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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无殇

书籍名:《花朝奇事》    作者:多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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虫儿和喜眉发现唐惜的异常,急急转身望去,不禁同时‘啊’地惊叫出声,只见大门前站着一人,身穿青绫长袍,衣袂猎猎,无风自动,他的姿态卓尔不群,样貌仙逸飘然,午后明艳的日光环围笼罩着他,却不能夺去他半分的光彩,这男子的美姿俊容已臻神化之境。
“王上……”
“舅……舅祖……”
唐惜轻跃上去,俯身施礼;虫儿则瞠目凝视,心底震撼;喜眉干脆呆立一旁,不知所措。这个愁闷炙热的大漠午后因此人莅临而忽地透进一缕朗朗长风。
“有救了,天宝有救了。”唐惜直起身,顿悟般惊喜地回眸看向虫儿,“若是天下还有谁能救治天宝,那便是大蜀昭王了。”
虫儿早已听说过这位大蜀太阳王的传奇故事,自那天逐浪阁一见,虫儿便对他非常神往,此时此地骤然重逢,虫儿只觉似真似幻。
“什么……你说什么?”虫儿于恍惚中听到唐惜的话,悚然而惊,大梦初醒似地急问。
唐惜回身扯着他再次俯首行礼,一边轻声提醒:“你父皇的医术便是由昭王殿下传授,王上归隐修炼多年,此时应已列仙班。”
——啊!虫儿身子一颤,想也不想便扑通一声跪伏在地,“永明拜见舅祖,拜请舅祖救治一位伤患。”
飘飘然端立门前的正是归隐修仙的蜀昭王卫无殇,大家还在愣怔,他已袍袖微卷扶起了虫儿,继而身子一闪跃入雨微堂,他凝目注视着神情悲切的虫儿,轻轻颌首,“你,很在意那位伤患,为了他,可以毫不犹豫地以身相殉?”
卫无殇的声音沉郁动人,好似幽光闪闪的丝滑素锦,虫儿听得呆住,继而便深深点头,“舅祖明鉴,正是如此,如果可以,我愿殉身相救,只要他能完好如初。”
“呵呵呵……”毫无预兆的,卫无殇忽然放声大笑,笑声里却毫无欢意,只余无尽的追悔,“多么一厢情愿的想法呀,看似情真意切,实则是十足的自以为是!”
——呃!虫儿万没料到卫无殇会是如此反应,连唐惜也惊骇地倒退半步,就见卫无殇立在窗下的阳光里,光影浮动,照得他通身华彩隐现,“若是我此时答应:以你之命换取他的安然无恙,你将何去何从?”
不知怎的,卫无殇平静的声音竟掀起了巨大的气旋,迅猛无伦地直扑向虫儿,虫儿拼力咬牙相抗,心中千回百转,知道卫无殇的问话就像一个考验,关系到天宝的安危,虫儿细意体会卫无殇的话中深意,渐渐陷入那语境之中,似有顿悟,他缓缓地站起身,神色已变得安详宁定,“舅祖,我以前是个痴人,不过是凭着一口浊气妄论生死,实在格调不高,如今才明白一些。”
“哦——”卫无殇倏地飘身上前,跃至虫儿身边,“——你明白了一些什么?”
虫儿不退不避,坦然地望着无殇,杏眸中光华灿灿,“明白了我不该代替他擅自做出决定,即使是以爱的名义,因为——”
“——因为什么?”卫无殇又踏前一步,悲喜莫辩的平淡表情已被击碎。
“——因为,他也许根本就不希望我以命相救,他也许根本就无法忍受独活世上,更加无法承受爱人为自己献身的巨债。”
“啊……”卫无殇深吸口气,再轻轻呼出,好似已涤尽胸中苦闷,他更加专注地凝望着虫儿,“继续说说你明白的道理。”卫无殇的神情近乎期待。
虫儿凝立如翠柏,轻声开口,声音里透出无限眷恋:“我爱他,就该尊重他,以他的希望为希望。身残体弱确实遗憾,但如果我们能常相厮守,总比一人苟活要幸福美满,再说——”
“再说什么——”卫无殇沉声追问,冷峻的神色已渐渐淡化,眼底漾开一丝暖意。
“——再说”虫儿一顿,挺直脊背,清越的声音更显笃定:“——再说世事难料,随时都会有奇迹发生,以命相殉从来都不是最佳选择。”
“好——”随着卫无殇的一声‘好’字,清脆的掌声啪啪响起,唐惜击掌赞道:“好胸襟,好定夺,当真青出于蓝!”
“确实如此。”卫无殇由衷地赞同,直到此时,他的眼眸中才染上了一抹笑意,很浅,转瞬即逝,却异常感人,“我愿意成全你们,但我并非仙人,也从未想过位列仙班,其实……”他沉吟了一瞬,脸上倏地闪过亮色,也许是很少与人攀谈,此时他竟想一吐为快:“其实我最大的心愿是与兄弟共赴死境,他当时大限已至,但我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于是便被剥夺了那个世事难料的奇迹。”卫无殇的声音渐渐低沉,却并未怨天尤人,——别人骗你虽然可耻,但你轻易就相信了谎言更加罪不容恕。
“永明,我愿尽力而为,但却不能保证一定能创造奇迹,因为即使是仙人也常常出错,更何况我仍是一个凡人。”卫无殇直言相告,并未浮夸托大。
“能够尽力而为已经足够好了,我们不敢奢求。”永明松口气,唇角挑起淡笑,清透而温柔,卫无殇乍然一见,竟有点恍惚,以为阿鸾就近在眼前,待看仔细了,才发现,永明虽酷似阿鸾,气度神色又不相同:——永明就像火山口上那泓碧波,水晶般清澈,波澜不兴,其下却隐藏着炽烈的熔岩。
“我需和他闭关疗伤,除了食用净水,再不用其他之物。”卫无殇镇定地吩咐,“这雨微堂窗门四通八敞,不能用作闭关之所。”
唐惜眸光一转,试探着问道:“在这后园中有一地下居所,名曰‘丹室’,乃我和五妹研制药物之处,王上看那里是否合用?”
卫无殇听了长眉舒展,“就用丹室吧,位于地下,易于守护。”说着卫无殇便转身走向内寝,“我们去看看你的那位朋友吧。”
也不见他如何迈步,飘然间卫无殇已推门而入,虫儿轻吸口气,立刻紧随其后。
内寝中纱幔重重,光线幽淡,一股苦涩的草药清香弥漫在纱幕之间,天宝静卧于锦榻之上,仍沉睡未醒,卫无殇僵立榻旁,双眼着魔般紧盯着天宝。虫儿骤然而见,也不禁心头一跳。
卫无殇听到身旁动静,怔怔地偏头望着虫儿,眼神狂乱,悲喜交加,好像一个濒临窒息的人又重获新鲜的空气,他低若耳语般轻问:“这……这是天宝吗……你幼时的朋友?”
虫儿惊诧地点点头,万没想到卫无殇也认识天宝,看来自己与天宝却曾密切相关。
“他……他的阿爸呢……”卫无殇的声音抖得像片霜叶,他虽然跟随孟郎修炼,但并未化仙,也未开天眼,并不知晓卫恒的下落,只是越来越强烈清晰地感到卫恒还活在人间,于是便毅然离开修炼之所,毫不留恋。临别时,师傅孟郎只说:‘无殇,还是做人好,快意恩仇。’
“阿爸在沛州,日夜思念你。”一道低微的声音飘然而起,却如劲弩呼啸着直扎入卫无殇的胸膛。
卫无殇呼地转眸看去,立时就被卷入蔚蓝的滔天怒潮,天宝深透的眸光瞬间便将他淹没,“阿爸今生若不是遇到你,便不会伤心。”天宝好像知道卫无殇与卫恒的渊源,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却异常清晰,“阿爸并不善画,但你在他的笔下,栩栩如生。”
“——啊——”卫无殇痛苦地嘶鸣,好像受了致命伤,“……阿恒……阿恒……他……”卫无殇已面无血色,秀雅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
“……他已被剧毒榨干了……将不久于人世……”天宝说得极其冷静,好像那是他们早已被确定的终极命运,继而天宝微微转眸,望向静默无言的虫儿,眸光里隐含着无限的眷恋和遗憾,他隔了一瞬,才继续开口:“永明,横亘于我们之间的不只是一重恩怨,我曾是呼和洵的世子,西朔单于,而抚养我长大的阿爸是原大蜀王卫恒,我们……”天宝艰难地喘息着,好似一条搁浅的小鱼,“……我们……我和你……”
“……我和你是至爱亲属呀……”平地一声雷!虫儿轻快的话音一出口,连悲痛欲绝的卫无殇也震惊不已,他瞠目结舌地瞪着虫儿,像瞪着一件奇珍。
虫儿不理会他们的惊骇,唇边似笑非笑地漾开温柔的纹路,他轻跃向前,似要俯身行礼,又翩翩顿住,挑眉笑看着天宝,“表舅在上,请受外甥一拜!”
“呃……咳咳……”
“……”
卫无殇听得此言,惊得连连呛咳,在仙人洞修练了十几年的内敛含蓄惨遭破功,他今天真是一波三折,倍受刺激。天宝沉静无语,黑瞋瞋的眸子里慢慢,慢慢地腾起泪雾。
虫儿眨眨眼,复又吸吸鼻子,像三年前那样顽皮地竖起食指放于唇上,“……嘘嘘……咱俩虽然差着辈份儿……但纵观古今中外……也没有哪条法例禁止甥舅成亲……只是……”虫儿杏眸一闪,柔情暖暖,卫无殇轻吸口气,似乎是被他这个‘只是’噎住了喉咙,就听虫儿悦耳的声音再次响起:“……只是宝儿舅舅不可欺负虫儿外甥……更不可令他伤心……要时刻接受虫儿的侍奉疼……爱……”
卫无殇吁出口气,心底又疼又喜,只觉奇缘巧合,真情不辍。
“永明,咱们这亲属关系恐怕是你一厢情愿。”天宝语含深意地说着,也不知是因为伤痛还是心痛,他的额上再次氤满细汗,情急下连鼻尖儿也红了。
虫儿直起身子,腰脊秀挺,他的视线扫向卫无殇又转向天宝,轻声言道:“过去的那些恩怨早已了结,过去的那些是非也早已澄清,宝儿,你阿爸也是我父皇的舅舅,那你……不就是高我一辈儿的表舅了,这个亲属关系可不是我一厢情愿了,至于咱俩未来的关系,那也是早有定论的……”虫儿说着便晃晃手腕,不知何时他已将那残旧的疰夏绳系在了腕上,“……瞧……这就是订婚信物……”
“呃——”天宝低唔一声,倏地垂下眼帘,长睫轻颤着遮住了眼底神秘的光华,唇畔抑制不住地悄悄荡起笑意,“……那个……怎么好算定亲信物……”
虫儿的淡碧锦纱袍袖一展,云岫似的潇洒,“那个绳结不算,这个呢,这个总算数了吧?”他前展的手中举着一枚玉簪,形如飞鹤,碧光闪烁中,竟像要冲天飞去。
“——啊——”
“——啊——”
天宝和卫无殇同时低叫起来,天宝惶急地垂眸扫向自己缠裹着绷带的身体,此时才猛然想起这玉簪在地牢中被刑人搜身时搜去了。
虫儿跨前一步,坐在榻上,将玉簪放在天宝的枕旁,“小宝,这乃玉鹤簪,是我爹爹当年送给你的,就是咱俩的定亲信物了。”
“……嗯……确实如此……我可以作证……”静立一侧的卫无殇忽然开口,神态温和而肯定,“当时我也在场,明帝陛下亲自以玉鹤簪束起天宝的长发,你阿爸本欲推辞,小宝自己却紧护着玉簪,反复念叨:‘……宝儿喜欢……这是宝儿的……是小宝儿的……”想起那段前尘往事,桂花酿的浓浓醇香又在鼻端轻漾,卫无殇不由得笑了,笑得恍惚而痛楚。
虫儿也笑了,笑得欣慰而喜悦,“宝儿呀,这玉鹤簪乃当年南楚王太子的东宫信物,我爹将他送给你,含义深远,北朔和明华终将永结同心。”
虫儿握住天宝的手,立刻便被手上传来的战栗惊住了,他神色未变,双掌合拢,温存坚定地将那战栗化入掌心,“你若不愿来东安,我可以随你到大漠,你是君王,我是你的臣仆。”
天宝的面色一下子变得煞白,渐渐的,于那透明的黯淡中晕开一抹霞彩,绯色隽染,只片刻天宝的脸庞就变得神采奕奕。
“你父皇和你爹谁是君?谁是仆?他们只是彼此的‘伴’、‘侣’。永明你是真糊涂了,还是认为我是个糊涂人呢?”天宝的声音低似喟叹,双眸却格外深湛,“我从未想过染指南朝,连对北朔东王庭也敬而远之,我原本以为西进是我的族人唯一的出路。”
——啊!果然如此!虫儿心头狂跳,自己以前曾揣摩过西王庭的战略方针,没想到真是如此。若不是在云州偶遇天宝,自己可能将与宝儿失之交臂。
虫儿庆幸地抹了把额上的冷汗,笑眯眯地俯首轻啜着天宝的唇角,全不顾舅祖在侧旁观,“小宝,你这么说就算是答应了和我成亲!在明华,帝王是百姓之仆,在我家,我父皇是我爹的奴仆,这简直毋庸置疑,嘿嘿嘿……”虫儿笑得信心十足,“小宝儿若是看中了西域,咱们就跨过额尔德河,从今以后,北朔的安危就是明华的责任,北朔的福祉就是明华的奋斗目标。”
卫无殇潜心观察,到了此时也不禁啧啧称奇,当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且试天下成霸业!
天宝却沉吟着慢慢摇头,“永明,乐观虽好却不可盲目乐观,你的父皇和爹爹若是知道了你今天的许诺,可能会勃然大怒。”
虫儿微愕,随即便松开天宝的双手,横臂一把将他托抱起来,一面向卫无殇微微颌首,一边平静地答道:“世事难料,让我们拭目以待吧,关键是要先养好伤。”说着虫儿便抱着天宝飞步跃出内寝,“舅祖答应助你疗伤。”
“慢慢……”天宝忽然急叫起来,“我阿爸还在沛州苦苦思念,昭王应该先去沛州,先为我阿爸解除伤痛。”
虫儿虽对天宝的至诚至孝深深感佩,脚下却丝毫不停,几个起落纵跃便来到后园中的丹室入口,“也许对你阿爸来说,你的生命安危更重要,他身中剧毒,能坚持到此时也全是因为你。”
紧随其后的卫无殇惊异地轻轻点头,——为何如此浅显的道理自己需耗时十几年才琢磨透澈?
一边想着,卫无殇已从虫儿的臂弯儿里抱起了天宝,声音重又变得冷峻:“请勿探视,我们疗伤完毕后再见吧。”说完,卫无殇就抱着天宝转身快步走下石阶。
沉重的石门缓缓阖拢,将虫儿殷切的盼望隔绝在外。经过了一天的心劫历练,此时日已偏西,一轮金阳在万丈锦霞中沉浮动荡,倦鸟群起飞过长天,在金阳和锦霞间拉出淡青的剪影。虫儿身子微晃,筋疲力竭地猛然跌坐在丹室外的石阶上。
“殿下——”喜眉低呼着快步奔上前,声音忧急不已,“殿下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了。这里的警戒早已安排妥当,内寝也已收拾好了,殿下快去休息吧。”
喜眉轻声催促,一边偷偷瞄着虫儿的神色,发现他的脸上已不复欢欣鼓舞,明俊的眉目间隐含焦灼忧虑,线条近乎完美的嘴唇倔强地紧抿着,透出一股肃杀之气。
“喜眉,我和宝殿下未来的路阻且长,你恐怕也要跟着吃苦了。”虫儿抬眸望向流金滚火的远天,声音更加肃穆,“且不说咱们东安的两位陛下,就是东西朔现在的局势也都不容乐观,咱们要随时防备突变。”
喜眉微张着嘴,想说点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喜眉的背上爬满冷汗,他一直以为殿下兴奋过度,盲目乐观,却不知殿下对实际情况心知肚明。
“我现在才明白为何蓝日丹的武功路数与噬骨仙相像,那是因为……因为天宝的养父就是蜀王卫恒。”
虫儿锁紧秀眉,不知是炎热的夏日黄昏,还是心底的沉重负荷,此时虫儿只觉疲惫不堪,——在东安宫中,卫恒虽然并非禁忌话题,但长辈们依然有意无意地回避着这个名字。
“啊——”喜眉骤然听到此言,惊得一跳,嘴巴大张得能吞下一个鸡蛋,“这……这这……这怎么可能……?”——天宝的身份已经够令人感觉惊悚了,此时再加上一个卫恒,这两位殿下未来的路岂止是阻且长,简直是遍布荆棘!喜眉额上的汗珠顺着鼻梁额角迅速滑落,他也顾不上擦拭,脑中早已乱成一锅糨糊,“天宝殿下是呼和洵流失在外的孩子,不是一直生活在西域吗?怎么……怎么又会是南洋王子呢?又怎么会和早已辞世的卫恒扯上关系?”
“喜眉呀,你就快要变成父皇常说的那个‘十万个为什么’了……”虫儿哀叫一声跳起身,“容我先好好睡一觉再做解答吧。”虫儿一阵风儿似的卷回雨微堂内寝,内寝中早已收拾妥当,他掀起纱幕砰地躺倒在床上,就听床上传来一声惨呼:“哎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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