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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丢失的田野(1)

书籍名:《中国散文年度佳作》    作者:耿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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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地上如果突然丢失了什么东西,大概再也找不回来了。譬如一棵树,一只蜥蜴,一朵小花。

  我亲眼目睹着一片果园从这块土地上消失。这片果园夹在一条乡间土路和一条小河中间,路在它的左边,河在它的右边。园子中间傍路有一座砖头小屋,屋前是苹果和山楂,屋后是桃。我是有一年来地里看麦子的时候发现它的,当时它那一片炫目的桃花吸引了我。从那个时候起,我每一次来麦地的时候都从这片园子旁边经过。冬天和春天,一般都碰不上园子的主人。初夏果树坐果以后,主人就把家搬到了那个砖头小屋,一直住到把树上的果子全部摘净。他们是一对朴实的农村夫妇,他们在小屋旁劳动,他们的孩子放学回来就伏在一个木头杌子上不声不响地写作业。两年前我还来采访过这个小果园,男主人到屋后摘下一小筐青翠的肥桃,一个劲儿地让。他拘谨地笑着向我这个由村长陪着来的记者“汇报”这片果园的收入,那个数字要比承包耕地高出许多(谁知道他的话是不是真实)。他说这个果园他包下二十年,跟村里签了合同……然而,这才几年,这片果园就遭了灭顶之灾。我走近那片果园的时候,这里黑压压地站了许多人,路旁还停着两辆没有熄火的拖拉机。果园里的果树已被锯光了。他们先用锯把树的长长的枝杈一根根锯掉,暂时码在果园的四周,然后拨根儿锯下几根比较大的主干(这是一些上了年岁的老树),再单独挖出它们的老根,装上拖拉机运走,随后用推土机将挖出的大坑推平。推平之后的果园平平展展,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如果走过来一个生人,他根本想不出这片地上曾经长过什么……果园没有了,孤独地孑立在园子里的那间砖头小屋我想用不几天就会从这里消失。如今这座小屋好像弱不禁风,我想它肯定经不住推土机轻轻的一触。我在人群中没有找到果园曾经的主人。我不知道现在他在哪里,做着什么。但我想象得出他现在的心情。如果哪一天在地里碰上他,我还是能够认出他来:他个子不是很高,长得很敦实,微黑,给人的印象是比较老实,劳动以外的事情他知道得不多,有时候还显得有点儿腼腆。

  离果园不远,有一条南北向的小路,它是从一条大路上生出来的,它的末端通到一条大河的河堤。原来这条小路不是多么平坦,路面上长满了茅草,小路上有时走着下地的农夫,有时通过一队队羊群,一只羊儿不时地停下来,拿嘴啃几下地上的茅草,被牧羊人一声呵斥,它紧走几步,跟上了前边的队伍。走人走羊的地方茅草照样生长,一年又一年不见长高也并未矮化。路两边是高高的白杨,每一棵都有好几掐粗,夏天经常从这一丛树冠里飞出花喜鹊,“嘎嘎”叫着飞向远处。啄木鸟在高处“咚咚咚”地敲着树干,听见动静先是停了敲打,接着“扑棱棱”就飞走了。秋天杨树落叶的时候密密地在这条小路上覆了一层,好长时间都没有人动它,有回村的羊从上面趟过,把这层树叶弄得有点乱,但是风一吹,又把它抚平了。人的双脚踩在叶子上面软软的,伴着“簌簌”的轻响。秋暮有多少黄昏我推着脚踏车顺着这条小路走,一直走到河堤上。现在那两排粗大的白杨都没有了(这肯定是去年冬天一帮有邪劲的人干的,那个领头的很早就已经盯住了它们),代之的是两排拇指粗的杨树苗,树苗排得整整齐齐,它的下半身刷上了白色涂料。路比原来显得宽了,平了,也直了,路表铺上了一层细软的沙土。我从上面走了一段,路面上印满了羊的杂乱的蹄印和自行车的辙花,杨树的树桩留在路旁,像一只只瞪圆了的质问的眼睛。两排杨树会慢慢长得粗大,路面也会变硬,小路会生出新的风景,只是原来的那条小路,那条许多年的小路却永远地从这里丢失了。

  回村照例经过那个护林房,那个护林房住着一个老人,原来我以为他是个护坡的,村里有着他真正的家。后来才知道他一年四季都住在这里,冬天在这里,春节也在这里,这里就是他的家,他只有这么一个家。夏天我几乎每天都从他的门前经过,就经常遇上他从村里刚刚回来,他停好自行车去开门,车把上总是挂一把长长的豆角,他的自行车已锈成褚黑色,谁知道它驮着主人走了多少路。更多的时候是见到他坐在屋山头吃饭,有时候是用茶盅喝酒,有时候是捧着一个粗瓷大碗,吃饭的时候他一般都光着上身。如果不是正吃着饭,他的嘴里准叼着一支老式的漆黑的装旱烟末的烟斗,表情漠然地坐在石渠上。这种烟斗已经很少见到了,印象中他是我十年中见到的唯一的一个端着这种烟斗吸烟的人。我想他一准是村里的一个鳏夫,他叼着烟斗的时候大概正回想着那些甜蜜的或者酸涩的往事。很长时间以来,因为住着这么一位老人,我觉得这片田野特别亲切,特别温暖。我想那些在夏天玉米长高以后从这条路上夜行的人一定也感到特别安全。只是我觉得老人该养一条狗,不然的话在没有月亮的夜晚,在大雨如注的黄昏,在北风呼啸的清晨,在大雪飘飞的白昼,有谁给他做伴?如今,那位老人也不见了。在这么短的一段时间里,这片田野上怎么一下子就丢失了这么多东西。我忽然觉得刚刚过去的这个冬天的确有些怪异。我先是看见从护林房檐下伸出来的一截铁皮烟筒没有了,近了才看到原来没有注意用什么材料做成的小窗户成了一个黑洞,在卸下它的时候还扯下了一溜墙皮,带掉了窗边的几块红砖,可以想见干这件事的那个人使了多少没用的力气。在原来窗子的下面,那片用黄色涂料刷过的墙上,赫然写着三排石灰字:供肉狗\/兖州肉狗总场供种回收\/电话×××××××。如果这个时候走进这间小屋,肯定尚能闻到老人留下的气味,这种气味不是哪一样东西生发的,那是他的不大常晒的被褥、洗得不勤的衣服、他过冬的咸菜、他的那辆破自行车以及他在屋里生炉子做饭混合而成的。只是人已经远远地离开了它。大约为了证实一下是否真的就有那样一种气味,我把头从那个黑洞里伸进去,结果却发现这个小屋出奇地狭小,我想这个时候如果让我重新将老人的床铺、锅灶,他的桌凳、自行车一一摆放到这个小屋里,无论如何我也做不到。这座小房子以后还有什么用途?大约是这么两种:供遭了急雨的人护身;供过路的人解手……直到它再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仔细想想,这片田野上还丢失了哪些东西?当然还有。在途经果园的那条小河的上游,离村子不远的地方有一片水湾,每年河里水大的时候,水流就在这里回旋,时间长了,这里形成了一片水泽,生出茂密的苇子和蒲草。

  前年秋天,我在这片水泽旁还看到三只野鸡,它们扑扑拉拉从一片苇丛飞到另一片苇丛里,它们展开的翅膀美丽异常。当年冬天,这片水泽却被高高的围墙圈起来,围墙的外皮泥上了一层灰黑的光滑的水泥,一副要干正经事的样子。从门缝里望进去,那片水泽的中央掘出了一个大坑,当初我以为有人想在这里养鱼,可是两年过去,这里还是老样子,门上整天挂着一把大锁,我想时间长了,那个拿钥匙的人恐怕不容易开开它。从那个时候起,在这片田野上,我就从来没有见到过野鸡。而那条小河也没有再流过水,现在河底都被人们整平种上了麦子。

  这几年,我常在这片田野上溜达,每年的夏秋季节,都惊喜地发现野兔和蛇,但去年一年,我都没有见到过蛇,我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到它,虽然我和许多人一样,从心里惧怕那种爬行动物。我想,一片田野如果连野兔和蛇都养不住,那才真正让人害怕。

  丢失了东西的地方肯定会被另一种东西填充,但这却彻底改变了原有的质地。让我们痛心的是,这些新的替代物从来都没有叫我们满意过。

  2010年9月,我再一次来到告别不到半年的北京。起初,母亲和弟弟都希望我能回去看看。可我不想,理由很隐晦也很简单。一是父亲2009年3月9日故去,我怕回去看到他遗留的旧物乃至坟茔伤感,还怕夜里梦见父亲,或者他的灵魂站在床前。父亲是一个性格木讷,不识字但却有着殉道式担当和忍耐力的农民。他只活了63岁。五十年时间都在地里劳作、在山坡放羊,还到外地打工(砖厂烧砖、烧锅炉),给外村人盖房子,最闲暇的时光也是被人叫去,坐在冬天阳光的院子里编几只荆条篮子。2007年秋初,母亲和弟弟置办鸡场后,父亲就负责冲刷、掏运等活计。查出癌症前一天,还挑着鸡粪往山后面的山地送。父亲拄着棍子,手扶扁担,痛着对母亲说,俺挑不动了呀!母亲说,挑不动也得挑,要不鸡粪就被雨水冲走了,再不是就让别人白白挑走了!

  二是几乎每一次回去,都有人故去,或亲戚,或长辈,或同辈,或小辈;也还会看到以前植被苍绿的山峦,似乎一夜间被铲车挖成一马平川。还有的,被头和炸药毁容之后,栽上栗树。一夏之后,山上尽是洪水之后纵横的沟壑。三是每次回家都觉得陌生,不是令人惊奇的变化,而是变化之中的不伦不类,田地没了,房屋耸立,流水没了,到处枯干。还有那些人,认识的满面尘灰,不到四十岁就皱纹纵横,腰身佝偻了;不认识的新媳妇、小孩子、外来者总是盯着我看,走过之后在背后唧唧喳喳;也总有些人怎么也找不到了(爱护和关心过自己的亲戚、邻居、有好感的同学)。由此真切感到时间之刀对生命的残忍程度。所幸,母亲还在,要不然,根就断了,我就成了一根没了泥土和水、阳光与依靠的枯树了。

  可我必须回去。从银川乘火车,到西客站下车,转售票厅排队。9月29号到10月2号的票都没了,3号有一张到嘉峪关的中铺,我没犹豫,忙不迭掏钱。走出人群,我还在想,要是有机票,就把这张票退掉,办完事立刻赶回嘉峪关。查问了一番,售票女子说3号前已无机票。站在售票厅前,我怔了一会儿,心里空空的、软软的,有种苍茫感。转身又买到30号下午到邢台的座票,上了西客站和羊坊店路之间的天桥。

  这是初秋北京,没有了2009年春天在这里时的阴沉与灰暗。站在天桥上,可以看到西边的山坡,虽然黑,但轮廓清晰。到宾馆,给妻子电话。说回去吧,看看咱娘、甜甜、萱萱(弟弟的两个女儿),看望姨夫、小姨,还有也罹患肺癌的姑夫。我说我也很想回去,可是我怕……说着,张嘴就哭出声来。

  在妻子面前,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个孩子,在家事甚至胆识上,她总比我通透或者明快一些。可是我真的怕回家,父亲……刚刚离开,我受不了回去后见不到他,也受不了不管是回家还是离开时都要路过他坟茔时的撕心裂肺。

  父亲在世时,只要到北京,我就回家,3个多小时路程,恨不得一步迈过去,闪电一样出现。然后在年久的石头房子前坐下来,四周草木围拢,鸡鸣嘹亮;或者跟着父亲到地里,父子俩坐在树荫抽烟,看青色的山,在流水的河沟里洗手,趁夜色回家。可现在这一切都成了过往。这种割断,是永世的,像一张弓没了弦,一根草没了根。

  郁郁半天,洗澡,和朋友说话。我觉得了真切的美,还有一种来自遥远而温暖的亲近感。在北京,我可以找到很多朋友,以及这些年来散落在它某一部位的,属于我个人的痕迹。可我现在丝毫没有追忆的欲望,只是在熟悉的一隅,与朋友对坐言语。或许,这就是北京了,两个人的北京,庞大和幽深此刻撤离,只余下语言以及它们在心里跳跃的光亮。

  晚上和小说家王凯、诗人庆文吃饭,三个人,坐在羊坊店路淮阳村二楼,喝了点啤酒,把话说到服务员熄灯。告别,穿越地下通道时,我忽然想到:

  这是危险的,上面车辆飞驰,耸欲遮天的大厦分列两旁,要是忽然塌陷……我又想到至今已经躺在地下一年多的父亲,在南太行那一小片泥土下,他此时或许是安详和沉静的,也或许还在幽怨和想念一些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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