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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祭婶娘

书籍名:《藏在草间》    作者:耿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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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世间,总有一些深藏于心底的最真切的记忆,它不事喧哗,默默地在静夜的某个时候随时随地呼唤你,压迫你。在这样的氛围里,你睁开眼,多半能望到朦胧于床前的月光,抑或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昏黑昏黑的一片,盈沸于耳际的,是窗外一阵紧似一阵的风啸声……

  我总是在这样的情景中想起我的婶娘。

  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隐隐约约地觉出婶娘和别的女人有些不同。她有丈夫,却独自一人支撑着家。婶娘整日里沉默寡言,除却一声不息地做活,好像就不知晓世上还有别的事体。清晨,她总是最早地拉响那扇篱门,背着箕筐踽踽地一人到泥之河边上扯猪草抑或远远地离家打柴禾。每天黄昏,霞光暗成浓浓的暮色,她就在土路上踢哒着最后一缕晚霞归来,拧开那把已经锈蚀的老式铁锁。

  村里我们这一辈,终于没人能见到她的丈夫,一次也没有,似乎婶娘也不愿谈起他。但婶娘却是将一张黄黄的信皮贴在靠床睡觉的空墙上,上面一张打着邮迹的五十年代的邮票和一个女人的名字与婶娘长相厮守,年年岁岁,日日时时如此。

  有时人们问起了那个寄信的人,她或是一声不响,或是淡淡回一声:死下了。对她来说,那人确实是“死下了”,她无需隐藏,无需褒贬,她已用一座心的坟墓永远地将那人埋葬了。

  虽是我小呢,但还是知道她的丈夫在云贵高原的一个省城里当市长了。刚刚解放的那阵儿,他寄回信说,离婚吧。婶娘听后对念信的人说:“他是做大事的人,他咋说就咋办吧。”婶娘于是在一张纸上摁了一下手指肚。当时她对人说:“我还得赶紧去搂草呢!”

  后来,婶娘拖拽着女儿去高原找了一趟丈夫,对丈夫说:“你不回家也行,得给我生个儿子!”

  儿子终也没有生成,回来后婶娘逢人就说:“你找你找,你再找不还是二房么?阴间阳世我还是为大……”

  在老家那地方,人死后送坟时,总得有个扬幡抱孝盆的亲子热孙什么的,要不,清明谁来培土,除夕谁来上灯?于是按乡规,我便名义上过继给婶娘了,以便在她百年之后的黄泉道上,有个名份上的儿子为她送上一程……我至今还记得,年幼时,每次到婶娘家里,她总是走到床头边,取出一个土坛子,从里面掏出一把东西。

  “伸出双手,”她总是这样温温地说,“捧住。”

  我把双手捧在一起,她便把她捏着的东西松开,轻轻地让它落在我的两个手掌心里,那多半是她女儿从婆家捎回的栗子或花生仁。因此在雨天或大雪天,不能外出的时候,我就溜到她家里,时候一长,我不再恋着自己的母亲,改着跟她睡了。小时的我,在婶娘家,她就凭由着我的两只小手抓挠着她那肥硕的奶子,酣酣地安然入睡。有时候,婶娘就问我:“文生,你长大了还愿意跟我么?”

  我定定地望着婶娘右眼下角的一颗小黑痣,不知如何作答,我不知婶娘问这时,是否预感到了她身后的凄清悲凉。婶娘就这样怔怔地冥想着一些什么,不知不觉间,泪珠就顺着眼角下那颗黑痣,扑簌簌落下了。

  婶娘每次见到我,总是马上把手伸到我的开裆裤里摩挲一阵。她的骨节很硬,摸得人不舒服,但每次见面,总少不了这道手续。好多年了,我一直不清楚婶娘心里都有些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也许一个儿子对一个乡间女人来说是她人生的最大快活与安慰?听母亲说婶娘年轻时很俊俏,方圆十几里,惹了几多乡下汉子做她的梦,有几句顺口的词就是唱她的:

  月明地,白光光,西院里的媳妇多亮堂……

  在小地方就有这样的好处,稍稍有点特别的出处,就有人编排成曲子让人传承着唱,婶娘当年就是在人们嘴上处处走动的人物。当婶娘的男人和她离异后,她有远房的表哥恋着她,常到我们村帮着婶娘做些事情。有一天夜里,那男人就从门缝里钻进来,鬼影似的,一把抱住婶娘,婶娘大吃一惊,摇醒了女儿,把那男人推到了街上。

  后来表哥安家了,婶娘细细打扮一番领着女儿去了一趟,回来后,她的门整整地闭了三天,房顶上炊烟整整地断了三天……

  她也许抵御不了那个当官男人的重负与虚荣。她静夜推脱表哥或许是一种表白给外人瞧的举止,而房顶上剪掉的炊烟,是一种挚爱曲曲的表达方式吗?

  婶娘现在已是逝去了,她就卧在村街外面一片黄光灿然的泥土下。我不知婶娘躺在这儿,是否会感到凄清,我不知她能否原谅我,我从那么远的地方,来到她的坟前,却没有“扑通”一声跪下,也没有上供、烧香、燃纸,没有哇哇地为她嚎哭一阵,尽到捧孝盆的责任。

  我知道人死的时候总有些心事,这就使人久久地难以死去,婶娘也是这样。婶娘溘然长逝时,我不在眼前,母亲说婶娘老是呼噜着咽不下最后一口气,她说:给文生留着门,要不他开不开……

  她闭不上眼睛,似乎还有大心事。母亲说婶娘是想丈夫了,她的闺女把贴在墙上的暗黄暗黄的信皮揭下,放在她的枕边,她才算安稳了。

  最后她就和这封男人的“信”合葬了,当母亲告诉我时,我感到了真正的悲哀。在她年轻的时候,她庇护你,容忍你;在她衰老的时候,却没有依靠你,独自地与一片纸默默地合葬了。婶娘是一个普通人。

  所谓普通人,就是那些没有力量支配现实社会的人,就是只能默默忍受着现实的一切被一切力量所支配的人。

  婶娘就这样从世界上消失了。昨天,我又到婶娘那儿去过。我对婶娘说了很多话,她默默地听着,但一句也不回答我。我知道,婶娘依然活着,她依然是我身上的一部分。她的一个念头,一个举止,一个微笑或一次梦想——这些都没有被时间卷去。她将成为一句嘱托,一轴画卷,一个黄昏夕落时的警醒,伴随着我。

  婶娘一句话也不回答我,她躺着,身上盖着人类赖以生存的黄土,那黄土的上面,生出了凄凄的芳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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