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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瘟疫

书籍名:《花朝奇事》    作者:多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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篝火哔啵,烈焰熊熊,火舌腾跃着卷向洞口外的夜空,夜空深不可测,幽蓝广阔,好像……天宝的眸色。
想起天宝,衡锦心中猛地一沉,那个脆弱如草芥的生命此时恐怕已经遭遇不测了,起因便是自己与小元之间的仇怨。
“我记得进洞时外面大雨瓢泼。”衡锦锁紧眉头,半坐起身,盱目看着火光掩映下的一角幽蓝,“呵呵……”耳边忽地传来无殇的低笑,“你中了锦蝠毒后已经躺了一天一夜了,唉……”笑声随即便被叹息掩盖,“咱们要想办法尽快赶到苦泉,不然你的碧火毒……”
衡锦倏地俯身抱住无殇,“哥,生死有命,大限到时,各安天命吧。”无殇慢慢抬手摩挲着他精壮的肩膀,眼前渐渐模糊,“你来苗疆本来就不是为了解毒吧?你就没打算活着走出西川,你……你是想死在家乡吗?”
衡锦埋头在他的颈侧,轻轻啃咬吸吮着,像是在品啜最美味的琼浆,“死前我还要取回大蜀王印交给青鸾,他是唯一对我没有偏见的人,一个南楚王族,能如此,太难得,我……无以为报,就将西川托付给他吧。”
——啊!无殇的胸中划过锐痛,锥心刺骨一般,他搂紧衡锦,猛地翻身坐起来,“我们现在就走,还有时间,一定来得及,现在就走。”
衡锦摇摇头,嘴唇贴在他的耳边,舌尖儿轻触着他的耳廓,轻言细语,“若是没有那锦蝠之毒可能还有救,如今就是大罗神仙下界也会束手无策,哥,我原该如此,我在十四岁那年就该死,我原本就是个多余之人,根本就不该出生。”
说着衡锦就侧头吻住无殇,唇齿辗转舔舐撕咬,狂放无忌,将无殇的悲呼哀鸣全都封在吼中,——有的人,得天独厚,自出生那一日起便得到全天下的祝福;有的人,命途坎坷,自降临人世便受到诅咒,他和天宝都属于后者。
“哥,那个孩子,小元带走的,若是还活着,希望你能善待他,别让他成为第二个小元或是我,小元之所以会愤世嫉俗也全是因我之故,我毁了他的人生,原本就该还他一命。”衡锦说得心平气和,他在交代后事却像极了闲话家常,无殇眼底凝聚的泪哗地溢出眼眶,淌满一脸,在火光映照下闪烁着缤纷的微光。
衡锦伸指笨拙地为无殇抹去不断溢出的泪水,揽着他重又倒回干草堆上,“哥哥,睡吧,真累,阿恒陪着你,好好睡一觉。”
——经过了那么多被梦魔纠缠的不眠之夜,衡锦所求的不过是这相依相偎的一夜好眠,今夜星光灿烂,幸福却如此遥远。
——
坤忘山西麓林莽深幽,峰峦叠嶂,绝壁切入峡谷,谷中溪水奔流,群峰刺入天际,天边云雾缭绕。密林里烟瘴弥漫,虫蛇横行,千丝万缕的阳光穿透遮天蔽日的浓绿照进密林,激起一股陈腐之气,混合着多年苔藓的清香,泥土的苦涩味和野花浓郁的芳泽,令人闻了头昏脑胀。
“你们二位也不用闭气了,我给你们用的药既防瘴毒也防虫蛇,堪称万能。”柳娘冷冷地说着,爽脆的声音里像掺着冰粒子,她已换上了一身墨底彩绣的苗装,盘在头顶的发上插满银饰,“你们进了苗疆却不用自己走路,有人抬着你们翻山越岭,昨晚宿营时还能睡在篝火边,有人守着为你们值夜,这可算是莫大的礼遇了。”话说至此,柳娘冰冷的声音已近乎冻结了。
明霄听了这话只能皱眉苦笑,他勉强扭头看了一眼双福,见那老奴正闭目养神,对柳娘的挑衅不理不睬。
“姑娘确实想得周到。”明霄宁定地回答,他和双福此时正五花大绑地被分别塞在两个绳网之中,四位苗人汉子像抬着盐巴担子似的抬着绳网,飞步走在密林中。
“咦?”柳娘没想到明霄会是这种反应,自从前晚给这两位楚人下药成功后,他们俩的态度就很古怪,可称是气定神闲,“你们不想知道是怎么着的道儿?”柳娘不甘心地问着,总觉得自己的劲力都打在了柔软的棉花套上,毫无威力。
“你身上的鸟罗花香,你奉上的雾茶,你烹制的鳞鱼,这几样若是单用俱是无毒防瘴的好东西,可惜一旦同时应用,就会令人手足麻痹,浑身无力。”双福也不睁眼,身子在绳网中缩成一团,养精蓄锐。
“呃——”柳娘身子一抖,唰地回过身来,目光如电地瞪着双福和明霄,“你们俩倒有见识,我就知道你们是混进苗疆的楚人奸细!”
“姑娘是蜀人?与南楚有仇?是南楚伐蜀时结下的仇怨?”明霄轻声问着,声音平和,喜怒莫辩,他身上的雪青紧身衣袍已被绳网磨破,雪绢内袍上血痕交错。
“是又如何?南楚武王贪婪凶残,亲率大军侵占大蜀,将我们蜀人驱赶到西川!”柳娘咬牙切齿地说着,“我爹死在禹州城头,我和我娘逃到西川,不久,娘亲也病故了。”柳娘说至此处声音里已带着悲音。
双福倏地睁开双眼,第一次认真地打量柳娘,惊异地问道:“姑娘是……是铁弓神箭张维将军的后人?”
明霄和柳娘同时大惊失色,——七年前,南楚武王明涧意亲率王师伐蜀,在禹州之战时被大蜀名将铁弓神箭张维射中左肋,箭钩遗留体内,去年才由景生为其取出箭钩,彻底治愈伤患。而那张维当时就被武王的一支精钢长弩射死在禹州城头。
“你是什么人?”柳娘一把揪住绳网,厉声喝问,“我爹呢?他的尸骨呢?”柳娘的眼睫处凝着水雾。
“张维将军被武王陛下厚葬于锦州锦山脚下,那里依山傍水,气象开阔,是块福地,与他同时入葬的还有其它几位大蜀名将。”明霄虽屈身于绳网之中态度却异常端肃,别有一番慑人的气度。
“什么——?”柳娘惊呼出声,她不置信地盯着明霄,“你……你说什么?”柳娘抬手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林中异常闷热,她的额上背上却爬满了冷汗,“禹州都督李普说当年武王将战死的蜀将尸身都丢人夏江喂鱼了。”
“什么——!”这次轮到明霄和双福惊骇,“那李普是南楚的谋逆反臣,自然口出妄言,他的话又怎能相信?张将军入葬的那片墓园取名为锦烈,就在锦山脚下,正对锦霞渡,姑娘可亲去祭拜。”明霄压下心中的激怒,温和地解释着。
“你又是何人?我怎知你不是口出妄言!也许这根本就是一个圈套!”柳娘成见已深,虽然心中块垒有丝松动,但她依然疑虑重重,“世子和岩鹏都去探察过,都说并无坟墓,难道他们也是骗人的?”
“世子?你是说卫鸾生?”明霄惊问,随即便暗中端详柳娘,龙岩鹏就是如今的苗王,可柳娘提起他却口气随意,态度……亲昵?莫非……?明霄心中一颤,更加留意柳娘的一举一动。
“对,就是鸾生殿下,他曾多次出山,每次回来都说并未找到我爹的尸骨,有一次阿鹏和殿下同去,也是空手而归。”柳娘怒目瞪视着明霄,“我看你才是妄言之人,你们不是南楚的奸细就是那些打碧火花主意的武林人士。”柳娘轻蔑地挑起双眉,“昨天我听你提到苦泉就知道你们的来意了,哼!”
“啊,碧火花当真长在苦泉边吗?”明霄惊喜地叫道,“我们的一位同伴被碧火花毒所伤,还盼姑娘能赐予一支碧火花根。”明霄此时已看出这位柳娘地位不凡,那些苗人不但对她恭敬服从,她竟能直呼苗王之名。
“什么?有人中了碧火花毒!这……这怎么可能!”柳娘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蓦地瞪圆了,“碧火花是苗疆圣花,花落既有剧毒,每朵落花也只落于苦泉之中,无人能接近苦泉,就连阿鹏也轻易不能前往苦泉,苦泉边,只有族中巫神看守圣花。”柳娘喃喃自语,随即就警觉地望着明霄,“你就是谎称有人中毒而妄想接近苦泉,以前来过许多这种痴心妄想的武林中人,都被阿鹏和巫神打发了。”
明霄和双福迅速地对视一眼,“恐怕毛病就在这个巫神身上。”双福用临州方言轻声提醒着,话音刚落柳娘就冷声低喝:“不许说楚言!你们有什么话一会儿去和岩鹏说,总会让你们死个明白的。”
“鸾哥儿,你不该冒险!陛下若是知道恐怕会插翅飞来。”双福不顾柳娘的警告,痛心疾首地说着。
“双福,此事总要有人去做,不能放任西川变为火药桶,我不冒险,终有一天景生也会来冒险,当年又是父王挑起的争端,此时正该由我来承担。”明霄说得心平气和,全将生死置之度外。
此时密林渐渐开阔,山间沟渠纵横,依山傍谷竟出现了一畦畦的农田,看样子种的既有苞谷也有木薯,抬着他们的苗人明显加快了脚步,彼此轻快地交谈着,连木雕石刻似的亚伯都咧嘴笑了。
“这就是念锦十四渠中的一部分吧?衡先生说的是真的,确实增开了田亩。”明霄完全忘了自身的危险,只着迷地看着山间田地的绿意。
“咦?你怎么知道念锦十四渠?”柳娘纳罕地问着,脸上再次露出好奇的表情,不知为何,她对这位相貌明秀绝伦的青年就是狠不下心来,总觉得他姿态高贵安详,令人无比心折,“这十四条大渠是将谷中溪涧之水引到村寨中和山田上,是大王主持开凿修建的。”柳娘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缅怀和敬畏。
明霄知道柳娘话中的大王即是卫恒也就是衡锦,不禁心中一宽,他试探着问道:“若是你们的大王中了碧火花毒,你们总要救治的吧?”
“什么——?”柳娘腾地扭头,惊骇莫名地瞪着他,像在看一个妖怪,“你……你莫不是失心疯了吧?竟敢拿大王行骗!”柳娘深吸口气,“大王一年前就被明华双帝杀害了,死于南楚永建,世子和巫神将大王的尸骸都带回来了。”
“啊——?”明霄失声低叫,他倏地偏头看向双福,见那老奴也是一副惊疑沉思的模样,“你……你们看到了卫恒的尸身?”
柳娘沉痛地摇摇头,继而冷凝地斜睨着明霄,“哪里有什么尸身,只是一具骸骨,由巫神亲自带回王寨。”
“双福,看来这个巫神确实是关键!”明霄轻声沉吟。
就在这时,山上忽然传来呜呜的犀角吹响之声,显得异常沉重压抑,好似群兽的呜咽,柳娘和那四位苗人立刻变色,他们停下脚步,焦虑地说着什么,脸上的神色异常恐慌。
“怎么啦?双福?”明霄用临州方言低声问着。
“好像是发生了瘟疫或是有强敌来袭。”双福简短地回答着,脸上也变了色。话刚出口,苗人汉子就发了疯般担起绳网飞奔起来,柳娘更是纵跃如风,不一会儿的功夫他们就奔出了深谷,眼前豁然开朗,明霄和双福俱是一惊,就见对面的坡坪上错落铺排着无数吊脚木楼,层层叠叠,如梵宇宝塔,与莽林山田,高下辉映。长天碧蓝,屋宇苍青,林田翠绿,更有一丛丛,一簇簇的野杜鹃,火红如烈焰,仿佛一副山水长轴大画,横展在天际,山前一个大湖,澄澈如镜,山林村寨的倒影映在湖中,明明静静,煞是鲜亮通透,看得人心中疏朗。
如此美景佳境,此时却似空无一人,只有烈阳熏风,伴着持续不断的呜呜呜犀角的啸叫,更显诡异。只片刻的功夫,四个汉子就奔过大湖,跑进了坡坪上的寨子,柳娘早一阵风儿似的刮进了吊脚楼群。
寨子中也同样人迹空芜,连孩童的嬉闹啼哭也一声未闻,只有狗畜偶尔的低吠,明霄的心肺像被绳索系紧倒吊起来,只觉窒息憋闷,他偏头看向双福,见他也神情戒备地观望着四周的情况。
就在这时,他们晃动的眼前忽然出现乌鸦鸦的人群,人群静默无声,肃立在寨子中的空场上,苗人汉子抬着他们冲入人群,像巨石投入静湖,人群如波,向两侧环环扩散,明霄极力抬头看向空场正中的土台,不禁震惊地呆住,心头像被利鞭抽中。
只见土台上堆叠着一人高的木柴,像个火葬的坟场,木柴堆旁并排躺着两具小小的尸身,全身被白布缠裹,看不清模样,另有七八个孩童歪躺在土台上,好像已陷入昏迷,一个高大的男人身着墨底金绣的苗装,肃立在土台的正中央,手中高举着火把,柳娘嚎哭着跪在他的脚旁,口中呼号嘶吼着苗语,明霄还没来得及细看就已被砰地一声摔在了土台上,柳娘一见,像是惊醒了般猛扑过来,隔着绳网厮打捶击着明霄,口中尖叫:“都是你们这些恶贼,为了图谋苗疆把恶病传到了山里,呜呜呜……你还我儿……还我儿来……”
柳娘痛哭着扑打了一阵又飞身跃到歪躺在地上的孩子们面前,从中抱起一个三四岁大的幼儿,紧紧搂在怀中,那高大英武的男人见了立刻冲上前去,欲将她和孩子分开,“柳娘,放开吧,放开,小心过了病气!”男人口中喊着夏话,丢开火把,徒劳地拉扯着柳娘,火把呼地一下飞上柴堆,瞬间就点燃了火坟。
“我不管,我要跟英儿死在一起,你将我们娘俩一起烧死吧,我不活了!”那俏丽灵秀的柳娘此时已化身厉鬼,头上的银饰歪斜掉落,乌发披散,掩映着满面的泪痕。
明霄凝目望向她的怀抱,先是一惊,随即便微蹙眉头,“柳娘,你快将英儿抱给我看看!”明霄沉声呼喝,声音虽不尖锐,却自有一股震慑人心的力量,纷乱的空场上骤然安静下来,大家齐齐望向跌坐在地的夏人青年。
柳娘听到这话,先是惊得往后退缩,仿佛明霄便是将瘟疫传到此处的恶魔,后又看到明霄恳切的神色,不禁犹豫地趋身向前。
“柳儿,他是夏人恶魔!巫神说了这病就是夏人传进来的,前几天哈吉家的婆娘在彝山边上和夏人货郎换了几尺青布,他家的娃儿就……”高大的男人转眼望向地上白布包裹的小小尸身,声音沉痛。
柳娘犹豫着,眼神狂乱恍惚,“阿妈……阿妈……”就在这时她怀中的孩子忽然迷迷糊糊地哼叫起来,柳娘浑身一抖。
“柳娘,我看孩子的症状不似恶疾,也许还有救!”明霄再次呼喊。柳娘不再犹豫,抱着孩子飞扑到绳网前。
“你……你看看这……这是什么症候……他们……他们说是出花儿……呜呜呜……咱苗疆从未有过这恶疾……呜呜……”柳娘话说至此又已哭得泣不成声了。
明霄手脚具被捆绑,根本动弹不得,只能凝目细看,“你将他身上的衣衫掀起。”明霄吩咐着,柳娘被他沉着的声音所感染,立刻哆嗦着拉起孩子的衣衫,孩子的胸腹上不规则地分布着一些水泡,大小不等,有些水泡内含紫血,孩子的前额,以及口鼻附近也都长有水泡。
明霄吁出口气,身上纵横交错的血口子被汗水沁润,火辣辣地疼,明霄的身上酸软痛楚,脸上却绽开欢欣之极的笑,“柳娘,这是出痘儿,不是出花儿,没有大碍,别让孩子抓挠水泡,过个十几天自然就好了,你小时候没有出过痘儿吗?”
“啊——?”柳娘低呼着,一屁股瘫倒在地,“出……出痘儿……什么出痘儿……我……我不知道……”柳娘茫然地望着明霄,随即琢磨出明霄的话中之意,立刻哗地单手抓住绳网,拼命摇撼着,“你说这病没事……真的没事……英儿没事儿……”
不等明霄回答,一个阴恻恻,像来自冥界的声音忽然从土台下传了过来,“他是胡说八道……他本就是地界恶魔……他的话如何能信……”
明霄听到这令人心生寒颤的声音,猛地转过头看向土台一侧,立刻就震惊地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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