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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鹰在世(2)

书籍名:《中国散文年度佳作》    作者:耿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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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他离开沟边,在林子里走了一会儿,在一块石头跟前停住。这块石头上长了一根草,它绿色的枝叶与褐色的石头交相辉映,显得很特别。仔细一看,才发现了让人惊奇的一幕——这根草是从石缝里长出来的,由于石缝细小,它的根盘旋了好几圈才将肢体长出,远远地看上去,它就像石头长出的一个肢体。这又是草原的一奇了,可能与不可能融为一体,形成了一种不平静中的平静。

  雨越下越大,我和阔加拜坐在石头跟前静静地淋雨。雨已经弥漫了整个山谷,天变得暗淡起来,但有一股奇异的亮色却像在暗暗游走着一般,把低处的草照亮了。因为这股亮色的原因,草场像刚刚被大水洗过一样显得洁净无比。这是多么难得的一景。在新疆和西藏两地生活得久了,地域色彩和人文景观反而给了我更多的东西。就像这场大雨,像一双大手似的将昔日的尘灰洗去,悄悄地使大地恢复了清新的面容。我知道面对此景只宜看不宜说,但此时于内心涌起的激奋却使我不由得还是想说,这就是美。美应该是无处不在的,但有多少是在等着与一个人相遇呢?

  离开那块石头时,雨下得更大了。风不知因何而起,猛烈地吹动着,雨丝被风吹动着掀起了细密的白浪。也许是受了风的惊吓,一些鸟儿从树丛中飞了出来,白的、黑的、灰的、浑身布满斑点的,多得如云似雾,不倦地上下飞翔。

  我和阔加拜又被吸引,跑到树跟前看鸟,鸟儿们在雨中乱飞一通后,像是听到了命令似的形成了一个队形,掠过树冠向树丛后面落去。雨天随着它们的消失突然变得寂静下来,我们已被逗得兴起,快速穿过树丛,追着它们不放。然而当我跑出树丛时,顿时为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树丛的前方有一潭深水,湛蓝湛蓝,犹如草原将多余的水滤去,只剩下精致的部分。在草原上已经见过不少海子,但唯独这个是如此的赏心悦目。鸟儿们像扬着帆的船只,在水面上飞舞。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它们全都斜对着风,在一点一点地往远处飞。在离我最近的地方,有一只黑色的鸟始终在飞。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那是一只鹰。很显然,一场大雨和同类的行为正鼓舞着它,它飞着飞着,突然将身子缓缓降下,待接近水面的一瞬突然伸出长喙,向河中扑去。

  它是不是要去啄水里的一条鱼?

  阔加拜大叫一声,完了,那是狗鱼。果然,狗鱼比鹰强大得多。鹰的爪子扎入鱼身后,鱼迅速向水底游去,鹰尽管扇起双翅欲挣脱飞起,但狗鱼的力量更大,几番挣扎,鹰还是被狗鱼拖入水里去了。水面上冒出几个气泡,随之便和搏斗的痕迹一起消失了。别的鸟儿像熟视无睹一般,独自向远处飞去。水中强者把空中猛禽拖到水里去了,一场不动声色的战斗让我和阔加拜看得惊心动魄。我们赶过去,想看看那只鹰是否能够从水中挣扎出来,但深蓝的水已经阻隔了一切,什么也看不见。强者选错了对象,悲剧不可避免地发生。所以说,强者并不是唯一的。

  我们转身往回走,草场上依然风急雨密,鸟儿们已经飞过海子,树木似乎仍无法抬起垂下的枝条。走出林子,我们看见远处有一匹马慢慢向这边走来。它走得很慢,以至于让我们无法分清它的背上是否有骑手。我们等了很长时间,它仍在远处。我已经变成了村里的闲人,所以就耐心等着它走近,待它慢慢走过来,我们才发现它的背上没有人。我和阔加拜有些吃惊,是不是它的主人在雨中遇难了,受了远去的鸟儿和命殁的鹰的影响,我们迫切想见到一个人。就在我们正担心的时候,从马的后面出现了一个人,拿着东西迅速向我们走来。由于雨大,我们看不清他的脸。

  他这样出现,我们几乎高兴得喊叫起来,尽管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但就在我们盼望着从马后面出现一个人时,他果然出现了。

  鹰之死

  我在后来和阔加拜聊天中得知,鹰抓兔子时都是先让其惊慌逃窜,然后扑上去用爪子抓入它的屁股,等它因为疼痛难忍回头时,抓瞎它的眼睛,然后扭断它的腰,便就稳稳地捕获了。但有一次一只兔子却利用了鹰的这一捕获习性,让鹰丧了命。

  那是在塔尔夏特,我和阔加拜在一片浓密的小树林里行走,由于树荫太密,林子里的光线很暗,不远处的东西几乎都是模糊的一团。“有东西。”

  他神情凝重地盯着鹰,说了这么一句话,便把鹰的眼罩取下,鹰“刷”的一下立了起来,他赶紧把它的爪扣解开,让它飞了出去。它斜飞着绕过几棵树,“嗖”的一声扑向一片草丛。草丛中的一只兔子被惊起,撒开四条小腿向林子深处跑去。他选中了一个兔子有可能藏身的地方,揭去了鹰的眼罩。

  我没料到,这只鹰的感应能力很强,眼罩刚被揭下,它便捕到了一个准确的信息——在一片草丛中有一只兔子。它急鸣一声,倏然飞了过去。兔子被突如其来降临的一只猎鹰吓坏了,赶紧向一片树林跑去。这是一只比较聪明的兔子,它只要跑进树林,那些横七竖八的树枝就可以让鹰没办法飞进去,它便可逃之夭夭。

  但鹰早已识破它的用意,迅速飞到它的头顶扑下,一爪子便抓在了它的屁股上。这只鹰用的仍是用力抓兔子的屁股,致使兔子疼痛难忍而回头,便抠瞎兔子双眼,继而又将兔子的腰扭断的老办法。但鹰今天遇到的是一只老兔子,虽然它的屁股被鹰的尖爪抓得撕心裂肺地疼,但它却不回头,不让猎鹰准备抠瞎它双眼的预谋得逞。

  鹰在扑腾,兔子在挣扎,一股尘灰被搅起,把它们遮裹得隐隐约约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阔加拜很吃惊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在他的狩猎生涯中,大概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形,所以他便只是吃惊,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这只富有逃生经验的老兔子用力爬起来,拖着猎鹰朝一片蒺藜丛里钻去。

  猎鹰因为将利爪在它的屁股上抠得太深,所以无法甩开它,被它用力一拖便失去了平衡,被兔子拖进了蒺藜丛里。

  阔加拜惊叫一声,我的鹰,赶紧往那片蒺藜丛跑过去,他知道那些蒺藜有尖利的刺,扎到鹰身上就会让它丧命。然而我们离它们太远了,没等我们接近,那些蒺藜刺便扎入了鹰的身上,它发出一连串的惨叫,但兔子仍拖着它在往前跑,直到有一根比较粗的刺扎入鹰的胸部,使鹰受到阻力才把扎入它屁股上的爪子拔了出来。兔子身上也流着血,但它知道已摆脱了猎鹰的利爪,于是便飞奔逃走了。

  我和阔加拜跑到鹰踉前,见它已奄奄一息。它的羽毛掉了一地,躯体血肉模糊,被蒺藜刺得到处都在流血。最可怕的是,一根致命的蒺藜刺扎到了它的心脏处,它死了。一只老练的兔子,利用蒺藜尖硬的刺把猎鹰刺死了。

  猎鹰在这些通常被称为“猎物”的兔子,或者说小动物面前是不可一世的,它不光可以小瞧它们,而且还可以轻而易举地取它们的性命,似乎它们天生就是它的肉食。不料今天的一切却都颠倒了,一只老练的兔子把一只不可一世的鹰打败了。

  鹰眼里的世界

  人看鹰的时候,往往只能看到鹰外在的一面,比如它刚烈的性格和意志,但却看不到它的内心反应,更不知道它在内心想些什么,它是如何看这个世界的。

  其实,鹰眼里的世界与人眼里的世界是不一样的。鹰从来不和别的动物或飞禽抢猎物,鹰捕取猎物时始终悄无声息,从来都不会让他者发现自己。

  鹰十分注重捕取猎物的地方,它们对这种地方的要求一般有两个。一、隐蔽。

  必须有树林或石头将自己隐蔽起来,它们才愿意出击。二、远离人或其他动物。如果它们捕取猎物的时候发现有人和动物在附近,就会马上放弃,并迅速离去。从此以后,它们再也不会光顾那个地方。

  捕到猎物后,它们会迅速将其吃掉,然后把残剩物埋起来,谁都看不出在那个地方曾进行过一次美餐。不光如此,而且鹰绝不重复在同一地方捕取猎物,它们的记性很好,不论多么好的猎物出现在它们上一次捕取过的地方,它们都会无动于衷,哪怕被饿得饥肠辘辘,也不突破自己的操守。

  有的动物和人一样喜欢凑热闹,一旦有动物把另一者咬伤或咬倒在地,就会有一大群动物跑过去看热闹,其中也包括被咬者的同类。倒下者必然就成了站立者的食物,它们的身体被撕咬得血淋淋的,而果腹者似乎很喜欢血腥,吃得很高兴。在旁边看热闹的动物,包括毙命者的同类都被血腥刺激得很兴奋。在动物界,互相之间的伤害似乎并不是残忍,而是一种游戏。

  鹰远远地看见这一幕后,会转身离去。它们不喜欢热闹,凡是有热闹的地方,都看不见鹰的影子。也许,鹰不愿看见这个世界更多的东西,它们也不愿意让这个世界上太多的眼睛看见自己。当它们从热闹的地方抽身而去,留存在内心的便永远是它们最喜欢的东西。

  鹰从不在下雨天飞翔。有经验的牧民说,他们从来没有见过下雨天有鹰在天上飞翔。鹰对雨的感觉和蚂蚁一样准,往往晴空万里艳阳高照,鹰却已经知道要下雨了,为此它们会早早地归巢。等到天空中电闪雷鸣,风雨交加,鹰已在温暖的巢中闭目假寐。

  所有的动物其实都不愿在下雨天外出觅食,但很多动物会在被饿得实在无法忍受时,冒着大雨出去觅食。大雨很快会把它们淋湿,身上的毛粘在一起,像是刚刚被什么袭击过似的。鹰看着它们的样子,内心充满了不屑,它知道它们会因为忍受不了饥饿而被弄得很狼狈。果然,它们在山坡上滑倒了,轻的粘了一身泥,重的摔断了腿,“呜呜呜”地嘶鸣。还有的动物会因为饥饿难忍开始撕咬同类,被撕咬倒地的动物流出的血很快就被泥水淹没了。鹰在巢中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漠然地看着,内心慢慢升起了一股庄重和肃穆之感。

  当然,鹰最终会等来雨过天晴的好日子,它们从巢中振翅飞出,去寻找让自己果腹的猎物。在下雨天的大地上发生的屈辱、妥协、丧失、疯狂、疼痛和死亡,都和鹰没有关系,它仍然保持着一种骄傲的姿势在飞翔。

  鹰从来都不会接近人。它们很敏感人身上散发出的气味,只要一闻到便马上断定人已经离自己不远了,会迅速飞走。很多人都说自己见过鹰,那其实只是鹰模糊的身影,谁也无法近距离见到鹰。在新疆、内蒙古、黑龙江和西藏这样的地区,人们有机会近距离见到鹰,但这些地方的鹰却要比平原地区的鹰更神奇,所以说你在这些地方见到了鹰,也仅仅只是见到了它们现实中的肉身,而无法见到它们精神化的一面。

  鹰有时候会在离人不远的地方盘旋飞翔,人以为鹰在这时与人是有关系的,但其实不然,鹰在这时实际上正在确定远处的落脚点,它们往往都是先确定好落脚点后才飞翔的。人不知道鹰的这一习惯,有时会潜藏在某一处等待伏击鹰,但不论是谁,最终都会空手而归。鹰的飞翔速度很快,加之它们对人的意图一清二楚,所以当它们看见人悄悄潜藏进树林或山冈上时,它们会迅速飞走。

  鹰对人的生活了如指掌,知道人有猎杀动物的习性,所以从不让人得逞。

  在新疆博尔塔那通往哈萨克斯坦共和国的铁路上,一只鹰不知道一列正在行进的火车是何物,想飞近看个仔细,火车一声鸣笛,它受惊不慎撞到了火车上。火车的速度很快,它连撞被挂,掉在地上起不来了。有一个人在不远处看到了这一幕,跑过去想把鹰弄回家去。鹰的身子摊开后其实很大,两个翅膀足有一米长,而如果把它的身子做成标本放在家里,一定很好看。鹰知道那个飞奔过来的人的意图正在于此,它用最后的力气挣扎着飞到火车轮下,顿时车轮下羽毛乱飞,血肉飞溅,它不见了踪影。

  鹰一生中要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很从容地选择死亡。鹰见了很多动物的死亡,比如野猪,活着的时候什么都吃,是动物中最典型的暴饮暴食者,死了后,身子在一摊淤泥中腐烂,散发出扑鼻的臭味。有一种鸟儿活着的时候很节食,几乎什么都不吃,死了后皮包骨头的身子被风吹了几天,便只剩下了一副骨架。还有的动物死了后羽毛散于一地,被风吹得到处乱飞。鹰不会让自己死得没尊严,它会选择一种决绝的方式死掉。鹰的寿命大概在七十岁左右,当鹰感到自己不行了时,并不会躺在巢中等死,它们会把巢毁掉,然后在天空中做生命中的最后一次飞翔。飞到一个很高的悬崖边时,鹰会毫不犹豫地一头撞向悬崖。鹰利用悬崖把自己撞死,让自己的尸体落向幽暗的崖底。崖底在一般情况下有水或石头,鹰的尸体落下去后落入水中或被摔碎,不论怎样,因为崖底没有风,鹰的羽毛不会飘上悬崖,因此便没有人会知道有鹰死在了崖底。

  此外,鹰还会选择江河来结束自己的生命。每年夏天,雪山上的积雪都会融化,大江大河都会暴涨,江河两岸的树木、庄稼,乃至人居住的房屋都会被江河水冲垮飘走,但过不了多久,汹涌湍急的江河水就会把水面上的漂浮物吞卷得不见一丝踪影。鹰在天空中看到了这一幕,在它感觉到自己快不行了时,很久以前看到的这一幕却大放光芒,变成了对它最为美妙的呼唤。

  鹰为这生命中最后的,也是最为美妙的呼唤上路了。最终,鹰看见一条大江中有一个水流急速奔涌,而且还翻卷着波涛的地方,鹰俯身迅速向下,像一块石头一样落入了江水中。大江吞没了它,它的羽毛和尸身在一瞬间踪迹全无。

  这瞬间的赴死,没有犹豫,也没有任何等待,更没有任何磨难,在短短的时间内便已结束。只有江河水仍在汹涌,涛声依旧。

  (《天涯》2011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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