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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心痕

书籍名:《藏在草间》    作者:耿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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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了学堂,便有了一个在每日黄昏时必去河边踽踽独步的影子。

  背枟枙桃花源记枛并诗枠,背枟黄岗小竹楼记枠,背最是酷好的徐志摩的枟再别康桥枠。每诵至“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时,眼泪酥酥地热了。于是水磨坊吱呀吱呀转动的声音,那染满青苔的木轮子,一如绵长、古老而动人的遥曲了。

  在这里,你一人操持着数十如鸟雀欲飞欲蹦的幼稚儿童,学堂年年岁岁的秋季都有考上镇子的学生,很像个样子。然而,你并不娶女人。来到泥之河边上有三五载日月了,人们只晓得你好消瘦,性格好孤独。对学生,赫然严厉又分明藏有女人的温柔,还晓得你有个多病羸弱的母亲,独自寓在离泥之河很远的小城。

  待到瓦楞上飘出灰灰淡淡的炊烟时,你依然踢哒着黄昏去了河边。消失了犁铧改制的晚钟的叮叮当当与归家的学生娃子,你变得寂寞,就轻轻吹了口琴枟红河谷枠:“51332212111……”那声音如鸟影一样飘来飞去。高高的水磨坊上升起了明月,坊里有了淡淡的一豆灯光,这便是时时破空而来的可以温暖你的召唤。于是,你就踏着窄窄的路径朝那几排房子走去,迎面是母亲手温一样舒舒缓缓的夜风。离老历八月只有数个秋夜了,这正是苞谷异常浓烈异常醇厚黄黄开放的时节,你幻没在自己的呼吸溅起的一派浓烈芳香中了。

  墨墨绿绿的苞谷叶子阔长地纷披着,很厚实。月亮愈走愈远,你听得一声鸟叫,倏地见一只黑影瞄向水磨坊后的那轮尚未圆浑的月亮。水磨坊愈近愈矮,水声纤细了,你听到田里苞谷叶子悉悉率率,隐隐就见重重叠叠的杆和叶子后,晃动着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当田塍的空处显现时,稀疏的星光便勾勒出茸茸一团的清晰模样了。缓缓移动的乃是一捆草,草捆下有一双漆黑的眼仁,如黑的围棋子。忽然有一声低低的狗吠,接着那狗砖一样投到你的脚边来。“草捆”便叫了一声,狗立即止住了,脑袋努力擦着主人的裤管。蓄着“锅铲头”的赤脚孩子,把草捆靠在一棵歪歪的树下,仰脸(你又一次证实了他的眼如围棋的棋子)问道:

  “老师,今夜里补习课本?”

  “补呐。”

  “新的?”

  “新的。”

  孩子锐声唤狗一句,踏踏地就走。“草捆”与狗儿一同不见了。远远近近的苞谷叶子上露水圆圆硕硕,稠稠密密地包着一粒一粒的星子。

  愈是往夜深里走,苞谷成熟的香味愈是浓厚愈是稠酽,似乎用手可以捧起来。忽见篮球的木架下,几个童稚的影子投在砖石上或移或凝,三两黑洞洞的嘴对着月亮,手里捧着一块冷冷的煨红薯,见你来,声音骤然高起。

  “蠢狗娃,老师来咧!”

  声音很嘹亮。那些童稚的影子也极满足地笑着鸟兽般地散向教室,并不害怕,只是瞪着眼睛问:

  “开始吧?”

  “开始吧。”

  夜色下,吱呀一声门响,推醒月亮。课堂里,那短短矬矬的板凳上已满了孩子们的脸子和眼睛(你看见锅铲头的孩子坐在最头排,眼黑如棋子)。梁柁上吊一盏汽灯,白炽炽的,嘶嘶地燃得正快活。你就站进大家的目光里,教完课本,就唱:“哆、瑞、咪……”

  “哆、瑞、咪……”

  汽灯的炽光里,一二十黑洞洞的嘴,喷薄出蓬蓬的一团声音,像是窖藏了多少时日的一坛老酒刚刚扭开坛塞,醇得人歪歪趔趄。一种说不清楚的情绪涌上来,你想努力叫这些蓬勃勃的孩子唱出一种磨坊之子的深沉与浑厚。你的嗓韵突然亮扬了,望着门外月下的水磨坊,望到苞谷地旯旯旮旮竖起的窝棚,远近燃起了火,响起的梆声,长长的夜已激荡起来了。下课了,每人发一声喊,就着月光下憧憧朦朦的颜色,四散着归去,有一个女孩嘴里还不停地唱“红太阳红太阳……”

  转到那间糊着报纸又经烟熏黑的屋子,煤油灯苗跳跳荡荡,寂寞把灯光恍恍地抹上了四壁,你木木地忆起初来的一日,到镇上看戏,回来时四周也是这么静,自己的脚音那么大,又那么小,变得有趣。你摸出口琴,吹枟三套车枠,声音颤颤的,犹如雪中一道车辙在马蹄下晶澈得抖抖索索。

  多少旧事,在琴声里变得这般亲近,这般美丽。你闻到湿湿的烤苞谷棒子味香得咂牙,泥之河水起起伏伏如连绵的鼾声。你想起磨坊里的轮子,麦草墩子,实实在在打坐着的一位六十开外的老妇人,那脸上深深邃邃的皱纹里像系着慈祥也系着倦怠。你便这样联想起来一帧有风车的明信片而且觉得遥远,仿佛如远天的一棵树,一片云……

  “笃笃”,有人敲门了。

  一个姑娘黑黑地站着。

  “哪个?”

  姑娘报一声名字。“哦。”这名字在灯下很熟,这一张脸在这磨坊的周围再普通不过了,就像翦翦旋过的一阵风。这姑娘是在学堂里跟你一起诵过枟木兰辞枠和枟祭侄文枠的,后来,就和许多磨坊的孩子一起到镇上念书上学了。你注意到她的额头很小,小得像个未开脸的孩子。额头正泛着一层素朴、木讷和说不出是幸福抑是胆怯的红光。你望到姑娘的鬓边,斜斜插有一株黄黄的雏菊儿,立即觉得这月色下苞谷的芬芳,皆源自一朵泥之河边奇妙的黄黄的雏菊了。

  “过两天,要嫁人了呐!”

  你声音浓起来了。“嫁人就不能到镇上念书了!”

  姑娘说出一个陌生的地名。她要去和一个男人厮守在一起过活了,去做一个地地道道的妇人,会有孩子,会一年几次地回娘家来看看。“你的口琴真好听。”她又将脑壳低下了,“我去了,哥哥就会有个女人来暖她的日子了呐。”

  就哽咽了。沿嘴角浮上来哀戚和莫可奈何的苦笑。

  你觉得好悲哀,好悲哀。你想说一点点男人的话。然而她说:

  “老师,明日要蒸火烧呐……”这是风俗,姑娘嫁人要到水磨坊磨二升麦面,在灶里烘上几十个火烧,用苇筒点上红印,再夹上青丝红丝,送给一些孩子和邻里。

  “老师,我走了呐。”

  月下一朵金黄的雏菊儿梦一样浮走了。痴痴地,你倚在门口,望着水磨坊里黑黑的轮子。

  水磨坊里的灯熄了。你把双臂枕在脑壳下,那急急的水声真的就成了要嫁人姑娘的絮语,一句一句把唯有她自己才晓得的心思说给这辽远浑漫的泥之河上的长夜听了。

  果然那姑娘在唢呐声里热热闹闹地出嫁了。第二年春上,学堂里的你回城里了,从此再没有回到那片有水磨坊的地方。

  许多年过去了。正是泥之河水滚滚沸沸的季节,你开始写那片地方。这夜有月亮,你一支一支地抽烟,却不再吹口琴。你写黄昏的荒野上,你踽踽地读易安词,雪落了,雪盖了那磨坊。自然也读蘅塘退士的枟唐诗三百首枠中的“红泥小火炉”,遂记起一些疏疏朗朗戳在雪地上的足印,你和学生娃子去磨坊里打鸟。后来你想起了那夜,有一个留“锅铲头”的孩子,补课,鬓边插一朵金黄雏菊儿的一张脸庞。那一张很普通的时时记不起特点的脸,这时却如此清晰地印在了你的眼前,还是那样素朴、木讷、康健和善良。你知道这姑娘生孩子时,在走向镇医院的路上死啦。男人把她抱在排子车上,她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就突然顿下不叫了,那时或许来了一撮旋风,是黄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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