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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汪精卫:龙种抑或跳蚤(1)

书籍名:《绕不过的肉身》    作者:耿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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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维度,但又常想,他骨子里其实和秋瑾、鲁迅一样流着浙东复仇之乡的血,但为什么使他不再爱惜羽毛,人格与行为形成最大的断裂,从志士滑落到巨奸,时代的悲剧,性格的悲剧,党争的意气用事?白面书生,处斯乱世,不谨细行,终累大德。

  于是,我想从他的诗词里触摸一下他的心理节奏,虽然说人与文是统一的受到很多的置疑,但白纸黑字毕竟是人留下的印记,就像作案的人留下了物证,从诗词作为汪精卫的人格与处世的解码口,也不失为一个方法。

  汪精卫有的诗词读了,真的会有种奇异的感觉。如果你把作者掩去,不知道你读的诗词是汪氏的作品,那里的意象词句是很能勾起你感慨。曾被选入中央大学《基本国文》课本的《满江红》:

  蓦地西风,吹起我乱愁千叠。空凝望,故人已矣,青磷碧血。魂梦不堪关塞阔。疮痍渐觉乾坤窄,便劫灰冷尽万千年,情犹热。

  烟敛处,钟山赤;雨过后,秦淮碧。似哀江南赋,泪痕重湿。邦殄更无身可赎,时危未许心能白。但一成一旅起从头,无遗力。

  这里的悲苦凄凉,却仍道是心不改,志不移,颇有汪精卫所说的“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之意。做了贼人,却又护短,但护短之才却是罕有匹敌。真的,你一读这样的诗词,难免有血往外涌的感觉,不再是审美,风檐展书读,古道无颜色,开卷妙响,一字一声,如曲如乐,但到后来镇定了,不禁哑然失笑,这是汉奸的诗,不要中了惑毒,污了本性。

  我总觉得《离骚》同于屈原,南山则是陶潜。汪精卫满眼里的青磷碧血,秦淮碧,似哀江南赋,使人觉得有点隔膜,一次次在灯下仔细辨认,这里的江山不再是故国,而是屈身附贼,汪精卫泪眼里的山影。钱钟书先生曾作《题某氏集》,对汪精卫的诗也有赞意:“扫叶吞花足胜情,钜公难得此才清。”

  一

  中国人对政治气节看得比女人的贞节还重,中国历史上最为着名的讲究气节的典型,无疑是伯夷和叔齐。司马迁把他们冠于《史记》列传之首: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齐,及父卒,叔齐让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齐亦不肯立而逃之。国人立其中子。于是伯夷、叔齐闻西伯昌善养老,盍往归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载木主,号为文王,东伐纣。伯夷、叔齐叩马而谏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义人也。”扶而去之。

  武王以正义战争胜利者的名义,荣登大朔。“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

  但庄子在《让王》篇中,伯夷、叔齐指责周的行为是“推乱以易暴”,因此“天下暗,周德衰,其并乎周以涂吾身也,不如避之,以洁吾行”——周德衰败,与其和周朝相处污染我们的身体,不如躲避,清洁我们的行为。在这里,庄子第一次为我们民族提出“洁”的概念,其实我们可以延伸的是我们不但要有身体的洁,更要有精神的洁。但洁,无论身体和精神都是要有成本的,没有肉末,没有食粮,对出身贵族的肠子来说,采薇而食,面有饥色的日子并不好打发,鲁迅先生在《故事新编·采薇》这篇小说中甚至给伯夷、叔齐列了一个薇菜的食谱:薇汤,薇羹,薇酱,清炖薇,原汤焖薇芽,生晒嫩薇叶……。蜀汉谯周在《古史考》中记载了一个伯夷、叔齐饿死的传说:野有妇人谓之曰:“子义不食周粟,此亦周之草木也。”于是饿死。

  这确是一个尖锐的问题和洞见。率土之滨,莫非王土,水是周朝的,云是周朝的,薇菜也是周朝的草木,你们不食周粟,却食周的草木,性质有何不同?面对这个尖锐的说法,伯夷、叔齐的道德优越感现出了巨大的裂痕,不能两全之下,只好饿死了事。

  死前,伯夷、叔齐作了一首歌: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

  其实有庄子的“洁”,我们想到历史上人们抨击的不洁的五代十国的冯道。冯道让后人在史书上诟病不已的是他的政治的节操。在正统的历史伦理和由儒家建立的社会道德伦理看来,一个有操守的官员,应该有为人与为官的底线超越底线,就会引起人们鸣鼓攻之,但冯道在乱世里却走马灯似的变换门庭:冯道在唐朝末年投奔军阀刘守业任参军,刘败后投奔河东监军张承业,张承业将他推荐于晋王李克用,任河东节度掌书记。后唐庄宗时升任户部尚书、翰林学士,明宗时出任宰相。后晋高祖和出帝时亦均任宰相。契丹灭晋后,任太傅。后汉时任太师,后周时仍任太师。短短的数十年间,冯道接力一样在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和契丹五个朝代及十个皇帝——唐庄宗、唐明宗、唐闵帝、唐末帝、晋高祖、晋出帝、汉高祖、汉隐帝、周太祖、周世宗和辽太祖耶律阿保机的政府中出任中枢高官。于是欧阳修在撰《新五代史》

  时以朱笔点评:“其可谓无廉耻者矣。”薛居正的《旧五代史》虽然对冯道待人接物有古人之风、大臣之体赞赏,但最后还是下了这样的结论:

  “夫一女二夫,人之不幸,况于再三者哉?”

  但冯道这个人让我们跌破眼镜的是他并非是我们常看到的那些搜刮民脂民膏的一类,冯道“少纯厚,好学能文”,“为人能自刻苦为俭约”。

  冯道早年在李克用军中任掌书记,也是文职中的将军军衔,可他却居住在十分简陋四处冒风的茅屋里,连片席子也没有,晚上就和衣像猪狗一样躺在一堆乱七八糟的稻草上。吃的食物也与普通兵士没有两样,从来没有要求开过小灶。领到了薪水,他就将这些钱拿来和手下的士兵以及仆人一起打牙祭改善生活。那年月,打了胜仗的军队抢几个民女解决生理问题,原本是举手之劳。冯道手下的士兵怕他寂寞,偶尔送几个女人给他,冯道实在推脱不过,就像柳下惠似的将女人弄到别处安置起来,等到寻访到了她的家人再将她送回去。

  在唐庄宗手下任户部尚书时,冯道的父亲去世了,他竟徒步回家奔丧,当地的父母官听说朝里的部级官员回老家,纷纷备礼品来看望,可无一例外地被冯道客客气气地婉言谢绝了。

  当时,冯道的家乡正好闹饥荒,冯道就拿出所有的家产,代替运转失灵的国家对饥民进行赈灾。此后,在守孝期间,冯道一直住在一间破屋子里,亲自耕田砍柴,完完全全成了一个下乡改造的知识分子。

  邻居有人因劳动力不济而使土地抛荒的,他就悄悄趁着夜色代为耕种。

  晚年冯道写过一篇夫子自道的文字《长乐老叙》,老老实实地记录了他历仕多朝多帝的经过,最后陈词道:“在孝于家,在忠于国,口无不道之言,门无不义之货。所愿者下不欺于地,中不欺于人,上不欺于天,以三不欺为素。贱如是,贵如是,长如是,老如是。”但不足的就是“不能为大君致一统,定八方,诚有愧于历职历官,何以答乾坤之施。”

  冯道的悲剧,我想不仅是他一人的悲剧,更是国家和时代的悲剧,假使他生存在和平时代,他想自污也难亦哉。但是我们能苛责欧阳修吗?

  经过五代十国的乱世,一切的社会纲常被打碎,人的欲望在泛滥,道德在失衡,欧阳修们是为重建道德体系,这就是我们看到为何在宋朝一些道学先生持身甚严的缘故,欧阳修在评价冯道的时候,说了一个故事:

  我曾经读过五代时的一篇旧事,记载的是王凝的老婆李氏。通过李氏的故事可以看出,既然一个妇道人家也能做出这样节烈的事情,那么世上的其他人也是可以做到的。王凝的家在青州和齐州之间,当过虢州司户参军,在任上病逝。王凝家里很穷,一个儿子还小,李氏只得带着儿子和王凝的遗骸回老家。在经过开封时,打算到旅馆里去投宿。旅馆的主人见她一个妇人独自带了一个小孩子,对她很怀疑,不许她住店。李氏看看天色已晚,就不肯走出旅馆。旅馆主人于是牵着李氏的手把她拉出了大门。李氏仰天大哭道:“我是一个妇人,却不能为丈夫守节,我的这只手被人家拉过了,我不能因为这只手而污及我的身体呀。”说着,就拿出斧头将那条被旅馆主人拉过的手臂砍了下来。

  这样的故事无疑满是血腥,可欧阳修却在引述之后说:“呜呼,士不自爱其身而忍耻以偷生者,闻李氏之风宜少知愧哉。”意思很明显,连李氏这样一个女人都能断臂明志,难道冯道就不能像人家李氏那样用自杀来摆脱事二主的耻辱吗?但我们要追问,冯道的作为是应该为一姓的兴亡还是为百姓的兴亡负责?司马光给冯道们开出的方子是“邦有道则见,邦无道则隐,或灭迹山林,或优游下僚。”真的如斯,天下百姓则能到哪里优游啊?他们没有选择的权利,只有任人宰割的义务。

  论人,难亦哉。

  二

  由伯夷、叔齐,由冯道自然想到我们文章的主角:汪精卫。他一时让你莫辩:龙乎猪乎?凤兮鸦兮?他曾慷慨赴难,不惧头悬国门,但到头却把身子扎在敌寇的羽翼下,日人说他是蚯蚓,“因为蚯蚓之为物也,伸缩自在,忽缩忽伸,今弹此调,明奏他曲。”我们回溯一下汪精卫的人生履历,真的也是风云激荡,令人徒生感慨,造化弄人,人们常说的话:如果汪精卫在刺杀满清溥仪的生父时死掉,如果他在孙凤鸣的枪下死掉,或者再不济,他在河内被枪手毙命,那他的历史将是另一种写法与解读。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汪精卫是一文人,他身上濡染的传统书生有毒的东西决定了他的运命。他五岁便能习读王阳明《传习录》,陶渊明、陆放翁的诗句更是倒背如流;十五岁县试第一;二十一岁官费东渡日本,加入同盟会,搦管为文,以“精卫”笔名驳斥保皇派的改良论调。

  汪精卫的笔早年是颇具煽动力的,也许出身绍兴师爷的血脉流在身上的缘故,文笔口才冠绝一时,加之外壳漂亮,曾引起诸多人的心仪。章伯钧曾与女儿章诒和议论男人的相貌,他说:共产党里面有三个美男子,如周恩来。国民党里有三个美男子,如汪精卫。民主党派也有三个,如黄琪翔。储安平也是其中之一。”“爸爸,在这几个人里面,谁最漂亮?”“当然是汪兆铭啦。我们的安徽老乡胡适自己就讲过,一定要嫁他。”“那汪精卫漂亮在那儿呢?”“在眼睛。他的眼睛不仅漂亮,而且有侠气。”

  在陆小曼所辑《徐志摩日记》里有这样的文字可以佐证:“前天乘着潮专车到斜桥,同行者有叔永、莎菲、经农、莎菲的先生ELery,叔永介绍了汪精卫。1918年在南京船里曾经见过他一面,他真是个美男子,可爱!适之说他若是女人一定死心塌地地爱他,他是男子……他也爱他!”

  鼓天下之动者在乎词,汪精卫的文字是很迷人的,在《革命之决心》中他曾用薪与釜作比,这个情结一直跟随他:现在四亿人民正如饥泣的赤子,正在盼等吃革命之饭。但烧熟米饭所需要的一是薪,二是釜。薪燃烧自己化为灰烬,把自己的热移给了米,才使生米变成熟饭;釜则默默地忍受水煎火烤。所以革命党人的角色有二,一作为薪,为薪的人需要奉献的毅力,甘心把自己当作柴薪,化自己为灰烬来煮成革命之饭;二作为釜,为釜的人需要坚韧的耐力,愿意把自己当作锅釜,煎熬自己来煮成革命之饭。

  一九一零年左右,孙中山领导的同盟会随着数次喋血起义的失败而陷入低谷,兰摧玉折,革命党抱着“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之决心,青年知识分子接踵赴死,不知国家民族失却了多少元气,但他们浇灌的自由之花却大有凋零之势。反对革命,主张君主立宪的保皇党趁机攻击同盟会,梁启超撰文讽刺同盟会领导人:“徒骗人于死,己则安享高楼华屋,不过‘远距离革命家’而已。”一时间,革命遭受大量质疑,同盟会员中灰心丧气者众,章太炎等对孙中山也颇有微词,愤而退会。

  此时,年仅二十七岁眉目朗然的汪精卫挺身而出,自告奋勇谋划刺杀清政府摄政王载沣,希望以此来回敬海内外的质疑,唤起同盟会革命党的勇气。临行前,汪精卫作《致南洋同志书》:“吾侪同志,结义于港,誓与满酋拼一死,以事实示革命党之决心,使灰心者复归于热,怀疑者复归于信。今者北上赴京,若能唤醒中华睡狮,引导反满革命火种,则吾侪成仁之志已竟……此行无论事之成败,皆无生还之望。

  即流血于菜市街头,犹张目以望革命军之入都门也。”

  因汪的才干和影响,在其北上行刺前,同盟会中多人极力苦劝,认为取载沣不值得这样付出,汪皆婉拒好意,认为只有用此行动才能证明革命之决心,击碎舆论的不信任,挽回海内外华人对前路的信心。

  汪当时的友人胡汉民亦力劝其打消北上的念头,从长计议。汪精卫噬指血书:“我今为薪,兄当为釜”,然后偷偷北上,胡汉民见到血书,当场哭得昏厥过去。

  一九一零年一月中旬,汪精卫、陈璧君等人悄然来到北京。四月二日夜,汪精卫一行三人潜伏在摄政王载沣每天上朝必经的银锭桥畔埋置炸弹,不料被人发觉。汪精卫银锭桥事败被执,在法庭上将责任尽揽己身,而开脱同志,慷慨陈词,视死如归,闻者无不动容。清廷破格没有判处死刑,而是改为终身监禁。在狱中,汪精卫写下了最有名的组诗《被逮口占》:

  衔石成痴绝,沧波万里愁;

  孤飞终不倦,羞逐海浪浮。

  姹紫嫣红色,从知渲染难;

  他时好花发,认取血痕斑。

  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

  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留得心魂在,残躯付劫灰;

  青磷光不灭,夜夜照燕台。

  汪精卫的《被逮口占》从狱中传出后,立即被许多报纸争相转载,特别是“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放之古今诗选里,也被看作佳句。

  其实,公允地讲,中国的监狱是最不好坐的,监狱中一日三餐是一碗霉变的陈米和一条咸萝卜,另外每五天可以吃到一次豆腐,逢年过节则每人赏赐肉半斤。一日汪精卫正在苦嚼黄米饭,忽然狱卒给汪精卫塞进十个鸡蛋。汪精卫拿着鸡蛋仔细端详了半日,在一个鸡蛋上写着一个小小的“璧”字,他知道是陈璧君也来到了北京。

  陈公博有过这样一句绝妙的评语:汪先生没有璧君不能成事,没有璧君也不至于败事。陈璧君有豪侠气,但也偏狭颛顼,但她在汪精卫入狱这事上,敢冒险犯难,无疑是应被人称道的。

  第二天狱卒悄悄对汪精卫说:“你有什么话写封信,我会转给送你鸡蛋的那个人。”汪精卫便仿照顾贞观寄吴兆骞的词写成一首《金缕曲》送给陈璧君:别后平安否?便相逢凄凉万事,不堪回首。国破家亡无穷恨,禁得此生消受,又添了离愁万斗。眼底心头如昨日,诉心期夜夜常携手。一腔血,为君剖。泪痕料渍云笺透,倚寒衾循环细读,残灯如豆。留此余生成底事,空令故人潺愁,愧戴却头颅如旧。跋涉关河知不易,愿孤魂缭护车前后。肠已断,歌难又。

  顾贞观与吴兆骞为挚友,吴因科场案受牵连而远放宁古塔,顾思友心切,故谱成二词。前首怀想故人遭际,后者倾吐别后凄凉,如泣如诉,狱中的汪精卫也是以词代书,给追求他数年的陈璧君一个说法,从此,这对夫妻档就绑在一个战车上,一荣俱荣,一辱俱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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