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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陈香梅传奇·她在东西方的奋斗》    作者:胡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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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8年,陈香梅考进真光女中念高中。
真光女中是中国南方的名牌女中,以优雅的校园环境,第一流的师资力量及严谨又科学的管理吸引着求学的富家女。因为战乱,真光女中从广州的白鹤洞迁到香港峡道的凤辉台,仍不失她原有的声誉。真光女中有半数女生住校,同属严谨,但她与圣保禄女书院有着截然不同的风格和情调。真光处处洋溢着少女的活泼和浪漫,教室里传出的琅琅读书声,操场上飞来飞去的羽毛球,就是浴室里哗啦啦的流水声,也还伴着少女们悦耳又杂乱的歌声和故作大惊小怪的喊声,少女的喉咙真亮呵。
陈香梅也要住校。
廖香词摇摇头:“你还是个小不点呢,你能照顾好自己?”
香梅小学初中都连连跳级,13岁上高中,无论年龄还是个头,都是班上最小的。
香梅却像小大人般皱着眉头严肃地说:“妈,请您检查我住校的‘行李’嘛。”
乖乖,小不点自个把衣被鞋袜日常用品书籍文具等打了包装了袋,还真是井井有条呢。
廖香词笑了:“也好,你从小就要强,早点尝尝自立的滋味也好。我送你去学校,总得跟校方商量妥吧。”
香梅调皮地眨眨眼:“妈,不用劳您大驾,我全自理啦。”
天知道这鬼灵精做了个什么暗号,眨眼几个比她高大得多的女同学蹦进屋,嘴里嚷嚷:“阿姨好”,七手八脚把香梅和“行李”一溜烟似地卷走了。
廖香词叹口气:“嗬,这丫头主意可大呢。”
李妈拍着巴掌:“太太,二小姐是我奶大的,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吃奶时我就说过,二小姐是大富大贵的命相,定会有大出息的。”
廖香词不语,凝睇门外的路,都市的路被高楼矮屋遮挡切割,是很难望见远方的。
小不点倒成了全班女同学的主心骨。
严厉而忧郁的国文主任罗慕华先生是北方人,他很不满意香港世界重英文轻中文的倾向。他一口漂亮的京片子,讲课时让女生们神魂颠倒,可讲评作文时不留一点情面,还总是重重加上一句:“别忘了,你是中国人!”那一口漂亮的京片子却又叫好些女生泪眼汪汪。陈香梅却很得宠,因为她的作文写得太棒啦。很快她担任了校刊的记者和编辑,负责同学通讯专栏,她还真个办得有声有色、鲜活生动呢。不久,全港中学举办演讲比赛,罗先生又力荐小不点参加。台上是黑压压的听众,台前是一排评委,目光炯炯盯着你,小不点的心都跳到喉咙口了,可怪了,一开口,那火一般的激情,排山倒海的气势汹涌而出,小不点的音量竟如此宏大,挥动右臂,双臂高举,像要托起明天的太阳!她成功了!她让全场折服!小不点勇夺冠军!真光女同学能不钦佩艳羡么?香梅却有点恍惚,那演讲时的感召力莫非源于二叔婆?她分明不喜欢二叔婆,但潜意识中却在仿效二叔婆?她理不清。
香梅成了女友们的圆心儿,还有一重大秘密:代写情书。
广州失陷,经历过战争恐怖逃难奔波的南国少女,反倒像这又湿又热的季节里繁茂绽开的野花一样,充满了躁动和不安。也许战乱让人更渴求爱恋?十六七岁的少女们匆匆又偷偷地恋爱起来。对方是昔日的老邻居老同学?抑或一次集会一场游戏中的邂逅客?她们只知道要爱和被爱。不过这爱也真可怜,只是鱼雁传书而已。真光对住校女生的管束也是一丝不苟的,不要说夜间不能外出和会客,即使周末,也无例外。然而写情书,并非人人都能心有所感笔有所言的,先是好友雪莉央她代写情书,对方回信,惊服得要拜倒在雪莉的石榴裙下,雪莉却又大大咧咧说出了此中奥秘,于是竟有五六个女友央香梅代写情书了。每逢周末,她便孜孜笔耕,乐此不疲,既要有真情,又得端庄含蓄,还不能雷同,陈捉刀也算是绞尽脑汁,呕心沥血。在她伏案疾书的当儿,女友们已快乐地帮她洗衣浣被熨衣铺床了,这真是少女的别样友情。
有时也惹出了麻烦。雪莉的大大咧咧竟扩展到她的男友,这位心高气傲的邻校男生闻之勃然大怒,认为这是对他的愚弄,坚持要陈香梅道歉。雪莉急了,又央求香梅;香梅倒老老实实致信解释,说只不过甘愿为朋友两肋插刀而已,决无恶作剧之意。谁知这位男生得寸进尺,又坚持要见陈香梅一面!陈香梅这才慌了,幸而女友们众志成城当她的保护伞,这一面才迟迟未见成。
女生们便又重新感到她只不过是小不点,情窦未开,不懂爱情。
差矣。香梅的心情又快活又沉重。她不是晚熟,是早熟,比这些女生还要早熟。这种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感,她早在北平跟罗明扬的友好中就体验过了。她仍旧思念罗明扬,这一封封代写的情书,是否仍流泻着对明扬浓浓的情意呢?是,又不是。战火隔绝了他们的书信往来,她珍藏着昔日的那份情。但是,她在炮制情书时,也蓦然悟到:这不是爱。就像她眼下也决不会爱这些奶里奶气的邻校男生一样。如若她要爱,定会爱上一个成熟的男子,哪怕年纪比她大许多。
全港中学举行作文竞赛,她又一次夺魁!她还是个小不点,像一粒铜豌豆般响哨哨登上了领奖台。在掌声和欢呼声中,她听见了第二名的姓名时,竟不寒而栗———正是雪莉的男友!这位高大潇洒的年轻人不无敌意妒意也不无好意情意地盯着她,真是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呵。走下台来,他却半认真半玩笑地对她说:“从现在起,你最好小心一点!你用的心思太多了。”她感到非常不舒服,好像内衣露出得太多似的;但旋即释然了:他毕竟还只是一个奶里奶气的高中生,哪怕他长得牛高马大。
真光女中的生活温馨浪漫,香梅感受到岁月静好,战争离香港是遥远的。但是罗慕华先生在她的周记本上题的一阙词,却撩拨起她的乡思。“万寿山头夕照黄,春也凄凉,秋也凄凉,翠堤一路绕情丝,来也回肠,去也回肠。十载游踪半渺茫,朝也思量,暮也思量,那堪风雨正三更,醒也他乡,睡也他乡!”罗慕华先生跟李洁吾老师一样,把她当作了朋友。可李老师也音讯杳无了,就是外公,曾接到一信说离开北平去了上海,外公在上海何处呢?家书却是万金也买不来!
放暑假了。香梅撑一柄油纸伞独自归家。伞是青灰底子,画了半伞的绿柳。雨打着伞,白雾··的一片,她的眼濡湿了,是昆明湖畔的杨柳依依?
回到家,直奔母亲的卧室,李妈却拽住她,鬼鬼祟祟道:“有客人哩。”她偏要好奇地探头虚掩的房门中,却有粗野的大嗓门嚷道:“陈太太,就是这个价钱了。这对钻石手镯嘛,货是好货,可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哪个愿把钱花在珠宝上头呀?陈太太你也不用讨价还价了,将就这个价钱吧,我还是看你是熟主的份上呢。”
香梅像遭了当头一棒,动弹不得。
廖香词的声音极细微:“这是罕见的钻石手镯呵,还是母亲给我的18岁生日礼物呵……能不能稍稍加点价?我六个女儿都在上学……”
天呵,香梅闭上了眼,泪如泉涌;收拢了的灰绿雨伞,也在嘀哒淌着雨水,地板上已是湿漉漉的一圈;李妈也僵立着,右手还僵僵地拽着她的衣袖;她的旗袍早已显得短小,幸亏而今香港的时髦是袖也短袍也短,才不至于落到捉襟见肘的尴尬;她是几回回欲开口要母亲添置新衣呵。可是,母亲却在变卖首饰以维持全家生计!从不言钱的母亲却像卖鱼女人一样讨价还价!在为女儿们的升学而苦苦哀告!
香梅的心颤栗了。
她捂住嘴,踉踉跄跄跑回自己的卧室,倒在床上,将自己埋在被子里放声恸哭。
她无意间偷听到家中的秘密。
不,她早应该知道家中的实情,却浑然不觉。母亲的梳妆盒中的金银珠宝首饰月月见少,母亲越来越见形容憔悴!可母亲从不对她们抱怨什么,一切如常,就是几个女儿的钢琴课,她也不让停掉。母亲瘦削的双肩哪来的这么大的力量。
恸哭过的香梅,伫立窗前,白辣辣的雨撞击玻璃窗,却淌下无数条伤心的泪痕,她第一次清醒地意识到:这就是母亲的心。她猛地推开窗,让一阵急似一阵的飘雨打得脸颊手臂生疼。烟雨莽苍苍。她也第一次清醒地意识到:宦门世家的巍峨辉煌已成过去,她面对的是中产阶级的荒凉。
她已经大了。她再也不会缠着母亲要什么绿丝绒的甲克衫,织锦缎的旗袍和海滩上用的披风!尽管她希冀这些,可这只不过是包装。她要发愤读书,早早自立自强,为母亲分担重负和忧虑。她能做到。
生活中却也有让人快乐的事。1939年过小年时,祖母一家从广州到香港与她们团聚,静宜则考上了玛丽皇后医院附属护士学校,香梅见到了母亲的笑颜。
母亲说:梅梅,我们逛花市去。
北方俗谚:“糖瓜祭灶,新年来到,姑娘要花,小子要炮,老头儿要一顶新毡帽。”
南方人与花有缘。“花谢花开无日了,春来春去不相关。”广东人无论穷富,家家户户要买花过年。
香梅爱逛北方的庙会,更爱逛南方的花市。
她挽着母亲的手臂,在十里花街徜徉。
花山。人海。
街两边是一层一层衔接而上的花棚,摆满了一盆盆的鲜花果树:牡丹、菊花、梅花、吊钟、水仙、大丽、山茶、剑兰、石竹、吉庆果、四季桔、西柠檬……锦绣灿烂。还有密密层层的小玩意儿摊子:古色古香的小古董,洋里洋气的小洋货和东南亚各地的特产零食。
穿得花花绿绿喜气洋洋的人群里,也有喝得醉醺醺的英国水手、摇着串上铜钱的冬青树枝的乞丐和肩上蹲着猴子的耍艺人。
眼花缭乱、目不暇接。香梅紧紧地挽着母亲的手臂,她看花看人,却终于侧脸久久地看着母亲。她已经拔节长高了,虽然还是娇小玲珑的个头,但比母亲矮不了多少。母亲还是那么漂亮,只要出门,母亲总是将自己修饰得无懈可击,从不露出一丝落魄穷酸相。眼下,母亲那弯弯的柳叶眉下,长长的眼睫毛中,往日那双忧郁的黑色眸子活泼了,那么勃勃兴致地看花看景;只是脸色憔悴得有点骇人,胭脂也掩盖不住失血的苍白。香梅突地用力搂紧了母亲。她怕,怕瘦弱的母亲倏地化作一缕轻烟,就此消逝了。
母亲不解地轻声问道:“梅梅,怎么啦?”
她哽住了,只说得出:“怕……您……丢失……”
母亲像是给逗笑了:“你真的还是个孩子,妈在,你就丢不了。”
她也笑了,但泪珠却轻轻的滑落下来。
母女俩挤挤看看,挑挑拣拣,选了一盆梅花一盆海棠归家。
梅花,岁寒三友之一,要这株梅花,自然还有母亲对香梅特别喜爱的缘故;海棠无香,是人间戏说的三大憾事之一,要这株海棠,母女俩自然都想起了北平东总布胡同的家,那庭院中的西府海棠繁花满树时,外公定邀故友知交来赏花的。
可是,这株海棠的色泽却嫌黯淡,祖母见了不悦,她老人家吃斋念佛,忌讳不吉祥;廖香词便说,我再去买过一株吧。于是,香梅又挽着母亲的手臂出了门。
糟糕的是,母女俩赶到花市,拣好了一盆花时,廖香词才发现手提包已被小偷打开,包中的50元港币不翼而飞了!她们只有扫兴地离开花市。
归家路上,天渐渐黑了,整个世界灰扑扑一片,只有大户人家门楣上早早点亮的灯笼,像疯狂怒放的硕大的牡丹花。香梅又一次拚命挽紧母亲的手臂疾走着,似乎有无边无际的恐怖在追赶着她们。
得驱赶恐怖,她寻找话题,开口却是:“妈,三婆是怎么回事?”
母亲怔了一会,回答说:“也许是跟人走了,也许是被人拐跑了,谁知道呢?”
“您希望是哪样呢?”
母亲又怔了一会,仍回答了她:“我希望她跟人走了。我忘不了她长留海下的那双眼睛,水汪汪的。她有爱和被爱的权利,噢,你还小,怕懂不了。总之,我不想她跟你祖母和庶祖母那样活一辈子,也许这是对你祖父大逆不道的想法。心如止水,是付出过痛苦的代价呵。你三婆,也不过四五十岁吧。”
香梅一下子松弛了,她放慢了脚步,一时间,她觉得母亲不再是母亲,是知心的姊妹,黑夜中,她们相依相伴。
她喃喃道:“妈,你真好,真的。”
她心里算着,母亲刚过了四十四。
这一夜,有点奇异,但真好。
祖母见着空手而归的媳孙,知道实情后便淡淡地说:“破财挡灾,算了,算了。”
但廖香词和香梅都知道,祖母忌讳这个。祖母近年身体大不如前了。
但她们都没预料到,厄运竟首先降到廖香词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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