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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斫草

书籍名:《藏在草间》    作者:耿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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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常抑是镇日,在许多的晨昏,他蹲在草垛的凹窝处等着枯草叫,那声音像从高蓝的天空极处涌来,摇摇荡荡,四面围着他,分解着他,等他仄耳辨识,却又觉得四皆茫然。但他委实听见了枯草的声音。

  听见了那些在小小缩缩女人走后,才有一些个的声音。

  他手持镰刀,开始感到恐惧,意识到河滩的空旷和一人的渺小,他向远处注目,就有女人掮着一捆草走向混沌,喘气儿很细,喘气儿很粗,掮草的时候,宛如一只禁不住的小动物。

  你,点着火绳。乡村的夏夜常常是这样,九点钟抑或是十点钟,人们把火绳攥在手里,荡来荡去。坐在门前的砖级上,抑或随随便便随地坐下,听周围的人说话抑或不说话,大家围坐在一起,有红红的火绳耀,就若在创造一种氛围,创造一种理喻不清的人间景致。

  你点着火绳。女人柔声细气地唤他两声。

  那个女人委实缩小,缩小得像个孩子,他就常常觉得自己一如大鸟,该用有羽的翅膀温她暖她。仿佛缩小女人生来不是持重耽苦的人,她嫁的男人就应是出众和壮悍,能替她揽一切活路,包括替她洗脚,替她用力地揉面。她做的范围应就是限在篱门限在庭厨,煮三顿饭,喂几只鸡鹅,弱声弱气地陪他说话。于是觉得她愈是个孩子,信口空荡地唱起一首童歌:故事故事当当,猫儿跳到缸上;缸扒倒,油倒掉,猫儿姐姐烙馍馍;馍馍呢!狼吃掉;狼呢!进山了;山呢?雪盖了;雪呢?化成水;水呢?调成泥;泥呢?拌成墙;墙呢?猪毁掉;猪呢?一榔头砸死了。猪头顶门扇,猪耳朵抹掉碗,猪尾巴扫案板,猪蹄脚架掉火,古瑟古瑟当当,昴哀窕岛网桑……

  初来的时候,他见着女人干活,几乎要怒了,便红脸撞去,一句喊“甭干,你!”惊得鸭鹅摇摇摆摆嘎嘎而鸣,仿佛居家的日子,是鸭鹅们永远辨不清的题目,女人却静静地注视,憨然一笑,就躲在屋檐下,屋檐下挂着未干的萝卜叶子,正招摇在灿然的阳光里。

  女人会几多的字,时不时地瞅闲日子翻报纸,女人说:玉米种子来到乡里,及早点哦。他就特佩服,一时觉着自己像个孩子,也跟着信口空荡地唱:

  古瑟古瑟当当

  昴哀窕岛网桑

  女人说,斫草呢。一当盛夏到来,河滩里酽酽的草就像过夜癫狂,一下声势浩大起来,有蒲草,高高的。纷披着阔形叶子的蒲草,就生长在湿润有水的地方,他们斫了这样的蒲草,很多,晒干了做些烧。蒲草中间有杆,杆上有实,硬硬的,像是一个个胖胖白白的蜡烛。

  风吹,见女人和草们一致地弯下,有着弧的形象,怕溺入水里,他便从后面拽她的衣襟,女人四望:

  转家把它们沾上棉油,会成一只蜡烛么?

  接着白露了。秋夜的寒气渐渐弥漫,一点点剥脱树木的水分。静静的泥之河减去了锐利,有年纪的农人一迭声地喊:磨镰哦。

  自秋分启至霜降,是一辈一辈农人承传的大气势斫草日子,女人到了泥之河才两年,就晓得了一切,这时的草好,厚实。

  男人把蒲草叶子编成绳,然后磨镰,女人把蒲草棒浸棉油做烛样燃着耀,镰在石上,一下一下,一会儿就有了亮光。

  缩小女人没有身世,缩小女人是一年斫草时节被他拣回的,拣回时身上青青狠狠地瘀着许多疤,问她,顺额顺眉地不语,晚上就尾着人踢踏着回家了。

  男人知道是一个远道的女子。冬天里,西北风在他们的屋外叫,窗棂堵上了,门头堵上了,往外一望,太阳灰蒙蒙的,很无力,女人说,我呆在屋里好好为你生孩子。

  他跑到户外,斫草而成的垛子饱满圆浑,好像贮着夏日的温煦的阳光,草上有霜,经了阳光也不化,慈慈祥祥的像一位梦中的老人,他一下一下地拽草,然后塞进炕里。

  夏夜,女人望到村子的街心里蹲着许多农人,农人手里摇曳着火绳,闲适、安然,她就和男人一块到河浜里割蒿草,能熏驱逐虫的那种,割倒,背回家,搓成绳。星子出来了,第一次点燃,女人有点呛不住,看着那些蚊蚋在烟袅里左突右突,就窝着胸吃吃地咳嗽。女人觉得燃火绳不仅仅是一种乐趣和仪式,而是一种生活的诗意,一种最朴素的乡村农人对生活的表述呢。

  也就在一个冬日,小小缩缩的女人怀上了孩子,冬季里没有蚊蚋,她望着房梁上一盘一盘亲手搓的火绳,在暗黑夜里也点燃一根。

  “你说,这像什么?”她柔声细气地问,火绳划着弧线,那轨迹就亮亮的,红红的,很美,很动人。

  “是线。”恍惚初中的时日,老师于黑板上叙说点动成线的原理。

  “是点。”火绳顿下,她说。

  那些日子,风在户外呜呜地刮,屋檐下的萝卜叶子干了,太阳却走得快,过了西方屋脊,天就黑了,女人从窗棂上扯下一把草,从隙缝里向外望,望见草垛在风里饱满圆浑,接着有邻居叫着:“哟哟哟——”,是唤狗为孩子舔秽物的,她觉得心里就满溢着一种青草的味,特温煦。

  后来,小小缩缩的女人要生孩子啦。

  骂他的是四嫂,四嫂正在搬弄着他的女人,女人正为他生孩子,他就问:“我瞅瞅……”

  “你瞅什?这是生人呢。”

  他不明白,人生人竟是这么可怕,一阵一阵的惨叫从屋里传出,撞着柴门,撞着草垛,他想燃着火绳,让那亮点在夜里耀,后来软了,腿有点抽筋,末了就去敲门,屋里传出骂他的声音。

  鸡叫了一遍过去,鸡叫了两遍过去,鸡叫了五遍。后来是女人锐声一嚎,让人听得发紧,后来是四嫂出来,摇他,快,送去医院!他矻蹴在木门槛旁,直眼望着月亮,月亮很白。他抱起女人放在板车上,觉出女人好湿好湿。

  走出村子的时候,倏地从河浜里来了一阵风,袅袅旋旋夹着几片叶子上了天,是拂晓吧。女人最后呻唤了一声,从容归于平静,一切都不动了,他又直眼儿望月亮,觉得是黑黑天幕上的一粒白洞,女人就到洞里去。四野里没有月亮,没有了星星,远处有一声两声的狗叫。

  小小缩缩的女人就死去了。他的小小缩缩的女人就这样死去了。

  晚上,点着火绳,那亮斑在暗淡的夜里显得格外忧郁、沉静。“你点,你点。”女人柔声细气地说,眼前果然叠现了她的种种姿态。他点着火绳,但那个火绳,但那个火绳明明白白地若他小小缩缩的女人不在这儿,小小缩缩的女人在哪呢?那天半夜里,他坐在炕上等她回来,他点着火绳等她回来,但她没有回来。

  他变卖了很多东西,为女人立了一块碑,碑上没镌名字,碑上也没有日月,碑上只是一片白白净净的空净。碑外有天,有树木,有不事渲染的泥之河……

  他一个人生活着,他养着他的影子。人们看到他去泥之河斫草回来,就蹙在屋里睡觉,他已是很累,很疲倦,当最末一担草进村时,初雪也已到村口了,男人女人老人孩子,连同村里的猪狗,也都又黑又瘦,木了几分。

  端着碗在街心吃饭,人们见他从屋里出来,口上起了很多的燎泡。

  他说,他听见了泥之河上厚厚的枯草叫,他说那声音浇浇灌灌,从四面八方铺铺叠叠地包围他,分解他,使他不能自持。

  枯草从什么时候开始叫的呢?枯草叫的时候,那是在他三十二岁,小小缩缩的女人过去了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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