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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搂草——虚拟的乡情

书籍名:《藏在草间》    作者:耿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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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之后,于我印象最深的,怕也就是这样的黄昏了:朦胧的夕阳下,推揉着人晃动的草垛是胭脂色的,我的脚趾是胭脂色的,那村场,那撒尿的狗……

  夏天的时候,母亲就常对我说,洼子里的草好,队里的牲口爱吃。

  秋天到了,母亲就带了绳子对我说,洼子里的草黄了,正好搂呢。

  我家房后即是那洼子,约有二三里模样,顺着独独的堤堰就到了,不晓得方圆有几千亩,只在春时,那里是一片油绿的草芽,使人感到宽阔,感到苍茫,间常的河汊里黄乎乎的水漫上,便又顿成一片汪洋了。跟母亲第一次去洼子里搂草,只晓得那年的秋季我才刚刚七岁。草洼的尽头,有很多老高老高的草垛,每年秋天县里都来这里收购干草,于是在黄昏抑或月夜里,便有无数个小山似的草垛被马车或拖拉机拽着走了,其实我痴想,站在草垛上准能够到天摸着星星呢。在滩里,人们没有烧煤煮饭的习惯,荒草是上好的燃料。秋天村街里的人总是摸着绳子、扁担,把草晒干,捆好,或挑或背,一铺一铺地码在茅屋檐下,用泥苫上顶作过冬的柴草。一立冬,婆婆连花都不纺,就搂着火钵,坐在草铺上摆古。

  母亲瘦细细的,却是一把搂草的好手,喂队里的牲口,她一天能挣去十五分,比阳壮壮的汉子还多五分。到了晚上,人们懒散着步子到会计家计分,晕晕的油灯下,男人们抠着脚丫子,直嘟囔母亲的分高,反了反了地骂,但末了还是认了晦气。

  到了洼子里,母亲找草叶儿肥厚的地方,把扁担绳子一挽放在凸岗处,用蓝布衣襟揩一把脸,说:“看我是怎么搂的……”她总是这么地顺口说,并不认真地让我做。说话的当儿筢儿便在洼地里沙沙地响起来,像是一根根的手指搔痒,一时地洼子里贮满了这沙沙沙好听的声音。筢齿儿到的地方,地上硬是起了小沟,草儿梗儿便聚了起来。

  筢满了草,我便跑上去,用手撕抓着从筢齿上卸草,那时我最愿干这活儿,它们给予我一种表现自己的快感。不一会儿,洼子里就起了草堆的坟茔,我便跪着,呜呜哇哇地抹着眼睛学吊孝,头叩着,直逗得妈妈额际的头发酥酥地颤。

  妈妈搂草的姿势很好看,便想着,她那手会用线绣各种颜色的图案,鞋了帽了,男孩玩的女孩戴的,为何连村街上一些巧手的女人也找妈妈替鞋样儿呢。那时妈妈沉静的时候她总爱痴痴地望。每当我凝目注望她时,她便扭脸过去了,总使人想出那眼瞳中深藏着好多不为外人所知晓的苦楚和秘密。

  妈妈小时候上过学,而洼子里的女孩是历来不踏进校屋门的,临睡憩前,就着淡淡的油灯光,她就教我认几个字,“人、口、刀”抑或是背“九九乘法口诀”,背着背着,总觉得村外有人唤我的奶名。

  父亲蹲在墙拐角处搓草绳,听到妈妈的声音就囔:“算了算了,别再熬油了。”父亲不识字,到了年终,公分本就作了引火纸。母亲听到后,便吹熄了灯,用粗布被子遮住脸,在暗夜中,我知道妈妈的瞳仁里汪着泪。白天,在地里插红薯秧,不晓得父亲发了什么犟气,常是把浇水桶叮叮当当地踢响骂起母亲来,劈头盖脑的,可以从妈妈因忍让因痛苦而紧缩的瞳仁里看见有个恍恍的人影,不是父亲。

  入冬时候,父亲和一些结实黝黑的矮小汉子到几十里外的黄河水利工地上去了,母亲早早地到井栏汲水,不慎脚崴了……

  一连几日的清晨,总是有人在院里不声不响地暗暗放上两桶水,不知晓是谁。在矮墙的外面就可看见井栏,井栏上有一片稀稀拉拉落了叶子的白杨树,林子旁边筑有一间小碾屋,望得头晕也没有瞅见人,便摇晃着和妈妈用棍子把水抬到缸前一气倒净,“妈妈,咱捉他吧!”

  母亲一扭一扭地到茅檐下去拽柴草,清早有霜,白生生地洒在上面,像是一粒一粒的月光,抱起便酥酥地滑。其时,我便蹲在灶下,抽响小风箱,“吧嗒、吧嗒”,那声音在清早叫得很好听,屋顶上便腾起一片灰蒙蒙的烟霭。

  夜里,母亲又在教我:“人、口、刀”。我睁着眼,脸对着那用舌头舔破了的小窗洞,久久地瞅,终于也没有人的影子,也没见水桶的声响。

  院子里苦楝树上有灰灰的东西一蹿,吓得我一激灵赶紧闭住了眼睑。

  支楞着眼皮熬,看见妈妈又在翻身了,迟迟地睡不着……

  天明了,又是两桶水,圆圆地蹲在苦楝树下,总不知是什么人,昨夜再坚持一会儿,兴许能捉到他呢,心里这样想。

  在门外的碾台上一圈一圈地抽陀螺玩,平叔绕过草垛,手里钳着空碗和筷子,悄悄地俯在我的耳边,问:“你妈的脚好了么?”

  “没呢,”我说,“肿得老高老高哩!”

  平叔看着我,从衣兜里掏出一瓶紫药水,一卷白胶布塞给我。当我拿给母亲时,她惊颤地看着,一会儿便掩饰着说:“小孩家玩去吧,别跟人打架。”

  在夜静时,屋里便炊烟般飘荡起妈妈一声声长叹。寒冷的月光地里浮起人的脚步声。我听见一个干瘦干瘦的婆婆在敲着竹梆唤魂,唤一声敲一下,凄凄地把夜色渐渐敲浓了。

  妈妈平躺着,月光冷冷地从窗棂缝里折进来,悄悄地照着那一瓶紫药水。

  我觉得妈妈从炕上折起身来,倏地把紫药水贴在衣襟上亲吻……

  茅屋的前面有一个水塘,妈妈的脚好了,就拿着棒槌,敲碎冰凌去洗衣服。冰窟里升起一重一重白雾,袅来袅去的渐渐把母亲裹了起来,我蹲在旁边看冰上冻的鱼,想象着夏天在塘里摸了泥鳅拿到家里用纸包了,妈妈煨在灶底。

  这时,平婶气冲冲地走过来,鬼影似的一把揪住了妈妈的头发:

  “浪女人,当初咋不嫁给他呀!”

  我吓呆了,抱住妈妈的腿哭。

  平叔过来一把抓住了她的头发,她囔着撕剥起平叔的胸膛,“不要脸的公狗,才出五服就相好!”说着便像夯似的撞那结实的胸膛。

  平叔一巴掌把她掀翻拽走了,闭上门就狠狠地把她揍一顿,揍得几天屋顶上不见了炊烟。我捧着棒槌木木地回到家,见妈妈只是哭,哭啼起来却像小女孩一样尖锐刺耳。没过几天父亲回来了,也只是蹲在墙拐角处搓草绳。

  过年了。

  秋天了……

  迷迷蒙蒙地枕着草睡着了,好像又在干草垛上打滚、戏闹,是谁抱起一把草扬在我的身上,埋得深深地从下面拱,脖子上,裤裆里沾满了草屑,好痒痒哩,一抓挠睁眼醒来,恍惚惚地看见天竟变得昏昏的黄了,要起风。记得困觉前妈妈捉了一串蚂蚱,削一根筢齿插在草地上,下面拢着火烧,吃得满嘴的蚂蚱籽,真香。

  揉眼看看近处,妈妈已经把我搂好的草打成一大捆搁在那里,妈妈呢……

  洼子好阔。遥遥地望去,没有一星点的东西,草割完了,光秃秃的,没有茅草庵子,没有炊烟,只是西边的黄色已变成了大块大块的墨云,太阳勉强地从缝隙里挤出来,歪歪斜斜的好没劲。

  远方收购的草垛边好像晃动人影。有人弓身用桑杈往拖拉机上装草,村街里的人,爱到草垛的边上走动,瞅没人注意用筢子上一捆,比吭哧吭哧搂草来得容易。

  是妈妈到更远的地方去搂草了么?

  到了草垛边,我突然听见有熟悉的声音在低低地说话,还杂着嘤嘤的啼哭。

  有两个人影儿恍恍地依偎着那草垛。

  是妈妈。我差点叫起来。她怎么到这儿来了,天快下雨了……

  我抖抖地缩到草垛后面,发现是妈妈和平叔。上年的冬天过后,平叔狠揍了他老婆一顿,在碾台,在井栏上,我隐隐地听人说妈妈和平叔好,但仅仅因为同宗……在小小的我想来,这简直就是谜。

  忽然妈妈捉住平叔的手,“平哥,我……”

  把脸埋到那双宽阔的手掌里,我吓得紧闭自己的眼,手摸索着退……可妈妈却看见跳起来。

  “你在这儿干啥呀?”妈妈的眼睛呆了,惊疑疑地,而喉咙里一呼一呼地响。

  平叔尴尬地立在那里,妈妈扑上去,用拳头擂他:“你滚,快滚呀……”而平叔走开的时候,我看见妈妈的眼睛里汪着两泡泪,她总是不让泪流下来。

  过了一天,平叔就不见了。当黄昏赶着搂的草捆走到村巷里时,荒草洼子渐渐地掉进一片朦朦的黄色里了。母亲走得很吃力,我幻想着父亲正踩着棉花的轧车吱扭扭地转个不息,两个汉子交股而立,站在先辈留下的轧车上木然然的,那轧去棉籽的花像是一大片白蝶飞荡着。等妈妈把趼肩着的草捆换肩时,顿时失声叫了起来。洼子里升起一柱火焰,那腥红色的火焰鼓绷着挤窄了夜幕,如一片苍茫茫的水波,把浓黑的云彩烧化、泡软了!

  那一夜没有雨,燃着的是看草人的窝棚么?

  回来后,妈妈再也不到荒草洼子里去搂草了,多少次在梦里我看见自己每天踏着那堤堰去迫近那荒草洼子。又总是闷心的夜晚,半天里有个烧焦的月亮……几天后,父亲牵着我的手去上学,他踢踏着一双新鞋,稍稍不满意的就是长了点阔了点,但毕竟是新鞋!

  后来我就常想,这双鞋压在妈妈的枕底已经有好些日子了,记得没人时,妈妈就偷偷问我,你瞧见平叔的鞋破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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