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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书生意气(1)

书籍名:《绕不过的肉身》    作者:耿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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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思源常以“曹州府人”来说自己的出处,虽然人们常说英雄不问出处,但你出生的那片土地是你永远抹不掉的印记,童年放摇篮的地方,也是你晚年棺木向往的地方。那么曹州府人是什么样的人呢?曹州府现在是一个历史地名,位于今山东省的西南部,在明清和民国时期,却是大大的有名。

  此地多平原,无山阿峻岭之貌,偶在巨野县境有残领断阜,这里是黄河冲积平原,黄河奔裹而下,成了肤色的象征,谷豆黍麦,五谷俱备,麦以夏收,谷以秋入,而民性犷悍,不事商贾。兴许因了贫困和固塞,派生了鲁西南这仗义行侠、崇武好勇的一群。鄄城孙膑的兵法,曹县吴起的弯弓劲射,冤句黄巢的萧萧大旗,水堡宋江的拔刀相向,每每给中国这部喧喧扰扰的历史抹下了独特的一笔。而庄子妻死鼓缶,赵州从稔的狗子佛性,临济义玄的当头猛喝,又每每令今人对这片土地青眼相加,费劲咂磨。

  曹州首先是一个地域概念,在清代下辖:菏泽、郓城、单县、巨野、定陶、曹县、成武、濮县、范县、朝城、观县。这是一个拒绝山也拒绝了海的黄壤积垫、坦阔平展的平原。亘古以来,这里便有养人的黄土、池泽。舜在历山遣象耕耘,尧亡殡葬谷林,……日出日没,便有了平原的说法,给男人叫“外头”,给女人叫“家里”;便有了牛大如驼,霜柿如雪;便有了鸡斗天下,羊走九洲。走遍平原五百里,所见村庄皆位于苍天之下黄壤之上,堂屋瓦脊必有兽头朝天吼,院里常有墙壁,或在某处竖一砖,上镌:泰山石敢当。每于薄暮降下,村头土岗、路口、粪堆之上,有哥唤弟、姊唤妹、娘喊儿的,总是一声声“听见么?喝汤来!”

  曹州人犷悍,日常中便不能没有肉和酒的维持。吃肉最是包容,虽不像南方捕鼠捕猫,但凡是驴牛马羊以致兔鱼鹅,游物走兽飞禽无不脍口,最是喜食肉猪,黑碗盛肥肉,蹲在席上,呼呼噜噜。喝酒必是高烈有度数。从村到乡,从乡到城,举凡红事白事,婚丧嫁娶,以致上梁造屋,三人喝,五人喝,十人八人也喝,喝必举酒三巡,然后流动坐庄。酒场上最见真性情,不论地位、身份、性别、男女。有牛饮者如厕小解,淅沥皆是酒味,顺手火柴一根,小便腾地炎炎如炙。

  曹州人不尚穿,只求蔽体,但民间制作的粗布,名为“鲁锦”,被漂洋过海,到达海浪拍打的彼岸;更有许多中国的外国的学者,来到平原深处颠颠仆仆,索求本源。于是生孩子用粗布包,嫁闺女讲究粗布十铺十盖,到了婆家,沾亲带故,对门邻居,也是一家一方家织的手巾。

  有了吃穿,曹州人的腔嗓便痒,于是枣梆、柳子、高调、平调、四平调、二夹弦就应运而生。如果早生五十年,便知村村有自乐班,夜夜有台灯戏,最是名角辈出,村人一谈起他们,便眉飞色舞,宛如娘家舅家姨家亲戚。生人娱乐,有了孩子唱戏,死人也娱乐,吹起唢呐《北回风》。最是村里人有死人有嫁娶,就有热闹看,这边唢呐吹得阴云惨淡,那边唢呐吹得阳光纷纷。

  看遍史书,曹州地面上多的是勇武的男人,历代官府便悟出:曹民如水,用的时候载人,浪的时候翻船,你要予以好处,他便涌泉相报,你要压榨,他便如葫芦,压下了葫芦却浮起了葫芦做的瓢。史书有载:陈涉以降,曹民代有暴动,尤以近世为烈,三五成帮,集聚为捻,于麦陇间就杀死僧王曾格林沁。最是义和团起自民间,一直涌到北京,使洋人和清帝瑟抖如鼠。民国之初,凡有招兵处,必有曹州人。有一谚:无曹不成兵就是。这里的男人从小就练武,常说高粱晒米之时,在平原赶路,见人锄地,若是上前打问路途,见有钱财,便出其不意用锄头把路人敲死,刨坑埋掉,然后又尽心尽力锄地。当然这是过去。曹州这地方,确实出匪,出歹人,常常天不傍黑,则路断人稀,而今也有数个杀人越货之徒。但正应了“世上有好人,也便有了孽种”,谁的袜子不曾露过趾头?

  曹州的女子也多泼辣,她们不施粉黛,但也不乏丽质。这里曾有过出名女子:吕后、孙二娘。这里有些地方,春秋曾属卫地,桑间濮上的风习一直未有绝迹,男男女女,或是麦垛,或于壕沟,贫贫爱爱,给受儒教浸淫最深的古老民俗一点令人惊异的光。

  悠悠万代,在曹州,从来就把生殖与生存奉为第一,没有媳妇不行,没有儿子不行,虽然有苦痛有蒙昧,但人类代代相衍生生相续的业绩也在这里。为了生儿子,可以背乡离井,可以一路讨饭;为了有媳妇,可以负债买,可以用姊用妹换。尽管这生存与生殖不啻是一种悲哀一种苦痛,但你不得不惊异于他的生命力。

  曹州人质朴而惰,每于冬闲或暑天,必窝在屋中树下聚赌,老人赌,小孩赌,男人赌,女人赌。有的在灶房,有的在牛棚,有的在旅店,有的在商铺,随处的路途随处的街口,你或见几个婆婆,几个老头,耳聋目昏,也一样聚集不误。在赌场,输赢不动于色最为人敬仰,那输掉些钱或拈刀抹颈或麻绳悬梁最为人们所不齿,个中原因真费人琢磨。

  正是在这样的文化的濡染下,何思源开始了他最初蹒跚的脚步。

  何思源说他是曹州人,曹州人的血液里涌动的是什么呢?那是一种被外界人称为响马的内在的质地,而最能反映曹州地方特点的就是这样一个词:山东响马。

  响马不是土匪,响马是这样一种人:行侠仗义、打家劫舍、杀富济贫,它一般不做见不得人的偷鸡摸狗的小勾当,也非鸡鸣狗盗之徒,当身会不义的时候,响马是一种对不义争斗的力量。

  响马之中的大手笔可以使皇帝的江山为之飘摇,脸色为之煞白。

  响马之名叫得最响的是隋末唐初的瓦岗寨结义的起义军,这支队伍的军师徐懋功即是曹州离狐人。徐懋功起兵反隋加入瓦岗寨后投奔李世民,李世民非常佩服他的才干和品德,并赐姓李,单名绩。他智谋深广,通览兵法,善于用兵,临敌应变,深合时宜,他死后,陪葬昭陵。

  曹州这片土地上有这样一句话“家住山东一山东,杀人放火称英雄”,在反隋群雄蜂起之时,这里有徐懋功、程咬金、单雄信、孟海公等响马举义。

  响马,说穿了,是这里剽悍民风的反应,这里的人们心底涌藏着一种叛逆的热血,从秦末打渔出身的巨野人彭越,到冲天大将军黄巢、宋江等一百单八将和近代轰轰烈烈的义和团,这里面都有响马的热血影子。他们像这片土地一样,既忠勇又剽悍。也许离曲阜圣人近的缘故,虽然他们打家劫舍,其实他们是更高一层的仁义,因此,无论时间怎样流逝,他们的口碑一直不错。响马的形就是鲜明无比,他们很少唯唯诺诺,韬光养晦。他们就是爱夸饰,飞扬跋扈,他们像小孩子一样,思维方式和生活方式都讲究痛快,即使失败了,引颈一快,也决不吓得尿裤裆,而是凛然面对最后的审判。

  何思源是在这样的氛围里成长的,这里的民风喂养了他,尚武、义气,虽然何思源是一介书生,但他的那种关键时候的侠肝义胆可以在这里找到根源。他说“我自幼喜欢听老人讲故事,如武松打虎、窦二墩盗马等。到七八岁也认识了一些字,就学着看唱本、小说。逐渐能看《西游记》、《水浒传》以至《三国演义》等小说。”何思源小时侯接触的民间的传说多是一些流传在当地的民间侠义传说。

  二

  何家在曹州府是大家巨室,但到他的祖父辈开始衰落。何思源出生在菏泽城里西典当街,但这时是破败了,何家是“诗礼传家”的“仕宦世家”,菏泽的大街上有雕刻精美的何家牌坊,上面有皇帝御笔题写的“四世一品”的牌坊。何思源的先祖是明代的铁面御史何尔键,何尔键之子何应瑞是一个有气节的官吏,官至工部尚书。甲申年,李自成打进北京,崇祯皇帝吊死在煤山,何应瑞则绝食七日殉节。

  何思源,字仙槎,乳名金鼎,街坊邻居一般都叫他“鼎”,何思源出生的曹州尚武,在明清时期,曾以“武术之乡”着称,和徐州、沧州、青州并称“四大武术之乡”,故小时候的何思源常打拳弄棒,这是他的精神底子,爱侠义、豪迈,虽是一介文人,也难掩他为人处事的豪侠性格。

  曹州地面上每到秋冬的闲暇季节,当地的民众常常组织起来,练武强身,这里的人称为“拉架子”,这里流行有二十多个拳种,主要有梅花拳、洪拳、炮拳、螳螂拳、太极拳等。人们常说: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在破旧屋子里,在野外的漫漫的场地上,即使大雪飞舞,那些习武的人常是光着脊梁,你一拳,我一脚,招招见精神。鲁西南有这样的儿歌“一月二月去踢腿,松松拉拉打个滚;三月四月去练拳,比比划划自顾玩;五月六月练大刀,悠来晃去挑眉梢;七月八月练标枪,手脚划破脸扎伤;九月十月练棍棒,一棍打得屋梁晃;十一十二功练完,回家吃碗羊肉丸。”鲁西南练武的风气很盛,何思源也曾在小时侯拉架子,并且在中学求学时,学校专门有武师辅导,鲁西南的男女老幼,喜爱武术,连新媳妇也不例外:“三嫂子,娶到家,一身武功真利洒,双手能推四斗门,单腿会踢八字花,巴掌一拍墙掉土,双脚一跺砖成渣。三哥上前交把手,一跤摔个仰八叉,三嫂擀了张白面饼,摊上鸡蛋煎葱花,三哥一吃怪香哩,明儿个再摔个仰八叉。”

  菏泽的百姓有一句话,是说何思源求学轨迹,以这句话来砥砺学童上进:六中北大哥伦比亚。六中者,山东省立第六中学在曹州府的府衙位置。何思源幼年家贫,在考学看榜时候,他穿着破棉袄像叫花子挤进看榜的人群,人们躲闪着,怕身上沾染晦气,谁知就是这叫花子打扮的何思源以第一的成绩被六中录取,后到了北大,风云际会,“五四”时曾跳墙火烧赵家楼,显示曹州人的勇武。后留学美国法国,最有意思的是他回国后,与军阀韩复榘共事八年,被士林看作书生救国的典型。

  在我的心目中,虽然,“学而优则仕”的何思源入了仕作了官,但他依然是书生,就像屈原、陶渊明、苏轼、陆游也都做过官,但骨子里依然是书生,和何思源是北大同学的傅斯年也做过国民党的官,但议政论政都还是一身书生气。如果能够用鼻子嗅一下的话,“书生气”与“仕宦气”是很有些不同的。

  何思源回国后先在中山大学任教授,旋即参加北伐军,任政治部副主任。一九二七年,何思源随军到达山东,蒋介石留他在山东任教育厅长。

  韩复榘的省府班子基本上都是他由河南带来的原班人马,只有何思源与南京方面关系密切,又是蒋介石点名安排在山东的。起初,韩对何怀有相当戒心,态度也十分冷淡。

  韩、何之间的第一次交锋是因省财政要削减教育经费引起的。在这件事上,我们可以看出何思源作为一个来自曹州的新型知识分子的传统的书生意气。平常我们说书生,也多是指他们身上的痴气傻气,也即独立的自由人格,“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即使面对颛顼的军人,何思源依旧书生本色。

  何思源闯进韩复榘的办公室,激动中有愤慨,他见到韩复榘,态度强硬地表示:教育经费不但不能减少,以后每年还要增加。何思源说:

  “这不是我个人的事,事关后代青年。主席要我干,就得这样,不叫我干,我就走人!”不成想韩复榘非但没有因何思源的书生气而“触怒”,作为军人的韩复榘还十分欣赏这种耿介的书生气,韩复榘躬身而起对何思源说“决不欠你的教育经费,你放心吧!”

  正是书生与军人骨子里的一种硬气的冲撞,不打不成交,韩复榘与何思源从此反倒成了朋友。韩非常赏识何的耿直和勇气。何则发现“和韩复榘相处很容易,向韩直攻是有效的,对他要爽快些,说话不要转弯抹角。韩复榘虽然好明杀人、暗杀人,但他不是阴险的人。”

  尽管如此,韩复榘周围的人还是不能容忍书生何思源的存在,非要把他从山东挤走不可。有一次,韩复榘手下的军务处长开车,撞伤了济南女一中好几名学生。何思源闻讯后,非常气愤,当即来到韩复榘的办公室告状,要求严惩肇事者。恰巧韩复榘此时不在济南,何思源在省府发了一通牢骚,便回去了。

  韩复榘的秘书长张绍堂等几位韩复榘的手下早就对何思源的嶙峋骨气不满,韩复榘一回来,他们就向韩告状,说何思源大闹省政府,要求撤掉何思源的教育厅长。韩听后对他们说:“全省政府只有何某一个人是山东人,又是读书人,我们还不能容他?不要越做越小,那样非垮台不可!”

  韩复榘主鲁八年,山东教育事业有了很大发展。对教育工作,韩总是放手让何思源去做,而且没有向教育界安排过一个私人,这在当时是很难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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