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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玉米的墓园

书籍名:《藏在草间》    作者:耿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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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阳光很好,玉米地还是去年的玉米地,但玉米已经不再是去年的玉米了。

  比人高的玉米,一棵一棵密密匝匝地站立,纷披的叶子上的刺划着脸,玉米顶穗上的子屑落在头上。现在的玉米如同死了一样,叶子上满是露水,我看着前面姐姐模糊的背影,疑惑是否能找到无边无际玉米地中母亲的坟地,小时侯钻玉米地的兴奋对现在的我显得隔膜。

  去年埋葬母亲的时候,是从玉米地里砍出了一条道路,秋后的时候,由哥哥赔偿人家玉米的棵数。还记得地排车上黑黑的棺木,像船在玉米地里潜行,犹如行进在隧道,当时是正午,潮湿闷热,我跟在母亲的棺木后头,在一大群穿孝衣的人中,深一脚浅一脚,当时看到开的墓坑像土地的大口,一点一点把母亲的棺木吞没,而今,玉米地还是玉米地,母亲已在地下一年了。

  玉米地里没有了童年常见的动物,只看到一些野生的瓜蔓,忽然想到一句话:人的一辈子究竟能钻几回玉米地呢?

  在昨晚,妻子为母亲准备阴曹的纸钱和元宝,为母亲炸制面食和猪肉的时候,我把枟散文枠2006年第8期枟写给母亲的字枠塞在装纸钱的红红的箱子里,妻子在灯下对我说:“烧刊物吗?”我对妻子说:“这是天意,在母亲去世一周年的时候,把我写母亲的文章刊出,烧掉它,是对母亲的别一种纪念。”我想到十年前,在父亲的棺木就要被木匠封口砸棺扣棺钉的时候,我曾有个举动令木匠不解,把两瓶酒放在了父亲的枕边,让酒与父亲同行。无情的棺扣和棺钉猛烈地挤近木头时,我感到那冬夜有酒可以温暖父亲的另一个世界,我仿佛看到了父亲在另一世界上喝酒后满足的趔趄的脚步。而母亲呢?她去世前,身子明显地已经萎缩了,身子躬着,好像沉进泥土的楔子。母亲怕黑,当我晚上离开她躺着的房间,把灯拉灭,我总听见母亲的喉咙在响,母亲中风,失去了言语,但我总觉得母亲说:“别拉灯了,我害怕。”当我下意识地走进母亲的房间,把灯拉着,总看到母亲睁着两只眼,眼窝里包着泪。

  如果是古代,是应该为母亲做一祭文或是挽歌的。写我的眼泪,为母亲。

  母亲在四十岁的时候生我,我四十岁的时候母亲死去;母亲四十岁的时候,看到我的生,我四十岁的时候看到母亲的死。母亲看到的我,是年少还没有长齐牙齿的豁嘴,我看到的是母亲牙齿掉光的咳嗽和大口大口喘气;我的童年是母亲的中年,我的中年是母亲的老年。

  我是守着母亲老去的,像一穗老的玉米渐渐地黄熟。

  年少的时候离不开母亲,但我现在在心里还是需要母亲守着我,母亲去世后,她的那间房子还保留,每天晚上我总不自觉地到那个房间看一眼,我还是看到她躺在那里,发白如雪,皱纹如线,只有牙床的嘴,还是在蠕动着嘴里的面条。一个老母亲躺在床上,把她的懦弱展示给儿子,就像儿子把自己懦弱的啼号端给母亲。

  在玉米地的深处,找到了母亲的坟地,只有席那么大小,四周全是蓊郁的玉米,坟上很多的蟋蟀和麦子的秸杆,我知道我辛劳一生担惊受怕的母亲就躺在里面。母亲和父亲的关系不好,不知他们是否还如生前一样吵闹?再也见不到母亲。她在另一个世界了。

  母亲中风后躺在我城里家中两个月,在家里,儿子守着母亲老去,就像母亲看着儿子日日成人。我知道了衰老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人都是要走的,人的一生就是一个走的过程,也是一个不断飘逝撤离的过程,在孩子们的死亡来之前,母亲在前面为儿女们趟路。母亲在前面为你安排四十五该做什么,五十该做什么,然后是六十、七十,该做的做完了,那么你就一点一点接近母亲。

  才一年的时间,母亲的坟墓已经蜷缩成这小小的席大的土丘,在玉米地里孤独地萎缩着。没有墓碑,没有铭文,只有去年出殡时在坟前垒起的几块砖散在草里。

  在土下,再也听不到这个世界声音的人,是传递我血液和性格,用懦弱和善良的全身心照拂我灵魂的人。在母亲的坟前,嗅着早晨的玉米地的清芬和泥土的潮湿,我跪着。妻子点燃火纸,满满的一箱子纸钱,我拿出枟散文枠,把枟写给母亲的字枠,一页一页撕下,看它们化成黑蝴蝶。

  四周是无尽的玉米,村庄在玉米地的边缘,母亲是在死后才回到老家的,那天的雨真大,灵车围绕村子盘旋,一直找不到一条通向老家的路,最后,在哭声和雨声中,从灵车把母亲抬下,气氛何其悲,瓢雨洒平原。我跟在母亲的后面,母亲的上面覆盖着油布。

  “路太滑了,别掉下来。”母亲再不会用手抓住床沿,母亲在雨中颠簸。

  “小心,小心,脚下有水。”

  脚下是泥泞,雨封住了回家的路,母亲在临终的前几日,头脑尚清醒,她睁着两只眼看那天花板,问她是否回老家,是否给她娘家人说,老人总是摇头,我知道,就在她临终的前一月,是她八十的生日,妻子为她买了新衣服,我让书法家谢孔宾先生写了大大的“寿”字。但娘家的人(小舅是母亲抚养上学,而后参加工作)没来,哥哥姐姐也没来。

  时过中午,没有一个人来,早晨还躁动的母亲,盼着人来的母亲,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息,开始叹气。当时看到这样,我急得想哭,现在,都用不到母亲了,母亲老了,老得不中用了。随后的日子,母亲一直叹气。

  问她回老家否,她一直摇头。然而在雨声中,母亲还是被抬到了老家,但没有在她居住过的屋子停放,想到这,我总是悲痛难抑。母亲是带着遗憾走的,也许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这片地方和土地对她的伤害。

  母亲走了,留下三个儿女,在三个儿女的身上沸腾着母亲的血,在晚上,母亲的脚步声会到哪个子女家去?三条回家的路啊。

  我知道,儿女们记得的是不同的母亲的形象,哥哥记得的是母亲生产后大病而无力抚养,让别人代养;姐姐记得的是母亲没有让她进学屋;每年的清明上坟看母亲,点上烧纸,浇上烈酒,临走时祷告几句。

  三个子女从三个方向,来了,喊声娘,又走了。

  我真的不知道,我们的母亲是否是同一个母亲。但我知道,我们拥有血脉的同一个上游,然后这血就有了不同的流向,但我想我的母亲,一个在平原的走动范围不超过四十里的母亲,生于斯埋骨于斯,一个不想火化,只想着不烧那一下深埋进冥冥的黄土,来于黄土,埋于黄土,是谁也摆脱不了的命运。

  用一个湿湿的玉米杆拨弄一下火纸,使它燃烧得充分,蟋蟀在泥土上跳着,火焰炙烤,这里是离母亲最近的地方。一年了,母亲的棺木还没有朽坏,地面没有坍塌。在小的时候,我是多么恐惧坟头和棺木啊!村里如母亲一般的人也越来越少了,记得母亲在我家住的时候,曾问我记不记得谁谁,在腊月里一口痰没上来就死了,谁谁在灶屋里烧着锅,头往后一仰就走了,母亲说人老了,就像割庄稼,转眼间就割掉一茬。记得小时候在黄昏时从野地回家,看到坟头就闭上眼睛,还说,在昏黄当孝子给老人的坟头点长明灯时,往回返的时候背后如有人唤你,千万不要回头。哦,而今,我和死亡的距离是如此的近,和棺木的距离也是如此的近,只有一尺,或者半尺,而我却如此平静地看着生命的轮回,老家的一切,以后只能是一片苍凉的祭奠和回忆。

  没有母亲了,以后就陷入了在异乡的漂泊,也许,在我孤立无援双腿疲累时,这里的坟,这里春天稠密的蜜蜂会翻山越岭地看我,让我感到嗡嗡的甜,那母亲呢,逝去多年的母亲还能找到她的儿子吗?也许在梦里,夜月低于屋檐,母亲越过了长亭短亭,来到了屋前,比死的时候还要瘦削,仍旧是老式的对襟衣服,梳发髻,要在天明前为儿子盖一下被子。我想在梦里,只有一句话是永没有忘记的,他会折身而起,忍住百感交集的泪水,把门闩拉开,双膝跪下,喊:娘,你终于来了……

  在母亲四十岁的时候,我出生;我八岁的时候,母亲看到我村北的完小上学;母亲五十岁的时候,为了一双丢掉的塑料凉鞋,我想到了在房檐上吊,当时母亲抱住我,嘴唇发紫,簌簌发抖。母亲六十岁的时候,她像炊烟一样散坐在老家的门槛上,看我到远地求学,再也不用回乡种地。

  母亲七十岁的时候,我看到母亲从野地背一大捆棉花柴回来,当时我没有看清是母亲,就在家门口等,只见一捆背不动的柴走近,走近,然后柴捆丢在地上,母亲拿出钥匙开门。母亲八十岁的时候,罹患绝症,炎炎三伏,床褥苦淹留。投医问药,叹无扁鹊转世,回春乏术;一而二,二而三,气息奄奄,起而卧,卧而起,油干灯灭。临走时,天降大雨,雷声隆隆,而吾母不言。

  没有了母亲,我一个人也就孤独地在对母亲的怀念里流浪,四十岁后,我知道衰老开始了,先是鬓角的发丝开始由黑转白,然后会在有雨有雪的夜里,知道了关节的疼;没有了母亲,再也不会有像古代一切文人母亲“是儿要呕出心乃已耳”的关切。母亲去了,像一穗老了的玉米,在又一个轮回中沉入了土地。玉米还会再生,母亲呢?

  “回去吧!”阳光从玉米地的上方打进来,火纸已经烧尽,望着地下的灰烬,妻子说。

  从玉米地里的墓园出来,我的头上满是玉米的天缨落的琐屑,太阳已经很高。在路上,一个老母亲一样的乡村的老人,手提着塑料的提篮,上面覆盖着一块白毛巾。她一定也是走亲戚的,到哪里去?我感觉她极像母亲,我对妻子说:是母亲来看咱们了吧。我与老人擦肩而过,老人慈祥地走过,发白如雪,皱纹如线,我想在她身后偷偷唤一声“娘”。

  把母亲留在玉米地里的墓园,玉米叶子纷披,密不透风得像层层的幕布,母亲被罩在幕布的清芬的玉米中。平原广阔,只有在玉米的更深处走去,才能找到母亲,那时灵魂才可以安妥充实。这是刚进入秋季的玉米,它们还是水滋滋地生长,进到里面有一种阔大的神圣和庄严,也许,到了深秋,经历秋霜的击打,原野上连最后一棵玉米也不存在,而母亲存在。

  弥望的玉米地确实遮蔽了一切,你什么低矮的东西也看不到,你只有在玉米地里走,脚步寻找着泥土,你就会渐渐意识到你开始接近自家的坟地。你看到一棵树,树下埋葬的是伯父,在他的西南侧,你丈量,一步、两步……你知道,从伯父向西南五步的地下埋着父亲和母亲。

  妻子为我扫去头上玉米天缨的种子,她吃惊地说我的眼睛里有点异样,有个人影,也像一株玉米,也许母亲藏在我的眼睛里?我知道,我们把母亲留在玉米地里了,纷披的玉米是那样的吱吱有声而疯狂地漫长着。到了秋天,母亲还会把一棒一棒金黄的玉米挂在窗台挂在门框上,我知道了玉米地里母亲的富有,当我在归家的时候,她还会踏着板凳从门框上摘下玉米,然后拿起锥子簸箕,像炉火一样温和地转过身来问我:“晚上,我给你做玉米粥,吃咸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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