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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七驼子

书籍名:《藏在草间》    作者:耿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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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驼子一辈子没染上女人。

  七驼子出殡那天,全木镇上的女人都给他送葬,伤心实意地哭了几声。可怜的七驼子身后连个捧老盆的亲子热孙都没有。

  于是,七驼子的坟地光秃秃的不长草。

  七驼子不叫七驼子,原先有个正正堂堂的名字叫李根成。可木镇的人不叫他李根成,只叫七驼子。七驼子刚迈步那年,五哥抱他到牛屋场院鞭木陀螺,把他吊到歪柳树的老树蔸里,不想坠下,背上落下毛病,从此驼了。

  七驼子换牙的时候,说他驼,他满不在乎。十六七岁,便央着娘把棉布褂子缝得宽厚点,能遮住背顶凸余的部分,也不争着去串亲戚了。

  二十郎当光景,最忌恨别人拿眼瞳瞄他的驼背。直到去年,五哥蹬腿西去了,他也没落眼泪,七驼子忌恨五哥一辈子。五哥活着时和他迎个照面,也是“吃饭了么”一句招呼,从不深谈。年轻时他忌恨没娶上婆娘,眼下,他忌恨没有儿子。

  兄弟八个分开另住了,八弟孩子多,挨节儿生了六个才打住,七驼子便跟了八弟一家过。生产队时,他蹲在地窖里替社员看窖里的红薯,包产了,他替八弟守牛。

  一辈子醒得最早睡得最晚的是七驼子。

  一辈子没过过一天安稳日子的是七驼子。

  天麻麻亮,要么是雾蒙蒙,要么是满天霜雪的早晨,总见七驼子掮着筐箕子,从镇北泥之河上拾柴回来。到人们都起来的时候七驼子的筐箕里又装足了尖尖牲畜粪悠在街巷里了。

  说不清七驼子是何时开始拾柴的,好像是有一天,他觉着拾粪这活计太轻巧太贫乏了,他便加入穿开裆裤流鼻涕的孩子中间到泥之河上拾柴去了。

  七驼子到了泥之河上,就钻进苇荡子里掏黑嘎子蛋。等荒火烤熟了鸟蛋,七驼子总仰着芦灰痕迹连片的面孔问:

  “毛毛,你娘真的夸我了吗?怎么说的?”

  “二鬼,你吃了几个嘎子蛋,别忘了说是我掏的,对你娘说……”

  听了一遍,七驼子还想再听娘儿们对他的夸赞,直到镇口上有声音牵制了孩子的目光,七驼子才将挑剔牙缝的三棱子草折到嘴里,啐口唾沫不情愿地说:“都走吧走吧!”

  镇上有一个守寡的女人,每天黄昏都到泥之河上背柴。七驼子见了,就早早地起来在河上捡一捆放在寡妇的家里。后来,人们就见七驼子每天背柴回来,总是蹲在八弟门前的大柳树下,燃着烟灰望寡妇家的门。

  “七驼子,年纪不小了,别瞎想!”老堂叔对七驼子说,七驼子装作听不见,那双迟钝的大眼睛散着迷惘的光。

  那天,七驼子到她去拔萝卜的菜地里等她,她没去。

  早晨,七驼子不顾一切地到她天天去汲水的井台上等候,远门的一个亲戚告诉七驼子,她昨天夜里走了。到远远的一个镇子上去过活了。还说,你没听见昨晚上街巷里的鞭炮么,是迎亲呢!

  七驼子躲进红麻杆的屋里,把拾草拣柴的筐箕砸了。

  寡妇临走时对老堂叔说,七驼子为她拾了两个冬天的柴禾,没有东西送她,留一双鞋踩雪吧!

  当他从老堂叔手中接过鞋,便沿着泥之河发疯地跑开了,很晚才回来……在夜里,七驼子连灯也没点,在红麻杆窝棚里吻那鞋。

  后来,寡妇没有音讯了,七驼子也蔫了。那年的除夕,八弟的儿子完婚了,七驼子喝酒喝得多了些,在夜里又掮起筐箕子,到村巷里悠着捡猪狗的粪。

  那时,街上静悄悄黑森森的,地上一窝儿一窝儿的像是粪便。七驼子便一叉一叉地叉到筐箕子里,一夜的工夫就拾了三箕子。七驼子也不觉得累,只骂了一句“过年了,猪狗也胀得多屙了!”

  到了天明,七驼子迷瞪了,夜里捡的全是一些旧鞋破袜烂帽和孩子的尿布。在木镇,人们有习惯,除夕的夜里把一些污晦的东西抛了,这样灾免赖去,春上就可以交好运了。

  把灾捡到家里,八弟的媳妇守着新娶的儿子家,把七驼子的筐箕子扔了出去,“七驼子,大年下谁稀罕你勤谨!”七驼子就抱了头,蹲在门槛上抽烟,骂一句:“奶奶!”

  七驼子不会多言话,七驼子从没和人抬过杠。

  七驼子是在低声下气的日子里长大的。

  七驼子心热闷烘得吃冰凌,俗话叫肺气炸。那年打春晚,过年多日,泥之河上的冰凌还没化呢。早早的,七驼子就从红麻杆棚里起来,到河边上,用土块砸冰吃。冰块上有许多的刃,割得七驼子手上、嘴上全是口子。

  七驼子咬的冰凌是血红的。

  慢慢的开春了,没有冰了。

  慢慢的七驼子就死了。

  七驼子死后,他坟地上光秃秃的不长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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