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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背草

书籍名:《藏在草间》    作者:耿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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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谷谷几欲回头瞄瞄脑后的堤堰,堤堰上树之鸟巢,无奈背后干草蔽住视线,天底下,只有一个金黄色的甲壳,在旷野里蠕动,那草挡得谷谷两眼模糊,金黄色的草蓬像一具甲壳,把谷谷整个儿遮得密严,在梦里她也一直是这样地走着,一脚高,一脚低,直走到心皱如线,发白如雪。

  谷谷想到在幼年时,很多的干草蓬子罩在一片金黄眩目的夕阳照里,草蓬都是那样裹挟着缄默,只有那黑洞洞的一双眼,从散乱的草蓬的隙间向外盯着,很像一头头茸茸的怪兽伏在那儿,母亲望不到谷谷了,就窝着脖子在干草蓬里喊:跟过来呐,小心摄了你的魂!听后心里一阵阵发毛,落在后边贪耍的孩子,老喜着伏在草丛里寻蚂蚁,母亲害怕暮色渐浓里跳出的磷火会把魂魄摄去,草洼子里一落黑,就有点点碎碎的磷火在草叶上耀。

  到得了村口的白杨林,有那么一忽,那些干草蓬便胶在树上,接着所有的干草蓬都摇晃,那些甲壳慢慢地松软了,犹如解开了蓑衣,只见金黄的蓑衣落地的刹那,草蓬子中间都兀立着一个黑乎乎直定的白杨林,都一齐听到了她们的喘息。

  谷谷望着母亲,感到有点静穆庄严,那些母亲在这片白杨林里,犹如一尊尊的天神,那种坚韧的沉默好像也浸在了暮色里。

  然后父亲们出来,开始垛草。

  他们垛草的方式却是奇特,在村口的白杨林里,遴选了几棵年老的杨树,就把那一蓬一蓬的干草,绕着树干,离地二三尺,空悬着往上一圈一圈地码住,一直顶到树尖,然后再用长草苫了顶,用泥糊上,就不怕风遮雨扑和鼠咬了。晨昏的时候,幼年的谷谷就常常来到树下,从草垛上向外扯草,喂养或引火做饭,年头扯到年尾,等一垛草扯完了,来年的干草蓬就又会在旷野里蠕蠕爬动了。

  六岁的时候,母亲就允谷谷相跟着去草洼子背草了。别乱跑呐!

  母亲扬了扬手掌。草洼子很大,方圆有几千亩的模样子,沿着屋后的堤堰走二三里左右的光景就到了。每年的夏天,母亲们都到那地打草,然后背回。谷谷走进草洼子,第一眼就看见了一只红蚂蚱在草叶上,接着就见小五子啦,小五子,一个锅铲头,那缕头发黑黑的像只蚂蚱伏在青青的头皮上。

  大人们掂着大镰刀开始向洼子的深处走去,这时太阳蓦地就罩在头顶了。洼里的雾越来越薄,人们这才觉出它的好大好阔来,有的地方凸了,有的地方就凹了。原先本来是一片一片的云彩和灰的天空不见了,这时就有了粉红色云霞边儿,太阳像在霞色里蛹动,露珠里包着一个一个红红的圆。此时太阳还不耀目,夏时的太阳就是这样,在你不知不觉中,一下子就弹了出来,谷谷与小五子走在哪里,那些光柱就追在哪里。洼子里很寂静,听哦,小五子说,母亲们就唱歌了。“正腊里(那个)井台结了冻了呀,屋檐下(那个)蹲满了小小虫(即麻雀的俗称)。”母亲们砍的草多么暄软,洼子里四壁空旷,一览无余。头上的天开始水洗似的清明。“三月四月(那个)天晴不晴哇,黑驴儿(那个)啃黄瓜爬满了绳。”地上开始晒起了大片的白气,只听见有成百上千的蚂蚱在头上嗡地飞着,落在了不远的草里,“五月里(那个)胖墩墩的麦子来登场哇,六月里(那个)草洼子蚂蚱成了精。”

  谷谷却不唱,她对小五子说,咱俩成家吧?小五子说成吧成吧。

  她问,我头上还戴着花么?小五子摇摇头,你戴遮头红吧!谷谷于是就解衣扣,把自己的褂子脱下蒙在头上,她跳下妈妈割的草堆,来呀,来呀,我们拜天地!小五子随着她,蹦跳拍手,然后当夫妻对拜时,俨然成了君子,一脸的神圣。哎哎哎,拜呀拜呀拜呀,然后就要睡觉共枕啦,他们爬到草堆上四仰八叉地躺着。

  半天,谷谷动了一下小身子,用嘴凑上去,“天亮了,我该回门啦!”

  于是谷谷就跑到洼子深处拉开嗓子锐声地叫妈妈。叫了一气没人应只听得头皮的远处有砍草的声音嚓嚓地响,谷谷于是叫起:“刘风珍。”小五子问:“刘风珍是谁?”“我妈妈呐。”于是谷谷就和小五子约定一二三齐喊刘风珍的名字。

  “一二三,刘风珍——”

  终于,在那边的草洼子的深处极悠长地出现了“哎”的一声。

  谷谷的妈妈,还有小五子的妈妈都兀立起身子,浑身浮着热气,像在蒸屉里爬出的模样,脸谱儿潮红,每人的胸前都是散散地敞着一二粒扣子,袒露在外面的奶子一下一下的很生动,下身是抿腰的裤子,一律地紧紧系着一根红腰带。“妈,我们成家了。”谷谷说。“成吧成吧,”妈妈伏紧身子,富有节奏地割几下,蓦然就仰起脸盯着小五子:

  “浑小子,刘风珍刘风珍,你也跟着唤丈母娘的大名哩?”

  那一天谷谷就极快乐,她和小五子还认认真真地捉了几只蚂蚱,当成认真生出的几双儿女,然后又养着鸡呀鸭呀。当黄昏来临,他们就跟在草蓬后面,一节一节地走进梦境,那样丰富,那样细致,那样永恒。

  自然草们也是一岁一枯荣了,谷谷大了,每年夏天,她也去草洼子那地砍草,从此就有了一个活的草捆,从荒草洼子到村头,从村头白杨林到荒草洼子,一季一季地走着了。

  常常就有了一只打瓜鸟子从草丛里逸出,好奇地栖在那行走的干草上,在草香里走一段路程,突然又像什么惊起似的飞向远处,成了在天空一明一灭的点子耀着,谷谷从草蓬缝隙里露出那双黑洞洞的眼睛,感到一种温存一种柔软,莫名其妙地叫起了:“起啦,起啦……”

  谷谷就有一些莫名的焦躁和涌动,时不时的有青草味。

  她围着一棵兀立的杨树,手脚慵慵地把干草一圈圈往上垛,无数次的挑,无数次的背,无数个像小山一样的草铺终于变成一座座山一样的草垛立在村口。谷谷垛草时目光很乱,先前那成捆的干草从地上飞起,这时却连连的不得手,草捆从顶上又呼呼隆隆地哗啦下来。不做了!谷谷甩开手,一时居然又想不到再干什么,最后就把目光转向村子,心,偏就咚咚跳得好响。

  太阳下的村街,房子上一例有很黄的阳光在上面跳,像水一样倾泄,很热,宛如拥着什么无词无句说不明的欲望。

  谷谷的心咚咚在嗓眼跳得好响。她干不下草垛,眼里总有个人的影子,憧憧地乱撞,不觉眼神就迷离,任怎么也熬不到垛完,用手一抚额际,竟烧烧燎燎的羞涩。

  这些日子,谷谷割下来的草有时都晒蔫了焦了,她却一仰在草捆上嗅草的芳香,想幼年时在草堆上打滚的欢乐。确实的秋日过后,草在人的嗅觉里是越来越香了,特别是雪日,大封门呢,一切的生机都似乎凝冻了,这时若是你扒开草垛,就会发现那草叶上仍然泛着那淡淡的草绿,草死掉了,但草的芳香还在。

  太阳就要落下了,风也有些降落,这时节就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那是父亲,赶牛拖着一个木橇拖车,远远地进了荒草洼子,在草里或者就隐了,或者就露一点黑黑的痕,等牛和木橇拖车歪歪倒倒地走到谷谷跟前时,总是唬得一跳。

  父亲把牛和木橇拖车掉过头,对谷谷说:“天要黑了。”不知何时,西边的太阳的光线好像短了,短得快射不到荒草洼子了,两人就把草弄成大捆,然后码到拖车上,这会儿太阳愈是软了。就在他们父女的背后,太阳软得要流。父女们显得很硬,很明亮,一捆一捆地抱草,把草捆垒得很高像小岭一样,木橇子拖车的确能容很多草,像个浑浑圆圆的麦垛。

  太阳软了许多。那些草捆上就有了太阳几多的液汁,黄昏要来了,虫和鸟儿开始噤声,夜宿的打瓜鸟子也飞回来了,仆在草丛里不动,风也不动,只有父亲在动。木橇拖车在动,大堤曲曲旋旋,就极像草绳盘在那里,父亲望着倦倦跟在牛拖车后的谷谷,谷谷望着黄昏,想哭。

  “谷谷,你累了吧?”

  “不累。”

  “看黄昏呢?”

  “唔。”

  风开始把车上的草刮得很响,父亲的脸还是木木的,一点神色都没有,最后父亲说:“谷谷,秋后结婚吧!”谷谷不言语,从木橇拖车上扯拉下一根草,草在眼前晃动,这是一根普普通通的老茅草,也不知是白的还是黄苍的。

  “天落下了,走吧!”父亲说着,喝叱了牛一声。

  谷谷举了那根草,跟着牛和拖车走去,手中的那根老茅草,就没在了愈来愈浓的黄昏里了。

  夜里,房梁下的谷谷久久地睡不着觉,刚一迷怔,就有一个声音在响,空空的,是小五子?还是西邻的大三子?谷谷一时也想不起来,等醒来的时候,摸摸头发,湿濡濡的了,四周无人,只有夜还在那里黑着。

  第二天很早,谷谷就去了荒草洼子,好像在期待着什么向往的事儿。一踏进那草,她的脚步倏然就像变得轻灵,踏在土里,就有一只拳头模样的野兔,在草里复仇似的望她,谷谷扬扬手,一会儿,草很快地便堆积起来,在谷谷挪移的空隙里,草们仆倒了,露出地的原旨来,等这种空地越来越大,谷谷就撩起衣服揩一阵汗水。

  这时太阳很毒,响亮地在地上叫。一倏儿,竟又冒出了大朵大朵的云,挤挤握握地在荒草洼子上空过,眼见远处的草就踉踉跄跄,一齐伏地倒。

  堤堰很高的地方似乎传来了一种充满暴力和野性的喧嚣,还有扑鼻的草的气息。随后,一只打瓜鸟在头顶一声一声地叫:“起啦,起啦……”

  荒草洼子多得是一个个三角形的草楼铺子,竖几根木棒,苫一层草的草楼铺子,是往年的秋日遗下的,草割多了,村口的白杨林一时盛不下,夜里就有一帮子人,掮了被子提了风灯来夜宿。

  雨猝然降临了,谷谷猛进了草楼铺子,就觉天地浑沌一片,唰唰的雨声起了,谷谷觉得胃疼,于是便打个小布包拿出馍和几根渍的咸菜,一会儿疲倦了,谷谷就呼一口气,吸一口气,在屁股下按按干草,重重地向后倒下。雨在外面,雨声在外面,她叉开手脚,仰在那儿,像软在草上。迷迷怔怔,身下松和和的,谷谷就记不得什么时候,就这样四仰八叉地睡过了。好像在很早的时候,五岁抑是六岁,在荒草洼子里和小五子小福子这样睡过?草香特重,谷谷迷迷糊糊地觉得眼皮发粘。

  什么时候?身边的草哗啦哗啦地动,像盖住了身子。谷谷就觉得一只大手像毛毛虫一样爬上了,谷谷身子不动,上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谷谷,是我呢……”

  好熟的声音,是小五子还是小福子?只觉得耳轮喁喁吹气,谷谷一时也想不出,她不想。

  那毛毛虫动了,动在哪谷谷的身子就软在哪,她忽然生出想捉住那毛毛虫的念头,谷谷想捉毛毛虫,她感到那毛毛虫飞起来,她也飞起来。

  最后不知什么时辰,她醒了,摸摸头发,湿濡濡的。

  四周无人。雨过去了,太阳却依是酷好,光线茸茸地直向荒草洼子,草叶子上浮了薄薄一层似水似雾的水气,刚才的燥热,不知被水冲到什么地方,一只打瓜子鸟儿从草里怯怯地飞起,边飞边张开扁扁的利口“起啦,起啦”地叫,透出点点的不安,接着入了蓝天,又多起了几分昂扬,几分沉着。在旷野里又会有一个活的草捆在行走。

  有个小孩才十一,

  娶个大姐二十七。

  两人井台去抬水,

  一头撅来一头低,

  高的往低的那头窜呀,

  唉也——

  把个女婿弄了牙嚼泥。

  词儿颤颤着,从草捆里扑出,像打瓜子鸟那样飞过洼子,直上天端,这稔熟的歌词村人听得到,父亲也能听得到,远远的草垛在白杨林那儿也听得到。又有背草的女孩加进来,曲调开始转向浑重,朝雨后的天上荡。

  干草蓬摇晃着,在摇晃的草下走看不见,父亲看不见,母亲看不见,谷谷在那里躺着,她闭上眼,有只手像毛毛虫向她的胸前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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