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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临终的眼:萧红(2)

书籍名:《绕不过的肉身》    作者:耿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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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仅二十岁的萧红,为了抗拒家族的迫害,从阿城逃到哈尔滨,开始了飘泊流浪的生活。萧红走后,父亲便宣称“开除她的族籍”。萧红陷入迷惘的绝境。生活无着之际,她不得不去找此时正在读书的未婚夫王恩甲,两人关系恢复,一同住进东兴旅馆。

  解决温饱后,萧红因学业受挫,精神极度苦闷。为治疗流浪时落下的疾患,萧红吸上了鸦片。后在堂妹张秀琴、张秀珉姊妹俩的帮助下,进入“东特女二中”作为插班生读高一。但不久,萧红发现自己已怀孕,无颜面对堂妹,只好不辞而别回到东兴旅馆。王恩甲不敢把萧红带回家,因为其母知道萧红曾随陆振舜同赴北平,便不再承认这个未婚媳妇。所以两人只好又在东兴旅馆里住下。汪母知道自己的儿子与萧红在一起,就断绝了经济资助。他们两人坐吃山空,半年来,欠旅馆四百多元。王恩甲向萧红说,不能束手待毙,必须回家取钱。不料,王恩甲却一去不返,从此音讯杳无。萧红被困东兴旅馆的窘况,在小说《弃儿》的前半部分有较为生动的记载:“七个月了,共欠了四百块钱。王先生是不能回来的。男人不在,当然要向女人算帐……”

  无疑,在当时萧红的举止是一道光,这光有点刺人的眼睛,使人无法适应,她是一个传统伦理的解构主义者,对父权对家族偶像的颠覆,致使她与父亲宗族断裂。她反抗包办的婚姻,对爱的渴望使她一次次受伤,她看到人性的黑暗,她不愿人的一切由别人(宗族、父母)安排就绪,到头来她只有以毁损自己为代价。萧红总是朝着自己的憧憬走:

  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上天了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无限的本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都是自由的。

  夜宿呼兰,我走到萧红曾走过的小街上,想我这个山东人,不再是闯关东,而是为了看一下山东的女儿,知道这脚下曾有萧红的脚印,那么,我的脚印会和萧红的脚印重叠么?他们会用山东的鲁西方言对话吗?

  女性的天空是低的

  对萧红的行踪,因为喜欢,多有涉猎,记得聂绀弩对萧红说:“萧红,你是才女,如果去应武则天皇上的考试,究竟能考多高,很难说,总之,当在唐闺臣(本为首名,武则天不喜她的名字,把她移后十名)前后,决不会到和毕全贞(末名)靠近的。”

  萧红笑着说:“你完全错了。我是《红楼梦》里的人,不是《镜花缘》里的人。”

  这使聂绀弩颇感意外,他不知道萧红会是《红楼梦》里的谁?

  萧红解释说:“我是《红楼梦》里的那个痴丫头。”

  红楼梦中发痴的女子多矣,林黛玉?萧红敏感似之,才气近之;尤三姐?萧红有时的刚烈近之;妙玉么?萧红不是绝尘的人,但萧红却说她是《红楼梦》里的痴丫头香菱,是学诗的香菱。学诗,在梦里也作诗一样,也是在梦里写文章来的。其实,萧红的命运最像香菱,不是作诗的香菱,是在男人面前煎之熬之的香菱。

  “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自古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这是红楼里对香菱悲惨命运的判词。从小被人贩子拐走,后被贪淫好色的薛蟠霸占为妾。集奴才和性奴于一身,白天要侍候主子的衣食起居,晚上要满足主子的性欲。稍有不顺,便拳打脚踢是“家常事”。

  香菱最大的特点便是“呆”,对于薛蟠的打骂,她毫无怨言;对夏金桂的毒害,她逆来顺受,叫人心生悲悯和哀痛!

  在男人为主的空间里,特立独行的萧红也有很多的无奈。曾有一份资料,说萧红和萧军总是“一前一后地走着,萧军在前大踏步地走,萧红在后边跟着,很少见到他们并排走。”葛浩文在《萧红传记》中说,在“二萧”的关系中,萧红是个“被保护的孩子、管家以及什么都做的杂工”,她做了多年萧军的“佣人、姘妇、密友以及出气包”。话虽愤激,但我们却看到一个写诗外的香菱。

  有一次,朋友看到萧红眼睛和额头间的青肿。

  萧红掩饰说:“我自己不加小心,昨天跌伤了!”

  这时,坐在萧红一旁的萧军却说:“什么跌伤的,别不要脸了!是我昨天喝了酒,打的。”

  而她和端木的关系呢?似乎更不好理解,端木蕻良,艺术家风度,拖着长头发,入晚便睡,中午十二点起床,吃过饭,还要睡一大觉。而萧红,在炎阳下跑东跑西的是她,在不平的山城中走上走下拜访朋友的也是她,烧饭做衣裳是她,早晨因为端木蕻良没有起来,拖着饿肚子等候的也是她。还有一次,端木蕻良把一个四川泼辣的女佣人打了,去调解接洽的也是她。又要到镇公所回话,又要到医院验伤,又要赔钱,这些有琐碎有麻烦的事都是她一个人奔走。端木蕻良一直把门关得紧紧的,正如萧红本人所说的:“好像打人的是我不是他!”

  这就是萧红,在日子里毁损的萧红,从家乡的呼兰河到哈尔滨、北京、青岛、上海、日本东京、武汉、临汾、西安、重庆、香港等等,萧红长期处于一种颠沛流离的状态,面对战乱、孤独、受伤、各种陷阱、无法识别的危险以及风风雨雨,她一直在迁徙。大部分的日子,她缺吃少穿,生活贫困。她“面色苍白,一望而知是贫血的样子”,才二十几岁就有“花白头发”了,许广平说萧红时常头痛,还有一种宿疾:“每个月经常有一次肚子痛,痛起来好几天不能起床,好像生大病一样。”萧红怀着萧军的孩子与端木蕻良结婚时,一些朋友因此颇多异议和谴责,他们质问萧红:“你不能一个人独立地生活吗?”

  因为坚强,所以无力。从父亲那里逃出,却逃不出自己情感的囚禁。一次,萧红与端木蕻良去看望曹靖华,曹靖华注意到端木蕻良的原稿上却是萧红的字迹,便问萧红:

  “为什么像是你的字呢?”

  “我抄的……”萧红说。

  “你不能给他抄稿子!他怎么能让你给他抄稿子呢?不能再这样。”曹靖华先生坦率地说。

  这是为萧红惋惜,因为谁都知道,端木蕻良与萧红的艺术才华,是不能同日而语的。这就是真实,因为真实,我心里有一种想哭的悲愤。

  生存用这种方式惩罚这个小小弱弱对爱的依附吗?

  没有兄弟姐妹的亲情,没有了父亲的依靠,萧红多么渴望有可依可憩的男人的臂膀,相托一生。爱是女人的宗教?尤其对于萧红这样对情感渴求大于物质渴求的女子。

  她曾经以为已经找到,这个人是萧军。

  “三郎,我们分手吧。”这是他们一起生活了五年后萧红对萧军说的一句爱情结束语。

  这个时候,她的爱情无疑是受到自己的质疑,连自己也不敢接受和承受了。

  一九三八年五月,萧红在武汉与端木蕻良举行婚礼。当胡风提议让新娘新郎谈谈恋爱经过时,萧红说:“张兄,掏肝剖肺地说,我和端木蕻良没有什么罗曼蒂克的恋爱历史。是我在决定同三郎永远分开的时候才发现了端木蕻良。我对端木蕻良没有什么过高的希求,我只想过正常的老百姓式的夫妻生活。没有争吵,没有打闹,没有不忠,没有讥笑,有的只是互相谅解、爱护、体贴。”

  这是对爱的渴求的后撤吗?这是萧红人生旅途的倦怠,想找一块石头坐下小憩片时?她赠给端木蕻良相思豆和小竹竿,这两件定情物也许包含了一个受伤女人的心理真实。相思豆代表爱,而小竹竿是作为一个男人给女人的支撑吗?

  竹竿是靠不住的,在她离世的最后日,她生命中的两个男人萧军和端木蕻良都不在身边。

  她跟萧军在一起时,肚子里怀着那个抛弃她在小旅馆作人质的男人的孩子,和端木结婚时,却怀着萧军的孩子。

  一个孩子生下来被送走了,不知所终。一个孩子小产死了。

  萧红说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而且多么讨厌呵,女性有着过多的自我牺牲精神。这不是勇敢,倒是怯懦,是在长期的无助的牺牲状态中养成的自甘牺牲的性情。

  我知道,可是我还是免不了想:我算什么呢?屈辱算什么呢?……不错,我要飞,但同时觉得……我会掉下来。

  绝唱

  在《呼兰河传》中萧红写了小团圆媳妇被虐待致死的悲惨故事,在孩子的记忆中最后化成了一个凄婉的传说:

  据说,那团圆媳妇的灵魂,也来到东大桥下。说她变了一只很大的白兔,隔三差五的就到桥下来哭。

  有人问她哭什么?

  她说她要回家。

  那人若说:

  “明天,我送你回去……”

  那白兔子一听,拉过自己的大耳朵来,擦擦眼泪,就不见了。

  若没有人理她,她就一哭,哭到鸡叫天明。

  在萧红的作品里写到死的地方不知凡几,她说:“我总是一个人走路,从前在东北,到了上海后去日本,从日本回来,现在到重庆,都是我自己一个人走路。我好像命定要一个人走路似的……”如此一路走来,鲁迅先生死了,爱人离去了,在日本人的炮声里,她走到了三十一岁的冬日。这个冬日,就像臂膀,她愿意休息一下再赶路,但睡着了谁知道能不能醒呢?她有许多的惦念,在内地陷入战火的时候,她来到香港,她是在这里等待最后的结局吗?《呼兰河传》写出了,她的牵念是什么?

  一九三八年,萧红和冯乃超的夫人一起离开汉口,此时她已经和萧军分手,但怀着他的孩子。在宜昌,同伴病了,萧红一个人在天还没亮的码头被绳索绊倒,虚弱到无力站起。于是就躺在那里,事后她向朋友说:“然而就这样死掉,心里有些不甘似的,总像我和世界上还有一点什么牵连似的,我还有些东西没有拿出来。”据骆宾基说,写作《呼兰河传》的决心和最后的腹稿也许就是在这时候形成的。最后,她借助一个赶船人的帮助站了起来,一九三零年,萧红和表哥陆振舜来到北京求学。那一年的冬天,这个当时叫张乃莹的姑娘在房中中了煤气,突然昏倒了。朋友忙乱了好一阵子她才苏醒过来,后来由这件事大家谈到了“死”,乃莹说:“我不愿意死,一想到一个人睡在坟墓里,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多么寂寞啊!”

  一九四一年春,史沫特莱回国途中路过香港,特地来看望萧红。

  萧红正患着肺结核。那时,肺结核几乎是个不治之症,盘尼西林刚刚被使用,但价格极奇昂贵,打一针就要倾家荡产,穷困的萧红怎能用得起呢?

  史沫特莱劝萧红离开香港去新加坡。因为日军必定要进攻香港和南洋,香港至多能顶半个月。史沫特莱把萧红送进香港玛丽医院。

  不久,史沫特莱回国去了,萧红的病又一天天加重起来。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日军开始攻打香港。

  一九四一年圣诞节,香港沦陷。在沦陷的前两天,萧红旧疾复发,又住进了医院。一九四二年一月十三日,医生怀疑萧红患了喉瘤,给她开了刀,开刀后才知并非此病。萧红知道自己再没有复原的希望,但她又有着强烈的求生愿望,因为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骆宾基来看她时,她说:“我本来还想写些东西,可是我知道,我就要离开你们了,留着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去了……”她的眼睛湿润了,又低声说:

  “这样死,我不甘心。……”

  医院中所有的外籍医生都被扣留在日军集中营里,其他医生和修女或是被抓,或是逃走。第二天,医院被日军接管,挂上了“大日本陆军战地医院”的牌子,院中所有的病人都被迁走。这一天清晨六时左右,萧红就昏迷不醒了。

  一九四二年一月二十二日十一时,萧红病逝,年仅三十岁(虚岁三十一岁)。

  我们应该说是战争戕害了萧红,如果没有日本人的入侵,萧红绝不会这么年轻就死掉,是战乱毁损了萧红,这笔账是应该记在日本人的账簿里。

  这是一九四二年的一月,萧红三十一岁,在日本人的枪刺下,生命变得飘忽,如风中之烛,被战争掐灭。

  一声天鹅的绝唱,凄厉哀痛,这美的消逝,是对战争的控诉还是对命运不公的抗议?身边没有一人的萧红,在日本人来的那个长夜里,外面的军靴马嘶,是怎样折磨着她的神经?她从东北日本人的手掌挣脱,最后还是死在日本人的占领里。萧红的病不仅与战乱生活有着直接关系,而且,重病的她如果不是被日军赶出医院,也不会死得那样快。

  《呼兰河传》里写到:“生、老、病、死,都没有什么表示,生了就任其自然地长大,长大就长大,长不大也就算了。老了,老了也没什么关系,眼花了就不看,耳聋了就不听,牙掉了,就整吞,走不动了,就躺着,这有什么办法,谁老谁活该。”“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来回循环地走着,那是自古就这样的了,风霜雨雪,受得住的就过去了,受不住的就寻求着自然的结果,那自然的结果不太好,把一个人默默地一声不响地拉着离开了这人间的世界。至于那没有被拉去的,就风霜雨雪,仍旧在人间被吹打着。”

  萧红不是佛教徒,但她让我们看到了生老病死的轮回和四季的交替,活着就活着,死了就死了,没有理由,没有说道,但内在的悲悯却让我们感到战栗,毕竟是生命。鲁迅在“三一八惨案”后,一连几天无法吃饭。在十八世纪法国政府迫害新教徒时,流亡国外的布鲁逊博士因为过于痛苦而大病一场。这里的厌食和生病,都是一种心灵的良善和悲悯。对萧红的死呢?临终的眼,一定是苍然无助,那里面还能储藏着湿润的水吗,怕是干涸了。每每想到萧红的死,我总会有荆棘鸟的绝唱在心头回旋,不仅仅是哀感,里面有血丝的美与痛。

  萧红死后两年,诗人戴望舒拜谒萧红墓,写下《萧红墓畔口占》:

  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

  到你头边放一束红山茶,

  我等待着,长夜漫漫,

  你却卧听着海涛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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