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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茅根

书籍名:《藏在草间》    作者:耿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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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夜晚破空到来的时候,一马平川的鲁西平原成了朦胧的印痕。

  记得儿时,父亲对着遥遥星下泛起的一片白光说,那有光的地方,就是曹州。幼小童蒙的我怎么也想像不出曹州作为城市的模样。

  等到曹州像容下一粒草荠,把我这个农村之子融在她怀里的时候,我常常以一个异乡人的眼睛悄悄地打量她,而打量她时家乡却离我远去了。落日熔金,我站在一座木楼上朝我的家乡遥遥甬望,一片一片的黄土涌来,哪里是我的家乡呢?黑厚的夜围绕着木楼,黄壤里的什集不会有灯光耀到这里。我知道,什集还是那样谦卑地守着昏昏茫茫的油灯,静等着有线广播播完了征购的消息,就和着风声一起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雨雪风霜,老家与我,已遥远成一个父母嘴里依稀残存的乡音。

  那个曾经是一个满脸皱皱土得掉渣的乡下孩子,终于长成一个大人,并在有古老城砖和教堂的城里娶妻生子了。其间,我虽曾回过悬吊着晾晒苞谷的青砖老屋几次,但总是来去匆匆。当我因公务从家乡那条负载我的乡间公路通过之时,总是将头深深地埋在臂间,不敢多读一下那片曾熟谙的房子和街道。我怕土地的寒伧和贫瘠,会击伤一颗青年人虚荣的心;怕有熟悉的面孔和热热的乡音呼我唤我。呵!我的故乡,这片尚未走出愚昧和贫困的平原!

  就在今年的冬日,才居闹市七迭春秋的我,竟不知何故得了鼻衄,鼻孔常常流血如注。四处求医问药也未能奏效。一日,父亲从乡下到城里看我,虽然一半是为了我的儿子,他说躺在床上,总睡不着觉,眼睁睁地总听见我儿子的声音一遍遍热热地唤他,从一家的房檐,滚到另一家房檐。父亲讲,他年轻的时候鼻子也常常流血,后来煎点茅根就康康宁宁地恢复了。父亲说这话时语音木然沉稳。

  父亲走了,吃过午饭看看孙子就搭车回去了。我仍坚持在寒冬的城里一遍遍地穿梭:抽血、验血、听诊、会诊。夜里常常失眠,常常看到老家的讲台、楝树、碾盘,常常听见搓苞谷的声音传来,一声一声,像老牛迟钝的牙齿在反复咀嚼。

  天亮了,又是一晌一晌地上班下班,周周复复地打发着病了的岁月。学校里的同事结婚宴酒请客,碍于情面,我抱着病体踏车前往。

  还未走出单位,就看见了父亲。已七十岁的父亲,戴着褐色的农村老头常戴的羊毛制成的棉帽,摇摇晃晃地走来。

  可等我归来的时候,父亲就要走了,由于住房的紧缺,父亲不在我这里过夜,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每次到来,他总提着些花生或是弄些玉米棒子,鼓鼓胀胀的一包。当父亲打开他那破旧的提包时,我觉得亲情一下子从包里溢了出来,包容了我,吞噬了我。我还没有离开那片印满我父兄脚印、手印、哭声和鼾声的土地,我还能时时触摸着她的体香和她的收获。

  我把父亲送到了车站。在路上,父亲坐在我的自行车后,一遍一遍地叮嘱我:鼻子出血,以后少喝点酒,要照顾好儿子……

  从车站回到家中,妻说父亲捎来了茅根。我见一张报纸裹了圆圆团团的一堆放在那里。那是一张枟大众日报枠。我微微地点点头。我知道,村中只有一份本省的报纸,在我的一个堂兄家。

  晚上,就着灯光我坐在炉前,看着砂锅煎沸着一条条从乡下河坡沟地里掏来的茅根……

  从藏在平原褶皱里的乡间小站下汽车后,我知道,父亲还要步行二三里的路程才能到家。我仿佛看见,在冬日里的寒冷薄暮中,父亲摇摇晃晃地走着。空旷无垠的荒野上,黄土的道路蜿蜒曲折,一位孤独的老人,渐渐融进那片暮霭中……

  在到车站的路上,我才得知前些日子,父亲因雪天路滑跌了一跤,手指红肿疼痛,可他还是坚持着在河坡里刨了茅根送到城里。看着那包茅根,我什么也说不出,只觉眼前像有一幅画挂在那里:雪天,年已七十的父亲,在河坡里扒出一片一片的空地,一件棉袄,一顶帽子,父亲一下一下甩着抓钩为儿子刨着煎药的茅根,露出的松软黄壤上,茅草一片金黄……

  茅草的汁液是甜的,在砂锅的蒸腾中,我的儿子好像嗅到了人世间最美好的气息,他抓抓挠挠地向案头尚余的那一束茅根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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