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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骄阳

书籍名:《花朝奇事》    作者:多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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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醒大模斯样地探身拿起桌上的琉璃杯子,还没来得及放到嘴边就被虫儿劈手夺了下来,“阿醒,你找死,一句话分三次说,比小丫头还磨磨叽叽!”
话刚出口,就听‘啪’的一声,鱼儿公主已经拍岸而起,“花虫虫,你把话说清楚,哪个小丫头磨磨叽叽?我看你最磨叽。”
“姊姊……”引起事端的阿醒一瞅事态不对,立刻跳起身,机灵地笑了,“姊姊,你别和虫儿掰扯了,他一见绝色就烦晕,此时已经找不到北了,难免说错话呀。”
“嗯……”鱼儿眸子一转,立刻变得和颜悦色,拢袖慢慢坐下,“阿醒有什么独家秘闻,快快说来听听。”
秦醒再不嬉笑,端正面色,小大人儿似的一挑眉毛:“我那天听我娘和二姨(唐惋)聊天,影影绰绰地听到她们议论要给泰雅国王配制什么药,好像是泰雅国王前几年与叻阿国交战时受了伤,不能……不能生育了……”
秦醒咽了下口水,视线扫视着虫儿和小鱼,见他们也是一副惊异的模样,那双喜又开始频频拭汗,想要劝阻,欲言又止,秦醒抓着虫虫的袖子,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琉璃杯里的果子露。
“泰雅叔叔好像确实没有男嗣,唯一的女儿也于两年前得热病去世了。”小鱼低声说着。
“所以……”秦醒继续言道:“当宝恒生擒白虎,勇救泰雅国王后,国王立刻收他为义子,爱他如宝如珠,我听说满剌加王国的世子从小都要出家修行三年,不需剃度。刚才那位少年僧侣服色特别,浓发垂腰,头戴金环,如此年少却领队前行,其他僧人都是赤足,只有他足蹬金荨履,我猜……他就是宝恒殿下。”
“秦公子说得八九不离十,咱们离开东安前,我听礼部尚书孙大人和青鸾陛下回禀时说:满剌加王国的一位王子要来朝拜舍利塔。”双喜此时才来得及说出根由。
“嗯,看来确实如此了……”虫儿微微颌首,倏地垂下眼帘,浓长的睫毛在眼下稚嫩的皮肤上匀出两弯墨影,“皇祖母什么时候到夏阳?”
“怎么也得后天了,今儿才到抚州。”小鱼如实回答,旋即心里涌起不安,她十分清楚弟弟虫儿灵慧无双,从不随意查问长辈们的行踪。
“唉,我爹明天就到了,唉……”秦醒忽然在一旁发出悲音,连声哀叹,其状凄惨。
“哎呀,阿醒,你要糟糕了,你爹惯例要先问你的功课。”小虫儿眸底闪过狡黠的明光,瞬间便又隐去,“咱们还是赶紧回去补课吧,不然明天你要熬通宵,后天我也没饭吃了。”虫虫殿下唰地跳起身,拉着秦醒就往外跑,脚不沾地一阵风儿似卷出门去。
小鱼伤脑筋地摇摇头,手臂倒背,不急不徐却异常轻盈的走出门去,也不见她如何发力,转眼间就已追上了虫虫和阿醒,双喜跟在她的身后,也不禁叹服,华帝陛下的一身功夫倒已让永华公主尽收囊中了。
翌日黄昏,金风飒飒,霞光霭霭,夕阳晚照下,暮色竟出奇的明亮,气象万千,蟒山脚下的灵泉寺淡笼霞雾,钟磬悠扬,远远望去,便似红尘不染的净土仙境一般。
永明太子殿下骑着一匹流火滚锦般的赤鬃马,飞驰在山道上,他身着雪锦单袍,被晚霞的彩光映照得淡绯嫣然,连他玉白的面色也染上了一丝明艳。
“赤练老当益壮,不亏是汗血宝马。”虫儿扭头看向身侧,见双喜胯下的白马也神骏异常,“雪川也是风采不减当年吧?”
“确实如此,这两匹宝马都是当年华帝陛下送给青鸾陛下的礼物,也正是泰雅国王帮着采办的,当时他还是满剌加的王太子呢。”双喜一边回答一边冥思苦想,真不知如何将这宝贝人儿劝说回府。
虫儿殿下眼角一瞄,就看到双喜愁眉不展,立刻轻笑着劝解:“咱们这是来拜佛,又不是干坏事,你怕个啥?皇祖母若是知道了只会夸奖咱们,绝不会怪责!”
“呃……”双喜被他说中心思,立刻语塞,只能反复擦拭着额上冒出的热汗,背上不断渗出的汗水已将内袍黏在身上,——也不知殿下是来拜佛还是拜见那玉佛似的少年。
“先别说咱们康颐皇太后娘娘了,就是鱼儿殿下知道了也会痛责我一顿。”双喜说得诚惶诚恐。
“她敢!”虫儿一夹马腹,俯下腰背,那赤练立刻就如霞光般射向前方,“我们都是你一手抱大的,她怎么能呵责你,况且此处还有皇祖父的纪念堂,我来拜祭一下正是理所当然。”
虫儿光顾着扭头说话,没提防前方,回眸间,前方山上忽然跑下来一个黄袍小沙尼,山道狭窄,另一侧就是万丈深渊,并无闪躲之处,虫儿大骇,眼看着就要人马三亡,他倏地提气急扯马缰,赤练神骏无比,临危不乱,前蹄飞扬腾起,避开蹄下的小沙尼。
虫儿倒底年少,哪里经历过这种变故,他身子一歪就从赤练背上滚鞍落马,情急下他腰身飞旋试图落足山道,却最终失去平衡,身体斜栽着就要冲下悬崖。
“啊——”双喜惊悚过度,振声大叫,须臾间,灾难突起,似乎再无挽救的余地,就在这时,一道杏黄的身影似闪如电从山上飞扑而下一把拉住虫虫,身子飞纵,金风一般,那身影已稳稳地落在山道上,另一只手还顺带着扶住了瑟瑟发抖的小沙尼。
双喜深深地吁出口气,来不及细看就跃下马背,跑上前牵住焦躁地踏蹄喷鸣的赤练,一边望向那神勇无双的杏黄身影,乍然一见,双喜猛地呆住,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眼前端然凝立的正是昨天看到的那位满剌加王子少僧。
惊骇之余,小虫儿也已发现了对方的身份,不禁震惊地凝目细看,如此近距离地面对而站,虫虫才发现望远镜中所见到的不如这真人十分之一的好,夕阳朗照下,这少年全身都沐浴在明光之中,竟似透明,吸足了光华,再反射出来,令人目眩神迷。
“你……”虫儿开口,难得踟蹰。那少年却已松开手,不再理睬他,转身安抚着瘦弱的小沙尼,说着虫儿听不懂的语言。
“你——”虫儿见他对自己不理不睬,眉眼一暗,心里忽然漾起前所未有的挫败感,连带着刚受了惊吓,一时竟不知所措,全然没了主张。虫儿一向智计过人,千伶百俐,又兼身份尊贵,容颜无双,还从未受过这种怠慢。以往都是别人追着他请安问好,温言软语,这次他主动开口,却被人漠然忽视,真是岂有此理!
“哎,你——”虫儿再次开口,心里愤然暗想:所谓事不过三,若是这和尚仍是对自己置之不理,自己日后都不会再理睬他。
金袍少僧只当没听见,伸手拉着小沙尼就往灵泉寺的方向急行而去,晚风徐徐,钟磬绵绵声韵长,眼看着他们就要转过山湾,那嫡仙似的少年忽然回头,冷峻地看着小虫,以夏语清晰地说道:“马是神驹,骑手糟糕。”说着,少年就头也不回地走了,身影一晃就没入山湾。
“你——”第四个‘你’字骤然出口,小虫儿拔腿欲追,又猛地顿住,心跳急促而紊乱,他深吸口气,勉力稳住心神,垂眸间忽见地上有一绳结似的物事,小虫立刻俯身捡了起来,拧眉端详,却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编织绳结的彩线早已褪色,连绳结的花样也已走形,难以辨认,双喜在旁边看见心头一动,总觉得莫名心慌。
“这是刚才那个少僧掉的,我恍惚间看到他手腕上飞出什么东西,原来竟是这个。”双喜探头看着,越来越心神不安,好像岁月厚重的帷幕被掀开一条缝,强光袭来,仍是什么都看不清。
“这是什么?如此残旧,他却珍而重之地戴在手腕上,又不是菩提佛珠。”虫儿喃喃自问。
双喜摇摇头,困惑地回答:“也许是什么故人遗物,又或是佛门珍品,不晓得呀。”
虫虫猛地攥紧手掌,将那绳结收在掌中,“他今儿敢不理我,我日后就叫他追着我求!”
双喜心底一颤,不禁替那少僧捏把汗,——虫儿外表最是温存和逊,模样又明丽婉秀,骨子里却极其强韧硬朗,有时甚至略带刁蛮,不知让多少人吃了苦头,除了东安宫里那两位陛下,还没人真能驯服他呢。
“双喜,咱们走。”虫儿飞身上马,姿态翩跹,雏鹤似的。
“殿下不去灵泉寺了?”双喜急问,等他跳上马背,赤练已从他身边飞驰而过,彤霞一般。
“反正等皇祖母到了夏阳,舍利塔建成开光之时,咱们还要来这灵泉寺。”小虫儿的声音从前方远远传来,双喜没奈何,只得纵马追了上去。
第二天辰时才过,卫太后就从南楚首府临州回到了夏阳,又是好一番扰攘。中书令秦书研早于前一日赶到夏阳,准备协助卫太后主持舍利塔开光大典,他一到就将秦醒接回秦府在夏阳的老宅。
虫儿耐不住寂寞,和皇祖母卫无暇玩耍了一阵子,又看了王祖父武王给他姊弟俩带来的诸般礼物,终于磨得无暇答应他去找秦醒。结果当天下午小鱼儿就开始出痘儿(水痘儿),太后无法,干脆准许虫儿暂时住在秦府上,反正那秦府里一应俱全,秦老夫人又是远近闻名的女郎中,虫儿也不是第一次留宿秦府,明卫暗卫都跟着,卫无暇倒是一百个放心,只专心照顾小鱼,一边筹备开光大典事宜。
八天后,节气已近谷雨,湛蓝的天上云朵寥寥,如数只小羊,空气中氤氲着暮春浓郁的芬芳,梨树杏树花开如雪,樱树却已花老,落英缤纷,蔓蔓碧草好似绿波,雏菊繁星似的点缀在绿波上,黄莺躲在柳荫里,甜蜜鸣啭,唱得人心醉。
天时如此美好,小鱼儿却如此烦恼,望望天上的云片儿,大棉花团儿似的柔软,看看脚下的草坪,绿绒毯子似的无限铺展,引得人只想在上边打滚儿,还有从西夷引种过来的紫罗兰,一片片开得如茵如雾,香清亦远,远处林下传来泠泠泉流之声,更是引人遐想。
小鱼儿怏怏不乐地走在后苑里,顺手扯下一支嫩柳抽打着廊柱绿阑,她身上穿着虫儿的一件便袍,半新不旧的蛋清色,襟口很高,密密实实地遮着脖子,因为头皮上也有痘疤,鱼儿及膝如瀑的长发并未扎成双髻,只以玄锦宽带系在脑后,她这些日子虽然不敢照镜子,也深知此时自己的模样和虫子阿醒如出一辙!
鱼儿叹口气,再叹口气,仍是觉得胸中郁闷,好不容易出宫来到夏阳,却哪里都去不得,顶着一脸一身的痘疤,真比妖怪还可怕!而且——,小鱼蹙起秀眉,而且,她十分想念虫子和两位父皇。
鱼鱼和虫虫是孪生姊弟,从小到大还没有分开过,平时俩人虽鸡飞狗跳,争吵不休,真的多日不见又万分思念,鱼儿想起这些日子,虫虫和阿醒不知去了多少好地方,吃了多少新鲜吃食,就觉气闷不已。以往只要生病,哪怕只是伤风感冒,爹爹和父皇都会疼惜照料,嘘寒问暖,可这次,她已病至将要毁容,两个爹爹一个也不见!
小鱼又老成地叹口气,爹爹们不在此处也好,自己此时就像个丑八怪,还是不要叫他们看见为好,这些日子,鱼儿足不出户,连用膳都在自己的小院儿里,除了贴身宫女和无暇祖母,其他人等她一概不见。
暖风纤纤,暖阳灿灿,风儿阳光一起往衣襟儿里钻,小鱼只觉浑身痒痒,怕留疤,不敢抓挠,鱼儿苦恼地背靠着廊柱蹭蹭,像只小猫,一边眼角儿瞄到廊外绿丝毯似的草地,泥土的青气,混合着草木的芬芳,间中还夹杂着开至荼蘼的花香,弥漫在暮春四月的午后,令人心醉神迷。
鱼儿咬咬牙,迅速打量四周,四周渺无人迹,她嘿地咧嘴笑了,虫子和阿醒都不在,今天她要为所欲为,再不用绷着大姊姊的架子了。一想及此,鱼儿便身子轻纵跃出阑干,一下子躺倒在绿茸茸的草地上,先是左右翻卷,继而前后翻滚,猫儿般在阳光下戏耍。真是又解痒又解闷,鱼儿玩得正开心,就听身后廊上忽然传来嗬嗬轻笑。
小鱼悚然而惊,猛地跳起身,转身看去,不禁呆呆地愣住了,就见雕栏画栋下站着一个青年,细碎的金色阳光透过刻花廊檐洒在他身上,照得他身上的玄色锦袍泛起彩光,他很高,鱼儿需仰视才能看清他的全貌,待看清了,小鱼儿的面孔渐渐发烧,心里暗叹:——此人当真好相貌。
这青年原本的肤色应该很白皙,此时被太阳眷恋亲吻,白皙中透出点金棕,更加引人入胜,他的五官清晰挺秀,带些外族人的特征,特别是那双眼睛,黑得竟沁出丝墨蓝,脸上明明无笑,深邃的眼中却盛满了笑意,温和鼓励地望着小鱼儿。
小鱼看得入神,此时才发觉那朗朗似骄阳的青年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不禁哀叫一声立刻举袖遮住头脸,继而又觉矫情,想要放下衣袖可却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满面红疤,正万分踟蹰,就听廊下传来清朗的声音:“我小时候出痘儿比你惨多了,连眉毛里都是红泡泡。”
——呃!听了他隐带后怕的声音,小鱼儿唇角微翘,慢慢放下手臂,坦然地直视着他,“真的不会留疤吗?”鱼儿小心地问着,一边偷偷扫视青年光润的脸颊。
青年同情地摇摇头:“不抓不挠自然不会留疤,不过……”
“不过什么?”小鱼紧张地问,不由自主地飞身跃起跳进长廊,就听青年嘘地吹起口哨,表示赞赏:“……不过你是个男孩子,就是留疤了也没什么打紧。”青年见了鱼儿那身轻似风的姿态,不禁对他刮目相看,“小兄弟,你的轻功不赖呀,谁是你师傅?”
男……男孩子?小……小兄弟?鱼儿此时真是欲哭无泪,才想起来自己正穿着虫子的旧袍子,哎呀,今天是什么黄历?既遇见这么个骄阳似的大哥哥,又出丑露乖好不狼狈。
“我……我师傅是……是我爷爷(武王)……”小鱼简直痛恨自己了,怎么连说话也不利索了?
“哦,你是秦老丞相的孙子吧,老丞相年轻时出将入相,武功超群,你是跟随秦中书令来拜访太后娘娘的吧?”青年自然而然地问着。
“呃……嗯……”小鱼不置可否又沮丧莫名地胡乱点点头,——竟然把自己当成阿醒了!想想阿醒那懒洋洋狡黠的模样,小鱼儿就心里来气,脸上的神情变得古怪起来。
“怎么了?身上痒痒了?我看你刚才在草地上打滚儿。”青年说着就毫不避讳地伸手为她捡去衣袍上沾着的草叶儿花瓣儿,一边轻轻拍打着,“告诉你个秘诀,要是觉得疤痕痒痒,你就这么拍打,轻轻的,一定能缓解。”
鱼儿羞窘得面孔通红,好在混在红疤痕里也看不大出来,她想闪身躲开,可不知怎的,又……又舍不得那大手温暖的拍打,有点像父皇和爹爹抚慰时的感觉,又不全像,小鱼心里一团乱麻似的,也顾不得羞了,脱口就问:“你怎么知道这秘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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