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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丰子恺:乱世的淡定与文字

书籍名:《绕不过的肉身》    作者:耿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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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革浩劫,丰子恺被批斗,这位超凡脱俗的智者,从一九七一年到一九七三年,于凌晨时分悄悄写成《往事琐记》,后改为《缘缘堂随笔》,再改为《缘缘堂续笔》共三十三篇,生前不发表。一九八三年出版的《缘缘堂随笔记》收入其中十七篇,一九九二年出版的《丰子恺散文全编》收入“续笔”全部作品。终于全部出土。

  在文革的纷扰中,丰子恺的写作心境,颇像佛家入定,从纷扰中写出闲静来,他的《暂时脱离尘世》即是此种心态的摹照。

  一九六七年十一月底的一夜晚,是丰子恺幼子丰新枚的新婚之夜,谁知作为父亲的丰子恺正好被揪到离家很远的虹口区去开批斗会,一直到晚上九点多钟,丰子恺才像落汤鸡淋漓而归。丰子恺将揣在怀里陪着他参加批斗的一对小镜子分送新郎新娘,并即席赋诗一首,其中是:“月黑灯弥皎,风狂草自香。”一派自信。对狂乱的时世,丰子恺以“醉”来对待,像魏晋人物在“醒”与“醉”中徘徊,他嗜酒成癖,嘴上常说的是白居易的诗句:“在世无所须,惟酒与长年。”“我数年来一向安好。只是上了三年八个月班,早出晚归。幸酒量颇好,回家一饮,万虑俱消。”当革命要把胡子割去时,他还是引用白居易的诗句自嘲:“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文革中丰子恺的信件多的是谈酒,“你信上叫我勿去上班,我要来生再去了。无论如何拖延,我总是一直在家‘浅醉闲眠’。”(一九七一年四月十四日致丰新枚)“我早上四时至七时写作,其外浅醉闲眠。”(一九七一年九月十一日致新枚)“我足不出户,每日只是浅醉闲眠。”(一九七三年六月十五日致黎丁)同时,他迫切地希望退休养老,“我无其他愿望,惟有‘求我所大欲’——退休家居。”(一九六九年十一月二十七日致丰新枚)《缘缘堂续笔》中的《暂时脱离尘世》颇能说明丰子恺的处世态度。文革时候,丰子恺翻译了很多日本作品,他这篇随笔也是从日本作家夏目漱石开笔:

  夏目漱石的小说《旅宿》(日本名《草枕》)中有一段话:“苦痛、愤怒、叫嚣、哭泣,是附着在人世间的。我也在三十年间经历过来,此中况味尝得够腻了。腻了还要在戏剧、小说中反复体验同样的刺激,真吃不消。我所喜爱的诗,不是鼓吹世俗人情的东西,是放弃俗念,使心地暂时脱离尘世的诗。”

  ……苦痛、愤怒、叫嚣、哭泣,是附着在人世间的,人当然不能避免。但请注意“暂时”这两个字,“暂时脱离尘世”,是快适的,是安乐的,是营养的。

  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大家知道是虚幻的,是乌托邦,但是大家喜欢一读,就为了他能使人暂时脱离尘世。《山海经》是荒唐的,然而颇有人爱读。陶渊明读后还咏了许多诗。这仿佛白日做梦,也可暂时脱离尘世。

  铁工厂的技师放工回家,晚酌一杯,以慰尘劳。举头看见墙上挂着一大幅《冶金图》,此人如果不是机器,一定感到刺目。军人出征回来,看见家中挂着战争的画图。此人如果不是机器,也一定感到厌烦。

  从前有一科技师向我索画,指定要画儿童游戏。有一律师向我索画,指定要画西湖风景。此种些微小事,也竟有人萦心注目。二十世纪的人爱看表演千百年前故事的古装戏剧,也是这种心理。人生真乃意味深长!这使我常常怀念夏目漱石。

  这篇随笔是理解《缘缘堂续笔》的关键,正像徐开垒所说:“我有幸读了这些遗作,非常钦佩子恺先生能在这样严峻考验下,坚持文学创作,特别是依然能保持洒脱、朴素、幽默的文风,写出了富有生活气息和地方色彩的随笔,不拘一格地怀乡怀人。值得大书特书的是这些随笔小品,都发自肺腑,写在1972年(有误,系1971年——引者)这样一个帮风帮气遮天遍地的生活环境里,文章竟毫不受它的影响,心平气和,叙事议人,既像亲人谈话,又似长者叮咛”,“由此,我愈益感到随笔是外衣,而诚实却是灵魂。子恺先生的随笔写得好,使人感到,因为他所叙的事是实在的,所发的议论是诚恳的。而当时他所处的环境却十分险恶,当时所流行的却是与随笔这一形式完全对立的东西:大批判文章。好的随笔要求的是实事求是,与人为善,娓娓道来,叫人心服;后者则阴险残忍,动辄引咎,张牙舞爪,以势压人。”

  文革的文风是火药,是新八股,没有情感,没有思想,有的是口号和标语。怎样度过这狂乱?“今世有许多人外貌是人,而实际很不像人,倒像一架机器。这架机器里装满着苦痛、愤怒、叫嚣、哭泣等力量,随时可以应用。……他们非但不觉得吃不消,并且认为做人应当如此,不,做机器应当如此。我觉得这种人非常可怜,因为他们毕竟不是机器,而是人。”于是丰子恺提倡“苦痛、愤怒、叫嚣、哭泣,是附着在人世间的,人当然不能避免。但请注意‘暂时’这两个字,‘暂时脱离尘世’,是快适的,是安乐的,是营养的。”丰子恺是佛的俗家弟子,是居士,他身上有佛家的不离魔界的定力和追求,“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这是丰子恺在严酷的“文革”时期,利用凌晨偷偷写《缘缘堂续笔》的原因,远离狂乱与喧嚣,一如既往向往“儿童游戏、西湖风物”,写胡琴、写吃酒。在明白了人生的无常之后,丰子恺保持了头脑冷静,灵台明澈,在一个充满了虚假与夸张的革命激情年代、一个煽动人与人之间仇恨的年代,丰子恺的这种人生哲学与艺术哲学,看似远离革命,其实是离人性最近。这是人性,也是“诗性”,这种“诗性”,就是对当时主流文化意识的厌恶,在暂时的脱离中,他回归到艺术的温馨天地里,但文化革命,却要革去的便是这一种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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