又看了她几眼,她除了脸色苍白没有其他异样,胸口起伏,呼吸正常,水影渐渐放下心来,暗笑自己太过多疑,比这女人还胆小。
  远处巷子里的更鼓敲过三下,夜阑人静,大家都睡熟了,水影则安然闭目打坐。
  “娘,我要撒尿!”稚嫩的童音带着惺忪睡意喊叫着,水影睁眼一看,那个孩子正是彩霞的儿子小虎。彩霞闻声起身,伸手去抱儿子。她的脸色仍是煞白,眼神呆滞,伸出的手也是僵硬惨白。
  水影心念电闪,厉喝道:“不要碰孩子!”她抢步上前,举掌斩向彩霞的手腕。彩霞猛地抬头面对她,脸上竟赫然出现两道血红的伤痕,斜斜地交叉划过面颊,狰狞可怖。水影一惊,手下稍滞,彩霞的手指已划过孩子的头顶,小虎“咕咚”一声倒在炕上,身体蜷缩,眼睛圆睁着,眸子里凝结着最后的惊恐。
  彩霞也颓然倒下,再也不动了。女人们惊恐地喊叫着,抱起自己的孩子,夺门而逃。水影也不追赶,已有一对母子死了,剩下的人暂时已无危险。
  水影怔怔地看着两具尸体,心中一片清明。彩霞是中了“驱尸术”,其实她在院里就已经被月盈杀死了,所以才会跌倒。月盈又对她施了“驱尸术”,让她回来杀自己的孩子。“驱尸术”是魔界的一种法术,能让一具尸体暂时保持呼吸和行动,按照施术者的命令做事,一旦任务完成,尸体就会彻底死去。
  水影俯身检查彩霞和小虎的尸体,魂魄果然已不在了。水影真正被激怒了,她推开窗,让深夜的冷风扑在脸上。沉吟片刻,她眼前一亮,飞身从窗户跃出,拈“驭风诀”飞进沉沉的黑夜。
  何员外仍抱着襁褓独坐在孤灯下,水影骤然出现在他面前,也不理会他的惊愕,冷冷地问道:“当日你家人将月盈母子二人埋在何处?”
  “埋在……镇口那棵苦楝树下。”何员外颤声道。
  一语惊醒梦中人,真相刹那间大白!月盈当年被活埋在树下,她虽被救出,儿子却死在那里。她岂能甘心!这么多年,她把被她杀死的妇孺的灵魂都封印在那棵树里,这就是鬼使所说的“木能锁魂”。这就是为什么她总在树下听到冤魂的哭泣,而鸟儿宁愿不停徘徊也不肯落在树上。那是一棵魔树,一棵锁魂的树。
  “你不是想念月盈吗?我这就带你去见她!”水影说着挟起何守诚,飞出了那座深宅。
  黑夜里,苦楝树粗壮的枝干肆意地伸展着,像魔鬼的手臂,等待着封锁无辜的灵魂。浓密的树阴里笼罩着嘤嘤的哭泣。那些冤魂又添了新的伙伴,哭泣的声音更加壮大了。水影镇定地拨剑,刺向静静伫立的参天大树。
  一条火红的衣袖波浪般轻盈甩出,缠出了流火的剑锋。水影回身撤剑,“嗤啦”一声,红袖被撕下,露出一截惨白僵硬的修长手臂。
  “月盈!你……你真的还活着?”何守诚看到了从树后闪出的红衣女子,惊喜交集,呼喊着奔过去。却被水影一把拉住,“她不是月盈,她根本不配再用这个名字!她已经把灵魂卖给了她的主子,自甘堕入邪道,做一个天诅地咒的尸魔。”水影咬着牙,一字字迸出。
  “天诅地咒?说得好!”月盈大笑着拍手:“我做了恶事,天地就要咒我,可是别人对我行恶的时候,天在哪里,地在哪里,为什么不诅咒他们!”
  “害人之人早晚会有报应,这不是你残害无辜的借口!”水影怒视着她:“别的且不说,你居然用驱尸术控制彩霞,让她亲手杀死自己的骨肉。你也曾经有过孩子,难道忘记了做母亲的心?你还有没有一点人性!”
  “人性?”月盈仰天狂笑,如猿哭枭啼,撕裂了清冷的夜色,“我是天诅地咒的尸魔,哪里来的人性?又有谁对我有过人性!”她猛然抬手,指向何守诚,厉声道:“就是这个人,这个曾经对我口口声声,山盟海誓的人,却在他的大喜之日,吩咐家人将我和宝儿活理!你说,人性在哪里?”
  “不是我!”何员外嘶声大喊:“月盈,你怎么能相信!怎么能相信……”
  “我是不信。可这话是你母亲亲口所说,我知道她恨我,但她不会说这样的谎诬陷自己的儿子。”
  水影怔地看着这一对反目成仇的旧情人,分不清谁对谁错。
  “她是在说谎!”何守诚跪倒在地,哭喊着,绝望地向她伸出双手,“你看看我的手!我就是用双手把我们的宝儿从坑里挖出来的。我拼命地挖,土里都是我的血,我不觉得疼,我只想把你和孩子救出来!若是我的主使,我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他颤栗的双手伤痕累累,找不到一块完好的皮肉,十根手指上全都没有指甲,惨不忍睹。月盈脸色木然,身体却微微的颤抖。她黯然别过头去,不看跪在她面前悲伤呐喊的男人,“是你冤枉他了。”水影打破了僵死的沉默,“这么多年来,他的痛苦你应该看得很清楚,他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房间里满是你的画像,他甚至……还保留着宝儿的尸体!”
  “我看到了又如何,看不到又如何,一切早已无可挽回了,是与非又何区别?”她转身叹息着。背影纤秀袅娜,楚楚可怜,哪里像是杀人如麻的怪物,水影也不禁心生恻然。
  “月盈,月盈,求求你罢手吧,不要再造孽了。你从前是多么善良的女子,从未伤害过任何人。是我把你害成这样的,你杀了我吧,放过那些无辜的人!”何守诚苦苦哀求着膝行过去,从怀中掏出那幅绣着《双飞燕》的罗帕,送到她面前,“你还记得这个吗?我一直保存着……”
  “住口!昨日已死,重提何用!”月盈厉声斥道,狰狞的面容狠狠地扭曲着,一把抢过那块罗帕,双手一揉,破碎的丝缎纷飞如玉色蝴蝶,在黯淡的夜色里显得份外凄冷。“我就是要残害无辜,就是要杀光所有比我幸福的女人,和她们的孩子!”她抬头瞪着水影,桀桀怪笑:“水影仙姑,你可还记得我在梦里留给你的那两个字?”
  “血煞?”水影叫道:“你是什么意思?”
  “我收集女人和孩子的魂魄,就是要炼就血煞。血煞一成,我就是不死之身,想怎样就怎样,无敌无匹。炼成血煞需要三千魂灵,现在还不够。但你是仙家,你一人的灵魂足可以抵上剩余之数。”她长袖一舞,飞身扑向水影,喝道:“你不如成人之美,纳命来吧!”
  水影轻弹剑身,流火低吟着,夺目的剑芒刺向月盈的眉心。月盈那条没有衣袖遮盖的惨白手臂猛地伸展,闪动着青绿磷火的尖利指甲抓向水影的肩膀。
  水影沉肩避开,剑锋一侧,削向她的咽喉。月盈仰身,流火擦着她的面颊划过,她右臂上火红的衣袖甩出,长蛇般缠住了水影的腰。
  水影回剑,斩断那半截红绫。月盈已翻身而起,一双利爪带着破风之声狠狠抓向水影的脸。水影急退两步,手腕微抬,流火疾划向她的左肋。
  月盈惨呼一声,向后飞掠。水影垂下剑尖,暗红腥臭的血液缓缓滴落,她看着喘息不定的月盈,轻声道:“你现在绝不是我的对手,还是及早回头,随我去地府伏法吧!”
  “回头?哪里还有余地容我回头。”月盈拭去嘴角的血丝,惨笑着又扑了上来。水影闪过,眼角一瞥,已看到了不远处那团轻轻晃动的黑影,她冷笑:“我说过你不行,不如让你的主子上来吧!他躲得那么远,连声都不出,是害怕了吗?”
  “水影,你够厉害,够胆大,死到临头还这么放肆。”黑影开口,一字一顿道:“月盈,开木!放魂!”
  月盈闻言,悻悻地退开,慢慢走到苦楝树下,一掌劈向粗壮的树干,大树摇晃着格格作响,树皮从上至下裂开,分崩离析,飞溅开来。
  水影凝目看去,不觉倒抽一口冷气,树干里密密麻麻,挤满了渗白的幽灵,拥挤成一团,嘤嘤哭泣着。月盈轻抚着树干,柔声道:“现在你们都自由了,可以出来了。”
  幽灵们如得了特赦令,争先恐后地涌出了暗无天日的囚禁之所,天地间刹时充满了冤灵的死气,阴风惨惨而过,呜咽凄恻,水影纵然胆大,也只觉毛骨悚然,她撤身后退,紧握剑柄,喝道:“月盈,你要怎样!”
  “我将它们锢锁了这么久,心里过意不去,想请它们吃顿饭。”月盈咯咯地笑着,招呼道:“你们都饿了吧?这位姑娘可是昆山剑仙,吃她一块肉,喝她一滴血,就不用再在此间受苦,就可以超生了,重新投胎了。你们还不快点过来,求水影仙姑可怜可怜你们,赏给你们一个逃出苦海的机会。”
  冤灵们层层叠叠地涌了过来,惨碧的眸子直勾勾地瞪着水影,伸出舌头舔着渗白的嘴唇,一副急不可耐的贪馋。
  水影惊惧交集,横剑当胸,流火凌厉的剑气逼住了冤灵们前进的脚步。她怒喝道:“月盈,你快让它们闪开,否则,我就不客气了!”
  “我正想看看你是怎么不客气的!”月盈脸上的血痕痉挛抽搐着,高声喝斥道:“你们也别客气呀!难道还想回到树里去不成?”
  死魂们闻言俱是一颤,蜂拥着再次围住水影,一条条惨白的手臂伸向她,女人的,孩子的,俱是指爪尖利,毫不留情地抓向她。
  水影已无路可退,咬牙一剑刺出,正中一个冤魂的咽喉,那张僵硬的面孔顿时扭曲,水影忽觉得她有些面熟,仔细一看,竟是今夜刚刚死去的彩霞。她心中一震,眼睁睁看着她虚无的身体剧烈地扭动着,渐渐变得透明,然后被风吹走,了无痕迹。
  “娘!”稚嫩的童音大叫着,水影循声望去,却看不见哭喊的孩子。无数蠢蠢而动的身影挡住了她的视线。但她知道那是小虎。一夜之间,他竟遭两场大难,生前看到母亲杀死自己,死后看到自己的母亲被她杀死。那样幼小的孩子将如何承受!
  “精彩,真是精彩!”月盈的声音凛冽如刀锋:“水影仙姑,你满口仁义道德,出手却一点也不留情啊!它们都是脆弱的灵魂,哪里抵挡得住你的剑锋。彩霞已经魂飞魄散了,我杀了她的肉身,你杀了她的魂魄,咱们彼此彼此,你还有脸面斥责我残害无辜吗?你继续吧,把它们都杀光。你若是不杀光它们,它们就会把你吃得干干净净,一根骨头也不会剩下。”
  水影第一次感到手中的剑是如此沉重,她使尽全力也握不稳。“杀光它们,不然就让它们吃光你!”月盈一遍遍地重复着,高亢凄厉的声音刺进她耳中,刺进她心里,刺得她冷汗淋淋,摇摇欲坠。
  冤魂似也感到了她内心的挣扎,又向她逼近。她的手一紧,剑却提不起来。那些都是女人和婴孩,生前无助,死后脆弱。他们已被夺去了生命,难道连灵魂都要在她剑下灰飞烟灭吗!可是她不想死,她答应了坤灵要活着回去,把紫烟寒还给他。她探手入怀,把紫烟寒紧紧攥在掌心。难道,真的回不去了?
  “水影,你为什么还不动手?生死关头,你还要装模作样吗?”月盈冷笑着,悠然等待好戏的开场。
  水影猛地抬头,一张张惨白颓败的面孔已近在眼前,只是怯于流火的威慑,不敢扑上来。每一双呆滞的眼里,都燃烧着饥渴的碧光。小虎还在哭喊着,“娘……”
  罢了!既然是逃不开的劫难,就认命吧!水影长叹一声,抬手,将流火收回鞘中!
  死灵们在同时一拥而上,拼命地嘶咬着,吸吮着。它们被禁锢了太久,饥渴了太久,今天终于可以痛快地饱餐。夜更深了,黑暗笼罩了这残酷的一幕,却遮不住数千死灵“格格”的磨牙声,让这盛夏的夜阴寒如冬。
  月盈根本没想到水影会甘心做冤魂们的祭品,一时没了主意,转头看向那团黑影,黑影却默然沉寂,似乎也被震撼了。
  水影紧咬牙关,任凭它们撕咬吞噬。她清楚地听到自己的身体被撕裂的声音,血液流淌的声音,冤灵们吞咽的声音。她痛得几欲晕去,心里却异常平静。如果坤灵知道她就这样死了,一定会生气,因为她太傻,她背信弃义,他再也拿不回紫烟寒了。紫烟寒握在她的手里,给她最后的温暖和安慰。
  已经四更天了,正是夜最黑的时候。一线皎洁的银色光芒忽然透出云层,乌云散开了,圆满的月亮高高升至中天,清冷的光辉波浪般散开,洒向大地。
  水影的掌中突然映出淡紫色的光晕,是紫烟寒在发光。温暖轻柔的光晕如涟漪圈圈扩散,一些离水影最近的冤魂已惊呼着后退。鲜血淋漓的水影挣扎着直起身,摊开掌心,紫烟寒像一颗小小的太阳,光芒温暖明亮。
  水影抬头望着月亮,嘴角噙着一丝恍然的笑,鬼使告诫过她,“月华珠盈”。紫烟寒是紫泥海底的巨蛤体中所孕育的灵珠,月亮的圆缺联系着紫泥海的潮汐起落,因此它对月亮有着特别的敏感,在月圆的夜晚,它会和月亮交相辉映,放射出强大的力量。
  水影向着月亮抬起手臂,明艳的紫光越发强烈,月光也更加皎洁,天上地下两道光辉相互吸引着,越来越近,终于联成一体,形成一个色彩奇异的巨大光环笼罩着水影,所有的冤魂呼喊着逃开,那光芒只是将它们驱散,却没有伤害它们。水影满身的伤口在光环中迅速愈合复原,完好如初,一丝血迹也没有留下。
  水影站起来,冷冷地看着月盈,她惊慌后退,回头想要寻求援助,但那团黑影已不知去向。水影拨剑,惊虹电闪,犀利的剑锋破空刺来……
  时间在瞬间凝固,月光无声地照耀三个伫立的身影,一片如死的寂静。
  “月盈,你还记不记得……你曾经问过我,有多爱你,我说……可以为你去死,当时你不信,现在……信了吗?”何守诚艰难地喘息,痴痴看着心爱的女子,一如她昔日美丽时的注视。流火深深刺进他的胸膛,水影的手还握在剑柄上,人却已惊得怔住。
  “我信……我一直信的!一直信的……”月盈抱住他,干涸了五十年的眼眶终于泪水汹涌,“守诚,我不恨你,从来不恨,从来不悔!”
  他轻轻点头:“月盈,若是有来生……我们……就做一双比翼双飞的燕子,你说好不好,好不好……”他的头缓缓垂下,脸上是永恒的幸福。
  “好!我们就做燕子,双飞双宿,再也不分开!”她笑着在他耳边低语,然后紧紧拥他入怀,抬头恳求道:“水影仙姑,请你成全!”
  “什么?”水影尚在怔忡中,一时没有明白。
  “我要和他在一起,请你成全!”月盈重复道。她的脸上已全无厉气,平静而温柔,如同幸福的寻常女子。
  水影了然了她的心意,犹疑半晌,握着剑柄的手终于用力,剑锋穿过何守诚的身体,刺进月盈的心脏。
  她的身体一颤,唇边绽放甜美的笑靥,垂首靠着他白发苍苍的头,轻声念道:“双燕复双燕,双飞令人羡。玉树珠阁不独栖,金窗绣户长想见……”声音渐低,终不可闻。
  尾声 事未了
  水影引导着魂灵回归地府,回程中正看见鬼使带来了何守诚的魂魄,却不见月盈。水影黯然叹息,他们赴的不是同一个黄泉,来生化燕双飞,不过是美丽的自欺罢了。
  天色大亮,天空是耀眼的湛蓝,阳光照耀着枯死的苦楝树,也照耀着从镇口通向远方的康庄大道。平安集的人们欣喜若狂,他们在路上狂奔大喊,相拥而泣。一位老者双膝跪地,仰天高呼道:“路终于又回来了,平安集终于能活了!”
  水影从狂喜的人群中穿过,默然离开,她也为平安集的重生而喜悦,却没有心情与他们一起庆贺,她的心中,悲大于喜,还有团谜一般的黑影。
  “流火,你说那黑影到底是什么东西?他到底想干什么?他说我欠他一滴血,要用我的命来还,但昨晚他为什么不和月盈联手杀我?”水影走在路上,抚摸着剑鞘低语,许多的问题却没有一个答案。她自嘲地笑:“我真傻,明知道你不能回答,还想出这么多疑团来烦你……”
  “它不能回答,我却能回答!”熟悉的声音冰冷地擦肩而过,水影只觉腰间一空,猛回头,却见流火已被卷入黑影之中。她大惊,不顾一切上前夺剑。黑影轻轻闪过,快如流星地疾飞而去,只有声音遥遥飘回:“你若想要回这把剑,若想知道那些问题的答案,就到乱云渡来找我。记住,乱云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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